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氏的热伤风,是十娘过给她的。

陆落瞧见她们俩奄奄一息,吃了药也不太管用的样子,不免心疼:“要是石庭还在湖州府,你们就不用如此受罪了。”

家里很热,又两个病患,陆落亲自去服侍汤药,可谓焦头烂额。

到了六月初十,闻氏和十娘的热伤风终于过去了。

陆落和闻氏商量,去湖边避暑,二门上的小丫鬟却突然来通禀,说:“有个洪老先生,要见姑娘。”

“老先生?”闻氏不解,“哪位洪老先生?”

陆落倒是知道。

上次洪老先生在二伯母的铺子哭,陆落将他安抚回去,还送了块法器给他。

“我去看看。”陆落起身,出来见了洪老先生。

第105章慷慨

洪老先生来访,陆落出去见他。

炎热的盛夏,庭院像着了一盆火,远处艳红的花,也如火蛇吐着信子,要将人吞没。

布鞋踩在地面上,能烫到脚底板。

陆落从正院到垂花门,鼻梁上就是一层汗,后背也湿透了。

“真热!”跟着她的丫鬟碧云抱怨道。

陆落点点头:“今年最热的怕就是这几天了,熬过去就好了。”

湖州府的热,带着湿漉漉的闷热,这种湿热远不像京都的。

汗淋淋的,却又蒸不出来,热汗全被迫憋在肌肤里,越发难受了。

碧云使劲摇扇子,也替陆落摇。

她们主仆到了外院的时候,洪老先生已经喝了两盏茶。

六十出头的老先生,身材枯瘦,干干爽爽的,并不见热意。

陆落一见他,突然脚步一顿。

她瞧见了迟暮。

这位老先生好似精神抖擞,实则只剩下几天的光阴了。

“丫头。”洪老先生这样称呼陆落,很是亲昵。

陆落上前,给他见礼。

“老先生,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您派个人来说一声,我去见您就是了。”陆落道。

陆落开了天眼的时间不长,这也是她第一次清晰看到一个人的死亡,陆落心中微动,倏然有点难过。

她动了恻隐之心,她亲眼瞧见一个生命在慢慢消失。

“你这个小丫头,嘴甜,有良心。”老先生笑道。

陆落让人重新上茶。

洪老先生不太想喝茶,他对陆落道:“小丫头。我看中了些东西,你能买给我吗?”

一旁的碧云目瞪口呆。

哪有这样的人,专门跑过来倚老卖老,让人去给他买东西?

碧云正在想要怎么回绝,才能不让陆落为难,却听到陆落道:“好,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您买。”

洪老先生就抚掌大笑。说:“你是个有善心的小丫头,那走吧?”

他要带陆落去铺子里。

说罢,他就站起了身。

陆落喊了碧云。让她去拿二千两银子,顺便准备马车。

“姑娘,这位是谁啊?”碧云不解,想到陆落要她回去拿钱。守财奴的肉疼了下,有点不情愿。

“别多问了。快去拿。”陆落道。

碧云只得道是。

马车准备妥当,放下了马凳之后,洪老先生先上了马车,而后陆落和倚竹、碧云才上去。

陆落的马车很宽敞。足够坐七八个人的。

车厢里放了冰,仍是不敌酷暑。

碧云想撩起车帘,结果外头的热浪翻滚。使劲往车厢里涌,那热浪都能把人烫熟了。碧云又放下了车帘。

左右都是热,热得钻心。

“去年冬天下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今年盛夏又热得异常,这天象是要大乱了。”洪老先生突然感叹道。

陆落心中一凛。

“也该乱了,多少年了。”洪老先生又自言自语道。

陆落没接话。

天象的话题,总是让她想到自己师父,反而不知从何接起。

洪老先生不会术法,他只是见识多而已。

“......这个天,若是死了人,只能停灵三天,就要赶紧埋了,否则都要臭喽。”洪老先生又说。

陆落看了眼他,立马就明白,这位老先生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生死。

洪老先生是知道自己没几天的活头了。

按照洪老先生指示的地方,马车停靠在一家棺材铺。

“啊?”碧云先撩起车帘要下去,却瞧见了棺材铺,脚都收了回来,吃了低呼了声,问洪老先生,“老先生,外头是棺材铺,您是记错地方了吗?”

