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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绯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可有禀过二夫人?”

王嬷嬷面露为难之色,继续道:“二夫人接了莫姨娘的茶后,就锁上院门,谁也不见,下人们也不敢通禀……”

“我跟你去看看……”端木绯干脆地说道。

三人若无其事地出了厅堂,没有惹来任何人的注意。

绿萝服侍端木绯披上了一件斗篷后,她们就一路朝西北方走去。

莫氏的院子位于府中的西北方,挨着一片幽静茂密的竹林,那是一个格局简洁的二进小院子,距离小贺氏的琼华院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在王嬷嬷的引领下,她们一路穿过好几条抄手游廊,又走过一条青石板小径,那片翠竹林就出现在了前方。

即便是寒冬,竹林仍是一片翠绿,在寒风中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里本是片清幽之地,可是此刻却显得嘈杂不堪。

端木绯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院子口,一眼就看到里面乱哄哄的,丫鬟婆子都没有各司其职,手足无措地跑来跑去。

看着这些下人的打扮,约莫有一半是莫氏带来的陪房,另一半则是府里安排的粗使奴婢。

端木绯随意地往院子里扫了一圈后,就径直往堂屋走去,堂屋里更乱,可说是鸡飞狗跳,满目狼藉。

地上随处可见被打翻的瓜果,一颗颗拳头大的桔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正如临大敌地站在一道门帘前,小心翼翼地试图阻拦一个着宝蓝色锦袍的男童。

“五少爷,您真的不能进去。”

“五少爷,求求您了,别让奴婢们难做……”

下人们都不敢对男童动手,只敢小心阻拦和避让,弄得一个个形容狼狈。

六岁的男童昂了昂下巴,没好气地说道:“我是少爷,为什么要管你们难不难做!”

端木绯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桔子,笑吟吟地唤了一声:“五弟弟,吃桔子吗?”

端木瑞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他才六岁,身量还不足四尺,白皙的脸颊圆滚滚的,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圆时好似猫儿一样。

这是一个漂亮得好似年画娃娃的男童,可是尚书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这可是一个混世大魔王,府中除了老太爷端木宪和大少爷端木珩,谁都拿他没辙。

“四姐姐。”端木瑞看着端木绯歪着脑袋笑了,露出一片雪白的小米牙。

端木瑞还挺喜欢他这个四姐姐的。

虽然母亲和二姐都说大姐恶毒,四姐就是个傻子,不让他和大姐、四姐玩,但是四姐时常会给他一点小玩意,比如草编蚂蚱,松仁糖,鲁班锁,华容道……尤其四姐的鲁班锁玩得太溜了,他觉得四姐肯定不傻。

端木绯一边剥着手里的桔子走到近前,一边疑惑地问道:“五弟弟,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我来看看新姨娘啊。”端木瑞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仰首看着端木绯,然后没好气地告状道,“四姐姐,我跟你说,这些下人太不懂规矩了,居然敢拦小爷我!”哼,这尚书府里除了祖父的书房,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啊!

“四姐姐,你去告诉大姐姐,把这些个下人全都卖掉!”端木瑞伸出白生生、胖乎乎的手指,愤愤地朝身后的那五个丫鬟婆子指了半圈。

屋里服侍的这几个丫鬟婆子大多是莫氏带来的陪房,闻言,不由互相看了看。

在莫氏出嫁前,她的嫡母莫夫人怕她吃亏,就和她说了一些端木家的情况,这些陪嫁的下人以后自然是要作为莫氏的心腹的,因此也知道如今端木家当家的是长房的大姑娘,最得老太爷宠爱的是四姑娘,这两位又是同胞姐妹。

此刻听端木瑞唤着端木绯四姐姐,这些丫鬟婆子知道这一定是得宠的四姑娘,尽管她们的身契都在莫氏的手上,端木家是不可能卖掉她们的,但要是得罪了这位端木四姑娘,说不得以后莫氏就要受委屈。

自家姑娘堂堂礼部右侍郎之女,却不得不委身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岁的男人做妾,已经够可怜了,这才进门,就摊上这么件事……

