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训离暗暗地松了口气,禀道:“末将得到消息,说梁家的小公子就躲藏在这里,特意前来缉拿。”

就坐在一旁的端木绯也听到了,眸光闪了闪。

端木绯也知道这个梁家。

梁大将军镇守黔州昌旭城,与大多数边关将领一样,他的家人都留在京里。前几日,南境那边传来消息说,昌旭城失守,说是梁大将军投了敌,大开城门,迎敌军入城。

皇帝一怒之下,下令锦衣卫封了大将军府,将其父母妻儿全都下了狱。如今听程训离所言,难道是梁家的小公子逃出来了?

岑隐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自己办差就是,小声些,别打扰本座看戏。”

“是,岑公子。”程训离恭敬地抱拳领命,转身下楼时,他的目光从舞阳和涵星身上掠过,当然也认出了她们俩,却是没上去行礼,直接下了楼梯。

戏楼被锦衣卫训练有素地封了起来,那些客人自是不许出去,一个个都忐忑不安地坐在原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没一会儿,戏楼里又响起了悠扬的笙笛声和三弦声,戏台上的那些戏子也继续唱起戏来,只是全都战战兢兢的,原本畅快淋漓的戏变得僵硬干涩起来。

几个锦衣卫默默地分散开来,分别去了戏子们化妆的后台、戏楼的后院以及雅座搜查,众人只听到那些微的步履声从四周窸窸窣窣地传来。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一楼大堂的那些客人愈来愈不安,有的人在看坐在一旁的程训离,有的人在偷偷望着二楼的岑隐,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

众人只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大概也唯有二楼的岑隐、端木绯、舞阳几人还有心情看戏、说笑了。

约莫一炷香后,几个锦衣卫回到了大堂中,对着坐在戏台附近的程训离压低声音禀道:“指挥使,没有发现。”

程训离飞快地朝二楼的岑隐望了一眼,也是放低了音调,道:“再查这里的客人,给本指挥使一个个盘查!”

“是。”那个小胡子锦衣卫对着程训离抱拳领命,然后向身后的那些锦衣卫使了个手势,其他人又开始一桌桌、一个个地盘查起这边的客人来。

未免惊扰贵人,这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锦衣卫也只能夹着尾巴小心行事,尽量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声,茶楼里的气氛越来越古怪。

与此同时,戏台上的两个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时欢快,一时婉约,一时哀泣……

二楼的岑隐一边饮茶,一边看戏,仿佛全然不受影响般,而一楼的程训离已经是冷汗淋漓,颈后早就湿漉漉的一片,心里感慨自己今日实在是运气不好,偏生遇上这位祖宗微服出门。

哎,只希望楼上的这位祖宗千万别生气!

思绪纷乱间,三个锦衣卫已经朝耿听莲那一桌走去,耿听莲微微蹙眉,对着身旁的青衣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个青衣丫鬟立刻就上前了几步,挡住了那三个锦衣卫,得体地说道:“三位大人,我家姑娘是卫国公府的五姑娘,正在与几位闺中友人听戏,想来不会有大人想要缉拿的人犯。”

三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心道:今天这茶楼的贵人可真不少。

卫国公府的面子他们当然还是要给的,其中一个方脸的锦衣卫就客气地抱拳道:“原来是卫国公府的姑娘。叨扰了。”

三个锦衣卫正要离去,就见旁边一桌一个着石青色直裰的公子忽然站了起来,淡淡道:“原来耿家姑娘也在这里啊。”

一时间,二楼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了过去,只见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修竹般挺拔的身材,五官清秀,目光清亮如水,神情有些沉静,有些淡漠。

青衣公子缓步朝耿听莲那一桌走去,身后还跟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小厮。

耿听莲自然也看到了他,脸色微微一变,长翘的眼睫垂下,掩住眸底的紧张与忐忑。

“耿五姑娘……”那青衣公子目标明确地走到了耿听莲跟前,同桌的其他姑娘不由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耿听莲也看着对方,没说话,如白玉般的素手把帕子捏得更紧了。

青衣公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圆形雕凤鸟的碧玉佩,“啪”地把碧玉佩放在了耿听莲身侧的桌面上,平静地说道,“耿姑娘,你我既然已经退婚,这信物还是要归还的,今日正好遇上,我就把它还于姑娘了。”

耿听莲瞳孔微缩,清丽的脸庞上褪了血色。

同桌的郑二姑娘几人皆是下意识地面面相觑,脸上难掩惊讶,心道:按照这位公子的言下之意,耿姑娘之前曾与他订过亲?!她们怎么都不曾听闻过?

