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显然忘记了,他怀里还有一个本就被惊到的阿宴。

阿宴听到他忽然怒气勃发,吓得顿时一愣,这下子,泪也不流了,啜泣也停止了,就这么泪眼巴巴地望着他。

容王见阿宴总算不哭了,忙揽着阿宴,温声道:“阿宴,昨晚你累坏了吧,别哭了,早点歇息吧。”

可是他声音再温柔,阿宴也一心只记得他刚才的那声怒气张扬。

于是被吓到的阿宴乖顺地点头,用哭得略显嘶哑的声音道:“嗯。”

这一夜,是容王和阿宴成亲的第二个晚上。

这一夜,阿宴躺在容王温柔宽厚的怀抱里,可是心里却跟飘着雪花刮着北风一般,凄冷凄冷的。

而容王呢,则是无奈地凝视着怀中的人,怎么也无法睡去。

他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叹的气,都没有今天多。

才成亲了一个日夜,可是他却仿佛火里水里都过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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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成亲的第三天,数着日子,今日恰好是阿宴要归宁的日子。

因昨晚阿宴哭了半响,如今一大早睁开眼睛来,便觉得两眼酸涩,眼皮子都带着点红。

两个人醒来时,想起昨晚,都有些讪讪的。

这时候外面伺候的已经准备洗漱之物,请了安,这就要进来。

容王望着阿宴红红的眼睛:“等下拿药敷一敷吧。”

阿宴偷眼瞄了下容王,却见他竟然也不似往日般那么容光焕发清冽俊美,反而带着一点点憔悴的味道,看起来他也是没睡好了?

垂下眼,阿宴不作声。

此时丫鬟们都进来了,因昨日个惜晴受了训斥,一旁管事嬷嬷便不敢让她进来,只有几个阿宴从家里带的大丫鬟诸如素雪带领着数个小丫头进来伺候的。

容王从旁一边更衣,一边回首看了眼正在洗漱的阿宴,便淡声吩咐道:“素雪,你去拿些药膏给王妃敷上。”

素雪听了,恭敬地一拜,低声道:“是。”

说着这个,她就径自出去了。

阿宴此时正坐在妆匣前,一个丫鬟正将由益母草、蚌米分等调制成的玉女桃花米分给她敷面,她听到这话,也并没回头,只是从镜子里看着素雪离去的背影,没来由地便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她也就是看了一眼,倒是没多想。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心里想的其实是今日归宁,可是要把这红肿的眼皮儿好生掩饰了,不能让母亲和哥哥看出,不然没得他们以为自己受了委屈呢。

这边容王已经穿戴完毕,便过来,站在阿宴身后。

这铜镜是半个人的,阿宴坐在前面,娇小的一个人儿,是挡不住的,所以阿宴在铜镜里能看到身后的容王。

只见容王一双黑眸正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阿宴只觉得那眼眸灼热,终究是抵不过,就这么移开了。

谁知道这么目光一转,却恰好落在一旁的玉佩上。

那对儿玉佩,都是泛着莹莹的紫色,流光溢彩的,雕工也是上上等,只可惜如今其中一个到底是有了裂纹,如今青天白日的,阳光从外面窗棂里照进来,越发的显眼了。

容王跟随着阿宴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对玉佩。

当下他过去,拿在手里,看了一番,终于淡声道:“这个虽则断了,可是这箍玉的玉匠倒是箍得极好,这穗子也打得妙,若是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

阿宴抿抿唇,想起昨晚他那冰冷的样子,如今倒是说这话了,望着容王那绷着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她忽然有点想笑,唇角挽起一点弧度,然后又收住,就在那里想笑又忍住的。

容王从镜子里,见她这般,当下唇边也泛起一点笑来。

此时素雪也回来了,拿了一个描金白玉瓶过来,先向容王福了一福,然后才到了阿宴面前,恭谨地取了那瓶中之膏,为阿宴敷上。那膏竟然是紫红色的,涂在眼睛上凉凉的,带着草药的清香,倒是很舒服。

不一会儿,素雪查看了下,便道:“应是能取下了。”

一时就有侍女过来,帮着小心翼翼地用松江汗巾将阿宴眼睛上的紫药膏擦去,又重新洗干净了。

待到她这边重新妆点好了,伺候的丫鬟们收拾妥当,便开始送来早膳。

早膳依旧是极为丰盛的,有仆妇搬来了一个紫檀木雕竹节纹长桌,随后丫鬟们便将各色食盒陆续提来,都安置在长桌上。

阿宴粗略扫过,光是汤类就有四五种,倒都是自己往日喜欢的,菜类和糕点更是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制作精心,一个个地摆在那里,就这么摆了一大桌子。