“四姑娘……”一个四十来岁的圆润妇人上前了两步,对着端木绯福了福,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是莫姨娘的奶娘,蒙姨娘看得起,唤奴婢一声徐嬷嬷。四姑娘,今日奴婢等委实不是故意怠慢五少爷,是五少爷……”

徐嬷嬷欲言又止地看了站在端木绯身旁的端木瑞一眼,面有难色。

端木瑞是个小霸王,一来这院子里就一股脑儿地往里冲,说是要来看看今天新来的姨娘到底长得什么的样子。

徐嬷嬷听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唤他五少爷,知道这是小贺氏的幼子,生怕小贺氏是故意借着小孩不懂事来给自家主子一个下马威,便特意拦着端木瑞,不敢让他进去。

偏偏端木瑞吃软不吃硬,不让他进去,他就偏要进去,然后就闹了起来……

“四姐姐,你看,他们也承认怠慢我了。”端木瑞抓着对方的话柄又告起状来,“我就是看看新姨娘,凭什么拦着我!”说着,他又瞪圆了一双眼,理直气壮地看着徐嬷嬷她们,一副“小爷我最大”的样子。

端木绯剥好桔子皮后,掰开了桔子,直接塞了一瓣桔瓣到端木瑞的嘴里,把他的小嘴塞得鼓鼓的,好似金鱼一般。

端木绯看着忍俊不禁,笑眯眯地问道:“五弟弟,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她像是与他闲话家常。

端木瑞一边吃着甜蜜蜜的桔子,一边用含糊的声音不屑地答道:“一个妾而已。”

说话间,他神情中就流露出一股得意洋洋的感觉,仿佛在说,四姐姐,你以为这能难倒本小爷吗?

徐嬷嬷和屋里下人皆是神色一僵。

端木绯笑着又往端木瑞的嘴里塞了一瓣桔瓣,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五弟弟,那是‘莫姨娘’。”

端木瑞津津有味地吃着桔子,随口道:“还不就是和别的姨娘一样吗!”反正都是姨娘。

“当然不一样啊。”端木绯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是莫姨娘,别的姨娘姓什么?”

端木瑞掰手指头把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的姨娘都数了一遍,“杜,严,张……”

幸好十个指头刚好够用了。

他看着自己双手,又回想了一遍:咦,五姐姐说得没错,府里果然没有姓莫的姨娘。

他下意识地抬头又看向端木绯,结果又被喂了一瓣桔子。

端木绯笑眯眯地又道:“五弟弟,我说的没错吧?”

端木瑞缓缓地眨了眨眼,嘴里那甜蜜蜜的味道让他一不小心就分神,脑子有点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徐嬷嬷她们不禁面面相觑。

此时此刻,她们当然也能看出来,端木绯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来帮忙的,心里暗暗地松了半口气。

“五弟弟,既然……”端木绯看着手中所剩无几的桔子,打算先带他走人再说。

话还没说完,通往新房的绣牡丹门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了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形。

那是一个双华未至的少妇,穿着一件茜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乌黑的青丝挽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角戴着一支赤金衔红宝石凤钗。

“姑……”徐嬷嬷差点脱口而出,又急忙改口道,“姨娘。”

徐嬷嬷自小看着莫氏长大,真是心疼不已。姑娘给人做二房就不能穿正红色,不能坐大红花轿,不能拜堂……甚至于过门当日都不能好好地待在新房里。

莫氏对着徐嬷嬷微微一笑,以示安抚。

四周一片狼藉,莫氏却是目不斜视,神情温和,仿佛没看到似的。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莫氏。

这莫氏长相只算是清秀,但是浑身透着一股温婉平和的气息,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就像是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玉石没有一丝棱角。

“四姑娘。”莫氏款款地走到近前,对着端木绯福身见礼,声音温柔似水,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因为对方是端木朝的二房,与普通的侍妾到底不同,所以端木绯就客气地还了半礼,“莫姨娘。”

一旁的端木瑞也在上下打量着莫氏,歪着脑袋直接问道:“喂,你就是新姨娘?”他质问莫氏的态度近乎无礼。

“是,五少爷。”

莫氏又优雅地对着端木瑞福了福身,神态还是那般温和。

端木瑞负手绕着莫氏又打量了一圈,嘴里喃喃道:“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也没尾巴。”看起来很失望。

