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信行了礼后,就转身离去,当他的目光在岑隐身上扫过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一次的账,他自记下了,这个亏他可不会白吃!

他本来是想来告岑隐一状,却没想到弄得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浑身充斥着一种无力的疲惫。

魏永信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脑海里想起了卫国公耿海曾与他说过,如今朝政已经被阉人把持,连皇帝都被岑隐这个死太监哄得服服帖帖,彼时他也确有这种感觉,但是到底岑隐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和矛盾,他也没太在意,只是随口敷衍了耿海一番。

没想到他想与岑隐井水不犯河水,岑隐却咄咄逼人,犯到了他的头上!

魏永信并不相信岑隐是在为端木家的四姑娘出头,毕竟柳映霜根本就没有碰端木绯一根指头,岑隐这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打算借着教训柳映霜来打压自己呢!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魏永信没等內侍给他打帘,就粗鲁地自己挑帘出去了,那道湘妃帘“刷”的起,又“刷”的落,在半空中激烈地跳跃了几下。

皇帝看着那道簌簌作响的湘妃帘,眉心又皱了起来,露出一抹不虞。

“这个魏永信!”

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似是慨叹,似是抱怨。

“皇上息怒。”

岑隐温声劝了一句,不愠不火,仿佛方才魏永信的斥责没影响到他一分一豪。

皇帝直直地看着岑隐,突然笑了,“阿隐,你倒是大度。”

“魏大人也是一片爱女之心。”岑隐微微一笑,绝美的脸庞上那抹清浅的笑容如那山涧的溪流般,令得皇帝烦躁的心又静了下来。

魏永信离开后,这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静谧安详了不少。

“还是阿隐你性子好。”皇帝赞了一句,“不似那魏永信……”

想到方才魏永信那浮躁的德行,皇帝摇了摇头。

书房里的几个內侍默默地看着鞋尖,约莫也只有皇帝会说堂堂东厂督主性子好了。

“多谢皇上夸奖。”岑隐笑着拱了拱手,跟着他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一个小內侍把一叠折子送到了御案上,如同往常一般,折子里夹着不同颜色的丝带和纸条以作备注。

阿隐办事就是稳妥。皇帝看了一眼那叠折子,觉得心里甚是妥帖。

岑隐从那叠折子里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双手将折子递向了皇帝,道:“皇上,这是安定侯上疏奏请嘉奖卫国公世子耿安晧。”

皇帝眉头一动,打开了折子,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着。

屋子里静了下来,岑隐垂手静立在一旁,內侍又重新去给皇帝倒茶,“哗哗”的斟茶声回荡在四周,清幽的茶香弥漫开来……

当內侍奉上茶后,皇帝正好从折子里抬起头来,幽黑的眸子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这折子是去岁随耿安晧一起出使北燕的安定侯上奏的,说是卫国公世子耿安晧机智果敢,这次他们几个使臣能平安从北燕归来,耿安晧居功甚伟,奏请皇帝嘉奖耿安晧。

折子里写的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可是皇帝的嘴角却泛出一丝冷笑。

“耿海这是在‘提醒’朕呢!”皇帝盯着折子左下角的署名以及盖在一旁的红色大印,神色更冷。

这折子哪里是安定侯上的,恐怕是耿海在背后推动的吧。

“……看来他是觉得朕亏待了耿安晧!”皇帝徐徐道。

这次出使北燕,使臣团九死一生,回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如此惨烈,怎么也称不上有功!他没有治罪耿安晧,已经算是格外开恩!

随着皇帝的一字字一句句,御书房里的气温急转直下,仿佛一下子从炎夏进入了瑟瑟寒秋!

几个內侍近乎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直到岑隐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卫国公追随皇上十六年了,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常说,当年多亏了卫国公,才能拨乱反正,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镇北王府之乱。”

岑隐不紧不慢地劝慰着皇帝,有条不紊,“卫国公可说是‘居功甚伟’。”

居功甚伟?!皇帝的目光稍稍右移了两寸,盯着折子上以端正的楷书写的“居功甚伟”这四个字,眯了眯眼。他是在意气风发之时,赞过耿海“居功甚伟”,看来耿海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耿海此人啊,野心勃勃……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光闪烁不已。耿海从小就是皇兄的伴读,伴读一向是皇子的心腹,可就是这样的情份,耿海也是说抛就能抛的,耿海的“忠心”是有条件的,他选择了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能给他皇兄给不了的。

像耿海这种人说穿了就是唯利是图,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诱惑他,谁又能保证他能背叛一次,不会再背叛第二次呢?!

