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小小的风波一下子就过去了,似乎没有在席宴上留下一丝涟漪,平台上越来越热闹,那些蒲国大臣喝得面红耳赤,但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众人拿的是酒杯,唯有轮椅上的温无宸执的是茶碗,饮的是茶碗中咸香的奶茶,神情惬意,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同四周的觥筹交错声隔离开来。

他乌黑的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辉,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整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无暇美玉雕刻而成的玉像,说不出的温润出尘,彷如谪仙下凡。

他悠然饮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视着四周,却是暗暗地留心着众人的反应。

许景思与仪式前一样,还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仿佛谁任新王都与她无关。

其他九族的族长表现各异,大部分人对新王牟奈殷勤极了,不时对他敬酒恭贺,有的人不冷不热,也有的人比如甘松族族长,心不在焉,神色复杂极了,似乎至今还不敢相信“文弱”的二王子竟然会战胜了自己的外孙。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无论是大盛,还是蒲国,皆是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机会从混乱之中辟出一条生路来。

温无宸的嘴角微微勾起,神情还是那般温润,如流水,似青岚,若皎月,看似云淡风轻,弱不禁风,再一看,又如渊渟岳峙,气度雍容,荣辱不惊。

一曲罢,紧接着又是一曲响起,热情奔放的鼓声与弦乐声交错着响起,男男女女的舞伎带着手铃鼓边唱边跳,活力四射,极具异域风情的歌舞让几个大盛使臣也看得目不转睛……

宴会足足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才散场,那些宾客们或是暂居于王宫中,或是出宫四散而去,也包括封炎他们。

太阳西斜之时,他们就回到了驿馆中。见四周没了蒲人,压抑了大半天的何大人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

“无耻!下贱!”

“子娶母,不以为耻,竟以为荣!”

“弟害兄,分明就是不悌不敬,竟然尊之为王!”

“聚众为淫,不忍入目,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何大人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整张脸更是涨到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似的。

这一次,何大人倒还算有了几分理智,没敢在封炎跟前再直斥许景思,话中只说蒲国人,但是他对许景思的不满早溢于言表。

封炎目光淡淡地看着何大人,似笑非笑道:“何大人,若是看不下去,不如先提早回京如何?也免得这蒲国的人事污了何大人的眼!”

“……”何大人嘴巴张张合合,他虽恨不得立刻离开蒲国这等未教化的蛮夷之地,却还记得他此行身负重任。临行前,皇帝特意秘宣过他,告诫他此行有三个目的,一来是看看蒲国新王对大盛的态度,二来是要劝新乐郡主留在蒲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监视封炎。

封炎没走,他又怎么能走,怎么敢走!

何大人的脸上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封公子,你我有圣命在身,又怎么为一己之私,图一时痛快!哎,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得来的不过是其他人冷淡讥诮的眼神,何大人愈发尴尬,借口疲累不堪,就告退了。

慕瑾凡等其他人也各归各屋,唯有温无宸留在了封炎的房间里。

阳光透过几扇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照得屋子里一片金红色,明亮通透。

封炎亲自把温无宸的轮椅推到了窗边,窗边的方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一旁还摆着一册棋谱。

想着今天可以见到许景思,封炎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今早启明星的第一道光线刚照亮天际,他就起身了。

既然无事可做,他干脆就按照棋谱摆起棋局来,这本棋谱还是他临行前从蓁蓁那里顺的,是蓁蓁把她收集的一些残谱重新整理,集结成册……

想着蓁蓁,封炎的眼底掠过一道流星般璀璨的流光。

温无宸看着那棋盘上的残局,隐约也猜到封炎想必昨晚一宿辗转反侧,心绪难平。

封炎又给温无宸斟了茶,斟的是他们从大盛带来的毛峰,刚刚的酒席上大鱼大肉,正好喝点毛峰,解解腻。

“阿炎,郡主怎么说?”温无宸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随意地扫视着身前的棋局,这盘棋已走至中盘,黑子锐不可当,在棋盘上如一条蜿蜒的黑龙盘踞其上,而白子已经在黑子气势汹汹的攻势下,变得杂乱无章……

封炎正在给自己斟茶,闻言,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哗哗”的斟茶声也间断了一下,然后水声又继续响起。

待斟茶声停下后,封炎才把之前他被那个女奴带去见许景思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包括许景思没料到封炎会代表大盛出使蒲国,包括她对两位王子的评价,也包括她的一些打算……有些话,之前许景思说来时云淡风轻,但是此时由封炎转述时,却字字带着血,让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一字字地道来。

好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封炎一人的声音,温无宸眼帘半垂,似在倾听,又似在注视着眼前的棋盘。

屋子里,明明坐着两人,空气中却透着一种淡淡的孤寂与萧索。

封炎说完后,捧起了茶盅,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

一阵细微的棋子碰撞声忽然响起,温无宸信手从棋盒里捻起了一粒白子,白色的云子如同他身上这袭夹着银丝的霜色衣袍般洁白无暇,神圣不可侵犯。

“啪!”

