都无需刻意营造气势,只要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和这种人勾心斗角,含光心里便充斥了一股说不出的怒火,走上二楼猛地推门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喝了一句,“我已经告诉张嬷嬷了!”

毕竟是以大欺小,还要再部署策略那就有点大材小用了。含光一句话,一群人都回过头来,露出了被迫在人群中央的李莲湖。

小姑娘辫子蓬乱、面色惨白,看来犹有些狼狈,但却硬挺住了没掉眼泪。含光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往外带,“走,去见嬷嬷!”

一屋子人没一个敢拦的,全看着李永宁——可李永宁平时虽然还敢于和李慈恩顶嘴呢,这会儿却是被含光压住,有点耸了:慈幼局孩子们的纷争,按理是没有人会去告嬷嬷的。含光第一句话就无视了规矩,别人倒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了。

含光当然却没有带她找嬷嬷的意思,她牵着李莲湖直接进了一层办公楼,但却没往二楼走,而是在二层楼梯间停了下来。

李局管不在,王副局管和张嬷嬷的性子她已经很清楚了,现在过去告状,可能会让李永宁得到一次训斥,但这终究不痛不痒,在双方已经结下仇怨的情况下,李永宁有大把时间继续欺压她和李莲湖。

“她们打你没有?”她悄声问李莲湖。

小姑娘摇了摇头,掀开衬衫给含光看——衬衫底下红红的都是淡淡的掐痕,但却没有什么青紫。李永宁毕竟还是不敢过分,她也惧怕李含光去告嬷嬷。

但即使是这样,含光也是看得一阵愤怒,她摇了摇头,压下了心底的怒火。

“她们说了为什么没有?”

李莲湖又摇了摇头,她细声说,“以前经常这样……也用不着说为什么。”

是啊,孤儿就是孤儿,人家看你不顺就是一顿掐,似李莲湖这样的小姑娘,除了受着,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含光压抑着火气,轻声细语地说,“你这一次应该是被我连累了……对不住,我没想到她们会这样做。”

李莲湖拼命摇头,她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揪住了李含光的衬衫,抬起头看着她,细声说,“多谢你来救我……”

这双黑嗔嗔的大眼睛,一下就撞进了李含光心底很柔软的一处地方,她突然很为李莲湖难过。这么漂亮清秀、这么懂事的小姑娘,本来应该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的,她本不该被这样随随便便的对待,谁有什么气,都能往她身上踹一脚。

“不要这样说。”她情不自禁地道,“以后你跟着我——我来照顾你!”

虽说在之前一个多月里,李莲湖本来也就和小尾巴一样跟着她,可含光却并没有和她发展友谊的意思,她自知能力有限,自己要在这世上活下去,都已殊为不易,要再多照顾一个人,也实在是有些力有未逮。

可这句话说出口以后,不知怎地,她却觉得心里实在也是一松。——虽然现在是她来照顾李莲湖,李莲湖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的地方,但能有一个人可以一起依靠着走下去,到底是令她有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踏实感……

李莲湖的眼睛也微微地瞪大了——这孩子心思内敛,不论什么事,似乎都难以令她有太大的反应,然而,她揪着衬衫的手,却是不知不觉间揪得更紧了些,而抿紧的双唇,也隐隐地透出了她的心情。

“时常欺负你的人,除了李永宁还有谁?”含光也没和她继续说这事儿——有些事,自己心里下定决心也就够了。她领着李莲湖往楼下走。“李慈恩?”