一时自有试菜的侍女过来,分别将各菜式都试过了,又有一个嬷嬷用银筷逐个检验过后,这才过来,恭敬地道:“殿下,王妃,请用早膳。”

容王看了眼阿宴,哑声道:“先吃点吧。”

阿宴低声:“嗯。”

于是两个人坐在了桌前的杌子上,各自在侍女的服侍下用起了无声的早膳。容王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正在用膳的阿宴脸上。

阿宴感觉到那目光,竟隐约体会出几分温柔的意味,一时心里也是暖暖的。她心里暗自揣测,想着这饭菜,也是每一个不合胃口的,要说起来,容王实在是对自己十分上心的。

一时她忽又想起曾经她说过的三年后娶自己的话,再看着容王那张清冷俊美的侧脸,想着他三年前说完这话就逃也似的离开的样子,心里忽然泛起股异样的滋味。

用完早膳,自有人将桌椅都收拾妥当了,这时候便有一个管事儿过来请安。

阿宴却是记得这管事,叫王世昌的,上一世这个人是容王府的大总管,后来容王登记为帝,这个人也因此节节高升,这是容王身边极为倚重的人物。

此时这王世昌先过来向容王和阿宴请了安,然后才提起今日的事儿,原来他已经备好了王妃的归宁礼,请宁王和王妃过目的。

宁王点头,于是王世昌忙奉上一个精美的礼品单子,宁王打开来,从上往下扫了一遍,最后递给了阿宴:“王妃,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阿宴接过来,这一看倒是小吃了一惊。其实她母亲是颇有些资产的,打小儿她见识过的也不少,可是如今这列出来的归宁礼,倒是有些重了。

先是列了寻常的瓜果桃李糕点米粮等,分别都是六斤或者八斤,往下有上等绫罗八匹,上等素绢八匹,千年人参一对,上等雪莲六对等,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再往下,却是诸如紫檀三镶玉如意一对,百福玛瑙枕一对等,和田玉纸镇一对,螭龙纹谷玉璧一对,青白玉瑞兽雕件一对,这都是寻常人家归宁礼上少见的。

阿宴只微顿,却是忽然想起据说昔年母亲出嫁时,外祖母说过的话。

说是你嫁去的人家和咱们普通人家不同,到了那里定要多看事儿少说话,若是有什么觉得看不懂的,也万万不能露出来,免得被人家看了笑话。

她忽然有点想笑,想着上一世她嫁沈从嘉,沈从嘉家也不过是寻常官宦之家,她自然是并没觉得什么不同。如今竟然嫁了容王为容王妃,看着这归宁礼,难免心里暗暗惊异,想着到底是皇家,又是尊贵非凡备受皇上宠爱的容王殿下,原本不是他们寻常人家可比的。

当下她淡定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便将那单子递还给了宁王。

容王见她仔细看了半响,便问道:“可有不妥?”

阿宴摇头:“妾身没有觉得不妥。”

这边王世昌其实也是第一次拜见这位新王妃,他是受命要备一份厚礼的,于是就卯足了劲地准备,当下这份归宁礼,那可是比往日宁王妃归宁时要厚重上不知道多少呢。

他虽然在那里恭谨地低着头,可是也是注意着这王妃的神情呢。作为一个管事,他也是明白的,知道这新娶进门的王妃是之前宁王妃,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堂妹,听说这位堂妹母亲出身小户之家,且父亲原本是敬国公府的庶子,又是个年纪大一直没嫁出去的。是以如今这王世昌,其实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王妃呢。

可是如今看她,见到这惊人的礼单,竟也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不知道这王妃心里怎么想的。

容王看了阿宴一眼,便淡声吩咐王世昌:“就这样吧。”

王世昌忙双手接过那礼单,又笑着道:“车马都已经备好了,殿下是要骑马还是陪同王妃一起坐马车?”

阿宴听到这个,也下意识地看向容王,她可是没忘记昨夜在马车里的事儿呢。

容王修长的手指微动,依旧用他那淡定无波的声音道:“不骑马了。”

不骑马,那就是要和自己一起乘马车了?

阿宴抿了抿唇,别过脸去,唇边终于露出一点笑来。

她便是再迟钝,多少也感觉出来了。

这个夫君,便是再怎么冷硬,其实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吧?

