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已完结,每天贴一章(有网有电脑有文档的话),每章一万字左右。

第2章 卷一多情刃 烈焰驹惊风

二烈焰驹惊风

马车顺着苕溪南去,两岸烟柳春波,鸟鸣渐渐,绕指轻柔,将方才的狂暴戾气尽数化解。

多情刃被一方柔柔的手帕擦拭着,变得安静温顺,但梅轻清却很兴奋,兴冲冲道:“少爷,你真厉害,一刀斩下那么多人的手臂,又一刀把那偷袭你的王八蛋砍成两半,后来还……”

她忽然住了嘴,细细温温的眉也拧了起来。

因为陈无败的脸又出现在气窗里。他伸手进来,掌心托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金色节管,梅轻清一接过去,便砰地一声关紧气窗,似乎很不喜欢见到任逍遥和这个丫头在一起。梅轻清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对任逍遥柔声道:“少爷,老爷给你的信。”

任逍遥枕着手臂躺在车里,半闭双目,不知想些什么,随口道:“念。”

梅轻清怔道:“可是,我怎么能看老爷给你的信呢。”

任逍遥不耐烦地道:“我让你念你便念,哪来这么多话!”

梅轻清眼圈一红,乖乖拧开盖子,抽出短笺念道:“四月初八,杭州,魏侯。”

魏侯是杭州五灵山庄庄主,杨休挚友,亦是当年那九人之一。任逍遥对父亲的安排并不意外,也懒得说话。

梅轻清黏着他道:“少爷,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眼下日子还早,你带轻清先去玩一玩好不好?”任逍遥望着车顶,默然不语。梅轻清便伏在他胸膛,咬着他的耳朵道:“少爷,我是不是又惹你心烦了?”

任逍遥笑了笑:“心烦倒是没有,只是你压在我上面,我有些喘不过气。”

这句话刚出口,梅轻清便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假意嗔道:“少爷也常压我的,可想过我会喘不过气?”

任逍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点着她的鼻尖,笑道:“女人天生就是给男人压的。”

梅轻清缠得更紧:“那,我情愿被少爷压死。”

任逍遥却松开了手:“陈无败若听到咱们快活的声音,怕是会把车赶到苕溪里去。”

梅轻清啐道:“那个活鬼!讨厌死了!”

任逍遥点头:“的确讨厌。”一顿,轻声耳语道,“不如咱们甩开他,到西湖去玩玩。”

梅轻清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又忽地黯下去,道:“老爷有令在先,让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少爷,没有老爷的命令,杀了他他也绝不会离开少爷半步。”

任逍遥悠然道:“我若想甩开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不来追我。”

梅轻清眨着眼睛道:“什么办法?”

任逍遥不说话,坐起身子,冲气窗外大声道:“陈无败,轻清要洗澡!”

梅轻清傻了:“什么?”

任逍遥回头一笑:“我想看你洗澡,莫非你不愿意?”

梅轻清当然愿意。

早春的溪水还有凉意,可是她不在乎。只要少爷想看,就是叫她用雪水洗澡,她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陈无败把四匹烈焰驹牵到溪边,挡住梅轻清的身子,又专心致志地刷起马鬃来。任逍遥坐在溪边,嘴里叼着草棍,眼中含着欣赏的笑意看着梅轻清,嘴里说的却是:“你似乎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陈无败头也不抬:“那是教主的女人。”

任逍遥不觉笑道:“在这点上,你比其他人可爱得多。”一顿,又道:“你号称天下第一神驭手,无影鞭王陈无败,不知与杨休比起来如何。”

陈无败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只道:“我若与他动手,两百招内便会落败。”他虽是任逍遥的车夫,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说起话来,从不似旁人那般自称“属下”。

任逍遥又问:“本教二护法、四使者和七关主的武功,比杨休如何?”