毕竟他可是手掌天下兵马大权的五军都督府大提督!

从前,皇帝一直觉得由耿海来掌兵马大权最为放心,但是现在,皇帝却觉得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似的,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对耿海太过放心了点。

皇兄也曾信任耿海如手足,得到的又是什么下场呢?!

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而窗外,那“知了、知了”的蝉鸣叫声此起彼伏,那单调的声音在皇帝耳边无限放大。

皇帝转着玉扳指的手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了窗外茂密葳蕤的枝叶,突然出声道:“这鸣蝉聒噪得很!”

皇帝不过是一句话,这麒麟殿前后的庭院里就多了不少操杆粘蝉的小內侍,忙忙碌碌,一根根长杆在树冠间蹭来蹭去,惊起一片雀鸟,树叶如雨般速速落下……

岑隐自簌簌的叶雨中走出了麒麟殿的院门,一片从空中打着转儿落下的树叶正好落在了他的肩头上,碧绿的叶与大红色的锦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后方一个持杆粘蝉的小內侍也看到了,吓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心跳几乎停止。

岑隐停下脚步,如玉竹般精致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掸去了肩头的树叶,面无表情。

“督主,”从出云阁来此禀报的內侍在外头候了一盏茶功夫了,来回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总算见岑隐出来,就禀道,“端木四姑娘去了出云阁求见您。”

岑隐扬了扬眉,红艳如朱染的嘴唇微微一勾,脸上又有了一丝笑意,想起了端木绯昨天说请他帮忙给端木纭捎东西的事。

“走吧。”他丢下两个字,就负手往前走去,只留下那片被他掸落的绿叶打着转儿缓缓地随风落下……

直到那片叶子落地,那个持杆的小內侍才长舒了一口气,高悬的心彻底落下。

岑隐根本就没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放在心上,大步流星地朝出云阁走去,步履轻快。

当他来到出云阁的西偏厅外时,就闻到一股混着香甜奶香味的熏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厅堂里的状况。

端木绯还在屋子里,正站在一个多宝格前,吃力地踮起脚,仰首看着放在多宝格最高处的一个瓶中船。

透明的玻璃瓶内,一只精致繁复的帆船静静地躺在瓶中,让人无法想象这么一艘逼真的帆船是如何通过小小的瓶口放进瓶中的。

端木绯曾经从一本西洋的书籍上看到过瓶中船的图画,今天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实物。

她伸长脖子想把多宝格上的瓶中船看得再仔细点,这时,眼角的余光瞟到身后有人给她端来了一把小杌子,显然是给她踩脚用的。

“多谢小李公……”端木绯一边转头,一边说道,正想踩上那把小杌子,双眼却对上了岑隐含笑的面庞,一时傻眼了,身形微僵。

那圆脸小內侍在后方默默地以袖口擦着额头的汗水,实在想不明白督主为什么要亲自搬凳子。

端木绯尴尬地看着岑隐,福了福后,清清嗓子解释道:“岑督主,我看到那里放着一个西洋的瓶中船,所以就想看一看。”

端木绯心里有些欲哭无泪,总觉得好像每次自己想干点出格的事时都会被岑隐抓到,比如那次在御花园里打算爬假山捡纸鸢,比如昨天爬栏杆,比如此刻……

岑隐伸手做请状,示意她自便。

端木绯想了想,还是踩上了那把小杌子,把那瓶中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总算觉得满足了。

半盏茶后,二人隔着一张小方几坐了下来。

端木绯乖巧地抿嘴笑,只当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抬手指着一碟金黄的点心,没话找话地说道:“岑督主,御膳房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这是我吃过做的最好吃的奶油松瓤卷酥了,您可要试试?”端木绯把那碟点心往岑隐的方向送了送。

一旁的小李子闻言面色微僵,正想把这个话题圆过去,就见自家督主已经抬起了手,隔着帕子从碟子上捏起了一块金黄色的奶油松瓤卷酥,送入口中。

端木绯见岑隐吃了,笑得更为灿烂,兴致勃勃地说道:“岑督主,这奶油松瓤卷酥烤制的火候恰到好处,酥卷蓬松,层次分明,一口咬下去,最外层的酥皮入口即化,香甜酥脆,松子和奶油混合的芳香溢满口中,层层递进,带着奶香的酥卷甜而不膩,还有粒粒饱满香脆的松瓤,在嘴里融合,满口酥香。”

说着,端木绯陶醉地眯起了眼,听得小李子也舔了舔唇,口涎分泌……

督主还在这里呢!小李子差点没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定了定神,再朝岑隐看去时,却发现他已经吃完了一块奶油松瓤卷酥。

端木绯觉得岑隐真是有品味,来劲了,抚掌又道:“岑督主,你再试试这杏仁酪,洁白如牛乳,香甜似琼浆,味道可不比糖蒸酥酪差,吃了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看着岑隐又端着一碗杏仁酪吃了起来,小李子默默地垂首,表情有些古怪。督主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带奶油、牛乳的甜食吗?!

