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和楚太夫人也同样看到了端木纭和端木绯,安平红润的嘴角一勾,凤眸半眯,笑盈盈地对着姐妹俩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去。

端木绯也赶忙挥了挥手,可爱的小脸上笑容甜美。

楚太夫人来回看着端木绯和安平,眉头微挑,随口问了一声:“殿下,老身瞧您与这端木家的小姑娘感情不错,莫不是瞧中了她?”

楚太夫人这句话本来只是调侃地随口一说,谁想,安平的凤眸登时就晶晶亮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化去了她脸上的冷艳。

“楚太夫人,”安平转头,神色柔和地对着楚太夫人低声说道:“绯儿委实是聪明又乖巧,再贴心没有了,本宫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有这么个女儿才好……”

反正儿媳就是半个女儿,等以后绯儿过门,她一定待她比阿炎还好!

楚太夫人听着不由忍俊不禁,也听出了几分安平的心意来。

是啊!阿炎今天都满十五岁了,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过,端木家的这位四姑娘年纪还小,阿炎恐怕还要等上几年……

楚太夫人抬眼朝渐渐走近的端木绯和端木纭望去,看着她们身后那一片片连绵不绝、红艳似火的枫林,看着那片火红与蓝天的交界处,似是而非地叹道:“这天也快变了。”

碧蓝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来来往往的人流让这千枫山看来生机勃勃。

“殿下,楚太夫人。”

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走进望景亭后,齐齐地给安平和楚太夫人行了礼,两个小姑娘刚爬了会儿山,气息都有些紊乱,两张如玉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红霞,看来神采飞扬,人比花娇。

端木绯笑眯眯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几盒点心,沾沾自喜地说道:“楚太夫人,我今早又买了锦食记的重阳糕……殿下,我们一起吃吧!”

楚太夫人笑着应了一声,又吩咐俞嬷嬷给众人倒了菊花茶,花茶的清香很快就萦绕在凉亭中,安平捧着花茶笑吟吟地说道:“还是本宫有福气,两手空空地来,这有吃又有喝的。”

端木绯吃了块糕点又喝了半杯菊花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身子也畅快了不少,笑着接口道:“殿下,这难得的重阳节,您不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吗?”

安平怔了怔,脱口道:“重阳当饮重阳酒。”

自己与长公主殿下果然是有默契。端木绯笑了,露出颊畔一对可爱的笑涡,摇头晃脑地说道:“《西京杂记》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这菊花酒又称重阳酒。

端木绯可爱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楚太夫人,您二位回府后,可别忘了喝一杯重阳酒!”今日一早,她就派人把酿了足足一年的菊花酒送去了几户相熟的府邸,想必现在酒已经送到了。

安平自然也领会了,转头对着楚太夫人笑道:“楚太夫人,看来本宫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她笑容满面地眨了下眼,仿佛在说,本宫这未来儿媳不错吧?

“殿下自然是个有福的。”楚太夫人温和地笑了,“令郎如此孝顺。”说着,她的目光朝山顶的方向望去,端木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几丈外一条蜿蜒的石阶上,一个长身玉立、着一袭雪色衣袍的少年公子步履轻快地拾级而下,朝望景亭这边大步流星地走来。

山风习习,少年的衣袍被风吹得肆意飞舞,猎猎作响,让他看来玉树临风,又颇有一种诗文中少年侠客的洒脱不羁。

封炎也看到了坐在凉亭中的端木绯,目光灼灼,却并不意外。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自从阿辞的双亲过世后,每一年的重阳节阿辞都会与楚太夫人一起来这望景亭中……

想着,封炎心底微微泛起一种痛楚,为他的蓁蓁感到心痛。

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亭中,给众人都见了礼,目光又在端木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让安平、楚太夫人和端木纭皆是会心一笑。

三人一不小心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为何,三人都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什么。

“娘,”封炎毫无所觉地对着安平道,“……已经准备好了。”

九月初九是安平的皇兄崇明帝的忌日,每一年,安平都会来此祭拜皇兄,今天也不例外。

封炎话落的同时,四周的空气顿时有些凝滞起来,安平还在微微地笑着,身上却隐约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安平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后,笑眯眯地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说道:“纭儿,绯儿,你们在这里等等本宫,一会儿本宫下来与你们一起逛市集去。”