莫氏掩嘴轻笑,令人如沐春风,没有因为端木瑞的无礼而发怒,“妾身当然没有尾巴啊。”

端木瑞撇了撇嘴,嘴里含糊地咕哝着:“……说得煞有其事的,害得小爷都当真了……真是无趣。”

端木绯心念一动,看来是有人在端木瑞的耳边瞎嘀咕,他又是似懂非懂的年纪,一时头脑发热就独自跑来看“狐狸精”。也不知这到底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无意间传入他耳中,让他起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莫氏倒也不简单,出面的时机把握的实在是太好了。早一步,难免会被还在兴头上的端木瑞冲撞,而晚一步,自己带着端木瑞就走了,被这么闹了一通而毫无作为,指不定会被府里的下人们轻看了。

而现在,在里面那么久,应该是琢磨透了端木瑞的性子。

莫氏拿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替端木瑞擦了擦嘴角残留的桔汁,端木瑞一开始还有些不耐烦,但那帕子香喷喷的,莫氏的动作又轻柔,他也就没抗拒,小脸上露出一副“能服侍小爷是你的福气”的表情。

莫氏收好帕子,温言细语道:“五少爷,妾身这儿有新鲜榨的桔汁,很是香甜,您可要来一些……”她温和的声音突然一顿,转而变得有些慌张,看向端木绯道,“四姑娘,您瞧,五少爷莫不是出痘了?”

端木瑞抬手抓了抓耳后,就见那里正冒着好几颗痘子,白皙的皮肤有些泛红……

143状告

冬春两季是水痘的多发季节,小孩子身子弱,最容易得水痘。

水痘又易传染,一旦控制不得当,一人得了水痘,没准阖府都要传染个七七八八。

而且,这痘症可大可小,精心照顾着,一般半个月也就渐渐痊愈了,可若是治疗不当,那就是致命的病症!

痘症虽不比天花、麻风和鼠疫可怕,却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闻风而色变。

屋子里的下人们皆是齐刷刷地看向了端木瑞耳后和脖颈上一颗颗红通通的痘子,脸色微白,空气一瞬间沉了下去。

若非端木瑞是府中的五少爷,这些丫鬟婆子怕是早就一溜烟跑了。

“麻烦四姑娘赶紧派人去请带大夫。”莫氏眉头紧皱,温婉的脸庞上神色凝重,“由妾身暂时先照顾五少爷,等夫人来……”说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妾身以前出过痘,不会有事的。”

“姨娘!”一旁的徐嬷嬷惊得脸色瞬间就变了,双目微瞠,眉宇间的褶皱成川,脱口道,“您哪里出过痘啊!小孩子的痘症来得快去得快,若是大人不慎染上,可是要送命的……”

几个丫鬟也是频频点头,花容失色。

水痘的可怕谁人不知,哪怕碰一下患者的肌肤、衣物,或者对方咳嗽一下,就有可能染上。

刚才她们几个人为了阻拦五少爷进新房,难免彼此有些摩擦,没准她们已经沾染上了痘疱……

“是啊,姨娘。”一个翠衣丫鬟定了定神,也是出声相劝,“这偌大的尚书府里难道还找不到几个出过痘的奴才?姨娘,您可莫要以身犯……”

端木瑞得了水痘自有府中人可以照顾,可是,莫氏或者这屋子里的下人要是染上了水痘,就只有被送去庄子里“养病”了,能不能活,能不能再回来,那都是一个字——命。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莫氏神态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二人,正色道,“五少爷是府里的少爷,照顾他也是我的本分。”

看着莫氏一脸隐忍坚定的模样,徐嬷嬷神色间更为心痛。

这算什么事啊,今天才刚过门,就风波不断,先是进门的时候二夫人小贺氏不肯受新人茶,害得姑娘在寒风里苦等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得了水痘的五少爷又跑来闹事……

“谁要你这姨娘照顾啊!”端木瑞眨了眨眼,一脸懵懂,根本就没听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身上更痒了一些,就像被蚊子咬了好几口似的。

端木瑞那张圆滚滚的包子脸都皱了起来,伸手就想往脖子后头挠,“四姐姐,我身上痒……你快帮我挠挠。”

端木瑞说着就朝端木绯走去,却被莫氏快步拦下了。

“五少爷,您莫急,也莫要挠,先忍忍。小心留疤。”莫氏躬身看着端木瑞,温声细语地劝了端木瑞一番。

她安抚着端木瑞在一旁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后,焦急地看向了端木绯,再问道:“四姑娘,可否请大夫过府?”

