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信对着众人微微一笑,俊朗的面庞看来分外亲和,又道:“小僧并非蓄意偷听,只是刚才隐约听到几位施主提及碑林和司羲成,敢问各位施主可是要去后寺碑林?且由小僧为施主带路如何?”

“父亲,”二皇子慕祐昌突然上前一步,走到皇帝身旁笑道,“端木公子知道……”

慕祐昌想说端木珩知道路,可是皇帝已经笑着道:“小师父,我们正好想要在这寺中赏游一番,那就劳烦小师父带路了。”

玄信唇角一勾,笑容更深,飞快地看了慕祐昌一眼,然后又对着皇帝施了一个佛礼:“施主请。”

皇帝率先朝寺门的方向而去,慕祐昌身形僵直地站在了原地,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玄信的嘴角翘得更高,疑惑地朝慕祐昌走近半步,“施主?”

慕祐昌的嘴角紧抿,面色怪异地看了玄信一眼,这才大步追着皇帝而去。

他似有心事,完全没注意到后方的端木绯正若有所思地来回打量他和玄信,眉头微扬。

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正常。

等等!端木绯忽然灵光一闪。

二皇子和年轻的僧人……

莫非这个叫玄信的僧人就是那个住在舞阳那宅子里的僧人?!

端木绯目光微凝,盯着玄信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念飞转:很显然,二皇子事先不知道玄信会出现在这大平寺,而看玄信的样子,他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偶然,而是早就等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玄信早知道在这里能见到二皇子。

二皇子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出行,圣驾的行踪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难道是——

舞阳?!

端木绯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舞阳的名字。

以她对舞阳的了解,哪怕舞阳是长姐,对于下头的弟妹都是有几分包容的,但是女子的名节重于天,她这次吃了这样的大亏,也不会真的生生咽下这口气。

这些日子,舞阳一直被皇帝软禁在宫中,她也好一阵没见到她了,看来,舞阳终于动了。

端木绯眸光微闪,饶有兴致地看着玄信那修长挺拔的背影。

一行人在玄信的指引下,很快就进了大平寺的大门。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竟然不是檀香味,而是浓浓的玉兰花香,大门后的庭院里种了几株苍古遒劲的玉兰,高高的玉兰树直冲云霄,那一朵朵洁白如玉般晶莹剔透的兰花几乎有人的手掌那么大。

玄信忽然停下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对着皇帝问道:“小僧还不曾请教施主贵姓。”

“免贵姓慕。”皇帝也不避讳,摇着折扇笑着答道。

“慕……”玄信故意拖长音调,又朝慕祐昌的身上瞥了一眼,“慕可是大姓啊。”

慕祐昌的面色又是一沉,若非是皇帝还在这里,他几乎就要失态……

“慕施主,敝寺这片白玉兰已经有五百岁了。”玄信抬手指了指上方的那一片白玉兰笑道,“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人这一辈子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能看见活了五百岁的白玉兰开花,也不枉此生了!”

端木纭和端木绯也是抬眼望着这片在阳光下莹润生辉的白玉兰,目露赞叹之色。

一阵狂风拂来,片片洁白的花瓣夹着几朵白玉兰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如同下起一片花雨。

端木纭眼明手快,信手一抓,就接住了一朵白玉兰,笑眯眯地递给了端木绯,“蓁蓁,你闻闻,这白玉兰香极了。”

端木绯将那朵芳香馥郁的白玉兰放在鼻下,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得眯了眯眼,笑道:“姐姐,这五百年的白玉兰果然不同凡响,好似比别处的还要芬芳馥郁。等回府后,我就把它做成香囊好了……”

端木绯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把那朵白玉兰送到了端木纭的鼻下,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慕祐昌。

众人忙着赏兰,唯有慕祐昌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根本就没心思赏兰,目光一眨不眨地地瞪着玄信那俊朗的侧脸。

此刻年轻的僧人下巴微抬地仰首望着半空中的白玉兰,显得他的脖颈越发修长,像是匠人精心雕琢而成,那般清雅出尘。

慕祐昌削瘦的身形绷紧,眸子阴沉如墨,心道:

玄信,他到底意欲何为?!

