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福寺从山顶到寺门,挂满了花灯,有琉璃灯盏,也有普通的竹架灯,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琉璃的灯,将通透的光洒落在旁边一株枯枝上,那光秃秃的树枝,似结了满树的霜,晶莹剔透。

花灯的下面,都有灯谜。

陈容枫的下人,早把碧云和倚竹领到了寺庙的后院厢房喝茶,独陆落和他踩着山路,踽踽而行。

“高台对映月分明......”陈容枫一行走,一行和陆落猜灯谜,“谜底是‘昙’字”

陆落是个没文化的,简单至极的谜语她都要想半天,还得陈容枫在旁边提醒;而陈容枫,几乎没有他不会的。

他一路上轻松猜着。

他猜完了,陆落想半天,才明白其中的深奥。

这么转移了注意力,等他们到了山顶时,陆落的腿脚并不累。

腿脚不累,脑子累。

从前和颜浧出门观灯,颜浧只会带她买好吃的、买花灯提着玩。

投其所好很重要,那样陆落才觉得有趣。

现在,她有点自惭形秽。

陆落虽然脑子累,却也知道陈容枫的好心,他只是想让陆落觉得更好玩而已,用他擅长和喜欢的方式。

“这人专门让点了花灯,又一路猜谜逗趣,到底图什么?”陆落站在山顶,望着一路蜿蜒的花灯,默默想着。

陈容枫立在她身边,亦极目远眺。

哪怕爱情经验再稀少,基本的社交准则还是知晓的。

一个人这么用心对另一个,肯定是有所图。

陆落谈过的恋爱不多,但是交过的朋友不少。每次有了新朋友。她想巩固友情,就会比较用心。

有时候会抽空陪友人吃饭看电影,甚至送礼物。

等时间久了,彻底成了损友,就不太在乎了。

陈容枫对陆落的好,陆落可以解释说:“他知道我是术士,所以巴结我;他想巴结我叔公。可叔公远在京师。就巴结好我。”

这些理由都说得过去,而且合情合理,但女人的直觉。会下意识跑偏,误会对方是想追求自己。

陆落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我越发自恋了。”

风掀起了她的帷帽,面颊冻得有点红,陆落却贪恋眼前的美景。迟迟不肯挪脚回去。

这灯火的海洋,让她想起了颜浧。她以前的这些节日。都是和颜浧一起度过。

“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找回来?”陆落在心中叹气。

下山的时候,刚到戌时正。

陈容枫问陆落:“今天玩得可尽兴?”

陆落觉得挺好玩的,就是绞尽脑汁陪着陈容枫猜灯谜,让她有点累脑子。

不学无术的她不愿意自曝其短。陆落就道:“甚是好玩,很久没看这么好的花灯......”

“等元宵节的时候,咱们再去。好么?”陈容枫问。

陆落不想再陪他猜字谜,太打击文盲的自尊心了。当即道:“我娘想带我妹妹去看花灯,十娘一次都没过去,我元宵节要陪她们。”

陈容枫并不见失望,淡淡道:“理应如此。”

他气度温柔,通情达理。

散了之后,陆落乘坐马车回家。

到了家门口,陆落准备跨进门槛,突然感觉有个身影,斜斜依靠着西南的墙壁,百无聊赖目视前方。

初五的夜晚黢黑,看不清景致,唯有大门口的一盏灯,放出暗红色的淡光。

立在光下,看黑暗中更是看不清,陆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后退几步,再次望过去,发现她没有看错。

的确有个人。

陆落的天眼比正常人敏锐。

她蹙眉打量,想看清楚是谁,碧云就走过来,不解问:“怎么了五娘,您看什么?”

