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皇帝正在与群臣说秋猎的事,打算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启程往西苑猎宫秋猎。

这封字字泣血、印满了鲜血色的指印的万民书对于皇帝而言,就像是一个巴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京兆尹直接跪在了金銮殿上,把一早有百姓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呈上这万民书,并声声哀泣地述说如今官府在民间强行征兵、蛮横无道的种种事迹一一禀明。

并言道,哭诉百姓伸冤无门,只能写下这封万民书,希望能直达圣听。

随着京兆尹的一字字、一句句,朝堂上寂静无声,那些臣子皆是俯首屏息。

皇帝坐在高高在上的金漆宝座上,难以置信地俯视着京兆尹,脱口道:“怎么可能,征兵都是按旧例,每户征一丁,朝廷给予安家费,何来强行征兵之说!”

“皇上说得是。”立刻就有一个中年将士大步出列,慷慨激昂地对着皇帝抱拳道,“分明就是这些刁民只知道‘小家’,而不知道‘大国’,不愿意入伍当兵,竟然信口雌黄!如此刁民实在该诛,方能以儆效尤!”

“刘将军所言差矣。”一个青年文臣出列,义正言辞地反驳道,“百姓上万民书代表民心,如此请命其中必有冤屈,怎能不经查证就妄下判断!”

那位刘将军似笑非笑道:“齐大人,你还年轻,所以不知道这每年征兵都有些刁民意图逃兵役,因此进山为匪的也不再少数!”

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臣又紧接着出列道:“皇上,老臣以为是非曲直,还是先查证一番再行定夺才是……”

皇帝眉宇紧蹙,此刻早已经把秋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声音冷得几乎掉出冰渣子来,道:“查!这次的事必须要查个清楚明白。”

“皇上圣明!”众臣皆是俯首应声,包括那个刘将军也不敢再多言。

皇帝一声令下,自然就要彻查到底。

东厂领命后,就火速地行动了起来,一时间,戴着尖帽、穿着褐衣的东厂番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策马奔驰在大街小巷,所经之处,百姓皆是如惊弓之鸟般,闻风四散。

才短短三日,岑隐就将“万民书”的前因后果呈到了御前,皇帝一目十行地看着那道折子上,脸上瞬间就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而且还越来越阴沉。

岑隐似是没看到般,半垂首,禀着来龙去脉:

“……柏川县、合山镇、井泉县、正定县、深泽镇……十几镇县地方官员贪腐兵部下拨的安家费,且抢拉壮丁,欺善霸民,以致当地一些百姓忍无可忍,奋起反抗,部分良民逃至深山老林,占山而居……”

“韩士睿此前奉命领兵前往柏川县、井泉县、深泽镇几地剿‘匪’,不论投降者、反抗者,皆是格杀勿论,引得当地百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皇帝的脸色一片铁青,此刻再想起京兆尹呈上的那封万民书,只觉得那上面如繁星般的红指印更像是一滴滴血渍般,这都是百姓口中呕出的鲜血!

着一袭大红麒麟袍的岑隐俯首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皇上,臣还查知七月时,李廷攸与韩士睿一起奉命前往柏川县剿匪,李廷攸查知当地官府贪腐,本来要禀明皇上,再行定夺,不想让韩士睿反告他贻误军机,以致李廷攸被军法处置,逐出了神枢营……”

皇帝闻言面色越来越难看,拔高嗓门怒道:“韩士睿杀良冒功,好大喜功,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严惩,方能以儆效尤!”

皇帝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冰冷,其中蕴含着如惊雷般的怒意。

皇帝的右手在御案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想到自己本还想重用这韩士睿,就觉得此人实在用心险恶,竟然仗着自己的一分宠信,胆敢蒙骗自己,害得自己差点成了一个昏君,一世英名尽毁!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九月金秋,屋子里被外面的杏叶映得一片金黄,静谧肃穆。

当日皇帝便即刻下旨,卸了韩士睿神枢营四品指挥佥事的职位,又发配其服三年劳役以赎其罪。

之前,万民书的事在京中早就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也在同时静待着皇帝的决议。

因此,旨意一下,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到半日就在京城上下传遍了,京城就像是炸了锅般骚动了起来。

韩士睿被皇帝下旨责罚,然而,官员贪腐牵涉甚广,却不是三两天能够立案定罪的,而且皇帝觉得水至清则无鱼,前人有云:“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之谓,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官日用及宗人、胥吏何以为生?”