温无宸毫不迟疑地把手里的白子放在棋盘的右上角。

他微微笑了,眸光一闪,幽黑的眸子明亮温暄,道:“郡主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说着,他语气中透出一抹唏嘘,“当年也是她一力要求和亲蒲国……给许家满门挣了条活路。”

封炎看着眼前棋盘,随着这白子的加入,原本大局已定的棋局仿佛一粒石子坠入湖面般,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棋局发生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变化,似是苟延残喘,又似乎是隐约透出了一丝生机。

温无宸可能不知道,但是封炎清楚这局棋其实还没摆完,此刻温无宸走的这步棋已经与棋谱上的迥然不同。

封炎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目光微微发直。

他们此行来蒲国,是想见见许景思,看看她是想回大盛,还是她已经有了其它的打算,再来决定下一步棋。

封炎从棋盒中捻起了一粒黑子,按照棋谱上的走法落子,黑子咄咄逼人。

温无宸似乎有些意外,瞥了封炎一眼,又捻起了一粒白子,忽然话锋一转道:“上午的比试怕是有猫腻。”

封炎朝温无宸看去,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对于上午的比试,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根据上半局的势头,大王子明显要胜于二王子,而且按照周围蒲人的反应来看,大王子平日里在武学上应该强于二王子,当时,哪怕二王子的决胜心再强,也不可能突然就有如神助地得到了翻盘的契机。

“我观那二王子牟奈那双目充血,瞳孔扩大,浑身青筋暴起,浑身似乎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状态,即便后来比试结束后,他的额角、颈后还在持续大量地出汗……他之所以能反败为胜,十有八九是因为服用了某种药物以提升力量、速度等等。”温无宸不紧不慢地推测着,又落下了一粒白子。

封炎眯了眯眼,仔细回想着之前比试中的一些细节,尤其是牟奈当时的神情、动作、面色……果然如温无宸所说。

封炎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黑子,从食指滚到尾指,又随意地从尾指滚到食指,他修长的手指灵活敏捷,那棋子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般。

“大王子赤德如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输吧。”封炎一边说,一边照着棋谱又落下一子。赤德如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却被二王子阴了一把。

温无宸点了点头,右手再次摸向了棋盒,“大王子的外祖父恐怕是心有不服……”

在蒲国,大王子的母族甘松族是除了甫族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有许多小族依附于他。

若是今日公平决战,强者为尊,就算大王子输了,甘松族也就认了。但是,今天的比试中,二王子赢得也并非是毫无破绽,等甘松族族长与大王子之后细想想,就会知道不对劲,说不定也能看出端倪来,甘松族肯定不服。

这片高原上的蒲国十族,数百年来,皆是以强者为尊,一旦登上王位的人不是强者,就压不下底下这些野心勃勃的人。

如今二王子虽然胜了,其实反而给他自己制造了极大的隐患,只可惜,他自视甚高,怕是还没有想到。

温无宸说话间,又落下了第三粒白子。

不过是三步棋,这棋局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白子又活了,而那原本宛如巨龙般盘踞棋盘的黑子却摇摇欲坠,如大厦将倾……

封炎没有再继续,棋谱上的黑子也就走到这一步而已。

接下来,只要走错一步,黑子怕是要彻底崩塌了……

温无宸也没有催促他,静静地望着眼前变幻莫测的棋局,目光又看向了一旁的那本棋谱,封皮上那娟秀的字迹令温无宸的目光流连了一瞬。

阿炎的心上人,阿炎的姨母,还有阿炎的娘……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女子。

“如今的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郡主刻意安排的,”温无宸徐徐道,“阿炎,你得找机会再见见她。我们先暂时静观其变,不能随意行事,免得误了郡主的安排……”让她这么多年的隐忍与蛰伏功亏一篑!

