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惟刚之前言道,那批火铳是封炎暗中派人运去南境的,如果说火铳是一个陷阱,那么“封炎”是袁惟刚的借口,亦或是……

他不由想起,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在今日离京,正是因为封炎带着五城兵马司肆意地去五军都督府闹事,把京城的局势搅得更乱,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难道说……

耿海的心中浮现某个可能,当他的目光再次移向袁惟刚身后那个形容模糊的人,他忽然明白了,就像是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浑身冰凉,心如明镜。

“封炎,你是封炎。”耿海冷声叫了出来,神色冷峻,眉宇紧锁,“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封炎!现在耿海再想来,封炎的种种行径,分明就是在请君入瓮!而自己中计了!

下一瞬,黑暗中就传来了少年耳熟的嗤笑声,似一缕微风徐徐而来。

原本置身阴影中的少年悠闲地上前了两步,袁惟刚微微侧身,神情恭敬地让道给少年。

少年闲庭信步地走入昏黄的灯光中,形容也清晰地进入耿海的眼帘。

封炎穿了一袭简单的玄色素面直裰,鸦羽般的长发高高地束在后脑,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步履间,那种少年特有的阳光般的朝气仿佛将这牢房中的阴森都冲散了几分。

耿海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炎,他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果然,袁惟刚和封炎,不,应该说是安平,勾结在了一起。袁惟刚说他的主子不是岑隐,那恐怕就是安平了。

一片静默中,封炎走到了岑隐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皆是神情淡淡地俯视着坐在牢房中的耿海。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着黑,一个着红,便像是黑暗与光明一般矛盾,此时站在一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几道栏杆将三人分隔开来,牢房里与牢房外便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之别,成王败寇。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着,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住了。

耿海看看封炎,又看看的岑隐,嘴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笑了,只是笑容狰狞。

灯笼中那微微跳跃的火光洒在耿海布满胡渣子的脸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光影,让他看来形如恶鬼。

他忽然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的栏杆,手上脚上的镣铐“咔啦咔啦”的作响,咬牙道:“岑隐,你和安平果然是一伙的。你……”

他顿了顿,寂静的牢房中回响着他“咯咯”的磨牙声,与那镣铐的声响交错,在这阴森的牢房中显得分外的刺耳。

“你果然是薛昭。”耿海徐徐道,神情坚定。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几乎用尽耿海全身的力气。

对于岑隐肩膀上的那个胎记,虽然耿海是从一个老太监那里打听到,但是四月初五皇觉寺的法事后,阿史那口口声声地宣称镇北王世子薛昭确实有胎记,耿海心中对岑隐真正的身份还是很有些怀疑的,只是因为他和皇帝的一月之期逼近,他暂时没时间来查证这件事。

他想着反正待他夺了天下,无论岑隐是不是薛昭,都得死!

而此刻,再想起岑隐左肩的那道箭疤,想起岑隐是为了救驾才受的伤,耿海一下子全明白了。岑隐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竟用这样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胎记!

岑隐太谨慎了,如果这道疤不是因为皇帝所留,那一日在皇觉寺,皇帝恐怕还不会完全信了岑隐,皇帝的心中始终会留下一丝疑虑。

岑隐此举分明是不想留下一丝一毫可能泄露身份的线索!

耿海目光灼灼地盯着咫尺之外的岑隐,如火焰似野兽,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果然是薛昭!”

对方深谋远虑地谋划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自己输了……

耿海神情复杂,嘶哑地说道:“你真狠。”

是了,岑隐,不,薛昭他连自残己身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别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着,耿海又觉得可笑,嘴角泛起一抹混合着嘲讽、惊诧的诡笑,嗤笑道:“若是薛祁渊知道他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太监,会怎么样?!”