李莲湖摇了摇头,说了几个人名,有些人是开学就要去上职校的大女孩,有些人李含光还挺熟悉的,都是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

这其中也就是李永宁的名字最显眼,其余人等,都不必过多操心。不是即将要离开慈幼局,就是年岁比李含光小,可被她完全压住。

两人手牵着手走进了女童宿舍,李永宁和她的党羽正等在楼梯口,她们全都密切地注视着含光二人,但却没人开口。楼梯口的气氛,可说是略有几分诡谲。

在如此的注视下,李莲湖的手不免微微地僵硬了起来,含光便用力地捏着她,在一群人的注视中仰首挺胸地走上了楼梯。

李永宁从头到尾都没有勇气阻止她。

——从她们站立的位置,可以方便地看到第一栋楼的楼梯口,李含光和李莲湖明明白白,就是从办公楼层下来的。她们去办公楼层是做什么去的?恐怕不需要太好的脑子也能猜得出来。

进了两人的宿舍,含光便告知李莲湖,“她们肯定以为我们去见张嬷嬷,之后一阵子,应该都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肯定是光顾着害怕张嬷嬷她们了。”

这里面的道理,李莲湖也是明白的,她瞪大了眼,“所以姐姐带我过去楼梯间坐着……”

一点心机而已,李含光可没有和她一起赞叹的兴致,她干脆利落地说,“但这也缓不得多久的,这一阵子,你躲着她走,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候,把门给反插上。”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我会找机会把她给——”

李莲湖顿时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在这一瞬间,她有了一点符合年纪的天真,李含光看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才说,“我会找机会把她给赶走的,在机会到来之前,咱们先韬光隐晦一阵子吧……”

忽然间,她又想到了一个熟悉的故人。

啊,她的七妹,在出手之前,永远是那样的低调,她是把韬光隐晦这四个字,刻到自己的骨头里去了……

虽然很羡慕七妹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但李含光却知道,七妹的风格,她永远都只能仿,不能学。她自然有她的性子,江山易改,肉身都能换,恐怕本性,却始终难移。

今日的韬晦,不过是形势所迫,他年风云际会时,她也自然有她的活法。

在此之前的一切低调,一切努力和一切汗水,为的,也都是他年风云际会时,她可以攫青云之末,从此飞扬跋扈、浪荡逍遥。

机会是一定会来的,她所欠缺的,只是积累的时间。

开挂

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不可能永远□迭起。大部分时间,人们总还是平平淡淡地度过日升月落。李永宁的挑衅本来也只是慈幼局中很寻常的一幕,她既然被含光利用张嬷嬷吓退,那么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起码,在李永宁心里是这样的,她不过是反常地沉默了几天,在张嬷嬷没找她谈话以后,便又一如既往地活跃了起来。

含光也暂时无暇顾及李永宁,她正集中全副注意力去攻克眼前的又一个难关。

开学,一直都是学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对于含光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学校生涯,也意味着她和这个世界接触的时间大大增多了。——虽然她的活动范围还只集中在慈恩小学附近,但起码每天早晚步行上下学,都是一次和社会集中接触的大好机会。自行车,汽车、公车,甚至是藏在地底下的地铁,天上飞的飞机……这些东西,含光大多数只是在电视里看过,如今或者是坐过,或者是摸过,又或者是仰头看着它从天空中飞过,开学不到一周,她俨然是和这个社会又融合了一点。

值此海绵一样吸收知识的时刻,李永宁之流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内了。毕竟,除了学校以外的知识,学校以内的课业才是她要考虑的重中之重。

国文不必多说了,五年级下学期开始教授的文言文,比她看过的课本要艰深一些,但最多也就到《世说新语》里比较浅显的级别。诗也不过读到《童趣》而已,在她那个时代,一般九岁的孩子都已经脱离《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往《论语》进军了,追求的乃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境界。含光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还不是很良好的拼音基础,还有一些古今的语音变化,至于别的,那都是秒杀级别的。

算学的话,五年级下学期,几何学的内容便更加多了,有许多作图的课程也是新开的,这些新鲜的符号和角度,她之前在于元正那里只是见识到了一些皮毛,虽说要花费精力,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李含光去世的时候年纪不大,脑子还很活泛,正是吸收知识的最佳时间,再加上她毕竟比一般的孩子多了几分成年人的自制力,在一顿恶补以后,已可以轻松跟上小学的课业进程。

这两门主课,看来到小学毕业都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含光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副科——她现在在琢磨的事,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估计都能恶心得吐出来。