“新王登基是在十日后……”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那之前设法见到许景思才行。

屋子里静了下来,然而,外面还是喧嚣不已,今日对于都城乃至整个蒲国的百姓而言,都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沉浸在决出新王的喜悦中。

城里城外,锣鼓声、弦乐声、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在金逻城的上空。

他的蓁蓁最喜欢看热闹了,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高兴的吧。封炎望着碧蓝的天空,魂飞天外地想着。

酉初,蒲国的太阳还高高挂起,而在遥远的大盛,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依依不舍地俯视着下方。

正坐在厅堂的窗边发呆的端木绯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唔,难道她今天喝了太多冰果子露,受了凉了?!她得喝些热姜汤才行……

端木绯正想唤碧蝉,就听到旁边有人喊了一声“端木四姑娘”,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

“最后这一幅是端木四姑娘的字吧!”厅堂的中央,一个粉衣小姑娘笑眯眯地说道,又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端木四姑娘,章大夫人接下来要点评你的字了,快过来听听吧。”

那粉衣小姑娘的身旁还有七八名姑娘,她们都簇拥着一个皮肤白皙、着樱草色仙鹤衔灵芝刻丝褙子的妇人,厅堂四周还坐了五六位正值芳华的姑娘家,三三两两地说说笑笑。

那位优雅的妇人就是六月初来京里的三位女大家之一——章大夫人,是四大世家之一淮北章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母,更是一个能诗擅画的才女,才名名满大盛。

端木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朝章大夫人走了过去。

章大夫人看来雍容高贵,嘴角维持着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端木绯,其他姑娘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望着端木绯。

端木绯很快走到了章大夫人跟前,对着她福了福,笑吟吟地说道:“有劳章大夫人指点了。”

端木绯是三天前随皇帝、涵星等人一起来的宁江行宫避暑。

涵星没有诓她,这冀州的宁江行宫确实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端木绯来了这里后,四处闲逛游玩,今日她是跟涵星、丹桂她们来了这清澜殿赏莲、喂鱼,没想到那位赫赫有名的章大夫人突然来了。丹桂知道章大夫人是个能诗善画的大家,就请对方点评了自己刚写的一首小诗。

丹桂喜欢作诗,可是她的诗实在是“一言难尽”,章大夫人干脆委婉地点评了她的字。

本来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正好又进来了七八位姑娘,见此,也提出请章大夫人点评她们的字,一派众志成城的模样。

想到刚才的情景,端木绯心里就想叹气。

这三个姑娘家就可以组成一个菜市场,更别说,这里一共有十五六位姑娘家了,她们好似许多麻雀般,你一言我一语,起初还都只说“我”,渐渐地,“我”就变成了“我们”,莫名地,只是来喂鱼的端木绯也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殿内服侍的宫女直接把笔墨桌椅都备好了,已经磨好的墨总不能浪费了,端木绯就随意地以簪花小楷写了四个字。

相比其他姑娘都竭尽所能地写了两三种以上的字体,端木绯也只是凑个数,应个景。

她只写这四个字也自有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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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神算

琴、棋、书、画这四样,听楚青辞弹过琴的人不多,她也可以改变自己的画风,而棋路棋风变化多端,很难看出端倪,唯有“书”这一样最难,每个人写字一横一笔一划间都有自己独特的印记在,重生两年多,她彻底抛开楚青辞擅长的字体,但也只够她把两三种字体重新练到极致。

哪怕如此,某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如非必要,端木绯很少在外留下笔墨。

章大夫人看着端木绯,微微一笑地道了声“久仰大名”,眸底掠过一道异芒。

她说久仰大名也不算夸大,她确实听说过端木绯,知道对方是首辅家的姑娘,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在琴棋上的天分尤为出众。

此行来宁江行宫前,章大夫人也曾听好友钟钰向她说起过这位端木家的四姑娘:

“端木四姑娘在琴道上确有天赋,连我都自叹不如,不知与那仙逝的楚大姑娘相比,又是孰强孰弱。”

“只可惜,人无完人,那个小姑娘天赋虽高,为人却有几分目下无尘,苛以待人。”

想起钟钰当时复杂压抑的声音,章大夫人不由微微蹙眉。她对端木绯的印象并不好,有才气而私德不修之人,走不远。

章大夫人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前方的一张红漆木大案上看去,案上铺着一张纸筏,纸上以簪花小楷写了四个字:

上善若水。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看得章大夫人怔了怔,耳边响起一个小姑娘天真的赞叹声:“端木四姑娘的簪花小楷写的真好看,平平都是簪花小楷,写的就是比我的要规整。”