陈无败思量片刻,道:“七位关主的武功与他在伯仲之间,左右护法和快意四使的武功在他之上。”

任逍遥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便奇了。二十年前,攻入快意城的四百个狗屁武林人,许多人的本事不及杨休,居然能令本教精英尽数战死,连我娘也被逼坠城。”他眼中的笑意突然变得冷若冰霜,“你却活了下来,为什么?莫非是你那位美人娘子舍不得?”

陈无败本就丑陋的脸突然扭曲,似是被戳痛了心中伤疤,却一言不发,只狠狠刷着马背。

任逍遥却不罢休:“城破那晚是你新婚之夜,新娘子是合欢教的兄弟帮你从峨眉派抢来的。从我懂事起,就听到很多人说,这个女人明着嫁给你,暗着却是九大派的卧底,就是她毁了快意城四十九道禁防,才令合欢教一朝覆亡。但很奇怪,若真如此,老家伙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若不是这样,你为什么从不辩解?”

陈无败依然不说话。

他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我们已经离开大雪山,现在就连梅轻清也听不到我们讲话,你还在顾忌什么?”

陈无败瞥了梅轻清一眼:“教主故意把她支走的?”

任逍遥也看了梅轻清一眼:“我不与女人讲正事。”

陈无败道:“女人有时候的确容易坏事。”

任逍遥不接这个茬:“你能逃出快意城,还能活着找到那老家伙,是不是新娘子手下留情?”

陈无败踌躇片刻,道:“我不知道。”

任逍遥又道:“她现在何处?”

陈无败道:“我不知道。”

任逍遥紧接着道:“你可还喜欢她?”说完,又加上一句“这你总该知道。”

陈无败握紧双拳,缓缓道:“喜不喜欢都一样,教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任逍遥把玩着那支密信,道:“苏晗玉,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里面便会有这个名字。你该比我清楚,老家伙向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陈无败身子一震,垂首道:“是。”

任逍遥道:“可你若还喜欢她,我便绝不杀她。”

陈无败怔住,旋即有些激动地道:“教主你……”

任逍遥冷然道:“你不用感激我,我不是为了你!我只想知道,杨休为什么要自尽,为什么不尽全力。”杨休自尽,就是令他不快的原因,好像小时候打架,别人输给他,多半因为他是教主的儿子。但更令他不快的,是杨休死前说的那番话。任逍遥看着远处的梅轻清,缓缓道:“当年一战,合欢教左右护法、快意四使,还有云垦关、尚冂关、紫晨关、上阳关、天阳关、玉宿关、太游关关主全部战死,四十九分堂没有一家赶来救援。现在合欢教靠的是什么力量,用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老家伙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无败叹了口气。他也想不通任独为何对这些事情讳莫如深。

任逍遥摸着多情刃的刀柄,嘴角又浮现那丝恼人的笑意:“你若帮我查出答案来,我就放苏晗玉一命。”

陈无败愕然:“自己查?”

“不错。”任逍遥道,“从现在起我们分开走,我要看看江湖中究竟是哪些人在为那老家伙卖命。”

陈无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此番东来,所有密令都是飞鸽传书,任逍遥这个合欢教教主却从未见到一个教众,也难怪他坐不住。但陈无败并不愿意违背任独的意愿,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老教主早晚会说,教主何必急于一时。”

任逍遥淡淡道:“因为我高兴。你若要救自己娘子,就与我分开走,不要叫老家伙的人知道。我要看看,现在还给老家伙卖命的究竟是什么人。”

陈无败知道他一定没说实话,但再三权衡,觉得合欢教早晚都是任逍遥的,自己何必拂了他的心意,况且他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只是梅丫头不好管教,教主若不见了,她一定会到处找,风声必会走漏。何况,她虽是个丫头,我却不能向她出手。”

任逍遥明白他的意思,诡秘地笑了笑,“你只要站在这里,她便绝对不敢动。”

陈无败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既然教主心里放不下这个丫头,何不干脆带着她?”