含光在考虑她该挑选哪门副科来一鸣惊人。

之前说过不会参与杨善榆算学竞赛,她是很认真的。第一个,于元正若要考桂树中学,杨善榆算学竞赛是他唯一的机会,抢不抢得过是一回事,去不去抢是一个态度的问题。不论于元正想不想考,她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去和他抢风头。第二个,算学毕竟是她刚刚涉猎的学科,根基未稳,要取得佳绩,少不得得花费大量的功夫。但除了算学以外,国文、音乐、书法、绘画还有于元正、韩氏压根没提起的女红、马术,在这个年龄段,她都是欺负小朋友的节奏。问题只在于她怎么能合情合理地冒出头来而已。

一个孤儿院的普通孤女忽然间擅长弹琴吹箫,估计都会被人怀疑是鬼上身了。同理还有绘画、女红和马术,都是需要大量练习和特定材料的,马术就不说了,含光早了解过,现在一匹宝马的价值和她那个时候差不多,基本都不是贫民能接触到的高贵物事。绘画、女红在取得成果之前都会出现大批量的习作,而且技法的发展也都是有脉络可循的。她若是虎口夺食,从别人口中夺去了这个加分项,别人质疑起来的话,她拿不出习作啊。一张绣屏起码要三个月时间来做,一幅画也需要一盘颜料来画,她上哪去快速制作成品?

思来想去,唯独能容得下她大放异彩的,也就是书法一项了。先把才女的名声给打出去了,日后砍瓜切菜般地给自己争取额外加分,收到的质疑声自然也就小得多了。

至于她是如何从一个钢笔字都写不明白的差生变成书法达人的……这个问题含光决定先不去细想。

很快,开学已有半个月了。含光充分地把握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完成慈恩小学说不上繁重的家庭作业。她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努力,就很轻松地掌握了目前这几门课业的进度。如此惊人的变化竟没有惹来议论,说起来还要得益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零存在感。原来的李含光在同学里居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同桌都和她没话说。就是现在,她在角落里埋头写作业的身姿都没有引来任何一点多余的注意。

李含光虽没刻意去了解,但毕竟慈恩小学也不大,她又起码还算是有点城府和观察力的,无需特别留意,也很快了解了几个熟人在慈恩小学的境况。

李永宁、李莲湖都在慈恩小学就读,李永宁六年级,李莲湖一年级。她们在学校里毫无例外都属于乏人搭理的那种孤僻同学。

也不是说就有什么孤立、欺凌举动了,没有,只是单纯的漠视。也许是慈幼局的孤儿不知道如何和外人沟通,也许是同学们也不知道怎么和这些特别的存在相处,慈幼局的孩子在慈恩小学绝对是自成一派,顶了天能和同桌之类的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要说打成一片那是不论哪个人身上都没发生过的。

含光也无意打破这个惯例,她继续努力做作业,钢笔墨水用得比别人快好几倍,去领的时候还被张嬷嬷说了,“又不是天天都上书法课,墨水怎么用这么快。”

书法课一周也就只有两节,一节上硬笔书法,也就是钢笔书法,还有一节上毛笔书法。平时人们都用一种新科技发明的‘水笔’写字,更新的还有圆珠笔等等,这些笔虽然上不得档次,但架不住方便。用惯了两种笔,连钢笔都有很多孩子用得坑坑绊绊的,一到书法课上就到处乱甩墨水。毛笔课那就更不必说了,学校都要求孩子们自备罩衣的,免得四面八方甩来的墨汁把衣服染得成纯黑色。

只有那些真正的殷实人家,现在还保持了用毛笔手书信件的习惯,这样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如地运用毛笔写出大字,理所当然,精诚金石竞赛的头名,也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了。