“殿下,我和姐姐在这里等您。”端木绯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了,不禁想起去年和安平一起逛集市的事,安平的眼光独到,和她逛街逛铺子再好玩不过了,不像她那个攸表哥啊……

端木绯忍不住又在心里嫌弃了李廷攸一把。

端木绯和端木纭起身目送安平和封炎沿着山间的石阶拾级而上……

“簌簌簌……”

山风不断吹拂着,拂动着那无数枫林摇曳着,就像是漫山遍野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端木绯盯着赤红中那两道雪色的身影,眸光微闪,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端木绯知道他们母子要去做什么,十五年前那场宫变,虽然如今很少人提及,但是她却从祖父楚老太爷那里听过不少。

十五年前的这一日,就是今上逼宫之日,伪帝自刎,安平长公主府也从此荣耀不再,整个大盛朝在那短短的一天一夜中天翻地覆。

端木绯望着安平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底也感染了她的惆怅,在最重要的亲人遭遇生死危机时,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也明白……

端木绯乌黑的大眼中隐隐浮现一层水光,她随手从亭子旁的花丛中摘了一片叶子,用帕子擦了擦后,抬手把碧绿的叶片放在粉润的樱唇间,吹响了叶笛。

一阵优美而婉转的叶笛声自亭中悠然响起,随着那习习山风飘远,隐约带着一丝哀伤,一丝抚慰,一丝温柔的缱绻……

叶笛声与四周的风声、雀鸟声完美地融和在一起,仿佛一曲大自然奏响的乐曲般,空灵梦幻,似近还远。

走在山路上的安平和封炎当然也听到了叶笛声,母子俩皆是下意识地驻足。

封炎长翘的眼睫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下,嘴角不由轻扬了起来,脱口道:“是蓁蓁……”

安平已经回头,果然看到凉亭中一个着绯色衣裙的少女娉婷而立,少女半闭着眼,唇间抿着一叶绿笛,看来温润静好,又透着几分活泼俏皮,说不出来的清丽动人。

小丫头明明还不满十一岁,这一瞬间,安平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及笄少女盈盈而立,如皎月似娇花。

安平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身旁的封炎,可怜她的傻儿子都快变成望妻石了。

安平唇角微翘,继续往山上走去,原本沉重的心情忽然间就变得轻快了起来,她还是得好好琢磨着怎么快点帮阿炎娶到媳妇才好……

“哗哗……”

又是一阵山风猛地吹来,山道两边那枝叶摇摆的哗啦声似乎在响应着什么。

等到安平和封炎回来的时候,已是巳初了,楚太夫人和俞嬷嬷已经走了,亭子里只剩下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她们身旁还多了一盆野菊花,丝丝缕缕的粉色花瓣在风中微微颤颤,看着花型饱满,姿态妩媚。

安平和封炎一进亭子,就有一股淡淡的香烛味随风飘来。

安平看着那盆菊花微微挑眉,端木绯就笑眯眯地解释道:“刚才有个小妹妹想吃重阳糕,她的家人就拿一个茱萸囊跟我换了,后来又有人用一壶菊花酒换走了茱萸囊……”

端木绯数着手指说着,连续说了五六样东西后,才说到一个挖菊的姑娘用这盆菊花换走了一个纸鸢,她三言两语说得安平忍俊不禁地笑了。

亭子中溢满了安平的笑声,她身旁的老嬷嬷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啊,公主府中谁人不知哄得了主子开怀的人除了公子,又多了一位端木四姑娘。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从一旁拿出了一串娇艳欲滴的茱萸来,递向了封炎道:“封公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端木绯本来也没想起要送封炎生辰礼,还是刚才那个哭着要重阳糕吃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今天是她生辰,她就是想吃锦食记的重阳糕,端木绯才骤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该趁着封炎的生辰有所表示,讨好一下封炎。

有道是,重阳插茱萸,她就临时动手做了串茱萸。

“多谢端木四姑娘。”封炎心花怒放地接了过来,捏在手里愣了愣,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真的茱萸,绿叶是用绢布做的,红色的茱萸是用红珊瑚珠子替代,乍一眼看,惟妙惟肖。

封炎的目光落在那一颗颗鲜红似血的红珊瑚珠子上,觉得有种莫名的眼熟。他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朝端木绯头上的双螺髻望去。

果然,原本她戴在头发上的那对红珊瑚珠花此刻已经少了一只,很显然,他手里的这串茱萸就是用她的珠花做的……

砰砰砰!