“国公爷,人死如灯灭。”岑隐阴柔的声音悠然响起,慢慢悠悠。

这还是他今日见耿海后说的第一句话,意味不明,而又意味深长。

“我这个人从不信什么前生今世,什么轮回报应……今世债,今世了。”岑隐的神情与语气是那么平静,仿佛耿海与他曾经处置过的其他犯人没有什么差别,仿佛耿海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

岑隐从头到尾不曾提一个“薛”字,可是听在耿海耳里,却等于是岑隐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

耿海又是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空洞而癫狂,那双曾经精明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冷声道:“当年本公亲自带兵打进北境,将镇北王府满门斩杀,鸡犬不留。”

“薛昭,你可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哈哈哈,是本公杀的!是本公亲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一刀又一刀,本公足足捅了他十刀!也是本公亲自砍下他的头颅,带回京去献给皇上的。你爹尸骨不全,死后也是无头鬼。”

“还有你娘……你娘怀胎七月,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薛昭,你能捡回一条小命,薛祁渊想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哈哈哈,他要是知道他薛家最后还是断了血脉,怕是在阴间做鬼都不会安息!!”

耿海仰天大笑不止,头发凌乱地披散了下来,心中颇有几分快意:薛祁渊啊薛祁渊,你自认光风霁月,自认光明磊落,最后你儿子却成了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为世人所唾弃!将来你的儿子也只会遗臭万年!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耿海退了两步,空洞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久久不散。

岑隐手里的八角宫灯微微摇晃了两下,那摇晃的灯光映在他那绝美的脸庞上,灯光摇曳,他那微抿的嘴角唇线绷紧了几分,他身上隐约地透出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我劝国公爷还是操心自家事吧!”封炎慢悠悠地开口道,那双乌黑的凤眼在灯光中像是嵌了碎宝石一般璀璨,“薛家还有大哥,至于你们耿家,怕是全要尸骨无存了。”

耿海双目微瞠,猛地又看向了封炎,一瞬间,双目中迸射出如秃鹰般的光芒。

看着封炎那双与安平极为相似的眼眸,耿海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心里隐约浮现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似乎快要从那浓浓的迷雾中呼之欲出……一闪而逝。

封炎嘴角微勾,俊美的面庞上如平日里般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耿海,既然当初选择背主,那么,如今的这一切,也该是你受的。”

“你放心,你们耿家人会一个个下去陪你的。”

封炎的声音愈来愈冷,脸上的笑容却愈来愈浓,灿烂如骄阳。

“封炎!”耿海的瞳孔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怒喝道,“就算你毁了耿家,甚至毁了皇上又如何?!你姓封,你不过是安平的儿子,这个天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你以为岑隐……薛昭真得会服从你吗?!他不过是拿你当幌子罢了……”

说话间,耿海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声音尖锐得彷如一柄利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厮杀着,碰撞着,不分敌我。

封炎唇角微勾,静静地看着牢房内的耿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少年人那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撕开了耿海外强中干的表象,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对方那种气定神闲的冰冷与锐利让耿海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封炎与岑隐相视一笑,淡淡道:“这些……就不用卫国公费心了。”

“国公爷,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岑隐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也随之从耿海身上移开了,声音阴柔而清冷,“在这诏狱里,国公爷可以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薛、昭……”

耿海咬牙切齿地念道,但是岑隐没有再理会他,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嘴角噙着一抹幽魅冰冷的笑。

“本公要见皇上!”耿海咬牙道。

岑隐走了,封炎和袁惟刚也都离开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耿海的声音再也进不了他们的耳。

随着他们三人的远去,宫灯发出的烛光也渐渐地远去了,四周越来越暗……

耿海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渐被黑暗所吞噬,又喊道:“薛昭,你无权处置本公!”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沉默,岑隐和封炎再也没有回头。

耿海的眼睛深邃阴郁如无底深渊,思绪飞转:

没错,就算他犯得是谋反大罪,也该经过三司会审,无论是岑隐还是东厂都无权处置他。

只要他有机会见到皇帝,他就能翻身!