他与玄信相识在半年前的秋天,那日,他独自出宫闲逛,偶然经过普济寺,就进去随便走了走,在普济寺的藏经阁里偶然认识了玄信。

他见玄信对藏经阁的那些书籍了如指掌且出口成章,就与他多聊了几句,两人一见如故,颇为投契。之后,他就时常去普济寺找玄信,他俩越来越“投缘”。

可是,普济寺是寺庙,终究是不太方便,他才把玄信暂时安置在了大皇姐舞阳在葫芦巷的那个宅子里。

二人如胶似漆地过了数月后,好景不长。

当“大公主在宫外豢养僧人”的谣言被曝出来后,慕祐昌就害怕了。

他是真心喜欢玄信,但是,他更明白他与玄信的事是见不得光的,要是被人发现,他就彻底和皇位无缘了!

慕祐昌辗转反侧地思考了几日后,决心当断则断,干脆就不再出现在玄信的眼前。

半个多月前,在宣国公府的茶会里,当封炎偶然提及他在葫芦巷附近看到一个年轻僧人时,慕祐昌慌了。他心知只要玄信还在京城,就是一条有迹可循的线索……说不定有一天他和玄信的旧事就会被人查出什么端倪来。

他越想越是寝食难安,又悄悄去普济寺找了玄信,柔情蜜意了一番,再借口他马上要去江南读书,打算把人先远远地送走,反正玄信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没想到……

慕祐昌眸光闪烁,目光阴沉地看着前方正与皇帝谈笑风生的玄信。

他本来最喜欢玄信的聪慧通透、妙语如珠,现在看来,这也会是他最大的麻烦与困扰。

很显然,以玄信的聪慧,听他刚才的言下之意,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想着,慕祐昌瞳孔猛缩,一阵心惊肉跳,几乎是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前方的玄信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慕祐昌的方向望了过来,又是粲然一笑,那俊朗的脸庞神采飞扬。

然而,这一笑看在慕祐昌的眼里,却充满了挑衅。

二人的目光穿越众人在半空中彼此对视着,慕祐昌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再一次感到了恐惧。

现在父皇就在这里,要是玄信说了什么的话,那么……

慕祐昌几乎不敢想下去,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阴鸷。

下一瞬,玄信就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对着皇帝又道:“慕施主,这‘老寺兰香’是敝寺的第一景,各位且随小僧来,小僧带各位去看看敝寺的第二景,‘紫竹碑海’。”

玄信再次伸手做请状,不紧不慢地领着皇帝一行人绕过正前方的大雄宝殿,朝着西北方走去,说说笑笑,云淡风轻。

慕祐昌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握握合合,不时朝玄信的方向瞥着。

如果说,此前慕祐昌对于玄信还有一丝歉疚与怜惜的话,此刻,早就烟消云散了,心头只余下了满满的怨艾。

玄信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该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为什么还要如此纠缠不休、死缠烂打?!

以前,他还以为玄信品性高洁,是朵解语花,如今看来,他真是看错他了!

一行人看着和乐融融,其实心思各异,很快,他们就看到前方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映入眼帘。

只见那紫竹的竹叶青翠欲滴,节节竹竿呈现紫黑色,翠绿与浓紫交相辉映,竹林在春风中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朝气蓬勃,衬得一旁那残旧萧索的碑林也平添了几分雅致与生机。

“慕施主,”玄信笑着又道,“这片紫竹林乃是敝寺的住持亲手所栽……”