封炎的心跳砰砰加快,心如擂鼓,说不出的欢欣雀跃,就仿佛忽然间他与蓁蓁共享了同一件东西,又似乎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端木绯被封炎那发直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七下八上,呼吸微窒,心道:莫非封炎觉得自己这份礼送得太敷衍了?

下一瞬,就见封炎随手就把手里的那串茱萸戴在了耳畔,红艳艳的“茱萸”衬得少年眉目如画,容色逼人。

端木绯这才松了口气,安平知道封炎怕是乐得找不到北了,便若无其事地提议道:“我们下山去集市吧,这个时间想来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正好去凑凑热闹。”

虽然端木绯从前陪楚太夫人年年来此,只是楚青辞的身体不好,所以祖孙俩一般不会去人多的地方,去年还是她第一次逛这里的集市。

端木绯笑眯眯地连声附和,又与端木纭说起去年重阳节她在集市的所见所闻,包括她当时在集市上买回去的那些绢花。

“……姐姐,我去年送你的那朵‘香山雏凤’绢花还是殿下替我挑的呢。”端木绯兴致勃勃地说着,“也不知道那个摊子今年还在不在……”

端木纭一边聆听着,一边暗暗观察着安平和封炎,心里是觉得这对母子都不错……不过,她还要细细再考察才行。

想着,端木纭还颇有种身负重任的使命感。

四人说说笑笑地从某一条山间小路下山,来到了千枫山的西南侧,然而,眼前的一幕让端木绯和安平都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明明还是去年的同一个地方,明明还是同一个市集,今年的摊位至少少了一半,摊子与摊子之间空荡荡的,显得很是萧条,不少本来来逛市集的百姓都觉得扫兴极了,嘀嘀咕咕地就回头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端木绯一行人想着难得出来玩,还是随意地逛了逛。

市集上卖的东西与往年相差无几,都是些应景的菊花盆景、纸鸢、茱萸囊、菊花酒、重阳糕等等。

逛了大半个市集,都没有看到那个绢花摊子,端木绯心里有一分惋惜,不过安平和封炎的兴致显然非常高昂,没一会儿,母子俩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奔霄的身上挂满了布袋、箩筐,原本的英伟矫健荡然无存。

端木绯一脸同情地看着奔霄,可怜的奔霄偏偏碰到这么个主人,以后,自己一定会对飞翩很好的。她真诚地看着奔霄,努力用眼神表达着她的决心。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右前方一个卖绢花的摊子,不由眼睛一亮,指着那里说道:“殿下,姐姐,我们去看看绢花吧。”

女子都喜欢漂亮的首饰,三人就兴致盎然地朝那个摊子走了过去,直接把封炎忘在了原地。

“夫人,两位姑娘,请随意挑,随便看。”摊位的摊主是一个年轻的少妇,二十来岁,蜡黄的皮肤,神情有些憔悴。

端木绯随意地捻起了一朵“粉旭桃”的绢花,越看越眼熟,就随口问道:“店家,你家是不是去年也来这里卖过绢花?”

年轻的少妇怔了怔,就赔笑道:“是啊,我们每年都来这里卖绢花……不过往年都是我男人来的。”少妇虽然还在笑着,但是这笑中却多了一抹苦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端木绯也没多问,又捻起了一朵大红色的绢花,正想问安平和端木纭的意见,就听那年轻的少妇身后传来一个尖锐苍老的女音直刺入端木绯耳中:

“你个赔钱货,谁让你吃重阳糕的!赔钱货就是赔钱货,就知道浪费家里的口粮……”

端木绯抬眼望去,就见一个着青色衣裙、头发花白的老妇正粗鲁地拧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的耳朵。

“祖母……”娇小瘦弱的女童抽抽噎噎,泪水“吧嗒吧嗒”地自眼角滑落。

“娘,您别骂妞妞了,是我给她吃的……”年轻的少妇急忙冲到了女童身旁,揽住了孩子,声音嗫嚅地说道,语气中透着一丝怯懦。

老妇闻言更怒,指着她们母女破口大骂着:“吃什么吃!今天都没卖出几朵绢花,家里都快断粮了,还吃吃!”