他与皇帝相识几十年,对于皇帝的性格再了解不过,皇帝生性多疑,又想当仁君,这件事涉及谋反,皇帝决不会听信岑隐一人之言。

也许皇帝此刻刚闻讯,正怒极,可是等皇帝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传召他的!!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拳重重地捶在了牢房的栏杆上,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镣铐撞击在栏杆发出“咚”的声响。

耿海踉跄地坐回到牢房的地面上,牢房冷硬的地面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同冰窖般,耿海感觉浑身刺骨得冷。

不知何时,四周的灯光彻底消失了,地牢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

牢房里静悄悄的,寂静无声,只剩下了耿海一人浓重的呼吸声,“呼——”,“呼——”,一声又一声地回响在空气中……

此时,岑隐、封炎和袁惟刚已经走出了地牢的大门。

与黑暗阴冷的地牢不同,外面的空气温暖和熙,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小半,天空中彩霞满天,绚丽似锦。

“袁统领,”封炎在地牢外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对着袁惟刚慎重地作揖道,“辛苦你这十几年来忍辱负重。”

袁惟刚惶惶不安,连忙也躬身作揖,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言重了。”

袁惟刚俯首看着地面上的斑驳的光影,眼睛里涌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对他来说,崇明帝可说是恩重如山。

当年崇明帝遇难后,他故意向耿海示好,打算慢慢赢得耿海的信任,再伺机复仇。

后来他收到了镇北王府的密信,才知道崇明帝尚有子嗣在,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他们还没起兵,镇北王府就出了事。

而他没有暴露。

他按捺了下来,继续原本的计划,继续向耿海投诚示好,静待时机。

十六年了,他足足用了十六年才一步步成为耿海的心腹,成为耿海最信任的手下。

“大哥,我先走了。”封炎对着岑隐拱了拱手道,“后面的事就交给大哥了。”

封炎的嘴角抿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凤眸里锐气四射,就仿佛一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剑,闪着杀伐之气。

封炎身上还有一件不能耽误的要事,他要趁机去收服被耿海调来京畿的辽州卫和豫州卫。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岑隐和封炎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后,封炎就带着袁惟刚离开了。

只留下岑隐独自一人站在浓密的树影下,目光幽深地看着封炎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岑隐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般,肤光胜雪。

夕阳又往下落了些许,连带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

岑隐仰首望着西边那金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恍惚了,狭长的眸子被映成了金红色,如血染般,似乎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当年镇北王府覆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姐姐带着他藏在秘道里,三天三夜,一直到饿得受不了,他们才出去。

外面早就物是人非,空气中扑鼻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满目的尸体,腐肉,蛆虫,乌鸦……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从小,父王就时常教导他——

“薛昭,我们镇北王府的职责就是守护北境的太平,你要记住,我们是大盛北方的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只要镇北王府在一天,无论是北燕还是匈奴,谁也别想南下中原!”

“我们是军人,手上染血无数,但是,薛昭,我们杀的是侵犯我大盛山河之人,杀的是残害我大盛百姓之人!!”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就带着他上过战场,他也亲眼见过那尸横遍野的场景,可是当这一幕出现在王府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歪七扭八地横躺在整个王府,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他自小认识的人,他们惨白狰狞的面庞看来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他们全都死了。

娘亲一尸两命,一把长刀刺穿了娘亲隆起的腹部,娘亲腹中才七个月大的弟弟也跟着娘亲走了。

当时,他想把娘亲他们的尸体都埋起来,但是姐姐拉住了他。

姐姐说,不能让人发现,镇北王府还有他们姐弟活着。

姐姐说,为了镇北王府,他们必须活下去。

姐姐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一定可以为父母报仇。

姐姐女扮男装带着他一路南下,没过多久,北燕来袭边境,无数流民一路逃难,他和姐姐也混在了逃难的流民中,一路乞讨,一路流亡,吃树皮,挖野草,饮泥水……日子越来越艰难,但是他们姐弟咬牙熬了下来。

然而,即便是姐姐用泥土掩饰她的容貌,她还是被人发现了女儿身。为了自己,姐姐她……

当年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岑隐一向平静的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黄昏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哗哗飞起,乌发飞舞在风中,明明面无表情,明明沉默不语,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深沉的悲凉……以及追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终于动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东厂,然后策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得得得……”