任逍遥道:“我不喜欢带着女人做正事。”他突然一笑,“我只喜欢带着她们做房事。”

陈无败没有笑。“好,我答应教主。只是,若是再接到老教主的密令怎么办?”

任逍遥道:“不必理会。”又看了梅轻清一眼,便纵身跃上烈焰驹,扬长而去。

溪水中的梅轻清听见马蹄声,立刻尖叫起来,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赤身裸体地从水里跳出来,因为陈无败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这时梅轻清才明白,少爷要甩掉的不只是陈无败,还有自己,又急又气,破口大骂道:“陈无败,你这个王八蛋,你快转过身去,否则我要少爷挖掉你双眼!”

陈无败微笑着站在溪边,不动,不说。

任逍遥打马狂奔,似乎要让烈焰驹飞起来才罢休,一路上人们只见红云掠过,纷纷失声惊呼。任逍遥见了有趣,反将马打得更快。烈焰驹发足狂奔,正午时分便到了杭州城。绕过岳王庙,看过曲院风荷,任逍遥沿着西湖信马由缰,满眼皆是浅草乱花、早莺新燕,柳枝中有呢喃低语,湖面上游船如织,风中全是淡淡的龙井新香。他晒着暖暖的太阳,听着吴侬软语,莫名有些想念梅轻清。那丫头若不是变得越来越黏人,他真有些舍不得丢开了。

忽然一个清脆机灵的声音道:“哟,这位客官里边请!”

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清秀伙计,肩上搭着一条雪白手巾,脸上堆着灿烂笑容,拉着任逍遥的马缰,赔笑道:“这位少爷一看便知是头一次到西湖来,咱们店里三面临湖,鱼虾都是活杀活取,您喝着陈年花雕,看着西湖美景,才知道什么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喽!”任逍遥听他说得有趣,道声“好”,跃下马来,进了这间“金风酒肆”。

烈焰驹经过陈无败的□□,性情极灵,不用人牵,便乖乖立在树下等候。小伙计快步将任逍遥引到一张靠窗的桌子,道:“少爷想吃点什么?”

任逍遥望着窗外的苏堤□□,心不在焉地道:“随便。”

小伙计笑道:“西湖三十六道名菜,咱们都做得来。先给您来一条宋嫂鱼可好?”边说边拉起扶栏上的绳子,哗啦一声,湖中升起一个竹编鱼篓,篓里的鱼离了水,乱蹦乱跳,水花四溅。小伙计道:“您看这条怎么样?”

任逍遥点头,目光却停在湖中的一条船上。船虽不大,却最惹人注目,只因船上坐着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二十岁上下,都生得鲜花一般,却美得各有千秋。第一个女子穿着轻薄的湖绿春衫,白生生的手臂若隐若现,一双水汪汪的凤眼含情迢睇,既风情又可爱。第二个女子穿着纯白色的织锦长裙,细眉杏眼,弱柳扶风,神情也是淡淡的。第三个女子披着烟粉褙子,白色曳撒,端庄灵丽,俨如大家闺秀,可那樱桃小嘴却艳冠桃李,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三女嘻嘻哈哈闹成一片,苏堤的红桃绿柳、西湖的粼粼烟波都被她们甜美的声音比了下去。过往游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好似一群觅食野鸭。任逍遥虽然见过不少美貌女子,也忍不住直直盯着那细眉杏眼的白衣女子看,小伙计说的什么东坡肉、莼菜汤、龙井虾仁、油焖春笋、蜜汁火方、生爆鳝片、清汤鱼圆全都没留心,一概说“好”。

小伙计笑道:“这位少爷,您还有客人么?这些东西一个人怎么吃得下!”