对皇帝而言,这就是帝王心术。

然而,在民间的百姓看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京中各处私议不断。

“依我看,那韩士睿确实有罪,可是此案并非由韩士睿而起,源头还是官府贪腐,强行征兵!”一间茶楼内,一个青衣学子对着同桌的友人侃侃而谈。

“程兄说的是。”同桌的蓝衣学子频频点头,“这韩士睿更像是被官家拎出来背锅的,打算以此堵悠悠众口。”

“看来官家是打算包庇那些犯事的官员,所以才弃卒保车!”另一个靛衣学子摇了摇头,语气中透着一分不以为然。

“哎,”旁边一桌某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叹了口气道,“官家这好歹也是个态度,至少那些官府此后应该不敢再强拉壮丁了吧?”

“大爷您此言差矣。”那青衣学子立刻就转头对那老者道,“那些已经被强征入伍的男丁何其无辜,还有那些孤儿寡母以后又何以为生?贪官污吏不可纵容,这些人便是为了避一时风头安分守己,以后再有机会,恐怕只会变本加厉!”

“程兄所言甚是啊。”靛衣学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些年来,朝堂贪腐、亏空愈演愈烈……还不如前头那位时,吏治清廉。”

与他同桌的学子们愣了愣,互看了一眼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所说的“前头那位”指的怕不是先帝,而是今上前面那位伪帝崇明帝。

说到伪帝,四周静了一静,今上素来憎恶伪帝,以致说起伪帝,朝中上下只敢论“过”,而不敢言“功”。

然而,每个人心里自有一杆秤,伪帝离世也不过十五年,当年的太平盛世自然也有许多人都记在心里。

“十七年前实行的‘均户税、衡物价’确实对民生大为有益……可惜了!”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一阵轮椅滚动声忽然自后方传来,大堂中的众人下意识地朝轮椅的方向瞥了一眼,只看到轮椅上一道清隽的天蓝色背影。

一个高大健壮的黑衣男子轻而易举地把轮椅连人带椅地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推到了街边。

此次才是未初,但是天空却是略显阴沉,一片片阴云将大半的天空遮蔽了起来,挡住了日头。

“这天看来快要下雨了……”轮椅上的男子怔怔地抬眼望着天空,眼神微微恍惚,心神似乎飘远。

“无宸!”

直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伴着一阵马蹄声响起,马蹄声轻快响亮,黑马打着响鼻停在了轮椅旁。

马上的玄衣少年轻快地翻身下马,身上的衣袍随着他的跃起在半空中翻飞如蝶,如燕子般轻盈地落在了轮椅旁。

“无宸,我来接你回府。”少年灿然一笑,恰如骄阳初升。

“阿炎。”温无宸的眸中又有了焦点,瞳孔清亮温暄,含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个时间还没到五城兵马司放衙的时候。

封炎把拳头放在唇畔,清了清嗓子,随口道:“反正五城兵马司没什么事……”

封炎说得漫不经心,可是知他如温无宸,却从少年那双乌黑明亮的凤眸中看出了一丝羞赧,一下子就心领神会。大概只有一个人,会让阿炎露出这种表情……

温无宸想着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身上似乎也多一丝活力。

“端木四姑娘今天要来府里领飞翩。”封炎说话的同时,一旁的奔霄似乎听懂了什么,在他说到飞翩时,上唇翻了翻,发出“咴咴”声。

飞翩也七个月大了,可以离开母马独立生活了,因此封炎就想着让端木绯领回去,好好培养培养感情,等秋猎时还可以把飞翩也带出去玩,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常常一起去遛马了。