姑娘们的脸上既好奇,又疑惑。

耿听莲的樱唇紧抿,眼神幽邃,差点就想拍桌子与对方对质一番,但咬牙忍下了。

但凡涉及婚事,无论真相为何,总是女方吃亏。

这个时候闹出来,丢脸的人只会是自己。

不过,这人简直太卑鄙了,暗中跟踪自己追来此处,又故意当着其他人的面把玉佩还给自己,让别人知道自己与他曾经订过亲,其意图昭然若揭,分明就是想坏了自己的清誉,让自己嫁不到好人家。

幸好,幸好父亲当即立决,与这等下三滥的人家退亲了!

耿听莲好半天才挤出了一个“好”字,只想快点打发了此人,却不想对方神情清冷地又道:“还请耿五姑娘把先母当年给的信物也一并还给我吧。”

耿听莲身子更紧绷了,努力忍耐着。

青衣公子理所当然地接着道:“那信物是先母为了两家的亲事才给予贵府的,如今都退了亲,姑娘应该不至于赖账不还吧!”

随着他的一句句,四周几位姑娘的神色也越来越微妙。

耿听莲只觉得如坐针毡,脸色愈来愈难看,忍了又忍,还是无法继续再保持沉默了,咬牙道:“我当然不会把东西带在身上,等回去后,我即刻就让人送去泰郡王府。”

青衣公子定定地凝神着她,眉宇紧锁,似乎在审视着她是否在撒谎一般。

一旁的三个锦衣卫自然也听到了,朝那青衣公子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心道:原来是泰郡王府的世子爷,既然与卫国公府的姑娘“相识”,身份应当没有可疑。

三个锦衣卫的脸上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只当他们看了场热闹,又招呼着朝下一桌走去。

青衣公子又开口道:“那我就信姑娘一回,请姑娘在三日内将东西归还于我,否则,我也只能登门叨扰了。”

他似乎怕她赖账,语气中透着一丝威胁。

耿听莲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几乎是无地自容,声音像是从喉底挤出来的一般,道:“公子放心。我虽然是女子,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青衣公子眉头稍稍舒展,随意地对着耿听莲拱了拱手,毫不留恋地转身,回了他自己的那张桌子,他的小厮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

好不容易打发了对方,可是耿听莲却没有松一口气,又羞又恼,手里的帕子几乎快被她揉烂了,四周戏子的吟唱声早就离她远去……

她神色紧张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岑隐,落在对方那完美的侧颜上。

岑隐的眼帘半垂,目光注视着下方大堂的戏台,嘴角微微翘起,他身边的端木绯笑眯眯地指着下方的戏台,说他说说笑笑。二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楼下的这出戏中,没有注意到耿听莲这边的动静。

耿听莲咬了咬下唇,下意识地又捧起了一旁的茶盅,此刻茶水已经凉了,口感变得愈发苦涩粗糙,就像是耿听莲此刻的心情一般……

戏楼里的锦衣卫很快就盘查完了这里的客人,却是一无所获,纷纷回禀了程训离。

程训离皱了皱眉,心道:难道是消息错了?

这要是平时,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再搜一番,可是……

程训离又朝二楼的岑隐望了一眼,想了想后,站起身来,又蹬蹬地上了楼,对着岑隐抱拳道:“岑公子,末将就先告辞了。”

岑隐淡淡地应了一声,右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盅。

很快,一众锦衣卫就快速地撤出了戏楼,四周的气氛登时一松,连戏台上两个戏子彼此怒骂的声音似乎都嘹亮了不少,步履又轻盈了起来……

那些客人也长舒一口气,急忙招呼小二给添茶,又是彼此打探起锦衣卫到底是在搜查什么人犯。

一片热闹的说笑声中,那青衣公子也带着小厮离开了。

“蹬蹬蹬……”

他们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耿听莲看着他下楼的背影咬牙切齿,心道:这笔账她记下了。她回去定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为她做主!