碧云站在明处,往西南墙角的暗处看,什么也瞧不见。

陆落目不转睛看着,让碧云以为见了鬼,毛骨悚然的。

碧云拉陆落的胳膊:“五娘,有点冷了,回去吧。”

“等一下......”陆落接过了小厮手里的灯,对碧云和倚竹、以及众小厮道,“你们就在这里,别跟着我,我去看看。”

她拎着明角灯,往西南墙角走去。

碧云很担心,却听话不上前,倚竹则是懵懂的。

小厮们以陆落马首是瞻,更是不敢违逆她。

陆落的明角灯,渐渐没入了黑暗,隐约要被黑暗吞噬。

大门口的碧云,视线里陆落的影子有点淡了。

而后,她果然瞧见墙角有个人。

柏兮靠着墙,身姿随意,目光望着远处的路——那是陆落回来的路。

陆落提灯靠近他,他也不转脸,仍看着前方,好似没瞧见走近他的陆落。

“在这里做什么?”陆落很意外,问他。

柏兮不语,面无表情。

“有事?”陆落再问。

柏兮仍是不开口。良久,他突然叹了口气,叹息轻微而悠长,陆落遽然间有点窒闷。

她没有动,夜风吹得衣袂蹁跹。

“落落.......”良久,他终于开口,不知所谓唤了她一声,语调毫无起伏,冷漠而轻缓。

“有事就说。”陆落道,有了几分不耐烦,“跑到我家来,你肯定有事。缺钱了吗?”

“我缺的东西你有,我不缺的东西你也有,但是你都不愿意给我。”他说。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陆落莫名其妙。

陆落蹙眉打量他。

灯火太淡,只能看到他没有表情的脸。

他说完就站直了身子,抖了抖依靠着弄皱的衣襟,阔步走入了黑夜里。

他的身影颀长,阔肩窄腰,风姿落拓快步而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这是什么毛病?”

柏兮从头到尾就不算个正常人。

不过,他今晚没有发怒,好似很伤感,让陆落摸不透他的心思。

也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柏兮。

陆落折身回了家。

她回来之后,去了趟正院,母亲却和十娘睡着了,压根儿没等她。

翌日清早,陆落去给母亲请安,闻氏问起她昨晚的灯会。

“好玩吗?”

“好玩啊,学了好几个谜语。”陆落笑道。

“哪几个?”闻氏问。

陆落张口结舌:没记住!

闻氏哈哈大笑:“白看了。你啊,也该看些书,进点墨水,连灯谜都不会,玩都不痛快.......”

陆落有心说,颜浧带着她出去玩,从来不猜灯谜,他们也玩得很开心。

不过,提到颜浧就有点扫兴,陆落忍住了。

今天是初六,铺子里开市,陆落准备去看看。

顺便发几个开年的红包,大家图个吉利。

第061章染坊

初六开市,陆落用过了早膳,就去了千丝斋。

她的丫鬟碧云准备了荷包,伙计的荷包里是四个八分的银锞子,掌柜的荷包里是一个五两的银锭子。

“五姑娘,大吉大利!”陆落一到,机灵的伙计立马上前行礼,说些吉祥话。

陆落微笑,让碧云给他一个荷包。

小伙计道谢。

掌柜夏廷玉也迎出来:“五姑娘财源广进,快请进来!”

陆落也说些客气话。

而后,她叫碧云拿了荷包给夏掌柜。

铺子里已经摆上了货,大堂收拾得干干净净,红漆柜台半人高,映衬着满屋的红布,越发红得灼眼。

夏掌柜拿了账本,给陆落点货。

“鸂鶒绫是去年卖得最好的,怎么今年不上货了?”陆落问,“还有去年城里大热的绒圈绵,没有大红的吗?”

陆落铺子里去年最畅销的是鸂鶒绫,这种红绫布,是城里滕氏染坊特有的,柔软而又光亮,比绵和缎都紧俏。

不单是陆落的铺子,连其他布匹行的那种鸂鶒绫也是最好卖的。

“姑娘,往后是不会再有滕氏染坊的鸂鶒绫了。”夏廷玉叹了口气道。

陆落不解,问他:“为何?”