马蹄声在黄昏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马匹越跑越快,让那迎面而来的风变得锐利如刀。

岑隐原本激荡的心在单调的马蹄声中渐渐平和下来。

当他抵达宫门时,整个人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睥睨天下的东厂厂督。

夕阳已经只剩下了西边天空最后一抹橘红,宫门快要落锁,但是对于岑隐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督主。”

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岑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如常般不疾不徐,在夕阳的余晖中,目标明确地走向御书房。

一盏茶后,解下了披风的岑隐就出现在了御书房中,将耿海意图谋反,他带人在安定县附近拿下耿海的事大致地禀明了皇帝,三言两语间,说得是避重就轻。

“什么?!”

“耿海竟然暗藏了三千私兵,还打算造反?!”

“啪!好大的胆子!”

皇帝双眸之中冷光大作,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紫檀木御案微微一震,摆在上头的一叠折子就塌了,啪啪地落在下方的汉白玉地面上,折子凌乱地散开着。

皇帝觉得犹不解气,挥臂一扫,案上的茶盅、文房四宝、笔架等等全部被扫到了地上,霹雳啪啪地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皇帝对此毫不在意,霍地站起身来。

“耿海,好你个耿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是微微颤抖起来,负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盈满了怒意。

御书房内的空气陡然一冷,冷得仿佛寒冬腊月,寒风呼啸,御书房里服侍的內侍们几乎双腿都要打起颤来,噤若寒蝉。

皇帝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后,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停下了脚步,朝岑隐看去,心中后怕又侥幸。

幸好!

幸好,上次阿隐说要派人盯着耿海!

岑隐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又禀道:“皇上,臣命东厂盯着耿海,今早发现卫国公出城调动私兵。为免打草惊蛇,就私下调动了袁统领的神枢营,一举将卫国公拿获,击毙了那些叛党逆贼!事出突然,未曾提前禀明皇上。”

“阿隐,辛亏你当机立断!”皇帝赞赏地看着岑隐,叹道,“你又给朕立了一件大功!”

两年前的千雅园宫变对皇帝来说还记忆犹新,事关谋反,自当便宜行事,这一旦让耿海整军攻城,恐怕也会造成京畿一带的不少伤亡,还会导致人心动荡……

这地龙翻身和罪己诏的事才刚刚过去,倘若再出现谋反逼宫,哪怕是自己调集大军拿下耿海,这件事也势必会惊动天下,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质疑他得位不正!

也许这也是耿海的意图,哪怕他事败了,他也让自己坐不稳这皇位。

耿海,真是其心歹毒!

想着,皇帝愤愤地咬牙,额角青筋乱跳。

他想喝口茶润润嗓,却又发现桌上的茶盅早就被他扫落了。

岑隐察言观色,立刻就吩咐內侍给皇帝重新上了茶,另一个內侍赶忙开始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皇帝就近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冷声道:“朕要把耿海交给三司会审,叛上作乱,密谋造反,罪无可恕!朕定要把耿家这伙背主的奴才满门抄斩,碎尸万断,方消朕心头之怒。”

皇帝一说起来,就是火冒三丈,如果耿海此刻在这里,恐怕他已经让人直接把耿海拖去午门斩首了。

“皇上,臣以为不妥。”岑隐走到皇帝跟前,语气平静地说道。

皇帝疑惑地动了动眉梢,这个时候,他正在气头上,这要是别人跟他说什么不妥,他恐怕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新茶盅给砸了出去。

“阿隐,此话怎讲!”皇帝耐着性子问道。

“皇上,您想想,刚有天命凤女的事在前,又有罪己诏的事在后……这要是耿家再出事,世人恐怕会以为皇上在铲除异己。”岑隐不紧不慢地解释,有条不紊。

“而且,卫国公府自太祖皇帝建立大盛朝后就一直手掌天下兵马大权,这一代代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光是这沾亲带故的人就数不胜数,牵扯到的人脉和权势更是难以估量……一旦处理好不,臣唯恐大盛会因此动荡。”