端木绯也同样在看那青衣公子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吃着一块红豆酥。

唔,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她和舞阳、涵星来的时候,只有那位泰郡王府的世子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身后的这小厮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端木绯翘了翘唇角,眼睛若有所思地眯成了两弯新月,看来吃得很是满足。

这时,戏台上的一出戏终于唱完了,戏子们纷纷退了下去,乐声停止,不过那些看客早就心不在焉,连刚才唱了什么都没注意到,只顾着说锦衣卫缉拿人犯之事。

端木绯趁着下一出戏还没开始,就与岑隐告辞,又回了舞阳和涵星那桌。

“绯妹妹,刚刚这出戏唱得实在是太‘精彩’了。”涵星笑吟吟地叹道,也不知道她说得到底是楼下这出戏,还是方才二楼的这一出。

端木绯眨了眨眼,想着那位青衣公子与他的小厮,心有戚戚焉地说道:“确实是演技精湛。”

然而,她的话听在涵星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味。

涵星感慨地说道:“没想到耿听莲竟然和泰郡王世子慕瑾凡定过亲,这两家瞒得可真严实,要不是今天听说,本宫都想不到他们没声没息地定了亲,又退了亲……”

“耿家一向‘精明’。”舞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刚刚那位青衣公子是泰郡王府的嫡长子慕瑾凡,也是世子,而他的生母如今身份有些尴尬。

端木绯想到了什么,道:“我记得泰郡王妃是姓梁吧?”

“南境的梁大将军就是先泰郡王妃的父亲。”涵星点了点头,有几分唏嘘地说道,“那位泰郡王妃早在三年前就先逝了。”

说着,涵星似笑非笑地瞥了耿听莲的方向一眼,很显然,耿家与泰郡王府之所以会退亲,就是因为梁家出事了,慕瑾凡有这样的外家,就等于白玉有暇,耿家又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女婿。

涵星的目光又从耿听莲移向了那空荡荡的楼梯口,“想来泰郡王世子是因为被退了婚,觉得没脸,所以刚才才当众给耿听莲没脸。”

端木绯微微一笑,眸子晶亮,自顾自地捻起一块蜜枣送入口中,不置可否。

舞阳叹了口气,似有所感地说道:“耿家怕是不会善罢干休的,慕瑾凡太鲁莽了。”

话语间,楼下的大堂又再次响起了一阵轻快的弦乐声,第二出戏拉开了帷幕。

如同舞阳所料,耿家确实不会轻易罢手,当天耿海就亲去了一趟泰郡王府。

没半个时辰,耿海和泰郡王便一起出了郡王府,一路闹上了御前。

耿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声泪俱下地告了御状:“皇上,这婚姻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泰郡王前一刻与臣说得好好的,愿意退婚,回头就让世子在众目睽睽下如此羞辱小女,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小女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回去后差点羞得没自缢,臣这为人父的真是心痛啊。”

耿海说得悲切,一副“天下父母心”的样子,听得膝下有女的皇帝也略有感触,斥了泰郡王一句“教子无方”。

“皇上训得是。”泰郡王诚惶诚恐地受下了,直接跪在了地上,义正言辞地说道,“犬子所为,臣也甚为痛心,臣在此代犬子给卫国公赔罪了!世子无德,不堪大任,皇上,臣请旨废世子以示惩戒,并与犬子分家另过。”

259平妻

皇帝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面露迟疑之色。废世子事关重大,可不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为表公正,皇帝干脆派內侍又召了慕瑾凡进宫。

于是,半个时辰后,御书房里就又多了一人,正是泰郡王世子慕瑾凡。

慕瑾凡给皇帝行礼后,泰郡王就疾言厉色地轻斥道:“逆子,还不赶紧给卫国公赔罪!”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审视地打量着慕瑾凡,想看看他会如何反应。

慕瑾凡看着泰郡王,一派清冷,语气平静地问道:“儿子何错之有?”