封炎美滋滋地想着,从上午开始已经快坐不住了,等午后,就直接自己给自己放衙了。

送温无宸上了马车后,封炎就护送着马车一车一马径直回了公主府。

一回府,封炎就得知端木绯已经到了,就在马厩那边,就推着温无宸的轮椅朝马厩方向去了,奔霄也不用人牵着,就自己熟门熟路地走在二人前面飞驰而去,嘴里发出愉悦的嘶鸣声。

紧接着,马厩的方向也传来了马驹的阵阵嘶鸣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似乎有两匹马驹在较劲似的。

“奔霄!”跟着是少女清脆明快的声音,“飞翩,乌夜,快看奔霄回来了。”

是蓁蓁!封炎顿时就好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脸上焕发着异彩,连上方的天空都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阴云散去,又露出其后那璀璨的骄阳。

封炎下意识把轮椅推得更快了,步履轻快,轮椅上的温无宸自然感觉到了,脸上的笑意随之渐浓。

很快,前方马厩旁两道娉婷的倩影就映入眼帘,一个身形修长,着大红色的衣裙,艳丽如牡丹;一个身量娇小,着修身的绯色骑装,清丽如绣球花;前者明艳逼人,后者娇俏活泼,二人皆是笑容灿烂,正是安平和端木绯。

端木绯正亲自喂奔霄吃麦芽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奔霄,今天我要把你女儿领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呵护它、照顾它的,不会让它受一点委屈的。”

“奔霄,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是千万个不舍,以后有空的时候,我会时常带飞翩回来看你的。”

“你放心,飞翩这么漂亮、可爱、乖巧、活泼……霜纨一定也会喜欢它的。”

端木绯对着奔霄说得十分投入,以致完全没有注意到封炎和温无宸的靠近,也没注意到安平那忍俊不禁的眼神。

这要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怕是要以为端木绯这是在求娶别人家的姑娘呢!安平笑得一双凤眼都眯了起来,暗暗地对着奔霄使着眼色,意思是,奔霄啊,你就放心吧,绯儿肯定是一言九鼎……而且,再过几年,飞翩就会和绯儿一起回来了!

随着那沉甸甸的轮椅压在马厩旁的砂石地上,发出了一阵粗嘎的声音,端木绯这才回过神来,听出这是轮椅的声音,脱口道:“无宸公子……”

温无宸的出现令她一喜,而封炎的陪同又令她一呆,想起重阳节和万民书的事,就有一种拔腿就想跑的感觉。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上前给二人见礼。

“无宸,你前两天不是说那菊花酒好喝吗?”安平笑眯眯地随口道,“现在酿酒的人来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安平不客气地替端木绯讨礼物。

端木绯一听温无宸夸了自己酿的酒,精神一振,感觉像是得了莫大的夸奖似的,说:“我那里还有三坛,要是无宸公子喜欢的话,我回去就吩咐人送来。”

温无宸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顿了一下后,他又道,“正好我最近得了几份古棋谱,就赠与姑娘吧。”

封炎一看时机不错,就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最近刚巧有人送了我几卷从东瀛传来的《东皋琴谱》,也一并送给姑娘好了。”

端木绯惊喜连连,这《东皋琴谱》虽然是从东瀛传来的,可是这著琴谱的东皋其实是中原人,这琴谱是他收集了中原琴曲传去了东瀛,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某些琴曲在中原已经失传,却反而记载在被传去东瀛的《东皋琴谱》中。

“多谢无宸公子,封公子。”端木绯对着二人福了福身,乐得就像是只欢乐的鸟儿般,容光焕发。

封炎看着她欢喜的样子,得意洋洋,一不小心,耳根又烧了起来。

温无宸和安平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当然知道封炎那什么《东皋琴谱》根本就不是刚巧得来的,定是他特意为了讨端木绯欢心特意寻来的。

“咴咴!”