“娘,妞妞还小,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所以你就要饿死老娘我吗?饿死了我,你好改嫁吗?!”那个老妇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形容狰狞。

少妇紧紧地抱着女儿,身子不安地缩了缩。

自从朝廷颁布征兵令,她的天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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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昏君(两更合一)

“王大娘,算了吧,也就是半块重阳糕而已。”一旁摊位的一个中年妇人好声好气地对着老妇劝了一句。

“是啊。”中年妇人身旁的一个灰衣老妇也是神情温和地劝说道,“王大妹子,如今家里也就你们娘仨儿了,总要协力把这日子给熬过去了。”

那王大娘却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指着少妇的鼻子道:“我还能指望她?!这都嫁进来几年了,连个男娃都生不出来,就生了这么个赔钱货,现在我家老大、老二都被征兵征走了,我以后可要怎么办啊!”

王大娘越说越是心生一种悲凉,拍着自己的大腿鬼哭狼嚎起来。

这当兵九死一生的,万一两个儿子以后回不了,他们家那可就是绝户了!

那个少妇眼眶微红,身子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

她有些尴尬为难地往端木绯、安平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娘,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闻言,老妇那浑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仿佛此刻才看到端木绯一行人,见她们一个个衣着华丽,笑得脸上挤出深深的皱纹,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

端木绯有些漫不经心地挑着摊子上的绢花,不禁想起了李廷攸在柏川县所见所闻,朝廷征兵按律每户至少要留一成年男丁,然而事实上,不止柏川县没有按这个来,其他的城镇亦然。

端木绯挑了十来朵绢花后,就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敢问大娘是哪里人?”

那王大娘急于讨好端木绯她们,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姑娘,我们是附近张家村的,这市集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我们村里人。”

“哎,这次征兵把村里的壮丁征走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了我们这些老残妇孺,这日子还得过,也只好自己出来摆摊了。”

“如今村子里实在没多少人,出来摆摊的人也不多了……”所以这集市才会这么萧条。

四周的其他几个妇人也忍不住围了过来,心有感触地唉声叹气,抱怨连连,感叹世道不易,再这么下去怕是连糙米都吃不起了。

买了绢花后,端木绯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只是气氛微微沉寂。

端木绯的眼神有些恍惚,嘴角微抿,还在想着征兵的事。

皇帝许是不知道地方贪腐至此,但朝廷若是再不拿出对策,任由底下官员肆意而为,欺压百姓,怕是南怀未平,大盛又要添新乱了。

“娘,端木大姑娘,四姑娘,”封炎突然出声,指着前方一个挂着红色茶幡的茶铺,笑眯眯地提议道:“我们干脆到前面去吃点东西,歇歇脚吧。”

端木绯本来也没觉得饿,封炎一说,她忍不住鼻头动了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钻入鼻尖,香菇、猪肉、鲜虾、荞麦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勾得她食指大动,想也不想地就脆声应了。

这间茶铺是以偌大的油布简单地临时搭建起来的铺子,里面也就十来张桌子,铺子里居然还挺热闹的,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还剩下三四张桌子还空着,位于最中间的说书人激动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得是口沫横飞。

四周茶客偶尔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端木绯一行人一来,就有一个老妇迎了上来,殷勤地给她们擦桌子,又问他们想吃喝点什么。

四人点了茶,又各自点了一碗三鲜馄饨,以及四笼不同口味的小笼包子。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也饶有兴致地听起书了。

这位说书人还颇有几分口才,口齿伶俐,声调抑扬顿挫,不仅声情并茂,还会用不同的声调来表示不同的人,轻而易举地就把听众带入到他的故事中。

端木绯虽然是从中间听起的,但是没一会儿就听明白了故事的梗概。

故事初听有几分像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三人意气相投,举酒结义,但是紧接着剧情就急转而下,三兄弟中的刘大因为家中交不起人头税,被官兵发配去边疆做苦役。

关二和张三得知后,义愤填膺,只因那刘大乃是家中独子,家中只有寡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女,刘大走了,家中寡母幼女无依无靠,还不是等死。关二和张三商议一番后,决心从官兵手中劫走刘大,本来只想劫人,谁想一个官兵错手死于张三手下。他们三人逃走了,然而关家和张家亲眷却被官府迁怒,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三兄弟无奈之下只能投靠了黎山中一伙义匪,救回剩余家人,从此占山为王……

端木绯越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乍一听是在说重税苦役害人,但是她听着怎么觉得好像在暗示些别的什么……