督主的义妹果然是不同凡响啊!小李子不禁心道,居然能哄得督主为她一再破例。

岑隐没一会儿就吃了一小碗杏仁酪,之后,他捧起一盅茶,抿了几口,去去口中的甜味。

端木绯这才记起了此行的正事,取下了腰侧的荷包,从中先取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青色布包,这布包是以天青色的软烟罗缝制而成,透过轻薄的软烟罗,可以看到里面装着一些干草、干花。

端木绯把这个青色布包放在了方几上,朝岑隐那边推了推,笑眯眯地说道:“岑督主,这是我给您做的。这里面有薄荷、天竺葵、曼陀罗、樟树叶……”端木绯一口气把里面的药草都报了一遍,“夏天配带在身边,不仅可以清神去暑,还可以驱蚊虫呢!”

看着她自得的小模样,岑隐莞尔一笑,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端木绯笑得更甜了,紧接着,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扇形的海棠红香囊,“岑督主,这是我给姐姐做的香囊,就要扰烦督主了。”

她也对着岑隐拱了拱手,拜托人办事的时候,就笑得特别可爱乖巧。

“必不负所托。”岑隐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一种由心而发的欢喜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让小李子心里又是一阵起伏,这督主的义妹果然不是普通人啊!

端木绯乖巧地一笑,既然办好了事,她就打算告辞了,优雅地站起身来,正要福身告辞,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岑督主,后日会下暴雨,而且会连下三日,您最好错开时间走,免得赶上雨了。”

岑隐扬了扬眉,应了一声后,就吩咐小李子道:“替我送送端木四姑娘。”

小李子连连应声,把端木绯引了出去,点头哈腰。

端木绯走的时候,可说是满载而归,小李子拎着沉甸甸的点心盒子亲自送端木绯出了出云阁,一路往清凉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岑隐一人,显得四周空荡荡的。

岑隐解下了腰侧的一个荷包,拉开抽绳,正打算把那个青色布包放进荷包里,目光却被荷包里的一块白玉雕云雀玉佩吸引住了。

他怔了怔,不由伸手把那块玉佩拿了出来,肤光如雪的手指在玉佩上缓缓地摩挲着,眸光微闪,眼神恍惚了一瞬,记忆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玉佩和那青色布包都收好了,神色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啪啪!”

当两声击掌声响起时,守在檐下的一个內侍快步进来了。

“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回京。”岑隐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內侍楞了一下,奇怪地心道:督主不是今早才订了后天回京吗?!

岑隐淡淡地一笑,望向了外面的蓝天烈日,缓缓道:“后天有暴雨。”

“……”內侍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屋外,呆呆地眨了眨眼。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321离间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蒲国的夜晚与白天一样美丽,比大盛的夜空更纯粹,更深邃,上方的浩瀚星空璀璨生辉,仿佛触手可及般。

一个身形颀长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驿馆,动作如鬼魅般轻盈,穿过庭院,然后又从一扇敞开的窗户翻身进了屋,身子如飞燕般轻盈,落地悄无声息。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那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如流水般泻在地面上,依稀可见屋子中央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个浅黄色的榧木棋盘,着一袭柳色直裰的温无宸正坐在一把轮椅上,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捻着一粒白子,自己跟自己下着棋。

黑衣人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他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长长的黑影,影子一直延伸到了温无宸的轮椅边。

温无宸当然也看到了,他没有回头,直接把手里的白子“啪”地落在了棋盘一角,含笑道:“你回来了。”

窗口的黑衣人应了一声,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俊美的脸庞,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让他整个人看来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封炎大步流星地走到温无宸的对面坐下,随意地扫视了身前的棋盘一眼。

棋盘上,黑白棋子经过中盘的激烈厮杀,各自雄踞一方,棋局已经进入收官的阶段。

大局已定。

封炎眸光一闪,缓缓道:“我见到姨母了……”封炎今晚悄悄潜进了王宫,就为了见许景思一面。

温无宸抬眼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封炎,昏暗的屋子里,他那双幽黑的凤眸显得愈发深邃。