“没有记错,下车吧。”陆落却替老先生回答。

碧云欲言又止,陆落给她使了个眼色。

聪明的碧云不再多问了。

他们下了马车之后,陆落虚扶了洪老先生,进了铺子。

“这块寿枋甚合我的心,小丫头,你替我买了吧?”洪老先生瞧见了一块漆好的松木棺材,对陆落道。

棺材铺里多是卖白板的,拉回去自己上漆。

当然,铺子里也怕有人家办急事,来不及刷漆,就预备几块漆好的。

铺子里漆好的,料子倒也不差,只是价格贵上三四成。

“好,您喜欢就买了。”陆落道。

铺子里闷热,一股木脂与油漆的味道,陆落憋得太难受了,想要吐。

她都没仔细看这口棺材。

“掌柜的,这口板多少钱?”陆落喊了掌柜。

掌柜的过来,先看了眼陆落主仆的装扮,见她们都素净,不知道陆落是守孝,还以为她是没钱。

既然主顾没钱,那么掌柜的若是狮子大开口,就会把人吓跑了。

“这可是最好的松木板。”掌柜的先自卖自夸,然后道,“您若是中意,就给三十九两银子。”

“不贵。”洪老先生在旁边道。

掌柜的也觉得不贵,这是比较低的要价了。

“碧云,给钱。”陆落道。

他们没有还价,让掌柜的很失落,觉得自己要低了,应该再高些的。

收钱的时候,掌柜突然又道:“这块板太沉了,若是送到您府上,得多加二两银子,否则您要自己派人来拉回去。”

碧云就看了眼陆落。

陆落受不起这湿热微腥的棺材铺,强忍着没吐出来,她瞥了眼碧云,让碧云赶紧给钱。

碧云就痛快给多了二两银子。

掌柜的这才舒服点。

棺木订好了,直接送到洪老先生家。

“老先生,您买寿板做什么?”上了马车,碧云好奇问。

洪老先生笑道:“老朽命不久矣。”

碧云失笑:“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洪老先生慈祥笑了,不计较碧云的话。

而后,他又去了趟寿衣铺子,给自己置办了一套体面的寿衣。

他要了最贵的,五十两银子一整套,包括小殓、大殓的布都送。

而后,洪老先生又去了趟墓地,给自己买了块葬身之所。

洪家族里很穷,墓地已经格外的紧张了,不少族人都是自己买墓地,埋在洪家老墓地旁边。

洪老先生这块墓地,买了十五两银子。

“姑娘,今天让你破费了。”洪老先生对陆落道。

陆落笑了笑,说:“都没有花到一百两银子,什么破费?”

而后,洪老先生突然看到了陆落手上的凤血玉,眼眸陡然发亮。

“这…这是凤血玉吗?”洪老先生只差扑过来。

第106章遗产

陆落的凤血玉有点宽,正好可以往胳膊上撸半截。

陆落觉得招摇,有时候会藏在袖子里。

今天这凤血玉镯,一直被夏布宽大的袖子遮住了,直到此刻才露出来。

洪老先生眼睛里能迸出火了,像个饿极的人瞧见了食物:“这镯子,凤血玉,最纯正天然的凤血玉!”