“你……死不悔改!”泰郡王脸色发青,觉得自己的脸面都快被这逆子给丢光了。他再次看向了皇帝,惭愧道,“皇上,这逆子实在是无可救药。”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慕瑾凡,从这个年轻人今日所为来看,心胸未免还是太狭隘了些。他心里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有了决定……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八,皇帝在封笔封印前,下了圣旨废泰郡王世子,令得整个京城哗然,一道道目光都望向了泰郡王府。

十二月二十九,泰郡王府匆匆收拾出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正式把慕瑾凡分了出来。

不过短短几天,一切尘埃落定,只是慕瑾凡的表弟,梁家那位下落不明的小公子一直没有找到,锦衣卫指挥使程训离还为此被皇帝责骂了一顿,皇帝心觉锦衣卫还是远没有东厂办事可靠。

而除了梁小公子外,梁家的其他人全都在诰狱中,就等年后问罪。

十二月三十,皇帝特意带着皇后与几位皇子公主去了皇觉寺迎了贺太后回宫。毕竟这都过年了,太后若还留在外面,只会徒惹人非议。

贺太后回宫后,就带着长庆长公主在慈宁宫里寸步不出,据说,是要潜心诵经为国祈福。

除此之外,宫里宫外,皆是一片喜气洋洋,街道上、宅子里、院子里都挂满了一个个鲜艳的大红灯笼,门窗上贴着大红春联,宣示着新的一年快要来临了。

端木家也是亦然。

戍初,一家人如往年般祭了祖,一起享用了年夜饭,热闹之余,井然有序。

这是端木纭掌管中馈后,度过的第二个大年夜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对一切愈发游刃有余,看得端木宪对这个大孙女也愈发满意。

就在这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新旧交替之时来临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在京城的天空中,此起彼伏,一直闹到四更天的锣声响起,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众人赶紧都歇下了,毕竟大年初一,端木宪和贺氏还要一早进宫朝贺,至于端木绯则美美地在屋子里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了身。

端木宪和贺未初才出宫回府,之后,各房的人纷纷去了永禧堂给他们拜年。

没一会儿,正堂里就被众人坐得满满当当,外头还有一众仆从待命,一个个都是容光焕发,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端木宪和贺氏笑容满面地坐在上首的两把太师椅上,接着,府中众人就按照长幼尊卑开始给他们拜年。

长房的夫妻俩已经仙去,因此就以二房为尊,二老爷端木朝携妻子小贺氏上前,走到两个蒲团前跪下给双亲磕头拜年。

端木宪和贺氏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压岁钱,然而,端木宪手里的红封正要递出去,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小贺氏头上那明晃晃的赤金拔丝五凤朝阳珠钗上。

端木宪本来是不会去注意女眷的首饰,更何况还是儿媳妇的发钗。

就是前些日子,端木宪在两个孙女理好了嫁妆后,听闻她们还特意列了份册子记录嫁妆里缺少的东西,就让姐妹俩带来给他看了,心里是想着将来若有机会,再慢慢地补给她们。

当时,端木纭还有些婉惜地指着册子上一些首饰说,这些本来可以给端木绯当陪嫁的,端木宪也就随意地多看了几眼。

册子上不仅标注有名称,还有图,所以,端木宪一眼就认出了,小贺氏此刻戴在头上的这支赤金拔丝五凤朝阳珠钗分明就是李氏嫁妆里“遗失”的那一支。

端木宪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跪在下面的端木朝和小贺氏见端木宪迟迟没有动静,奇怪地抬头去看,小贺氏这一抬头,那五凤朝阳珠钗上的几对拔丝凤翅就微微颤颤地颤动起来,赤金丹凤口中衔的明珠摇曳地晃在她的额心,熠熠生辉。

不知为何,小贺氏觉得端木宪的眼神有些瘆得慌。

“老二媳妇,你头上这发钗是从哪里来的?”端木宪随口问道,神情淡淡。

正堂里的气氛随着他的这句问话陡然一冷。

原本正在说着话的其他人都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小贺氏鬓发间的珠钗上。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对端木宪的性子也有相当的了解,端木宪绝非那种无的放矢之人,那么……

想着,众人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神色各异,或是面露惊疑之色,或是蹙眉,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拭目以待。

四夫人任氏和五夫人倪氏暗暗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贺氏没想到端木宪会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一下,心跳砰砰加快,眼神飘忽。

她咽了咽口水,含糊其辞地说道:“父亲,这是……儿媳请人打的。”

贺氏闻言,面色微沉,知小贺氏如她,此刻细细一打量,就看出了小贺氏心中有鬼。

端木宪“哦”了一声,发出淡淡的冷笑声,再问小贺氏:“那么,是哪儿打的?又是谁画的样子,哪个师傅,用了多少工费?”