“哦?”皇帝微微挑眉,又生出了几分兴趣。

玄信娓娓道来:“几十年前,这大平寺曾经历一场大火,烧毁了近半个寺,也包括碑林附近的一片竹林。这一带曾经荒芜了十几年。二十年前,住持大师入寺后,因为酷爱书法,所以时常来这片碑林赏碑,每日来此,他就种下一株紫竹,五年下来,滴水成海,便种成了这片紫竹林,也成就了这‘紫竹碑海’。”

话语间,一行人就来到了碑林前,那密密麻麻的石碑高高低低,层次不齐,乍一看,一片晦暗萧瑟,透着一种墓地般的阴森感。

不过,刚听玄信闲话家常般说了这么一件寺中逸事,众人看着这片碑林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兴味。

“慕施主,这块碑就是司羲成亲手所镌刻。”玄信指着最外面一排的某一块石碑道。

皇帝大步走到了那块缺了一角的石碑前,那遒劲有力的碑文赫然进入眼帘。

他悠然地赏了会碑文后,又看向了玄信,眸中透着一丝打量。

他对这年轻的僧人印象不错,瞧他言行得体,俊俏聪慧,看样子也读了不少书,随口问道:“小师父,你来这寺中有多少年了?”

玄信微微一笑,又施了一个佛礼:“小僧近日云游到此,是以在此挂单。”

所谓“挂单”,就是游方僧投宿寺院,暂时把衣钵挂在僧堂里的名单下。

皇帝的脸上难掩惊讶之色,他看这僧人对这大平寺如数家珍,还以为他是这里的知客僧,没想到不过是在此挂单。不过,听这僧人的口音应是京城口音……

一旁的慕祐昌唯恐玄信乱说话,一直提心吊胆地跟在皇帝的身旁,听玄信这么一说,面色又是一变。

“父……亲。”慕祐昌硬生生地把即将脱口的“皇”字改了口,清清嗓子提议道,“这都快未时了,您还没用膳,不如在寺里先用点斋饭吧?”

皇帝皱了皱眉,不悦地看向了慕祐昌。他正在与玄信说话,哪怕玄信不过是一个游方行脚僧,慕祐昌如此打断他们说话,实在是失仪。

皇帝一个细微的脸色变化,慕祐昌立刻感觉到不妥,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浅笑,自我调侃道:“说来惭愧,儿子真是没用,才走了这么些山路就累着了,腹中也是饥肠辘辘,比不上父亲龙精虎猛。”

皇帝听了,对着慕祐昌轻斥道:“昌哥儿,我平日里也与你说了,别埋头只读圣贤书,还要多动动,练练骑射。文武双全才是我慕家好男儿!”

听皇帝的语气似乎是在训子,其实心里对慕祐昌刚才的恭维还颇为受用,神色之间掩不住的自得之色。

知父莫若子,慕祐昌心知肚明,赔着笑脸唯唯应诺。

皇帝数落完后,就话锋一转:“小师父,扰烦你领我们去用个斋饭。”

玄信温文尔雅地一笑,歉然道:“说来也是小僧大意了,忘了询问几位施主是否用过午膳。还请几位随小僧来,粗茶淡饭,还请莫要见怪。”

玄信说着,又在前方为众人领路。

一行人说笑着随玄信去了西厢用斋饭,男子摆一桌,姑娘们又摆了一桌。

与此同时,皇帝令岑隐捐了一笔香油钱,阔绰的手笔引来了大平寺的住持大师。

那住持也是个妙人,三言两语间就与皇帝聊起了书法与司羲成,跟着又提起寺中的藏经阁里还收藏着由司羲成亲手撰抄的佛经,说是平日里这经书是不对外客借阅的,因为慕施主是爱字之人是以开方便之门云云。

皇帝被挑起了兴致,就把几个小辈给打发了:“你们几个自己随处去走走吧。我随大师去藏经阁看看。”

众人皆是应声,端木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巴不得离皇帝越远越好。

皇帝一行人很快就随着住持走远了,周遭就只剩下了端木家的三人和付家的二人,气氛凝滞了一瞬。

端木珩微微一笑,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说道:“我随付兄再去碑林看看……你们俩不是要去大雄宝殿拜拜吗?难得出来玩,好好在寺里逛逛。”

端木珩也是看付盈萱与端木绯显然不投契,没必要勉强非要玩在一起,难得出门踏青,还憋一口气,又是何必!