何止是好看而已。章大夫人是书画大家,自然知道要真正把一手簪花小楷练到有形有骨,就要从基础一步步练起,练好纂书、隶书、楷书,再练小楷,方能有小成。

书法没有捷径,练字要先练心性。

字如其人。

能写出这样一手收放自如的簪花小楷之人,心胸不该如此狭隘才是。

章大夫人不禁再次去看端木绯,见她目光清明,神情落落大方,又愣了一下,许是自己一叶障目了。

章大夫人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容中多了一抹诚挚,赞道:“端木四姑娘的簪花小楷娟秀逸丽,娴雅平和,想来是下了好几年功夫,已有筋骨。很好。”

章大夫人是四大家族之一的章家的主母,为人处世,自是圆滑,方才点评了不少姑娘,皆是语气委婉,却也没人从她口中听到过如此直接的“很好”。

有几个机灵通透的姑娘闻言皆是若有所思,明白了端木绯的这手字怕是全场最好的字了,便又俯首将端木绯写的四个字细细打量了一番。

大部分姑娘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特别在意,她们大都围着章大夫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章大夫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听您一说,我真是觉得如醒醐灌顶般。”

“是啊是啊。我今天也是受益匪浅,以前我总拘泥于小楷,却忘了人各有不同。”

“章大夫人,等我回去好好练练,下次再请您点评……”

“……”

这清澜殿中,回响着姑娘们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如银铃般弥漫在空气中,与那窗口随风而来的莲香交织在一起,气氛其乐融融。

说了一会儿话后,又有几个宫女上来给她们重新沏茶。

“章大夫人,”一个蓝衣姑娘对着章大夫人福了福,提议道,“久闻夫人不禁擅长翰墨,丹青亦是一绝,今日难得大家共聚一堂,不知吾等可否有幸亲眼见识一二?”

章大夫人本就打算来京中开办女学,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藏着掖着,立刻就大方地应下了。

那蓝衣姑娘喜出望外,急忙吩咐宫女画具与颜料,却被章大夫人打断了,笑道:“此处已有笔墨,我就来绘一幅水墨画好了。”

章大夫人站起身来,就近走到了厅堂中的某张红漆木大案前,亲自给自己铺了画纸,又磨了墨。

她的神情动作极为优雅,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是用尺量出来的一般,那种气度仪态仿佛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章大夫人的身上,那些姑娘都是面露崇敬向往之色。

章大夫人神情自若,肆意地挥毫泼墨,勾斫、皴擦、点染……各种技法娴熟于心,驾轻就熟。

厅堂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娘们都忘了说话,静静地看着厅堂中央这个自信从容的女子,四周只剩下窗外传来的枝叶摇曳声,“簌簌簌……”

过了两盏茶功夫后,章大夫人就收了笔,随手把笔放在一旁。

一个粉衣小姑娘方才一直屏息看着,此刻才反应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引来她身旁的一个黄衣姑娘有些好笑的眼神,点了点她的额心。

在场的十几位姑娘都好奇地朝章大夫人身前的那张红漆木大案围了过去,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去看她刚画好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水墨山水画。

这一点众人并不意外,毕竟水墨画十有八九都是山水画。

宣纸上以浓淡适宜的笔墨画出一片峰峦叠嶂,云山烟树,画的布局疏密有致,墨色浓淡干湿并用,层层交叠,画作上不见半分色彩,仅仅是水与墨,黑与白,却把山林间的那种郁郁葱葱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

四周的那些姑娘们一个个赞不绝口:

“这幅画真是潇洒清逸,温润细腻。”

“是啊,山川雄浑,草木葳蕤,不仅温润韵秀,而且壮伟浑厚。”

“用笔流畅娴熟,跌宕起伏,看着山势层层递进,山木浑然一体!”

“不错,这画中山川一看就是生机盎然,把山之气韵、木之灵秀透于纸上!”

“……”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厅堂里又变得热闹喧阗,连窗外都引来不少雀鸟,或是往里面探头探脑,或是扑棱着翅膀在外盘旋不去。

端木绯悠然坐在一旁,喝喝茶,吃吃点心,与涵星、丹桂她们说说笑笑。

“端木四姑娘。”

忽然,章大夫人看向了端木绯,她这一唤,身旁的那些姑娘就再次望向了端木绯。

“听闻端木四姑娘擅画,不如也来品鉴一二?”章大夫人含笑道。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娴静的气质,只是那么神情淡然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株悠然绽放的玉兰,光华四溢,令得四周那些年轻的姑娘们黯然失色。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再次起身,走到了那张大案前,将那幅山水画打量了一番,然后简练地点评道:“这幅画布局疏密有致,虚实相交,各种技法堪称典范,只可惜,太过规整了一点,缺了点‘气韵’。”

众所周知,一幅好的水墨画讲究骨法用笔、笔墨神韵、布局气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气韵生动。