杨老师心不在焉地在教室里巡视了几圈,心里还想着今年的精诚金石竞赛——慈恩小学地段不是很好,大雁塔在老城区里毕竟是稍微偏僻了点,这里传统住户都是平民百姓,时至今日还有谁会用毛笔写字?年年精诚金石,慈恩小学都是垫底丢人的。这关系到杨老师的评等和束修,虽说一时也无计解决,但稍微惆怅一下那还是要的。

手上还滴着一点墨水——刚才被张良宇给甩上去的,死孩子越来越淘气了。杨老师的视线在一张张大字上飞了过去,他越看越有些伤感。

古人谤字书为‘筋书’、‘墨猪’,那好歹还是字,眼下看到的这些,连字都不算,鬼画符都要勉强,很多人都直接写成一团墨了——偏偏还都是屏息静气极为用心,叫人还不好多说什么。起点就这么低,也只能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

正这样想着,杨老师的眼神忽然间不经意地掠过了一副碑帖。

是的,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眼睛已经自动地识别出了类别:这不是大字贴,不是描红贴,而是一张正儿八经的临摹碑帖。

大字,是打了大大的格子,一张纸只给写四到八个字,描红,是在纸上勾勒了红格,练习者只要填满那就成了。临摹碑帖,用的是一张长方形的宣纸打了竖条,照着碑帖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不能描,必须看着写。

小学生能临摹碑帖,就算是在饱读诗书之家也是不错的成就,毕竟现在课业多了,分散了精力,书法终究只是修养的一种。不可能全力专攻。一般写大字要写三年,描红小字描到五年级以后,进展不错的就可以脱稿来临摹了。至于写出一手漂亮秀气的字,按现在的进度来说那都是高中生才能达到的水准了。

杨老师先本能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赏,而后,他反应过来了。

还没来得及吃惊呢,眼睛又回馈给他一个信息。

这个女学生桌面上干干净净的,除了文房四宝以外没有别的书本。

也就是说没有原帖……她不是在临摹,她是在默写。

杨老师现在的心情已经完全不是吃惊可以描述的,他张大了嘴,停在了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妍美流变的行书。

盖闻二仪有像。显复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

这个女学生仿佛压根没留意到杨老师的视线,她还在专注地写,稚嫩的脊背挺得和小松树一样,手肘悬空,快速而流畅地写:是以窥天鉴地,庸愚皆识其端。

刚才还在为书法竞赛烦恼的杨老师,现在却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这是《圣教序碑》啊!

杨老师的良心(上)

杨老师的眼神停留在含光背上,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怪不舒服的,很想扭肩拧背,缓解一下这隐隐的刺痛。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近乎是本能地摒弃了心中的杂念,几乎是抱着虔诚的心情,继续书写着大唐时传承下来的名碑贴。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开始练字,只是为了和她那小小年纪就刻苦得近乎妖孽的七妹怄气,可练着练着,却是练出了乐趣,书法成为了她前世最拿得出手的特长。甚至因为书法的出众,她也曾得到父亲的看重,激起了他教女的兴致。在繁忙的公务中,她父亲也曾抽出几个下午,指点她临摹特地从西北搜求来的几张名贵碑帖,含光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的声音,“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书圣是刚柔并济,可称二绝。我也不指望你能兼收并蓄,你能把书圣的柔给学去了,再兼上一二分的刚强。当今天下女子书法,能比得过你的那也不多了,要学王右军,别的碑帖多有伪作,你且先把《圣教序碑》临熟了再说。为人处事,最难得持之以恒,王右军学书,墨染青池,我且看看你能染黑几缸水吧。”

王羲之的传世名帖不少,但最有名的还是集众帖镌出的《圣教序碑》,当时只是这个碑帖,她就学了两年。此时一提笔,昔年往事顿时纷至沓来,占据了脑海,前世那鲜亮的锦绣、泼天的富贵、含糊的笑语,仿佛都回到了眼前……含光是真的写进去了,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张纸已经写完,而杨老师也已经站在她身边很久了。