69|68城

待到这边坐了软轿,来到了二门外,那边却有镇南侯府的家丁匆匆来报,说是一大早上,敬国公府的大老爷就命人叫了三太太和镇南后一起回了敬国公府,说是老祖宗发话了,今日个顾宴回门,得去敬国公府那边。

阿宴听着这个,却是一愣,心道这老祖宗又是唱哪一出啊?

自己哥哥如今是单独开了府出来的,她原本想着归宁的时候只见见自己哥哥和母亲也就罢了,不曾想如今竟然是又要回去那敬国公府。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如今自己嫁给了容王,已经是容王妃了,又是当着容王的面,这老祖宗自然不好说什么的。

只是自己那四妹妹五妹妹的,这四妹妹一心要嫁给容王,如今硬生生被自己抢了,心里还不知道恨成什么样的。还有那五妹妹,虽说心肠是比那四妹妹到底好些,原本没那么毒辣,可是那也是个刀子嘴,万一在宴席上说了个什么,可不是让人没脸么。

容王原本听到这镇南侯府家丁的禀报,也是微蹙了下眉,再看阿宴在那里纠结着眉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便迈步上前,淡声道:“不如改日再去?”

这话一出,阿宴顿时无言以对,无奈地望着尊贵的容王殿下。

你当归宁这事儿说哪天就哪天的吗,竟然还可以改日?

看来看去,她只能想着这人实在是从来都高高在上,所以简直是目无下尘。

于是阿宴摇头:“就今日吧。”

当下两个人上了马车,今日的马车和昨日的又有不同,装饰越发的富丽堂皇。阿宴软软地靠在马车里,也不看容王,只从马车帘缝里看着外面的大街。

只因容王府的这马车出行,前后都是有侍卫开路断后的,马车后又有装着归宁礼的几辆马车跟随,是以走在这大街上倒是格外显眼,路边有老百姓看过来,还有男男女女指着这马车说,这该是哪位王侯的。

正看着时,一旁一直不曾吭声的容王,忽然轻轻“咳”了声。

阿宴眨眨眼睛,回过头,望着直视前方,一脸清冷高贵的容王殿下,温声道:“殿下,你可要些茶水?”

容王拧眉,转首看着阿宴,目光沉沉的。

阿宴觉得那目光有点难以承受,火烫火烫的,总觉得里面有点什么,看得人心慌意乱的,便扭过脸去。

谁知道容王不退反近,挪动了下,距离阿宴越发近了,两个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

密闭的马车内,她的喘息轻而柔软,而他的,则是粗重的,灼烫的。

阿宴忽然有些耳热,不过才一两日,她算是知道这个人了。

别看平时看着一副清淡高贵的样子,也别看他现在依然仿佛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那眸子里的暗沉,那喘息间的急促,都在在说明了,他或许又想着新婚那晚欺负自己的事儿了。

她顿时不自在,也觉得有点不安,想着他为什么不去骑马呢,骑马多好啊,偏偏要和自己挤在这马车里!

阿宴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改变一下两个人的气氛,可是就在她苦苦思索着自己该说什么的时候,容王忽然粗哑地开口道:“还疼吗?”

啊?

看吧,阿宴再次深深觉得自己猜得没错,他这一张口,就是问自己还疼吗?

疼不疼关他什么事儿?

疼了的话如何,不疼的话又如何?

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阿宴咬着唇,低头,小声“嗯”了下,道:“疼。”

容王沉默了一会儿,定定地凝视着阿宴,半响后伸出臂膀,将阿宴搂在怀里。

阿宴其实是想躲的,可是她软软地挣扎了下,到底是没挣脱,也就半推半就地任凭他搂着了。

容王搂着阿宴,低首凝视着她娇美动人的容颜,不由抬手拿大拇指摩挲了下她幼滑的脸颊。

“以后不要擦这些脂米分,擦了反而不好看。”容王殿下出口就是带着淡淡的命令,不容人拒绝的样子。

阿宴斜睨他一眼,咬唇道:“哪里出门不擦脂米分的。”

容王坚持道:“我不喜欢。”

阿宴的肌肤,那是犹如豆腐一般的嫩滑,拿手指头轻轻一蹭,指头上都是弹弹的滑软,更妙的是她含羞的时候,那脸上真就是如同桃花一般,白里浸润着米分红,轻轻一掐,仿佛就是满水的汁水儿。

阿宴听着容王那霸道的语气,险些就要张口说,我管你喜欢不喜欢!