端木绯闻言登时就笑得眉飞色舞,觉得这个老母鸡般的长兄还真是一个有眼色又贴心的,忙不迭地牵起姐姐的手,点头应道:“大哥哥,那我和姐姐先去拜拜,再给大哥哥你也求个平安符。”

姐妹俩与端木珩告别后,就手牵着手、步履轻快地走了。

这大平寺虽然香客不多,但是寺却不小,比起皇觉寺大了近一倍,寺中除了他们之前看到的“老寺兰香”和“紫竹碑海”,还有六景十分著名,不过有些景致要应景,比如银杏、红叶要等秋日赏,莲池要待夏日观,因此姐妹俩在大雄宝殿拜完菩萨又给家里人都求了平安符后,就一起去了后寺观松。

大平寺的东北方有片松林,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一株抱塔松。

远远地望去,那斜长的劲松就像是山壁上伸出的一只布满皱纹的大手抱住了一旁的七层高塔,看着颇有几分趣味。

“蓁蓁,听说这抱塔松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从上面的戒台俯视下去,又是另一番风景,我们也上戒台看看吧。”端木纭兴致勃勃地指着左前方那高高的戒台,提议道。

“姐姐,这里的戒台应该是京城最大的戒台,上面还有司羲成的留字呢。”

端木绯挽着端木纭朝前方的石塔走去,打算绕过石塔去往戒台,可是在距离石塔不到三丈的地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小巧的耳朵动了动……

“蓁蓁……”

端木纭疑惑地看向了端木绯,却见端木绯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压在樱唇上,示意她噤声。

二人静了下来,就听四周回响着风吹松叶的哗啦声,松针如雨般飘落,其中还夹着一个有些耳熟的男音:“……说吧,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好聚好散?!”

那男子高昂激越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这是……端木纭心念一动,一下子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这是二皇子慕祐昌。

端木纭正想拉着端木绯走开,就听另一个清越的男音响起:“好聚好散?!……慕二公子,你说的也未免太轻巧了!”

第二个声音显得平缓冷静许多,却散发着一丝讥诮,以及浓浓的苦涩。

这是……那位玄信小师父。端木纭眨了眨眼,霎时也听出了第二个声音的主人,听二皇子和玄信这寥寥数语的意思,竟像是彼此早就相识?!

可是,他们俩既然认识,为何刚才又要做出初次相逢的样子?!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端木绯早就猜到玄信就是那个被二皇子安置在葫芦巷的宅子里的年轻僧人,倒是不意外,让她奇怪的是那句“好聚好散”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非玄信给二皇子做了幕僚不成?!端木绯疑惑地歪了歪螓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玄信,本……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你去江南重新开始不好吗?!”慕祐昌似乎努力压抑着什么,好生好气地劝道,“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慕二公子,在这戒台上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一句话:‘佛法无边,只渡有缘人。’”玄信抬眼看向了一旁的戒台,却是话不对题地说着,“我自小无父无母,七岁剃度,心中本只有佛。是你对我伸出了手……把我从佛法普渡中引诱出来,这是我的劫,现在我已经堕入了地狱,我已经孑然一身……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又该如何重新开始?!我可没法像公子这般娶妻生子,粉饰太平地活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后,慕祐昌拔高嗓门道:“那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我为了你抛下一切?!”他的声音近乎尖锐,仿佛在说,你疯了吗?!

端木绯和端木纭面面相觑,端木绯又歪了歪小脸,表情有些懵懂,不太明白他们俩到底在争执什么。

但是,端木纭却已经从这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彼此控诉中听明白了,二皇子竟然与这个叫玄信的僧人私下有了首尾……

一时间,她曾经在书里曾经看到过的词,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词语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

端木纭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娇艳欲滴。

这还真是太污糟了!