水墨画并不讲究画得有多肖似实物,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妙在以形写神,创造意境,以达到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如此的画作才能耐人寻味,才能引人深思。

这画作的技法可以练习,布局结构也可以练习,唯有意境、气韵,却不是靠反复练习可以习来的,这必须靠一个画者自己的感悟,是以黄公望于八十二岁才完成名动天下的《富春山居图》。

端木绯所说的这几话蕴含的道理,在场的姑娘们都懂,可是章大夫人那可是知名的书画大家,这端木绯未免也太狂了一点,她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来评价章大夫人的画,她分明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姑娘们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看着端木绯的目光便显得有些古怪,多是不敢苟同。

涵星一向和端木绯同一战线,端木绯说什么,她就频频点头,一副心有同感的样子,她也不是偏帮绯表妹,在她看,绯表妹的字画那都是顶顶好的,看她为自己画的那条百鸟朝凤裙就知道了!

章大夫人有些意外地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微闪,笑着又提议道:“端木四姑娘,可愿替我改一改此画?”

这一回,轮到端木绯露出意外的表情,她又俯首去看那幅画,嘴角一勾,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登时就亮了起来,露出几分兴致勃勃。

“我来试试。”端木绯跃跃欲试地说道。

看着端木绯这副样子,涵星顿时精神一震,本来这大热天的,她一整天都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这下可好了,有好戏看了。

一旁侍候笔墨的宫女立刻重新开始磨墨,四周其他的姑娘见端木绯要改画,也都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没一会儿,这张红漆木大案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十几双眼睛,二十几道目光,灼热得仿佛空气都要烧起来了。

端木绯泰然自若,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似的,随手拿起刚才章大夫人用过的那支狼毫笔,沾了沾墨,又沾了沾水,信手挥毫……

她显然已经成竹在胸,一勾一皴,一点一染,信手拈来,画得如行云流水般……

不知不觉中,四周安静下来,一片寂静无声。

不过是半盏茶功夫,端木绯就收了笔,颇为满意地抿了抿小嘴。

她在这幅画上加了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如白练倒挂,瀑布刷地落入下方的水潭,溅起无数水花,飞珠溅玉般,无数细小的水珠在空气中星恒一片朦胧的水雾,给旁边的山林披上了一层薄纱。

这幅原本宁静平和的水墨画在多了这道瀑布后,其意境一下子就变得气势恢宏起来,而且,动静相宜,只是这么看着这幅画,就让人觉得耳边仿佛能听到瀑布落下时那如万马奔腾的声响,轰轰作响,如同一句古诗云:

拔地万里青嶂立,悬空千丈素流分。

端木绯收了笔,然而,四周却比之前还要更安静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一般,鸦雀无声。

若非是亲眼目睹,谁又能相信这幅境界开阔、气势磅礴的画作是出自一个娇小天真的小姑娘手下!

若非是亲眼目睹,谁又能相信端木绯在短短半盏茶的功夫间,寥寥数笔就把这幅山水画改成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意境!

看着眼前这幅画,她们的脑海中不禁再次响起方才端木绯对章大夫人所画的评价:“……只可惜,太过规整了一点,缺了点‘气韵’。”

直到此刻,当她们亲眼看到这幅画前后的差别,这一瞬,她们才真正明白了何为画之“气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章大夫人率先出声打破了厅堂中的寂静:“工而有意,放而不乱,静中有动。”

章大夫人看着端木绯的眸子里赞赏之余,又多了几抹感慨。

其实端木绯给予的那句评价,章大夫人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她的父亲是大盛知名的书画大师,也曾私下说过她这些年被庶务束缚,画技虽然娴熟,可是画作里却少了年轻时的锋芒,没了气韵。

父亲在书画上可谓天纵奇才,彼时,她听了,只以为父亲严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方才听端木绯点评她的画,才有所触动。

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眼光却锐利得很。

不止是眼光,而且画技也不错……

只是……

章大夫人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端木绯,觉得这个小姑娘还真是古怪得很,方才她画画时,看似流畅,却偶有一瞬的迟疑,故意改变了笔锋,似乎别有顾忌,因此不敢尽情肆意。

若是让她放开了去画,也不知会画出怎样的惊世绝艳之作?!

“端木四姑娘,这幅字和这幅画可否赠与我?”章大夫人笑着问道。

“荣幸之至。”端木绯自然是应下了。

章大夫人吩咐丫鬟收起了字画,嘴角的那抹笑意更浓了。

这次来京城,能遇到这位端木四姑娘是她最大的意外与惊喜。

学琴棋书画不难,难的是样样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