快放学了,同学们虽然也投了好奇的眼神过来,但这份好奇可比不上对放学铃声的渴望。既然杨老师已经停留在含光身边很久,课堂秩序也就不那么良好了,许多学生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教室的这个角落并没有吸引多少注意力。含光也就很平常,甚至是有几分吃惊地看了杨老师一眼——她演技不好,这几分惊容,真是准备了好久才敢露出来给杨老师看到。

杨老师却也早度过了最开始的震惊期,现在他看着含光的眼神已经是带着深思了。

“这个碑,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他问含光。

“《圣教序碑》啊。”含光很自然地回答。

下课铃声响了起来,杨老师深深地看了含光一眼,“你和我到办公室来。”

放学期间,大部分老师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办公室里空落落的,只有几个留堂的学生在听班主任的训话,杨老师没有留下来和同僚寒暄,他急匆匆地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随手清了一下桌子,便铺排开了自己的文房四宝。“你用这套写几个字我看看。”

学生练字,能用多好的笔?笔锋干涩、劈叉都是很常见的事,就是纸张,也用的是便宜的麻纸。杨老师自己的这套文房四宝,起码是有点名堂了,含光端详了一下:砚台用的居然是洮河砚,如果不是近年来洮河砚跌价了,那杨老师的家底可不容小视,墨是新墨,味儿却也不错,比她用的罐装墨汁要好得多了,笔是狼毫,纸看来也是上好的正宗宣纸。杨老师衣着简朴,穿的是老师们常穿的青布直缀,不想这一套文房四宝倒是大见身份。

虽说指尖已经是有点发痒了,但含光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磨墨的冲动,她故作无辜地看了杨老师一眼,“老师,我没磨过墨……”

杨老师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噢,我都忘了,你们都用的是盒装的方便墨汁。”

他摇了摇头,也不教含光,自己麻利地就挽袖子开始磨墨了,不多时便得了一泓墨水,给李含光出题,“就写大秦盛世、并蒂花开八个字。”

含光看了杨老师一眼,心里也是若有所悟了,她虽然有意要写得差一点儿,但当着杨老师的面也有点紧张,不知该如何把握分寸,索性就随意着笔,做出完全懵懂无知的样子,按着杨老师的要求把横幅给写了出来。

杨老师已是看得一脸讶色了,他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了李含光一眼,又去办公桌前翻阅了一下作业,估计是想找出李含光原来的作业做对比。——不过刚开学,书法课都没布置过作业呢,找找到底也只能放弃了。

“我记得你以前写字没这么好吧!”他问李含光。

“我现在写得很好吗?”李含光故作惊讶。

……杨老师无语了。

“你住在附近吗?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下班?”他决定直接和李含光的家人沟通。

这个清秀的小女孩却平顺安详地回答。“我是孤儿,老师,就住在皇家慈幼局里。”

杨老师这才留意到她的名字,他脱口而出,“哦!你是在含光门被捡到的啊?”

孤儿随天家姓自然姓李,含光说的是她在哪里被收养的。李莲湖、李慈恩的名字都是这么来的,事实上李慈恩很可能就是在慈恩小学门口被捡到的。

含光也算是证实了心里的一个猜测,她点了点头,默认了杨老师的说法。

杨老师也没有为自己点破李含光身世,可能刺伤了小女孩玻璃心的事道歉,事实上,他正在盘算一个很不错的主意。——这个主意也就是刚才,在知道了李含光身世以后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可他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是兴奋。

“走。”他不由分说地站起来,拉住了李含光的手,“我们去慈幼局找你的——”

“我们都是嬷嬷们在管。”含光提供信息。

杨老师喷了喷鼻子,“老妈妈们?他们可管不了事。”

他又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便说,“你等等啊。”

当下就掏出手机(又一项令含光惊异了很久的新发明),摁了几个号码。

“修文,问你件事,慈恩小学边上那个皇家慈幼局还是你表嫂在管吗?”杨老师嗯嗯了几声,“是,我有点事找她——行,那你帮我打电话问问,她要是在家,我直接带人上她家去谈。”