端木纭急忙出手拉住了端木绯的小手,转身就要走,然而,她走得太急,也没注意地上……

“咔擦——”

她一脚就踩在了一段老松的枯枝上,枯枝折断发出的声音在这寂静空旷的地方显得分外刺耳。

空气瞬间一冷,连四周的山风都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是谁?!”慕祐昌凌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杀机。

端木纭的身子微僵,握住妹妹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暗道不妙。

可想而知,她和妹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更有损皇家的威仪,二皇子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算是她和妹妹立刻就跑,也肯定会被二皇子发现她们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她们赶紧跑到有其他香客的地方,让二皇子有所顾忌。等她们回了尚书府后,自有祖父可以为她们做主。

端木纭心里有了主意,又握了握妹妹的小手,用眼神示意她快跑。端木绯眼珠滴溜溜一转,闪过一道灵动的光芒,正要晃她的手……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阴柔的轻笑声,飘扬在微风中。

端木纭不由怔了怔,与端木绯面面相觑,接着就是那熟悉的男音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还真是好兴致……”

话语间,着一袭青碧色直裰的岑隐从不远处的另一座石塔后走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朝端木纭和端木绯的方向望了一眼,就闲庭信步地继续朝慕祐昌和玄信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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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抱塔松另一边的慕祐昌与玄信皆是目光晦暗地看着朝他们信步走来的岑隐,二人的面色都有些怪异。

玄信是羞惭,而慕祐昌却是面如死灰,暗道糟糕!

慕祐昌瞬间就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冰水似的,心冷如冰,一种绝望的火苗在他心头“呲”地点燃……

刚刚,他还在想,倘若这偷听之人是陌生人,不认得自己,他可以见机行事,以后再慢慢收拾对方;倘若是一个认识的人,那就威逼利诱一番,自己是堂堂皇子,难道还搞不定区区一个臣子,先稳住一时再行计较,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是——

岑隐。

慕祐昌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朝他步步走近,心也随之一点点地提了起来,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岑隐虽然不比他们几个皇子大几岁,但是父皇对他极其信任,不断委以重任,以致他们几个皇子皇女见到他,也不得不示弱几分。

父皇对他们这些皇子表面还算慈父,但是心底总有几分提防和挑剔,对岑隐却不同,视若心腹,很多时候,岑隐一句话顶的上他们一百句!

面对岑隐,威逼利诱是不可能的,杀人灭口也是不行的,谁不知道东厂就握在岑隐的手里,而自己虽然是皇子,却是一个还没开府的皇子,连个暗卫都没有,又该如何刺杀堂堂东厂督主?!

慕祐昌的身形绷紧,如那被拉满的弓弦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绷断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岑……你不是陪父亲去藏经阁看佛经了,怎么过来这边了?”

慕祐昌心里暗暗祈祷着,也许岑隐才刚到,没有听到太多……

岑隐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不答反问道:“二公子和玄信小师父又怎么过来这边了?”

岑隐笑吟吟的目光在慕祐昌和玄信之间来回扫视着,意味深长地眉眼微挑,“原来两位是‘旧识’啊……”

只这“旧识”两个字,就吓得慕祐昌脸色煞白,心如死灰,身子不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心道:岑隐他果然还是都听到了吧!自己该怎么办?!

慕祐昌的脑子里轰轰作响,混乱如麻,几乎无法思考。

站在一旁的玄信虽然不知道岑隐的身份,但是看慕祐昌堂堂二皇子对岑隐如此谨言慎行,就猜出对方必是皇帝身旁的亲信重臣。

“岑,岑督主,”慕祐昌咬了咬后槽牙,那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因为恐惧而透着一丝狰狞,“我……本宫求你!”