端木绯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看着端木瑞嘴角上小小的痘子,问道:“五弟弟,你除了痒,还有什么感觉,可觉得发热、头痛、恶心、腹痛……”

端木绯说得这些都是得了水痘可能会有症状,屋子里的几个下人听着都是心急如焚,但她们也是知道规矩的,莫氏是姨娘,没有贺氏、小贺氏或者端木纭的同意,是不能随便请大夫进府的。

在众人灼热的视线中,端木瑞眨了眨眼,那如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水当当的,咕哝道:“有些痒,有些热……”

他说话的同时,莫氏伸手在端木瑞的额头试了试体温,蹙眉道:“四姑娘,妾身看五少爷身上有些发热,怕是真的出痘了。”

周遭的气氛随着莫氏的这句话变得更为紧绷,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许多。

端木绯还是面不改色。

“姨娘确信五弟弟是真出痘了?”她又从一旁的果盘上拿了个桔子,慢悠悠地剥了起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与这四周紧绷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莫氏温和婉柔的眸中闪过一道流光,很快眸子又沉静了下来,面露凝重之色,迟疑着又道:“四姑娘,妾身不是大夫,也不能肯定,但是看这症状有些像……水痘可大可小,还是谨慎些,以防万一的好。”

端木绯很快又剥好了一个桔子,塞了一瓣桔瓣在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

这个季节的桔子确实甜。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着莫氏笑道:“莫姨娘,想来你是个聪明人,但也别把别人当傻子,这到底是不是出痘,姨娘心里应该明白。”

端木绯嘴角勾起一对可爱的梨涡,看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是莫氏却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到一抹刀锋般的锐利与寒意。

“……”莫氏眸色微变,娇艳如花的樱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

“若是姨娘真的不明白,那我就找大夫好好瞧瞧你这帕子上涂过些什么。”端木绯笑得更灿烂了,朝莫氏收帕子的左袖口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若是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四方草、青果和仙鹤草混合而成的汁液,这些汁液本身无毒无害,混在一起也没什么大碍,最多也只是会让人的皮肤上起些红疹子,就像是被蚊子、跳蚤咬了几口,有些痒,有些热,乍一看,就像是出了痘症。可就算不管它,用不了一两个时辰,自然而然就会好了。”

端木绯说了一堆端木瑞根本就听不懂的词,端木瑞两眼晕乎乎的,只抓住了他听得懂的,问道:“四姐姐,这屋子里是有什么蚊虫跳蚤吧?”

说着,端木瑞环视着四周,只觉得身上似乎更痒了,整个人一下子跳起来,屁颠屁颠地飞蹿到端木绯身旁,急切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意思是他们走吧。

端木绯又顺手往他嘴里塞着桔瓣,以示安抚。

几步外的莫氏脸色彻底变了,下意识地捏了捏了左袖口的袖袋,乌黑的眸子如那荡漾的湖面般透出几分忐忑。

她嫁进来前,当然打听过端木家的众人,也包括这位长房的四姑娘。

这位四姑娘是个矛盾的人儿,一方面从尚书府里得来的消息说她虽然是个傻子却很得老太爷的宠爱;另一方面,她又从闺中密友那里听闻了一些端木绯在西苑猎宫的事,她的棋力高深,大胜吏部尚书游君集以及北燕二王子耶律辂,还摆下一局至今无人可破的残局,听着像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看着莫氏的神色,周围的徐嬷嬷等人心里也明白了,端木四姑娘说的怕都是真的。

虽然没有了水痘的威胁,但是她们却更为惶恐不安了。主子对五少爷下药,哪怕是无害,那也是大忌。主子才刚进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会不会……