一旁的飞翩见他们几人在说话,活泼地飞奔过来,趁着封炎闪神的时候。用长长的尾巴甩了封炎一下,然后又“得得”地跑开,经过乌夜时,它又不安分地撩拨了乌夜一下,接着拔腿跑得更快了。

乌夜本来好好地吃草,被飞翩甩了满脸的草,也不高兴了,撒腿追了上去。两匹小马驹在四周快乐地绕着圈子,撒着欢,四肢结实而纤细,掷地有声,它们身上那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那黑色的锦缎般。

“它们的感情真好!”端木绯发出感慨的叹息声,迟疑道,“封公子,飞翩还小,要不,还是让它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吧。”

那怎么行!封炎差点没变了脸色,他还想秋猎时和蓁蓁去遛马呢。

他一本正经地劝道:“端木四姑娘,小马都七个月了,就像雏鹰终究要自己飞翔一样,飞翩也终究要长大,晚痛不如早痛。”

见端木绯看着两匹小马驹神色间还有几分游移与不忍,封炎忽然灵机一动,有如神助地提议道:“不如你今天把乌夜也一起带回去,有乌夜陪着,想来飞翩更容易适宜新的环境。”

这个主意不错!端木绯看着不远处那两匹嬉闹的小马驹,樱唇翘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赞道:“封公子,你考虑得实在是太周到了!”

她甜甜地一笑,目若星辰璀璨,颜如春花绚丽,几乎夺走了封炎的呼吸,他一不小心就看啥了,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看得安平又是暗暗摇头。

她这个傻儿子啊,一遇上绯儿,就好像一下子倒退了五六岁,变成了垂髫小童。

“绯儿,”安平笑眯眯地上前,好心地替儿子制造机会,“天色还早,我们先去用些点心吧,府里的厨娘刚好又研制了几款新点心,你陪本宫一起试试味道。”

公主府做点心的厨娘手艺之精妙,端木绯当然是知道的,想也不想地直点头。

这一天,端木绯可说是满载而归,不仅带了两匹马驹、琴谱和棋谱回府,连她的肚子都被美味的点心喂得鼓鼓的。

回了府后,端木绯特意花了一个时辰陪飞翩和乌夜适应的端木家的马厩,又带着它们与霜纨一起玩。

霜纨的性格再温顺不过,亲昵地帮两匹马驹咬了咬颈部的毛,又热情地蹭了蹭,一下子就把两匹小马驹收服了,“咴咴”地翻起上唇。

端木绯干脆就骑在了霜纨背上,陪着两匹小马绕着马圈嬉戏散步,轻快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气中……

一直到黄昏的时候端木宪回府,端木绯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马厩,被叫去永禧堂一起用膳。

除了逢年过节以外,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府中地各房人一般会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一顿晚膳,今天是十五,因此也不例外。

晚膳后,众人坐在永禧堂的东次间里喝热茶消食。

端木宪抿了几口茶,忽然对端木纭和端木绯道:“纭姐儿,四丫头,皇上今日已经定了十月秋猎,到时候,你们俩就随我一起去……”说着,他又看向了端木珩,“珩哥儿,你留在府里好好读书。”

端木珩、端木纭和端木绯皆是应了一声,四周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端木绮和端木缘嘴唇紧抿,在一旁欲言又止,心里都有几分不甘:如今但凡有什么好事,祖父都只想着长房,她们也都是祖父的亲孙女啊!

然而,端木宪在府中一向说一不二,几个小辈终究都没敢吭声。

贺氏面色一沉,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噤声了。

对她而言,秋猎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秋猎一去至少大半月,府里的事务不能没人看顾,她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中馈权拿回来,一旦拿回到她手上,端木纭想要再拿走,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个孙女难不成还敢叫板祖母,硬要从祖母手里抢中馈权不成!这件事无论到哪里去说,自己都站得住脚。

225撑腰(两更合一)

贺氏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不动声色地对着一旁的小贺氏使了个眼色。

小贺氏立刻就意会,便欠了欠身道:“父亲,纭姐儿一去秋猎这么久,家不可一日无主,这府里的内务又该谁来管?”