他一把拉住了陆落的手腕。

陆落觉得这镯子是有去无回了,有点舍不得,毕竟这镯子浸了她前世的血。

可对方是个玉痴,得不到好玉,洪老先生能当众哭起来。

陆落明白,这镯子成了洪老先生的,在他死后会被他的族人抢夺而去。

到时候,陆落再想个法子要回来。哪怕她要不回来,还有柏兮。

陆落只得将镯子用力褪下来,交给洪老先生:“给您。”

“送......送给我了?”洪老先生像个贪婪的孩子,目光殷殷看着陆落,似乎陆落不给他,他就要哭出来。

这么大年纪的人,又只有几天的生命了,陆落的圣母心就爆棚。

“送给您了!”圣母落道。

说完之后,陆落也想到了如何将这镯子追回来。

陆落算了算,她觉得自己能找回来,就不再说什么了,任由洪老先生将凤血玉镯拿去。

洪老先生还真的激动哭了,眼泪直直的掉,恨不能要给陆落磕头,一改之前置办棺木和寿衣的沉稳。

去买东西的时候,洪老先生像个慈祥的老者;现在,他哭哭啼啼的,像个半疯的糟老头。

碧云又目瞪口呆。

上了马车。碧云就对问陆落:“这.......这老先生怎么说疯就疯了?之前还好好的,他到底是谁啊?”

陆落就仔细跟碧云解释。

当初洪老先生在二伯母的铺子门口哭得惊天动地,是陆落用一块法器将他引开了。

“您是说,素昧平生的老头子,您给了一块法器,又给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碧云错愕看着陆落,“姑娘。您没事吧?”

说罢。碧云就身上来摸陆落的额头,看看是不是脑子被热浪烫坏了。

陆落失笑,撇开了她的手。

“那只镯子。何等的宝贵!”碧云还以为那位老先生只是拿去看看,现在听陆落的话风,对方爱玉如命,应该是要不回来了。碧云心疼得直抽搐。

“您图什么啊?”碧云道,“从前也没没见您这么傻大方!”

“他就这几天的寿命了。”陆落叹了口气。“他一辈子痴迷玉器,简直疯癫了,临终了看中我的镯子,我能说不给?我要是不给。他走得都不安心了。”

陆落是想好了后路,到时候洪家瓜分老先生的遗产时,她能趁机把自己的法器和凤血玉找回来。

“......他要不行了吗?”碧云疑惑。“他瞧着还挺健朗。”

“回光返照吧。”陆落喟然道。

马车回到了青敖湾。

到了傍晚,暑气稍微褪去了些。陆落和碧云、倚竹回到了秾杏院,先去洗澡,将满身的汗渍洗去,终于轻松了些,陆落才去见闻氏。

闻氏问她怎么回事。

陆落如实说了。

“你现在还能断生死?”闻氏的关注点,不在那点银子和陆落的玉镯上,只关心她的术法。

陆落点点头。

闻氏吃惊道:“那你岂不是真要成仙了?”

不知为何,闻氏想到了很多神话的传说:万一陆落成仙了,应该会远离世俗。

自己就会平白没了女儿?

闻氏猛地抓住了陆落的手。

“你不会突然飞到天宫去吧?”闻氏紧张道。

陆落现在一愣,继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陆落第一次知晓,自己母亲也会有这么幼稚可爱的时候。

她笑了半晌,闻氏也惊觉自己说了句蠢话,跟着笑了。

陆落笑个没完,闻氏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这孩子,娘不过是担心你,这有什么可笑的?”

陆落还是笑得不轻。

又过了几天,到了六月十五,陆落突然听说,洪老先生去世了。

一代玉痴——古董行更倾向于称呼他为玉王,就这样离开了人事。

以后,再也没有他这样权威的鉴玉高手了。

陆落派人去问二伯母,她要不要去祭拜,若是二伯母去的话,陆落可以与她同行。

“我是要去的。”二伯母道。

陆落就跟着二伯母,去了趟洪老先生的府邸。

刚到的时候,就听到争吵。

洪老先生没有亲兄弟、亲子侄,也没有儿女妻妾,孤零零一个人。他的寿衣、棺木都准备妥当了,他临终前托了族里一个比较有良心的侄儿,替他操办。

结果,族人们开始闹这个侄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