莫氏像是浑身脱力般,肩膀垮了下来,苦笑着道:“四姑娘,真是火眼金睛。”

她微咬下唇,眸子里似是含着水光,似蹙非蹙,如那寒风中的一枝临水娇花,楚楚动人。

“四姑娘,这件事是妾身错了,但妾身也是不得已的。妾身今日才刚进门,先是敬茶……”莫氏长叹了一口气,眼睫微颤,“后来又是五少爷来闹,五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妾身当然知道是背后有人鼓动……妾身对五少爷并没有恶意,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妾身软弱可欺……”

她本无意针对端木瑞,可是端木瑞莫名其妙地跑来这里闹事,咄咄逼人,她这才临时起意……终究是心太急了。

“是啊,五弟弟发了痘症,二叔父必会亲自前来,也会惊动府里上下。”端木绯笑眯眯地接口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京中的大夫哪怕比不上太医,总能瞧出五弟弟是真得出痘还是皮肤过敏,也会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等到了那个时候,莫姨娘你的帕子早就处置了……”

“五弟弟是怎么过来这里的,只要随便寻个奴婢一问就知道,届时,任谁都会以为是二婶母故意让五弟弟来闹事。”

“而二婶母爱子心切,十有八九会认定是姨娘你冲撞了五弟弟,才导致五弟弟身子不适!”

“一旦二婶母闹起来,祖父和二叔父恐怕会想得更多……”

小贺氏对莫氏如此不喜,事情闹大了,端木宪和端木朝难免怀疑是不是小贺氏故意利用幼子来陷害莫氏。

端木绯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娇俏的小姑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姿态是那般优雅,就像是一个狡黠可爱又优雅的猫儿般,乍一看笑得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莫氏觉得心惊,甚至于恐惧。

莫氏的眼神变了好几变,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猫儿玩弄于鼓掌间的猎物般……

她捏着左袖口的素手更为用力,清秀的脸庞上再没有了笑意,身子如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四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与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莫氏福了福身,再次苦笑叹气道,“妾身也不想与人为妾,可是父母之命……”

她闭了闭眼,她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媒妁之言了。

“现在既然做了妾,妾身也只是想关起门来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她秋水般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面露几分祈求之色。

“那姨娘就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吃完了最后一瓣桔子的端木绯站起身来,一边用帕子仔细地擦着白嫩的手指,“二叔父房里的事,我作为侄女管不着,不过……”

她停顿了一瞬,抬眼看向莫氏,目光清亮明澈,“还请莫姨娘也管好自己的手!”

端木绯从头到尾都是笑吟吟的,笑得仿佛一个不经事的孩子,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烁烁有神,如明镜,似幽潭,仿佛能倒映出这世上一切的阴霾与污垢,令它们无所遁形。

莫氏瞳孔微缩,垂下了眼睑,几乎不敢直视端木绯,心口砰砰乱跳,心绪紊乱,隐隐有几分后怕。

端木绯明明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本该天真单纯,却如此自信从容,胸有成竹,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动容,更不会被左右,她有她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道理。

自己十岁时又是什么样子呢?莫氏不由想道,神色更为复杂,她十岁时忙着读书,忙着学琴棋书画女红,忙着讨好嫡母,又怎么会想到有一日她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往事不可追。莫氏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明白端木绯话里的意思,后宅之中,妻妾之间怎么斗都行,但绝不能冲孩子下手。

“四姑娘说的是。”莫氏深深地屈膝俯首应道,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没有起来。

端木绯瞥了莫氏一眼,也没让她起身,故意皱眉看向端木瑞道:“五弟弟,我也觉得身上有些痒,这里怕真是有跳蚤……”

“四姐姐,你也这么觉得啊!”端木瑞一不小心又被端木绯一瓣瓣地喂了大半只桔子,嘴巴里还鼓鼓的,用力地直点头,就像一只白胖胖的小奶狗拼命地甩着尾巴。

他又朝四周看了半圈,把桔子给咽了下去,圆脸上透出几分不安,仿佛下一瞬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就会涌出一大片虫潮似的。

“四姐姐,我们赶紧走吧!”端木瑞再也待不下去,一把拉起端木绯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