任逍遥心中动,指着那三个女子道:“不错,我要请那三位姑娘吃饭。”

这句话的声音大了些,不光酒肆里的人,船上的三个女子似乎也听到了。她们向这边张望了几眼,又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最后披着烟粉褙子的女子向艄公耳语几句,这艘船居然朝岸边驶来。酒肆中人看任逍遥的眼神立刻变得又羡慕、又妒忌。小伙计也打趣道:“她们果然看上少爷您了。”他不怀好意地看着任逍遥,猥亵道,“这位少爷,您运气可真好,今晚您可忙得过来。”

任逍遥有些意外:“她们是什么人?”

小伙子故作惊讶:“您不知道?天哟,整个杭州城的男人谁不知道忘忧浮的三个头牌红姑娘,兰思思、梁诗诗和云翠翠呀!”

任逍遥怔了怔,旋即大笑:“三个女人虽然不少,却也不多,今晚我若忙不过来,就叫你一道。”

小伙计还未接话,就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臭男人我见得不少,倒还没见过这样没廉耻的。”

任逍遥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个二十五六年纪的女人,眼睛虽然还算灵秀,模样却不算美,尤其是面皮粗糙些,似是常年被太阳晒着。任逍遥冷哼一声,回敬道:“半老徐娘我见得多,却没见过这么多事的。”

女人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周围七八个男人站了起来,往任逍遥身边围拢,胡乱嚷道“这兔崽子哪里来的,敢说咱们二当家的不是”、“管他哪里来的,先打断他狗腿”。任逍遥却动也不动,因为忘忧浮的三个女孩子已笑嘻嘻地跑进门来,围拢到这蓝衣女子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

“钟姐姐怎么到了杭州也不来看看我们?”

“钟姐姐,钟帮主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哎呀钟姐姐,钟帮主都好久没到忘忧浮来了,莫非将我们姐妹全忘了?”

蓝衣女子挥手示意旁人退下,又不屑地瞥了任逍遥一眼,才道:“我大哥怎么会忘记兰姑娘,他只是有点小麻烦而已。”

兰姑娘就是粉衣女子,就是兰思思。听了这话,猛然拉住蓝衣女子的手,急道:“他,他怎么了?”

小伙计凑上去笑嘻嘻地道:“啊哟兰姑娘,钟帮主那样的绝顶高手还能出什么事儿,您三位要点什么?藕粉膏、花生酥、五香山核桃?”

下面的话任逍遥已经没心思听了,若不是他此行目的是为了查出合欢教隐藏在江湖中的势力,简直恨不得把这几人砍成七八十段。心中暗道:“男人还是要有权力才吸引得来女人,譬如这个什么钟帮主。有朝一日,我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小伙计将她们安顿好了,又绕回来讪讪地道:“这位少爷,您还要那么多菜么?”

任逍遥哼道:“要。”

小伙计唱了声诺,转身走了。任逍遥沉默片刻,脑中忽地一激灵!

五灵山庄庄主魏侯,与长江水帮交往甚密。而长江水帮帮主,刚好姓钟,叫做钟良玉。他刚好有个妹子,叫做钟灵玉。莫非魏侯收到夺魂令之后,请了钟家兄妹来助拳么?想到自己正和对手坐在一个屋子里吃饭,任逍遥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许多人扭头看他,包括那个被他盯了许久的白衣女子。任逍遥冲她一笑,本以为她也会像别的女人一样脸红心跳,谁知她的神情丝毫不变,若不是那绿衫女子回应了一个媚眼,任逍遥肯定又会想“男人还是要有权势才行”。

正在这时,湖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好俊的马!”

一个不到二十的紫衫少年站在酒肆外。他面若银盘,双腕戴着一对锃光瓦亮的纯钢手环。任逍遥不认识他,却认出了跟在他身边的青衫少年。这少年的面庞与杨休有七八分相似,背着一柄长剑,剑柄在阳光下闪着熠熠金辉。

追魂金剑。

任逍遥可以肯定,这少年定是杨休独子杨一元。

果然紫衫少年道:“杨世兄你看,这匹马眼大耳尖,头小腮瘦,前蹄圆,后蹄尖,颈曲高挺,肩长平斜,毛色栗红,光亮水润,真是一匹千里马。只是,”他四下张望,“不知谁把如此良驹丢在这里。”烈焰驹不像别的马匹那样被缰绳拴住,看起来确实像是被丢弃在湖边的。紫衫少年见杨一元没答话,又道:“杨世兄,你怎么闷闷不乐?”