还真是坐言起行啊,一点缓冲都不打的。

含光多少也明白了杨老师的打算,不过,这盘算对她自然是只有更有利的,她也就继续端着一脸的懵懂,看杨老师在那张罗了。

这个修文很快就把电话给打回来了,杨老师又直接给李局管打了个电话,便领着李含光出了学校,自己开出一辆车来。

“上车吧。”他笑着对李含光说,“我带你去你们李局管家里蹭饭。”

#李含光上回坐车那还是从医院回慈幼局的时候了,那坐的还是又高又大的公车,头一次接触这样比较玲珑小巧的私车,难免左顾右盼,伸手想要摸汽车香水,可手指动了一动,发觉杨老师眼角余光正瞥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然地把手给收回去了:虽然她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但到底还算是总督家的女儿,就是见着了新鲜物事,也不能这么大惊小怪的……

杨老师却很宽厚,他含笑说,“很少坐车吧?以后就习惯了,坐车不要盯着香水,多看看窗外,不然一会晕车呢。”

又问李含光,“去过你们李局管家里吗?”

李含光摇了摇头,杨老师说,“你们李局管家比较有底蕴,住的房子好。她丈夫是谁你知道吗?”

含光承认她对李局管近乎一无所知。

杨老师就给她科普,“你们李局管嫁的就是桂花奶业的董事长。”

含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杨老师有点吃惊了。“你没喝过桂花牛奶?桂花飘,牛奶香……”

含光现在可以肯定杨老师家境也不差了,她咳嗽了一下,尽量藏住笑意,很自然地告诉杨老师,“老师,我们早上都喝小米粥配馒头,有白面馒头都很好了。桂花牛奶多少钱一瓶啊?”

“……四块多吧。”杨老师一脸震惊,半晌才喃喃了一句。

他看着李含光的眼神,就又充满了一种新的疑虑:连牛奶都喝不起的慈幼局,是怎么培养出李含光这么一个书法小天才的?

过了一会,杨老师的思绪从自己的事业上忽然又转到了李含光的生活上,他想到了李含光的那句话:有白面馒头都很好了。

这么清秀可爱的小姑娘,平时就喝点小米粥,吃点杂面馒头……这也太惨了。杨老师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简直眼圈都要红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就是为了李含光,也非得把自己的想法贯彻出来不可。要是桂太太不愿意配合的话,少不得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杨老师,听见李含光问他,“老师,你是不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啊?”

杨老师模模糊糊地就回答,“嗯,第一年。”

回答完了,好像觉得刚才李含光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他狐疑地扫了李含光一眼,却又什么都没看出来。

西安府老城区不是很大,不多会车就开到了目的地,杨老师让李含光先下车,他自己把车开去停了,回来就见李含光站在巷子里左顾右盼,见到他便好奇地问,“老师,这里原来是不是将军府啊?”

“你怎么知道呢?”杨老师领着李含光上前摁门铃。

这还不简单?所谓文东武西,以钟鼓楼为中轴线两边的话,西安府官衙也就是省政府肯定是在中轴线上的,刚才他们开车经过的时候含光已经发现了提督衙门的后世之身——西安府大礼堂。大礼堂坐北朝南,左侧也就是城西面最大的衙门肯定就是将军府了,在她那个时代,西北战事频繁,将军衙门不可能规模太小的,而且必定是常设衙门。再说,看看门钉、石狮子、门当什么的,还有李局管夫家的姓氏,多少也能猜出来这是哪儿了。——在她那个时代,桂家可是牢牢地把持着西北军事,西安府里桂家人住的宅子,规模又这么大品级这么高,不是将军府是哪儿呢?