岑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慕祐昌,突然,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子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那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隐约透着一种嘲讽的气息,仿佛在说,仅仅是“求”他吗?!

慕祐昌的面色登时更白了,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拳头在体侧死死地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又道:“只要岑督主愿意替本宫保密……让本宫做什么都行!”他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的,心里是憋屈,是恨:他是皇子,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若非是玄信死缠烂打,不肯罢休,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要向岑隐俯首屈膝的地步!

当慕祐昌说完后,四周又是一片鸦雀无声,那密密麻麻的松针又随风飘落,仿佛千万根针落下,刺得他遍体鳞伤。

周遭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冷得慕祐昌觉得寒冬又来临了!

二人不过相距咫尺,可是岑隐这边,却是春光灿烂,阳光明媚。

他红艳的唇角一勾,一抹妖艳的笑花自唇畔倏然绽放,慢慢地蔓延至眼角眉梢,整个人妖娆如那开放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美得那么妖异,如火、如血。

慕祐昌感觉自己目光所及之处似乎都被血染红似的,他已经彻底地沦陷在这片血海中,泥足深陷……

好一会儿,岑隐再次启唇道:“还望二公子记得自己说的话。”

他的脸上还是笑吟吟的,看来温柔亲和得很,可是笑意却是不及眼底,那双魅惑的眸子璀璨明亮,如刀锋,似冰棱,看得慕祐昌心口发紧,心底发寒,心跳如擂鼓般回荡在耳边……

咚!咚!咚!

“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岑隐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衣袖,然后就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慕祐昌怔怔地看着岑隐朝那抱塔松的方向走去,整个人仿佛被掏空般几乎要脱力,背后不知何时汗湿了一片,中衣早就湿透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失魂落魄地目送岑隐的背影消失在了石塔后。

玄信目光复杂地看着慕祐昌,欲言又止,唇齿间隐约发出一声叹息声,只是才从唇边逸出,就消失在了习习山风中……

岑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确定自己的身形被石塔遮挡住后,就抬手对着躲在塔后的端木纭和端木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俩跟他走。

姐妹俩皆是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这一刻,二人的表情出奇得一致,皆是乖顺如小奶猫般对着岑隐直点头,看得岑隐微微翘唇,那眼神与表情柔和极了,与方才在慕祐昌跟前判若两人。

两姐妹借着石塔遮挡她们的身形,不动声色地跟着岑隐离开了,没再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惊动石塔后的慕祐昌和玄信。

山风还在不停地吹着,风卷松针,萧瑟清冷……

一直到离开后寺来到了寺中央的罗汉堂里,端木纭和端木绯才算松了一口气。

姐妹俩彼此互看了一眼,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然后抿唇笑了,罗汉堂里的气氛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岑公子,方才真是多谢你了。”端木纭郑重地对着岑隐福了福身道谢。

刚才若非是岑隐出手相助,这一次,她们姐妹俩还真是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身腥。

“岑公子放心,二公子和那位小师父的事,我和妹妹一定会守口如瓶……”

想到方才所见所闻,端木纭明艳的脸庞上有些复杂,惊诧、唏嘘、羞赧,还有几分担忧妹妹被二皇子盯上的后怕……

想着,端木纭又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岑隐含笑看着端木纭,乌黑魅惑的眸子轻扬,随口道:“端木姑娘不必介怀。于我而言,此事有利无害。”

他笑得云淡风轻,但是那眼眸中又隐约透着一丝凌厉的光芒,让人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并非一个闲云野鹤的贵公子,而是权势滔天连皇子也要敬畏三分的东厂督主。

端木纭怔了怔,想到刚才岑隐轻描淡写地就借此拿捏住了二皇子,心头的感觉愈发复杂了。

端木绯一会儿看看岑隐,一会儿又看看端木纭,好奇地歪着白玉般的小脸,不耻下问道:“姐姐,岑公子,二公子和那小师父到底是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