杨一元道:“我爹派我出来给魏伯伯送信,还带着他从不离身的金剑,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紫衫少年宽慰道:“明日‘海上生明月’之宴一结束,你便可回去,纵有天大的事也无虞。等到杨世兄就任湖州卫的时候,小弟再去道贺。”杨一元吁了一口气,心下稍宽,目光也落在烈焰驹身上,只看了几眼,便赞道:“的确是千里良驹。”紫衫少年来了兴致,朝烈焰驹走了过去。酒店伙计见了,正要阻止,任逍遥却示意他不要上前,嘴角挂起一丝浅浅的笑。

烈焰驹见有生人近前,鼻子里喷着气,前蹄笃笃刨着地面,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紫衫少年一把擒住缰绳,烈焰驹猛地一挣,竟没挣开,恼了起来,倏然侧身,一脚踢出。谁知紫衫少年一纵身,人已跨上马鞍,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道声“好马”。烈焰驹怒起,围着柳树拼命打转,不时人立,想要将这紫衫少年掀下背来。然而紫衫少年骑术却也精湛,一人一马就这样僵持不下,不多时,已围了许多好事之徒。有人吹着口哨,有人拍手赞道“好马,好驭术”,就连忘忧浮的三个女子也纷纷起身去看。

杨一元急道:“秦兄,快下来,若给这马的主人见了,怕是不好。”

有美人捧场,紫衫少年哪肯下来,只笑道:“不爱名马非英雄,小弟倒真想与见见它的主人,买了这匹马。”

任逍遥见那白衣女子竟盯着紫衫少年,心中火起,撮唇打了一声口哨。烈焰驹猛然就地一躺,紫衫少年猝不及防,“啊”了一声,一条腿被压住,未及抽身,烈焰驹的身子便滚了过来。眼看紫衫少年就要被烈焰驹压成肉饼,人群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杨一元飞身上前,双手拽住缰绳,烈焰驹却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出。杨一元若想躲开这一脚,松开缰绳便可,可是那样一来,紫衫少年便免不了要被压伤胸腹。若是不松缰绳,不仅要挨这一蹄子,烈焰驹借这一踢之力,说不定会将紫衫少年压得更惨。紧要关头,杨一元铮地一声拔出追魂金剑,准备斩断马腿,救人救己。任逍遥当然不答应,正要起身,就听嗖地一声,一截长蒿从湖面激射而来,紧贴着紫衫少年插入土中。众人眼前一花,柳枝纷飞,杨一元身边已多了一个白衣男子,那柄追魂金剑,也已到了他手中。

烈焰驹一脚踢空,身子正好靠在长蒿上。紫衫少年趁机抽身而起,握紧腕上双环,怒视着白衣男子:“你是何人,夺人兵器,是何道理!”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人面如白玉,衣着华贵,周身仿佛流动着一股温润灵动的气质,就像江南春雨般温娴。神情却甚为倨傲,眉宇间似有一股凌厉之气,冲人心脾。

周围人见了,都在低声猜测这是哪家侯门公子。任逍遥也在打量这白衣男子。此人从船上掷出长蒿,又飞身夺了杨一元的剑,腕力、轻功和擒拿手法,实在不可小觑。却听钟灵玉咯咯笑道:“堂堂飞环门少主,居然连个畜生也敌不过,还来问别人是何道理,真真有趣。”

紫衫少年稀里糊涂栽在一个畜生手里,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现下又被女人取笑,不禁怒道:“钟二当家,这马是你的么?刚才那口哨是你打的?”