“……我瞎猜的。”含光吞下了一肚子的话,忍辱负重地说。

“挺会猜的嘛。”杨老师摸了摸含光的头,“进去吧,运气好的话,咱们还能混一顿桂家家宴吃。”

见小女孩瞪大眼望着自己,他哈哈一笑,“没事,运气不好混不到饭的话,老师就带你去下馆子。”

好容易遇到这么个书法的好苗子,他是真心起了要收徒的念头,杨老师现在对李含光充满了同情心和保护欲,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李含光体验一下正常的孩童生活。起码,得让她尝一瓶桂花牛奶才算是对得起杨老师现在正隐隐作痛的良心——要知道,从小到大,杨老师的牛奶就根本没断过顿的,他是从来也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连牛奶都没有尝过一口。

而他万般同情的李含光,现在正左顾右盼地打量着院子里的陈设,看了半天,她暗地里撇了撇嘴:虽然这时代科技进步了,可审美却真是不敢恭维。屏风摆在门前,那是因为以前大门常开所以遮掩一下院子,现在大门都不常开了,还摆个屏风,本身就挺多此一举了。却还非得要选个大理石山水红木框屏风……也真是够庸俗的了。

在心底狠狠地鄙视着将军府的品味,含光对杨老师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尽量雀跃道,“好啊好啊,有好东西吃喽。”

杨老师看在眼里,心底又是一痛:可怜这孩子,毕竟是没吃过几顿好的……

他也冲李含光很和蔼、很轻柔地笑了笑,两个人于是就这么和谐地向着迎出门外的李局管走了过去。

杨老师的良心(下)

含光前世出身名门,她父亲虽然是江南总督,但老家却在西北。在她那个时代,和把持了西北军事的桂家,也是相互交映的名门世族。既然有同乡之谊,她对桂家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的——在她骤然去世之前,她的七妹,还正和桂家的宗子议亲呢。含光也是多少听说过这个鬼面将军的名声的,只是自她穿越以来,要烦恼的事实在多不胜数,而特定时代的几个特定人物,要追寻其下落,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终究不论昔年际遇如何,他们都早化作了尘土,再深究又有何意义?含光试着努力了一把,却也没在身边得到过什么线索和信息,便将此事束之高阁了。

不想,今日却是走到了桂家旧宅,更是影影绰绰地发觉这两周来也见惯了的杨老师,身份也没那么简单,含光一时也是有些说不出口的古怪感觉。仿似前世的幻影,又重叠到了今生。虽然眼看着的是站在门口的李局管,但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数百年前,这将军府内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奢遮场面。

那时候的桂宅,又岂是如此容易进的?纵有人带着,女子轻易也不能从正门进,更遑论如此站在二门外迎客了。走在这条青石甬道上的,多数都是朱紫之辈,他们面上虽然表情各异,对宅子的主人,却往往都带着盛大的笑容……

“小生见过李局管。”杨老师对李局管拱了拱手,他的表情要比和含光说话时慎重一些,谈吐也更有古意了。“初次见面,多承修文牵线了。在下杨毓连,家父是学政厅高等教育处处长杨讳启文。”

李局管笑了,“早听修文说过了,这个辈分也不知道怎么论,说起来我和令尊也是见过的,都是平辈。可这么一来,你和修文又是错了辈了。”

杨老师忙说,“各论各的,各论各的。局管和我父亲是同僚,我当以长辈视之。”

以李局管的随意来看,她的确是把杨老师看作小辈,杨老师做出这样的态度,是很合适的。他虽然一团天真浪漫,但这时却说得上是谈吐有度。含光心里多少有数了——继良家善庆,大英启毓流,从排行上来看,这一位应该是西北杨家的十几世孙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进宝信中学执教,而是落入了慈恩小学中。

“还叫什么局管啊?”李局管冲含光随意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叫李阿姨吧——说起来,你父亲也是够避嫌的了,你好歹也是国子监的高材生,怎么连宝信中学都不让你进,要把你发到慈恩小学?”