“去年腊月,滕氏染坊着火,铺子烧了一半,还有好些布,滕家的老爷也烧死了。”夏廷玉说。

滕氏染坊是老字号了,几辈人辛辛苦苦守着这点稀薄的家业,勤劳肯干。

只是,生意总不见好。

前年开春,滕家专染鸂鶒绫,染得深透均匀,用色厚重,一时间脱颖而出,生意逐渐好起来,有了点起色。

去年。滕氏染坊的生意更好了,甚至多招了伙计,添了房舍,送过来染的布料也多不胜举。生意就更加红火了。

眼瞧着一****壮大,没想到突发大火,把几间铺子烧得干干净净,还烧死了当家的老爷。

滕老爷的儿子很小,无人顶住染坊。再也没有滕氏染坊了。

“真是惨事。”陆落听了,颇为同情惋惜道。

“可不是嘛。”夏廷玉亦叹。

做生意运气最为重要,有的人没那个运气,到手的财路也要断了。

“绒圈绵今年太也难进了。”夏廷玉又回答陆落的第二个问题,“听说只供殷家的布匹行,就连二太太那等老主顾都断了货。”

绒圈绵是最上等的丝织物,进价要三十两银子一匹,平日里也是供富贵门第用的,进货比较少。

今年,供应绒圈绵的桑户。被殷家用高价收买,只供应殷家了。

殷家是湖州府比较大的布商之一,他们有自己的桑园、丝坊、织布坊、染坊等,可市面上流行什么,他们都要想方设法拢入囊中。

绒圈绵是新盛的丝织物,也出自小作坊偶然所得,殷家立马将其纳入自家。

“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啊。”陆落笑道。

她不过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引得夏廷玉惴惴不安:“姑娘,都是小人无能。”

“不不不,您的本事我知道。此事不在您,小的铺子就是这样。”陆落笑道。

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这间千丝斋,是陆落入买卖行当的第一家铺子。

她没指望这铺子能多红火起来。在陆落看来。才人和经验同样重要,这铺子是她和手下的人积累经验,培养人才的实验之地。

她都没怎么投入。

一上午,铺子里没有生意。

到了晌午,陆落去了趟后头,看看柏兮。

柏兮正在做账。他眸光阴冷中带着鄙夷,瞥向了陆落。

陆落问了几句,他也是爱答不理。

差不多问完了,陆落准备回家吃饭,柏兮却突然问她:“花灯好看吗?”

“你怎知道我去看花灯了?”陆落反问。

柏兮很骄傲道:“我是神,有什么是神不知道的事?”

陆落撇嘴,翻了个白眼。

“你昨晚去我家里,是做什么?”陆落问他。

柏兮突然就发怒了。

“滚出去。”他低喝道。

陆落看了他几眼,确定他恼羞成怒,不愿意说昨晚之事,这才转身走了。

乘坐马车回到青敖湾,快到门口的时候,车夫却突然停了马车。

陆落和碧云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老李叔,怎么了?”碧云撩开了车帘,问道。

车夫老李叔指了指前方:“过不去啊。”

他们马车的正前方,一个穿着青灰色绸布暗纹长袄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小姑娘紧紧抱住了腿,站在道路中央。

中年男人一脸无奈。

四周有好几个人在看,把路堵得死死的。

“这不是二伯那边的凌连祥吗?”陆落瞧见了这男人,自言自语道。

二伯那边有个总管事的,是二伯母的陪嫁,叫凌连祥,总管二伯母所有的生意。

就连二伯母都敬重他。

陆落从前见过他几回。这次回来,二伯母的生意兴隆而忙碌,反而是头一次回到他。

凌连祥这几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模样。

陆落就下了马车。

她挤到了围观的人中间。

这些围观的人,都是青敖湾的族人或者下人。

“凌先生,求求您了,您买下我们家的生意吧!”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一脸泪痕,约莫十一二岁。

“......你这孩子,怎么得寸进尺呢?”凌连祥无奈的脸上,逐渐浮出了怒色。

四周的人,没人去帮忙,都看着。

陆落眼睛转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