那说书人敲了一下惊堂木,表示一盏茶后且听下回分解,就讨了些赏钱躲后边歇息去了。

茶铺里紧接着就骚动了起来,众人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有人说那关二、张三仗义,有人说官府可恨,也有人说这还不是没钱害的……

“可不是啊!这世道啊,还是要有银子傍身才好过日子。”一个五官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感慨地叹道,“我的三姑母十年前嫁去了百里外的合山镇,本来生活还算好,不过今年征兵,非要把我三姑父征走。我三姑父家那可是三代单传的男丁,如今膝下也只得一个八岁稚子,为了把我三姑父给留下来,他们家交了一大笔钱,说是什么劳役税。如今家里的十几亩田产都卖了,只剩下一栋老宅,清苦度日……”

“能把人留下总是好的。”另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唏嘘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人要是被征去当了兵,上了战场,没准命就丢了!只凭你三姑母家孤儿寡母能不能守得住这产业还不好说呢。”

“是啊是啊,听说这京城周边已经有不少村子的壮丁都被拉走了,也指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们村了……”

四周其他的茶客也是忧心忡忡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铺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那中年儒生叹了口气道:“朝廷征兵,是为保家卫国,我们百姓本该响应,可是怎么也给该给每户留下一个男丁啊!家里缺了男人,只剩下妇孺,这让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是啊是啊!”一旁的一个蓝衣老妇以衣袖抹着眼角的泪花,哽咽道,“我三个儿子全被那些官兵抢拖去了,顶亏家里还有三个孙儿和几亩地,可是这最大的长孙也才十一岁,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位大姐,好歹你还有孙子呢。我们村多的是没留下根苗的,这一个半个村子都是要绝户啊!朝廷这是不给人活路走啊!”

“……”

四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激动。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越发觉得不太对劲了,这似乎是有人故意在挑动民心。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正对面的封炎,正好对上封炎那双笑眯眯的凤眼,弯如弦月,笑意盈盈。

封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她心里的猜测。

端木绯瞬间如五雷轰顶般,震慑原地,真恨不得抬手捶自己一拳。她这个蠢蛋,猜到就猜到呗,还非要去确认,现在好了,又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

端木绯急忙捧起了跟前的菊花茶,欲哭无泪地垂下了眼睑。

封炎也捧起了菊花茶,眼角的余光却还在看着端木绯,嘴角微翘,觉得今天的事自己办得好极了。蓁蓁喜欢看热闹,自己特意带她来这里看热闹,想来蓁蓁一定十分满意!

这时,一声响亮的惊堂木陡然响起,那个说书人又回来了,口若悬河地说起了后续的故事:

刘、关、张三兄弟来到黎山后,方才知道这伙义匪都是可怜人,有的被强豪兼并了田地,有的被强占了妻子,有的被人嫁祸,一个个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上山为匪……

一阵勾人的香味渐近,一下子把端木绯的注意力勾走了,茶铺的老妇手脚利索地把四碗热乎乎的三鲜馄饨与四笼小笼包送到了他们的桌上,那诱人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白气弥漫在桌面上。

端木绯的眼里霎时只容得下眼前这碗香气扑鼻的馄饨,一个个龙眼大小的荞麦皮馄饨漂浮在混着紫菜、虾皮和蛋皮丝儿的汤面上,四周还有那碧绿的葱花点缀在星星点点的的猪油花上,随着汤水微微起伏着……

端木绯不由口涎分泌,舀起一颗馄饨,贝齿轻轻地咬一口,那擀得薄如纸的馄饨皮下,里面的馅料鲜香多汁,入口鲜而滑,剁碎的猪肉馅里还夹杂着虾泥和碎香菇,虾肉的鲜,香菇的香,和猪肉的嫩滑三者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汤汁溢满口中,香鲜诱人,让人欲罢不能。

端木绯眸子晶亮,一口接着一口,那柔滑的馄饨皮、香滑的馅料和热腾腾的鲜汤吃下去让人觉得通体舒泰,酣畅淋漓。

四周的其他人随着那说书人的讲述,又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

“这世道啊,害人不浅啊。”一个老者感慨地说道。

“可不就是啊,我听说,一些被强征为兵的可怜人因为舍不得父母儿女,就成了逃兵,携家带口地躲到深山里,偏偏朝廷还不肯罢休,专门派兵去剿匪,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杀无赦。”那中年儒生摇着头道。

“不至于吧?”那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惊呼道,双目微瞠,似是受到了惊吓。

“怎么不至于!”那中年儒生拔高嗓门正色道,“我一个族兄前几日去京城访友时,亲耳听那个带兵的小将军说,平民百姓那是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当时街上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事现在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随便去问问就知道了!”