端木宪捋了捋下颔的胡须,面露沉思之色。

这府里的事务确实麻烦,本来他也不想让端木纭去猎宫的,毕竟府里现在离不开她。

但是端木纭已经及笄,性子又一向是有主意的,对于她的亲事,端木宪还是希望能以她自己看中为主,秋猎时,勋贵世家的不少子弟都会随行,历来都是儿女相看的大好机会。

至于贺氏,瞧之前贺氏对端木纭笄礼的态度,端木宪就知道她是靠不住的,怎么也不敢把端木纭的亲事托付给她。

端木宪沉吟着看向了端木纭问道:“纭姐儿,你怎么看?”

端木纭自然也看出了贺氏和小贺氏的用意,柳叶眼中眸光微闪,唇角微翘。

她也从来不是为了一点脸面宁愿要让自己吃亏的人,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主意,含笑道:“祖父,不如让莫姨娘管上几日吧。”

什么?!让端木朝的二房莫姨娘管中馈?!小贺氏脸色霎时就变了,整个人差点没跳起来。

端木纭对于小贺氏的气愤视若无睹,神情平静地继续对端木宪道:“祖父,张嬷嬷这一年来一直帮着我一起管着府里的内务,就让她留着,协助莫姨娘,左右不过半个多月,想来没什么问题的。”

端木宪对于端木纭做事一向放心,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小贺氏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头的怒火就像是野火灼烧那漫山遍野的野草越烧越旺,愤愤不平:自打莫姨娘那贱人过门,自己去了一趟皇觉寺后,如今端木朝与那贱人如胶似漆,对她言听计从。

任自己回府后,使尽千般手段万般功夫,也没能挽回一分……现在无论是二房还是府中,已经快没她站的位置了。

现在,自己还活着呢,却让莫姨娘来管内宅,这传扬出来,自己算什么,府外的人怕不以为自己不贤不孝才会被一个卑贱的妾压在下面。

小贺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拿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委委屈屈地手道:“父亲,母亲,儿媳是正妻,莫姨娘是二房,说来终究是妾,哪有府里让妾室管着中馈的道理……这让儿媳以后要怎么做人,以后其他府邸的夫人又会怎么看待儿媳?”

说着,小贺氏恶狠狠地瞪向了端木纭,眸中射出雄雄怒火,斥道:“纭姐儿,你出这种主意可是要搅得府里妻妾不分?真是目无尊长、其心不轨!”

端木纭挺直腰板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淡,优雅地饮着手里的热茶。

“啪!”

端木宪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重重地放下手的茶盅,那清亮刺耳的撞击声吓得小贺氏一惊,瞬间噤声。

端木宪目光如剑地看向了小贺氏,冷冷地说道:“我还没死,这个府里还由不得你来做主!我看你才是目无尊长!”端木宪对于这个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二儿媳委实是看不上眼,要不是为了长孙端木珩,他真恨不得休了她。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是字字掷地有声,四周的气氛瞬间一凝,气温好似陡然间下降了不少,一下子进入寒冬。

屋子里的其他人皆是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有的暗道果然,有的面露嘲讽,有的只当看好戏,有的如端木绮替小贺氏暗暗抱屈……

“……”小贺氏面色一白,嘴巴张张合合,却不敢再说了。

她目光下垂,盯着那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面,心头的怒火不熄反涨,越发觉得憋屈了,既怪儿女,也怪贺氏,更怪老爷端木朝,他们一个个都不肯为她说话,帮她做主。

无论小贺氏心里怎么想,有端木宪拍板,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东次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其他各房的人也没心思再留下去,一个个纷纷借故告退,没一会儿,屋子里就空了大半。

端木纭和端木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起身告退,临走前,端木纭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贺氏,得体地问道:“我听说祖母明日要去卫国公府,可要我让人准备马车?”