岑隐话落之后,御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內侍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摔碎的东西,汉白玉地面又恢复原本光鉴如镜的样子,御案上多了一套簇新的文房四宝,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窗外,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天色昏暗如鸦,皇宫的各处点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照亮四周,御书房里也点起了两盏宫灯,灯光映得周围亮如白昼。

皇帝捧着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又一口,神色凝重。阿隐说得不无道理。

“阿隐,你有何提议?”皇帝沉声问道。

岑隐看出皇帝的神色有一丝松动,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就恢复如常,正色道:“皇上,为了大盛江山安稳,臣以为不如让卫国公‘死’于意外,皇上再施恩,纳了‘凤女’以安抚为卫国公一派的势力。”

“之后,皇上再改制五军都督府,以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

“等时机成熟,耿家自然就任由皇上随意处置了。”

随着岑隐的这一句句,皇帝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在最初听到让他纳耿听莲时,皇帝憋屈得差点没打断岑隐,可是听到后面“改制五军都督府”、“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等等时,皇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下来,神色间露出几分沉思之色。

耿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有多大,也不用岑隐再给皇帝细细分析,皇帝心里最清楚。

谋反作乱,非同小可,一旦三司会审,不知道要扯多少人下水,斩耿家满门不算什么,可要是把朝堂上与耿家相关的武将都斩了,那恐怕大盛江山都要震上一震,更何况,南境的战事未熄,那些在南境的武将恐怕就有不少与耿家相关……

还有,北燕和蒲国也一直觊觎在侧,要是让这些蛮夷以为大盛无将可用,伺机率大军进攻中原,那么……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又浅啜了口茶水,方才道:“阿隐,就依你的意思。”皇帝说得极慢,脑子里不禁浮现皇觉寺那日耿听莲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堂堂皇帝,竟然要委曲求全地娶一个被毁容的奸佞之女,皇帝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为了大盛江山,还真是“忍辱负重”了!

岑隐郑重地作揖,恭维道:“皇上为了我大盛真是殚尽力竭。”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夜风一吹,他的叹息声就被窗外草木的“沙沙”声压了过去。

岑隐似有迟疑之色,犹豫了一下,才又问道:“皇上,您可还要见见卫国公?”

顿了一下后,岑隐又道:“卫国公说,请皇上念在十六年前的旧情的份上……”

皇帝一听到什么十六年前,就怒火中烧,目眦欲裂,打断了岑隐:“不用了,朕不想再见这个人!”

事到如今,耿海居然还想用十六年前的旧事来要挟自己!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那么信任耿海这个奸佞,委以重任,还不就是因为念着当年的“旧情”!

然而,耿海却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永远想要更多,还一次次地托辞狡辩,拒不认罪。

是自己太心软了。

当初罪己诏事发后,自己还想给他一次机会,这才有了一月之限,可是换来的是什么,是他打算谋反作乱!

自己给他的机会已经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无天,多到他目无天子!

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全部是耿海搞得鬼,皇帝就恨得仿佛在烧心,眉心拢在一起,寒意森森。

他跟耿海已经无话可说!

谋反是他的底线,他是不会再给耿海任何机会的!

皇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果断地说道:“阿隐,耿海就交由你来处置。还有耿家……”

为了大局,皇帝暂且先忍了耿家,不过,没有了耿海这主心骨在,耿家不成气侯。凭耿安晧恐怕还撑不起五军都督府!

皇帝眯了眯眼,心情既沉重,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五军都督府权利太大,以致朝堂上下的多数武将颇有种只知耿海不知天子的意味,一个个都是耿海的意思为尊。

等他一步步弱化五军都督府,将兵权分散,以后让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彼此制约,他这天子才可以稳当,“做主”的才是他这天子。

皇帝越想越是热血沸腾,目露异芒。

这一切多亏了阿隐。

皇帝眯了眯眼,又想起了端木宪提起的改革兵部的折子,打算再把那道折子翻出来再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