封炎继续道:“姨母说,她不知道二王子牟奈在择君大典上悄悄服了药……”

说着,封炎脑海中不由浮现许景思当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先是惊讶地微微挑眉,跟着就漫不经心地笑了,仿佛看了一场好戏般,笑得乐不可支。

温无宸眯了眯狭长的眸子,随手把玩着手里一个小巧的青瓷茶盏,思绪飞转,语气肯定地缓缓道:“这么说,对她而言,赤德如和牟奈这两位王子中,无论是谁继位,她都无所谓。”

虽然此刻正值七月盛夏,但是蒲国的夏夜,却是夜凉如水,与白天仿佛是两个季节般,白天温暖如初夏,夜晚寒凉如深秋。

阵阵清冷的夜风中,草木沙沙作响,越发显得屋里屋外静谧阴凉。

封炎点了点头,“姨母说,无论谁继位,都会立她为后……而她只需要在定下名分的当晚,把人杀了,然后再嫁祸给另一个人,自可坐享渔人之利。”

月光柔柔地洒在封炎棱角分明的左侧脸上,照得他的脸半边亮半边暗,晦暗不明。

温无宸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他知道许景思这是打算在洞房花烛夜杀死牟奈。

“郡主对自己未免太狠。”温无宸温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艰涩,嘴角微抿。

许景思以前就是一个聪慧机敏、自信果断的姑娘,如今的她更是杀伐果敢,从她的变化可以看出,这些年来,她在蒲国想来也是靠着“狠”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往事,温无宸一阵心绪起伏。

他不想让封炎看出端倪来,俯首轻啜了两口茶盏中温温的茶水,荡漾的眸子才渐渐又沉淀了下来,又平静如镜。

封炎也在想着许景思,反复揣摩着她刚才说得每一句话,根本就没注意温无宸的异状。

“阿炎,”温无宸若无其事地从棋盒里又拈起了一粒黑子,凝视了自己的指尖片刻,才问道,“郡主她可是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

黑子随着他的话语落在棋盘上,温无宸用的是询问的语气,神色间却十分笃定。

“不错。”封炎又点了点头,这一点当许景思说她打算杀了牟奈时,封炎也猜到了。

“姨母她打算杀了牟奈后,扶持一个女奴生的小孩为王,她自己以王后的身份来把持朝政。”

“她说,她在蒲国九年,并不是白白经营的……”

封炎的声音越来越苦涩。

如同温无宸所言,许景思对自己太狠了。

她的计划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谋略,只是对自己狠得下心来,不惜连嫁父子三人,不惜污了她自己,不惜留下斧声烛影的名声,一切只为了达成目的!

她就像是一头瞄准了猎物的母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封炎抬起头来,转头眺望着夜空中群星环绕中的那弯银月,沉默了片刻后,才又道:“姨母还说,若是我们有什么别的打算,她可以尽量配合我们。”

温无宸也望着夜幕中悬挂的那弯上弦月,那双狭长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如宝石般熠熠生辉,整个人俊雅无双,如同上好的美玉般。

“挑拨离间,趁乱而为,这个计划不错,只是,可以换一个方法来做。”温无宸微微笑着,浑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刀锋般的锐气,“现在是七月三日,牟奈会在七月十一日登基。”他顿了顿,温润的嗓音在习习夜风中近乎呢喃,“在这之前……”

按照蒲国的习俗,强者为尊,在择出新王的人选后,当日会先发出告示公告全国,五日后,新王就要亲赴神庙祈福,接受神灵的赐福,最后才是新王的登基大典。

新王祈福安排在七月六日,这日一大早,又是由一阵呜咽苍古的号角声唤醒了整个都城的百姓。

那些蒲国百姓自发地聚集在街道的两边,一个个蒲兵十步一岗地守在街上维持秩序,当旭日升起时,一行车队就在王宫卫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从王宫出发了。

为首的正是着一袭金黄色锦袍、头戴金丝冠帽的二王子牟奈,他骑在一匹披金戴银的骏马上,整个人看来威风凛凛。

他所经之处,夹道的百姓全都沸腾了起来,一个个都以蒲语欢呼着,纷纷向新王请安,也同时从手里的篮子里抛出一朵朵鲜花朝车队散去,无数姹紫嫣红的鲜花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形成一片鲜花雨,成就一条由鲜花铺就而成的道路,繁花似锦。