端木纭笑吟吟地看着几步外的贺氏,她知道卫国公府对她的意图,对于贺氏屡屡和卫国公府接触有些嗤之以鼻,这才故意在端木宪的面前说了此事。

端木宪神色微冷地看向贺氏,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眼神中的冷然已经足以让贺氏看出他的不悦。

贺氏脸色微变,急忙解释道:“老太爷,是卫国公夫人请我去过府小坐,卫国公府的地位在朝中地位超然,卫国公更是深受皇上信任,十几年如一日……依我看,与卫国公府交好对老太爷也有利无害。”

端木宪沉默了,眯眼看着身旁的贺氏,沉默蔓延,也让贺氏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几乎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须臾,端木宪终于沉声开口道:“阿敏,上次就是因为你自作主张,害得上天降罪。”他叹了口气,语含深意地说道,“你好自为之。”

端木绯默默垂眸,睫毛微颤,觉得端木宪不愧是老狐狸,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恰到好处,让她自愧不如啊。

贺氏却是瞬间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似的,想起了年初上天降罪的事,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她飞快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手指微颤,暗暗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有些怕了。

端木纭和端木绯没再说话,也没再看贺氏,直接手牵着手退下了。

端木绯从头到尾都是笑眯眯的,一点也没为端木纭感到担忧。她的姐姐她最清楚,才不是一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洒下清冷的银色月光为姐妹俩照亮了前路……

天上,繁星窃窃私语;地上,姐妹倆说说笑笑,一会儿说小马驹,一会儿说秋猎。

秋猎在十月,距今还有大半个月。

因为到时候需要莫姨娘管一段时间的内务,所以,从次日起,端木纭处理内务的时候,会把莫姨娘也叫来一起。

莫姨娘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庶女。

她自己的姨娘早逝,从小就养在嫡母莫夫人的膝下,她也一心讨好、侍奉嫡母,得了嫡母的几分真心,所以,她虽然因为替祖父祖母守孝而误了花期,但嫡母也为她挑了端木家这样门风清正的好人家。

莫姨娘也是个知好歹的,感激端木纭给她的机会。她心知一旦自己管起中馈,哪怕只有短短半个月,在府里的地位也能提高不少,以后府里上下也会多敬她一分,对她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下来,端木纭更忙了,不仅要带着莫姨娘管中馈,还要准备着出行的事宜,端木绯继续过着睡饱吃好的悠闲日子,闲来带着两匹小马驹在府里的马场里溜达嬉戏。

九月的端木家分外忙碌,连贺氏和小贺氏婆媳俩也像陀螺似的忙得脚不沾地,忙着关注端木绮和贺令依的功课,忙着替二人赶制新衣,本来贺氏是想请金师傅的,但是玉锦楼这两个月在京中越发如日中天,各府都捧着银子排队请金师傅定制礼服,早已经排到了年底,所以金师傅只能婉拒了贺氏,这让贺氏有点下不来脸,觉得玉锦楼真是不识抬举。

反正贺氏也并非是非玉锦楼不可,转而去找了京中著名的蔡氏绣庄制衣,又给两个姑娘都定制了首饰等等。

九月中下旬,在习习秋风中,树叶一点点地染成了金黄色,京城的天气也渐渐干凉,端木绯巴不得天天躲在家里,不过,天不从人愿,九月二十七日一早,马车就载着她从端木家出发往皇宫方向去了。

马车里,与她一起的还有贺氏、端木绮和贺令依。

“啊——”端木绯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沉甸甸的,真恨不得现在就让车夫送她回府睡个回笼觉。为了进宫,她比平日里足足早起了一个时辰。

坐在端木绯对面的贺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那双精明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古怪的光芒。