不过她显然是不敢的,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个容王,还不是天子,不过他的脾气,他的喜怒无常,可是比起天子都不惶多让。

于是她低垂下头,软软地道:“好,那我以后不擦了。”

容王听着她这难得乖巧的话语,原本冷硬的面孔顿时柔软了许多,他看着她垂着的那睫毛,长长的,轻轻颤着,就跟一只蝴蝶刚刚脱蛹而出,正轻轻忽闪着轻盈的小翅膀。

俊美而年少的容王,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开了,他忍不住俯首下去,轻轻地吻上她的睫毛,低声喃道:“阿宴……”

阿宴浓密修长的睫毛越发抖啊抖的,清亮的眸子带着惊奇和羞涩。

容王忽然就低低地笑出了声:“阿宴。”

阿宴很小声地道:“嗯?”

容王挽起唇角,依然笑:“没事,我就是忽然想叫叫你的名字。”

阿宴也低头抿唇笑了。

容王揽着阿宴,忽想起一事,便问道:“阿宴,我怎么听说,我们赐婚圣旨下来之前的几日,你竟误以为我要娶的是四姑娘?”

阿宴微怔,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啊。

容王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抬起阿宴弧度美好的下巴,让她和自己脸对着脸。

两双眸子距离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对方眼眸很深很深的地方。

阿宴几乎停止了呼吸,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容王,浑身紧紧绷了起来。

容王越发俯首下来,这下子两个人的鼻尖就这么碰在了一起。

她的鼻尖小巧柔软,他的鼻子却实在是高挺坚硬,这么一碰,阿宴都觉得自己的鼻子要被压歪了。

容王深深望着阿宴,仿佛要望到她心里去。

他低柔沙哑的声音这么道:“阿宴,告诉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娶四姑娘?”

阿宴垂下眼睑,眼珠子动了又动。

容王一只手原本是按在阿宴后腰的,见此情景,那放在她后腰的手便稍微用了点力,于是阿宴纤细的腰肢就这么被迫紧紧贴靠在容王腰上。两个身子几乎合成一个般,就这么抵靠着。

男人的身体,原本和女人不同。

容王又是个常年习武,在南边征战了几年的,十六岁的少年,精壮的腰杆里那都是力量,随时可能爆发,随时可能将一个柔软的女子化作春水的力量。

那种紧紧的抵靠,她几乎能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就是这么单刀直逼,抵靠着她的柔软,仿佛一种威胁,又仿佛一种侵犯。

阿宴喘息渐渐急促起来。

她垂着眼睑,不敢去看容王,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是,我以为你要娶四姑娘,以为你早已忘了。”

容王的大手在阿宴的后腰那里更用了几分力气,轻轻揉搓抚摸着那里,引得阿宴一阵阵的战栗。

他暗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欲望:“阿宴,你以为我要娶别人,气得摔坏了我送你的玉佩,是不是?”

事到如今,阿宴也认命了,干脆地承认道:“是。”

容王听到这声意料之中的回答,凝视了阿宴很久。

阿宴抬眸望过去时,只见容王的眼眸,遥远而深邃,她怎么看,仿佛也看不明白。

很久后,他一声叹息,饱含沧桑。

那种沧桑,仿佛历尽了世间所有的痛苦和欢愉,仿佛在尘世走过千百回,回首间,带着说不尽的遗憾的那种沧桑。

叹息过后,容王的语气中忽然掺杂了一丝痛苦和压抑。

“阿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陡然紧紧抱着她,力度特别大,大到阿宴几乎以为会被她嵌入身体内,大到阿宴觉得自己的身体生疼。

阿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听着他那莫名的话语,低声道:“殿下,你并没有什么不好。”

要说起来,他除了凶了点,实在是没其他不好啊。

容王搂着阿宴,声音里掺着说不清的异样:“阿宴,如果有一天你恨我了,你会怎么做?”

阿宴眨眨眼睛,实在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思索了好半响,终于道:“可是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恨你呢?”

难道是因为他以后会娶别人?

阿宴心中微顿,酸涩了那么一下后,然后便笑了。

忽而想起上一世,自己在沈从嘉后院的挣扎。

她趴在容王殿下宽厚的肩头,想着上一世最后自己的偏执痴狂凄冷无奈。

眼眸又有些湿润,喉咙间忽然有几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