小贺氏讪笑了一下,心里越发不安,手指紧紧地捏着帕子,仿佛如此能给她一点安慰似的。

她努力地把语气变得随意了一些,笑道:“父亲,您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啪!”

端木宪随手把手里的红封放在了一旁的紫檀木案几上,像是拍案,又像是不经意,打断了小贺氏的话。

小贺氏被这一声吓得身子一颤,只见端木宪的嘴角紧抿了起来,平日里儒雅的脸庞上变得严肃凝重起来。

“父亲,”小贺氏支支吾吾地接着说,“这钗是在金玉斋打的,也有些时候了……”

贺氏哪里还看不出其中的猫腻来,虽然也想质问小贺氏一番,却又不能让其他人看了贺氏女的笑话,她暗暗咬牙,打算先含混过去,笑着劝了一句:“老天爷,今天过年,有什么事晚些再说……”

贺氏的话没机会说完,端木宪顺手抄起手边的茶盅已经朝小贺氏砸了过去……

又是“啪”的一声,茶盅砸在了小贺氏的蒲团边,瓷片碎了一地,那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把小贺氏那簇新的丁香色马面裙溅上了一片淡淡的茶渍,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一地的狼藉。

小贺氏吓得轻呼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屋子里愈发安静了,落针可闻。

端木宪深吸一口气后,指着她头上的五凤朝阳珠钗就怒斥道:“金玉斋?!要不要我让人去金玉斋问问这到底是不是他们那打的?”

小贺氏的嘴巴张张合合,还想说什么,就听端木宪又道:“你自己蠢,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蠢吗?!这分明就是你大嫂的嫁妆,‘你们’倒好,串通一气,借着管家之便把人家的嫁妆暗中昧了下来,监守自盗!”

端木宪口中的这个“你们”指的当然不仅仅是小贺氏,还有贺氏,听得贺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五官微微扭曲,这一刻她真是恨不得上前狠狠地甩小贺氏两巴掌。

四周其他人又是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道:也难怪贺氏和小贺氏之前一直拽着李氏的嫁妆不肯放手,这其中果然是有不少“好处”啊。有道是,不问自取是为偷。吃相还真是难看!

“父亲,您误会了!”小贺氏的脸色发白,只觉得四周其他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如刀般扎在她身上,让她羞愤欲绝,“这是我娘家的嫂子……”

端木宪听她还想狡辩,直接骂道:“信口雌黄!你大嫂李氏的嫁妆单子,不止是府里有,李家也有,要不要我找李家要一份来对一下?没准亲家那边还记得这钗是从何处打的,又是哪个师傅打的!”

说到后来,端木宪的声音冰冷如寒霜,字字刺骨。

小贺氏哑口无言,这五凤朝阳钗上嵌的红宝石、南珠价值不菲,李太夫人还在世,当年是她亲自给女儿备的嫁妆,对于如此珍贵的首饰,她不可能没印象。

小贺氏的额头开始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形容中掩不住的狼狈。

看她这副心虚颓然的样子,屋子里的众人以及那些候在廊下等着拿赏钱的下人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哗然,尤其屋外那些下人皆是交头接耳地私议着,嘈杂喧哗。

小贺氏几乎是面如死灰,一颗心急速地直坠而下。这私吞大嫂嫁妆的罪名要是被定下了,她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了,以后就算是端木纭出嫁,她恐怕也别想再把中馈权拿回手上了……

一旁的端木绯从头到尾都是笑眯眯的,自顾自地喝着茶,笑得和她养的那只小狐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端木绯知道李氏的那些嫁妆大多是被贺氏或者小贺氏私吞了,但无凭无据的,在贺氏的那番话下,从来不管内宅事的端木宪多半也会当作是真得花用掉了。就算当初直接闹开来,无凭无据的,也不可能任由她们姐妹俩去二房搜查,对她们没有半点好处。