杨老师的笑容有点发苦,“年轻人总是要吃点苦,锻炼一下的。”

虽然宅邸外表,也许和两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内部却已经是十分现代化了。含光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几处灯饰,恰到好处地给庭院提供了光源,夜色中灯火处处,很容易能看得出来,这处巨大的桂家宅邸,内部还是住满了人口。

含光也算是藉由于元正接触了一下这时代的平民百姓,由于不再种地的关系,儿女数目多寡,好像已经不太重要,再加上房价走高,多一个儿子就要多筹措一处房产,平民百姓们多数都是生育两个就到极限了。在如今这种四口之家比较盛行的社会环境里,大家大族的底蕴,倒是越发容易显示得出来了。就是李局管,在慈幼局里穿得和一般的妇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上衫下裤的工作服,可在自己家里就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一袭袄裙半新不旧,看着怪家常的,可含光扫了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织金云纹蟒缎的一套料子。在她那个时代,不是有品级的命妇,还不能穿着这个。

她忽然觉得李局管实在也很有意思,身为如此衣食无忧的贵妇,却是试图在慈幼局里和低等管事仆妇们周旋,而且看其态度,进展还不是很顺利的样子。这好像不是她理解中一般贵妇的行事逻辑。

“年轻时候多吃点苦也是好的。”李局管自然不会留意含光了,一边和杨老师随口寒暄,一边把他们带上了一条偏路,从宅子的中轴线判断,这里应该是府里左翼的一间偏院,位置不差,但却不是中轴线上的左正院——李局管一家很可能不是元帅府里的话事人,甚至都不能说是很有分量的住户。正院属于家主居住,左、右院子,一般都是给嫡长子、嫡次子居住的,起码在含光那个时代是如此。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含光对世事的理解来说的话,她也无法接受一届商人住在将军府的正院里。杨老师的父亲都是学政厅里的处长了——据她理解,起码也是正七品、正六品的曹官,他的做派也不过如此,李局管从派头上来说比杨老师还奢遮,架子也比杨老师还大,她背后肯定是有比一个桂花奶业更牢固的靠山吧。

哎,这些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含光到底还是收敛了八卦的心思,自嘲地一笑——她父亲昔年是天下一品不假,可现在的她,别说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员了,连个吏员都要仰望的,还有什么资格去了解这么上层的游戏?遇到杨老师,都已经是她的运气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一个宽敞的小院子,院子里几间屋都亮了灯火,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说话的声气——听起来,李局管的孩子年纪和含光也差不多。不过她并没有引介孩子们给杨老师认识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客厅。

稍事寒暄以后,李含光被赐予一个苹果抱着啃,早有些迫不及待的杨老师一欠身,道出了来意。“李阿姨接手慈幼局也有三年多了,这三年来,慈幼局的改变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和从前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含光微微一惊:难道以前还能更差?

李局管不动声色,“其实也不能说是我管得好,那几年打仗,的确物价也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杨老师又稚嫩吹捧李局管几句,遂道,“就是慈幼局的孩子学习成绩都只是平平——毕竟是条件有限,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小侄今日,是发觉了含光这株好书法苗子,也不忍心她就这么埋没下去了,所以特地来和阿姨商量一下含光以后的教育问题。”

翻译:你接手慈幼局三年,还没有什么成绩出来。正好我也需要一点成果方便日后提拔,现在李含光书法天分超群,你我二人不如合作栽培,等她得奖,两人都有政绩,实在一双两好,是桩合算的买卖。

比起她前世见识的那些太太小姐,只懂得拐一个弯说话的杨老师简直就是在讲大白话。连含光都不必动脑子也可直接理解清楚,李局管自然也不会误会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动,略带惊异又颇富深意地看了含光一眼。“哦?我倒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呢。”

杨老师做事也很直接,他请李局管端出文房四宝。“含光,你默写一下《圣教序碑》给李阿姨看看。”

李局管家的文房四宝就更高端洋气上档次了,洒金宣纸、古端砚、散发着松烟味道的老墨已用残了一半,可见李局管是时常用它写字的,再加上一筒大小不一的湖州笔……

见猎心喜,用着屎一样的烂笔写了好几天字的含光也是有些技痒,挥毫写了几个字,李局管面上已是闪过惊容。她首次正眼打量李含光,“你这一手字——哪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