一个多月前,她带端木绮和贺令依进了宫,想让端木贵妃从中挑一个给涵星做伴读。

贺氏想得很好,但端木贵妃却没有应下,只说晚些日子会叫些贵女进宫,再给涵星好好挑两个伴读,还说到时候端木绮和贺令依也可以来。

这些日子来,贺氏特意让闺学的先生给两人加强了功课,又请了嬷嬷学了宫中的礼仪,方方面面都精心准备了,没想到,昨天端木贵妃派亲信传来口谕,说是让端木绯也一起进宫。

莫非女儿还是想选端木绯当涵星的伴读?贺氏眉心微蹙,捏住了手里的佛珠,眼神也随之沉了下来。

贺氏身旁的贺令依却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地挑开窗帘,朝皇宫的方向望去,眸中似期盼,似紧张,又似娇羞。

端木绯又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心里觉得早起什么的,实在是太折磨人了,等今天从宫里回去后,她一定要好好补个眠。

就在端木绯的哈欠连连声中,马车来到了宫门外,端木贵妃派来的嬷嬷已经候在了那里,领着贺氏去了端木贵妃的钟粹宫。

钟粹宫里此刻十分热闹,才到正殿门口,贺氏已经听到东偏殿的方向传来少女们清脆的声音,宛如山涧清澈的溪流般流淌着。

“端木太夫人请。”嬷嬷在前方打帘,领着贺氏一行人鱼贯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角落里一个青铜三角雕麒麟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香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菊香。

着一袭石榴红缠枝菊花纹刻丝褙子的端木贵妃正坐在一张紫檀木嵌云母罗汉床上,两边坐了四五个正值金钗、豆蔻年华的少女。

贺氏、端木绯一行人的到来,引得殿内端木贵妃等人都齐刷刷地朝她们望了过去。

端木贵妃眸光一闪,有些惊讶贺氏也来了,她本来只是让几个小姑娘自己来。知母莫若女,端木贵妃稍微一想,就心领神会了。

母亲这是想让自己至少留下一个呢,哎,母亲年纪越大,就越有些糊涂了。端木贵妃心里微微叹息着。

对于皇子公主而言,择伴读是为了得助力,除非是端木绯,不然端木贵妃是不想从端木家或者贺家择伴读的。

“见过贵妃娘娘。”贺氏、端木绯一行人纷纷给端木贵妃行了礼。

“母亲多礼了。”端木贵妃不动声色地笑道,接着又让三个小姑娘也都起身,然后道,“涵星马上也该下学了,玲珑,你带着姑娘们去御花园玩耍吧。”

“是,贵妃娘娘。”一个圆脸的青衣宫女立刻屈膝领命。

端木绯也跟着这些姑娘们一起去了,姑娘们说说笑笑地跟着宫女玲珑离开了钟粹宫,一直来到御花园的汀兰水榭中。

端木绯随意地在水榭中找了个临湖的扶栏长椅坐下,懒洋洋地喂起鱼来,秋天的金鱼长得愈发膘肥体壮,不过身子倒是灵活得很,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甩着蝴蝶般的鱼尾争抢着鱼食。

其他几个小姑娘交投接耳地窃窃私语着,朝端木绯和端木绮的方向张望了几眼,跟着她们就朝端木绯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翠衣姑娘优雅地对着端木绯福了福,笑吟吟地与她搭话道:“端木四姑娘,别来无恙?”

端木绯看着对方娟秀的小脸也想了起来,欠了欠身回礼:“赵姑娘。”

“赵姑娘,你认得端木四姑娘?”一位粉衣姑娘好奇地问了一句。

那位赵姑娘有些意外端木绯还记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更浓,忙又道:“我不过是在今年四月的凝露会与端木四姑娘有一面之缘,当时我曾有幸听端木四姑娘弹奏一曲《花开花落》,甚为叹服。”

她身旁的三位姑娘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端木四姑娘以及那位端木二姑娘都是四公主涵星的表姐妹,今天既然特意进宫,显然也是为了伴读的位置。以端木家与贵妃的关系,再凭借这位端木四姑娘出众的琴艺和棋艺,想来肯定会占去其中一个伴读的名额。

也就是说,她们剩下的人就要争取这最后一个名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