不知何时,说书人的声音已经停下了,然而,没有人在意,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中年儒生的身上,附近还有不少路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这个茶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片交头接耳的私议声。

“这也太过嚣张了吧!难道就他们这些贵人的命是命吗?”那个年轻人越说越激动,拍案而起,整个人义愤填膺。

“就是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把家里的男丁都拉走,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这是要让我们都断子绝孙啊!”

“……”

四周其他人也都是满腔义愤,情绪越来越激动,如同那海面上的怒浪,一浪还比一浪高,群情激愤。

“我看啊,圣上英明,这种事一定是有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不如我们上万民书,让天家知道我们百姓的难处!”

“不错。圣上一定会为我们这些百姓做主的!”

周围的百姓仿佛是溺水的人瞬间抓住了一根浮木般,一个个都目露异彩,人群中的附和声越来越多,这个小小的茶铺就像是一锅快要煮沸的沸水般沸腾着,喧嚣着。

不知不觉中,众人都以那个中年儒生为中心聚拢在一起,又有人主动跑出茶铺去隔壁的摊位买了笔墨纸砚回来。

端木绯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个馄饨,忍不住又悄悄地瞥了封炎和安平一眼,又默默地舀着鲜香的馄饨汤送入口中。

今天是九月初九,十五年前的今天,对安平来说,应该是天崩地裂吧,但是安平还是那个安平,没有怨天尤人,她就像是牡丹,便是天下百花为讨女帝欢心而绽放,牡丹亦不会折腰,自有风骨。

“保家卫国,这要是连家也没有了,谈何卫国!”沉默许久的端木纭擦了擦嘴,忽然说了一句,神情坚定。

安平有些意外地看着端木纭那张明艳的小脸,红润的唇角轻扬,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

她知道端木纭和端木绯都是自小在北境长大的姑娘,四年前因为父母双亡才来京投靠祖父端木宪。

在北境的经历让这两个看似与一般贵女无异的小姑娘骨子里如劲松般坚韧,见地更是不凡。

有其姐必有其妹,有端木纭这样的长姐,难怪能把未来儿媳妇养得这般好。

这对姐妹俩都是好孩子!

“我们走吧。”安平看也没看四周的其他人,优雅地站起身来,老嬷嬷急忙去结了账。

当安平一行人出了铺子时,公主府和端木家的马车也过来了,安平、端木纭和端木绯各自上了马车,封炎买的那些东西也都从奔霄的身上撤下,分成两半被搬上了两辆马车中。

车夫吆喝声和挥鞭声自车外传来,马车里的端木绯忍不住挑开了窗帘一角,往茶铺的方向望去,但见那些茶客簇拥着那中年儒生从茶铺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万民书,朝集市里的那些摊位走去,一家接着一家,说明缘由,那些百姓神情各异,有的迟疑,有的惊讶,有的愤然,有的坚定……

大部分人都在那张万民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当端木绯收回目光时,双眼一不小心就对上策马在马车旁奔驰的封炎,心口一颤,不禁想起了封炎曾两次莫名地扯下她车帘时的情景,手一抖,下意识地放下了窗帘。

回程的这一路,马车里静悄悄的,端木绯闭眼假寐,大脑放空状,只当自己今天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完全不想问封炎接下来要干什么。

没错,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也就是出来登高踏秋,买了些绢花,吃了碗馄饨而已。

“得得得……”

两车一马在凌乱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中回了京,封炎和安平先把姐妹俩送回了端木家,方才回了公主府。

对于端木纭而言,重阳节还只是刚刚开始,她还要准备傍晚的祭祖事宜,不过比起去年,她如今可说是游刃有余,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让贺氏和小贺氏婆媳俩完全挑不出错处。

等到府里的香烛味彻底散去,已经又是一天来临了。

重阳后,秋意越来越浓,五彩缤纷的菊花如火如荼地开遍了整个京城,同时,一封万民书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传递着,九月十四日,这封万民书由京兆尹亲自于早朝上呈到了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