唯有明面上当作嫁妆的事情已经了了,才能引得那个私吞的人拿出来用。

有些古董字画,金银首饰可遇而不可求,不可能全都被变卖掉了。

于是,端木绯在整理完后,特意让丫鬟照着嫁妆单子把遗失的物件一一画下来,重新登记造册,又找了机会让端木宪看了,就是为了预先在端木宪的心里埋下种子……

端木绯不着急,只是在晨昏定省见面的时候,时不时在小贺氏的面前显摆一二,果然,小贺氏沉不住气了,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

端木绯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璀璨的流光,似笑非笑。

以她对端木宪的了解,端木宪怕是从没想过儿媳妇的嫁妆竟然会被私吞,这一怒之下,有的好戏可瞧了。

唔……真是好茶。她陶醉地抿着小嘴,笑容更深,两眼弯弯。

小贺氏的脸色更白了,只能讷讷道:“父亲……这,这确实是大嫂的嫁妆,但儿媳并非是故意要昧下大嫂的嫁妆。”

小贺氏绞尽脑汁地意图解释道,“儿媳只是借用忘了还了……七年前,太后娘娘的千秋节,本来因为皇上下了江南,太后娘娘说不办寿宴的,谁知皇上在千秋节前赶回了京城,又下旨为太后娘娘庆生。当时时间紧急,儿媳没有合适的首饰,就借用了大嫂的,之后就收在匣子里,一时忘记了……”

小贺氏起初还有几分心虚,说到后来,振振有词,说着说着,几乎连她自己也快相信她是不巧忘了。

端木宪的眼神更冷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缓缓道:“这种借口也想来搪塞我?”他甚至懒得再训了,与这等贪婪无知的妇人多说无益。

一旁的贺氏心里也是暗自咬牙,归还李氏的嫁妆前,她吩咐小贺氏理理嫁妆,没想到小贺氏居然还背着她自己私吞了一部分,害她足足为此赔进去两万两千两白银。

想着,贺氏还觉得心口在滴血,但是小贺氏毕竟是她侄女,是贺家人,贺氏只能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打圆场道:“老太爷,老二媳妇为人一向有几分马虎。”事后再怎么罚且另说,现在贺氏必须先把场面圆过去。

跪在小贺氏身旁的端木朝额角青筋乱跳,这若非是还顾忌此刻的场合,不想让其他几房和外面的下人看了二房的笑话,他就想踹上小贺氏一脚。

目光短浅,真是目光短浅!

她也不想想她是有儿有女的人,以后她让孩子们如何在府中做人!

为了几个儿女,端木朝也只能跟着打圆场:“父亲,珩哥儿他娘借戴大嫂的首饰确实有错,她这人记性不好,想来也不是存心而为……”端木朝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面都快被小贺氏给丢尽了。

话语间,端木珩默默地站起身来,直接在端木朝的身后跪了下去,无视那一地的茶水和碎瓷片跪在那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无声的用行为表示他的态度。他知道,母亲错了!

小贺氏知道怕了,急忙磕头求饶道:“父亲,儿媳知错了。您就绕了儿媳这一回吧。”她连连磕头,连头上的珠钗都因为那剧烈的动作而歪斜了,形容愈发狼狈。

端木宪不为所动地坐在那里,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对着端木朝说道:“莫氏呢?你让她过来磕头吧!”

四周的气氛再次一变,不仅是端木朝和小贺氏,其他人也是一惊,气氛更古怪了。

照理说,莫氏虽是良妾,但到底是妾,这种场合她哪有资格过来给端木宪和贺氏磕头。

端木宪这么提议,分明就是要贬小贺氏而扬莫氏,看来这二房的风向又要变了!

众人的目光又望向了上首的端木宪。

端木宪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二,我听说莫氏有了身子……你的院子也不能没人打理,等过了年,就摆了酒席,把她抬为平妻吧。”

端木宪神情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却令得一屋子的人都惊住了。

“父亲!”小贺氏激动地叫了出来,身子如风雨中的弱柳般摇摇晃晃,脸上血色全无,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似的。

贺氏也急了,急忙道:“老太爷,这不妥吧?这京城名门世家,谁家还抬平妻?我们端木家好歹是书香门弟,门风清正,平妻的事传出去的话,岂不是平白让人在茶余饭后非议我们端木家罔顾礼仪,门风不正,徒惹人话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