他大步往院外走去,牵着端木绯的手连拖加拽,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莫氏这才在徐嬷嬷的搀扶下僵硬地站了起来。

“姨娘……”直到扶着自家主子的胳膊,徐嬷嬷才发现她的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如同那寒风细雨中的弱柳般,柔弱无依。

莫氏许久都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看着那空荡荡的院门口,心潮如那暴风雨夜的海浪般汹涌起伏着,思绪纷乱。

她在家中姑娘中排行第五,莫家只得一个嫡女,就是莫大姑娘。

自小她们这些庶女为了能在家中过得好一点,绞尽脑汁,勾心斗角,有的借着得宠的姨娘混的风生水起,有的讨好祖母,有的陷害姐妹,而她一直清楚地明白想要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必须讨好的人是嫡母。

嫡母管着她们这些庶女的日常用度,嫡母掌着她们的婚姻大权,在莫家,嫡母才是她们的天。

在莫家的这么多年,她费劲了心思,才得了嫡母几分另眼相待,偏偏她的命不好,连着为祖父祖母守孝以致耽误了花期。

父亲和嫡母也心中无奈,又不愿意她委屈低嫁,就让下头的两位妹妹先定了亲……直到端木宪为了替端木朝纳二房而找上了父亲。

嫡母与她分析过利弊,以她的年纪和出身,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原配夫妻已经不可能,在端木家虽是为二房,其实比之别的庶出姐妹嫁给寒门子弟,已经嫁的好多了,只要她将来能生下儿子傍身。

徐嬷嬷见她不说话,心里更为担忧,又道:“姨娘,您没事吧?”

“我没事。”须臾,莫氏摇了摇头,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她还是太高看自己了,端木家这位四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

幸而,这次自己并没有伤害到五少爷,并且也是因为被小贺氏一再逼迫才会如此行事,所以四姑娘才放过了自己……

想着,莫氏的脑海中不由闪过端木绯刚刚的神情,对方明明只是抿嘴看着她笑,却让她感到害怕……

莫氏在徐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她的手还在细微地颤抖着,心里有一丝庆幸:幸好,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五少爷,以后,她也不会对孩子出手,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姨娘,喝点热茶吧。”

徐嬷嬷赶忙仔细地为她斟茶倒水,又吩咐下人赶紧把屋子收拾干净。

随着下人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原本狼藉的屋子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莫氏主仆几个心中的涟漪却并非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彻底抹去的……

“簌簌簌……”

堂屋外,一阵寒风猛然吹来,吹得院外的那片竹林疯狂地摇摆不已。

无数竹叶如雨般落下,正好洒在了端木绯和端木瑞的斗篷上、鬓发间,端木绯随手替端木瑞取走了头顶的一片竹叶。

见端木瑞还想抓脖颈,端木绯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小罐透明的膏体,用竹叶挑出了一些,细细地替他涂上。

这药膏清清凉凉的,一涂上去,端木瑞立刻眼睛一亮,欢喜道:“四姐姐,我不痒了。”

端木绯自得的翘了翘嘴角,这是在猎宫的时候,根据从前看过的一本古籍自己亲手配制的,对皮肤的瘙痒和红肿最管用了。她被虫子咬的时候,也是一涂就好了。

端木瑞对着端木绯甜甜地笑了,甩了甩她的手,撒娇道:“四姐姐,你陪我去玩吧。”

“今天可不行,家里还有客人呢。”

端木绯用那片竹叶在他鼻尖挠了一下,小家伙鼻子一痒,伸手揉了揉,笑嘻嘻地说:“那明天后天呢?”

“等天气暖和些,就陪你玩。”端木绯爽快地应下了。

话语间,琼华院就在前方十来丈外,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少妇正紧张地在院子外四下张望着,嘴里念念有词,当她看到端木绯和端木瑞一起回来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快步上来了。

“四姑娘,五少爷。”青衣少妇急忙给二人行礼。

“文娘,”端木绯笑吟吟地看着端木瑞的乳娘道,“你若是照顾不好五少爷,我就去回了姐姐,再寻一个能够照顾好他的人来。一个人不行,两个人也总是可以的。”

端木绯的语气中不见一点火药味,仿佛在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言语中的警告昭然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