百姓激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直到牟奈的车队声势赫赫地出了城,那些百姓还守在路边,久久没有离去。

出城后,这支车队就开始一点点地加速,马蹄声如雷般隆隆作响,飞驰而去,所经之处,数以百计的马蹄踏起一片飞扬的尘雾,声势浩大。

牟奈在一众蒲兵的护送下,来到了距离都城五里外的神庙。

偌大的神庙坐落在山脚下,有一半潜入在山崖中,山崖壁上雕刻着一座巨大的石佛,经过数百年的风雨侵蚀,依旧气势恢宏。

金色的神庙在灿烂的阳光下看来金碧辉煌,这里是整个蒲国最神圣的地方,是这里的百姓信仰之所在,神圣不可侵犯。

“二王子,这边请。”

着金黄色法衣的灵师亲自带十几个僧人恭迎牟奈的大驾光临,然后簇拥着牟奈来到了神庙的正殿。

殿堂中,一座金漆大佛盘腿坐在莲座上,双掌结了个禅定印,眼帘半垂,神态安详地俯视着下方。

正殿的两侧墙壁上画满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壁画,讲述着古往今来的神佛事迹,两边点着一排排大红蜡烛,密密麻麻的烛火把这正殿照得通亮如白昼,庄严肃穆。

牟奈双手合十,然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正殿,目不斜视地走到一个蒲团前,虔诚地跪下,闭目祈福。

“吱——”

后方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带起一阵微风,偌大的正殿中只留下牟奈一人,空荡荡的。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边的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偶尔响起。

“砰砰砰!”

牟奈只觉得心跳越快越快,也越来越响亮,如擂鼓般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突然,他猛地睁开了双眼,眸子里精光四射,整个人就像是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般,意气风发。

他抬眼望向了前方金漆大佛那慈祥庄严的面庞,一眨不眨,慢慢地,嘴角勾出了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整个蒲国的人皆有信仰,信神佛会保佑他们。

然而,他不信。

他的体内流着王族的血,可是,就因为他的生母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奴,子以母卑,曾经他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自出生后,十几年来他一直被大王子踩在脚底,连那些有名分的公主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直到十三年前,他拼死在战场上救了父王,才得到了父王的认可,从此扶摇直上,成了这蒲国上下所尊敬的二王子。

他现在所有拥有的一切,都是以他自己的血、他自己的命挣来的!

又有谁能想到那个曾经卑微如尘土的女奴之子有朝一日可以登上这一国之君的位置呢?!

他做到了!

再过五天,他就可以在群臣的跪伏下,登上至高之位,这个蒲国……还有大盛的新乐郡主将都属于自己!

想着宫中的那个绝世佳人,想着这片辽阔的蒲国山河,牟奈的心口一片炽热,眸放异彩。

待他坐稳王位后,他要让蒲国上下都看到他比父王更加英明神武,他要把周边那些个不听话的部族全数剿灭,他要统一这片青南高原,让他们蒲国成为这片高原上唯一的国度,他要名垂史册!

还差五天……

仅仅五天而已。

突然,跪在蒲团上的牟奈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凌厉的劲风,颈后登时汗毛倒竖,如芒在背。

几乎同时,他注意到原本没有一丝风的殿堂中,右边的那两排烛火微微摇晃起来。

不对劲。

牟奈急忙回头望去,只见一道高高的房梁上,一个矫健的黑衣蒙面人灵活地一跃而下,如此展翅的大雁般,对方的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弯刀,锋利的刀刃在烛火的反射下,寒光闪闪,炫目得有些刺眼。

“来人,有刺客!”

牟奈眉头一皱,高呼出声。

他想要躲闪,偏偏他正跪在蒲团上,膝盖略显麻痹,饶是他奋力往右一滚,也还是晚了……

纵身而下的黑衣人眨眼就来到了咫尺之外,杀气腾腾,那把锋利的弯刀毫不留情地直刺入他的胸口……

“呲——”

牟奈几乎可以听到那刀刃刺过皮肉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剧烈的疼痛自胸口传来,鲜血急速地自伤口朝四周蔓延开去,眨眼就染红了他胸口的衣料。

牟奈双目猛缩,眼里写满了绝望与惊恐,难道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他要成为蒲国的王,他不能死!

“砰!”

一阵激烈的撞门声自后方响起,伴随着几个男子紧张高亢的声音与凌乱的脚步声:

“快快,有刺客!”

“快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