钟灵玉有意无意地瞟了任逍遥一眼,道:“看来,秦公子听声辨位的功夫也不怎样,哎呀,这飞环门若想发扬光大,真是任重道远。”

紫衫少年脸上微红,正待发作,杨一元已对那白衣男子道:“多谢兄台帮忙,只是……”他盯着对方手中金剑,止住了话。

白衣男子看也不看杨一元,将金剑掷还,却对任逍遥道:“你很沉得住气。”

任逍遥不觉一笑:“我这匹马灵得很,寻常畜生奈何不得它,在下也就乐得看热闹。”

紫衫少年冲进酒肆,瞪着他道:“就是你故意消遣我?”

任逍遥假装没看见,将一条腿翘到桌子上,大声道:“小二,你们这里上菜未免太慢了。”

小二不敢出声,紫衫少年怒喝一声,欺身近前,双环挟风砸来。任逍遥看着那白衣女子,刀未出鞘便挥了出去,嘭地一声,双环荡开。

他这一手功夫惹得周围的人低低赞叹,可那白衣女子的眼神还是冷冷的,这叫任逍遥十分失望。他倒不是特别喜爱这个女人,只是想知道什么才能打动她。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白衣女子却似乎什么都不爱,哪里有一点风尘女子的样子。

紫衫少年正待再攻,钟灵玉却拦住他,笑嘻嘻地看着那白衣男子道:“冷面邪君与这位公子是朋友么?”

“冷面邪君”四个字一出口,紫衫少年和杨一元都愣了愣,多瞧了那白衣男子几眼。任逍遥不知冷面邪君是何方神圣,即使知道他也全不在乎,戏谑道:“以前不是,现在却是了。”又含笑望着白衣男子,“喝一杯么?”

白衣男子答非所问:“好功夫。”

钟灵玉见他们似乎不是敌人,便对紫衫少年道:“秦公子,这可是西湖水冲了龙王庙,朋友打朋友了。”

紫衫少年瞪着任逍遥,嘴里挤出几个字来:“谁跟他是朋友!”

钟灵玉笑道:“哎哟,五灵山庄魏庄主做东,宴请江南各大门派同赴‘海上生明月’之宴。这被邀的门派么,有我长江水帮,有你扬州飞环门,还有镇江神算帮,东海碣鱼岛。”她看着杨一元,又道,“当然还有湖州金剑门。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无门无派,却被魏庄主一日三请,你可知是谁?”

众人看着那白衣男子,都知道钟灵玉所指是他,却都想听她说下去。任逍遥更想听,因为五灵山庄、飞环门、神算帮、碣鱼岛的主人,和金剑门杨休一样,统统都是当年那九个人之一。

“这个人嘛,自然就是宁海王府的表少爷,鼎鼎大名的冷面邪君冷无言了。”钟灵玉看着任逍遥,眼神已不那么咄咄逼人,“这位公子既然是冷少爷的朋友,自然也是咱们的朋友。”她拍拍紫衫少年肩膀,笑道,“大家误会一场,秦公子的气量,大概不会太小吧?”

紫衫少年哼了一声,不答话。

任逍遥暗道:“魏侯反应倒也快,居然找了这么多昔日盟友来保驾,哼,这也好,一并解决,倒省了一个个找。”只是这些人聚到一起,若要杀他们,还须费些思量。

凤眼绿衣的女子攀着紫衫少年衣袖,娇声道:“钟姐姐说的不错,秦公子先请坐下吧。”紫衫少年被这娇滴滴的美人一拉,也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这女子又将杨一元拉入座中,最后对冷无言嫣然道:“表少爷,您怎么不坐?”

她眼波如水,满含媚意,任何男人见了,怕是都不会拒绝。冷无言却似是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居然坐到了任逍遥对面。小伙计见事态平息,极识时务地赶着布菜,满脸赔笑道:“两位公子喝什么酒?”

任逍遥答得很简练:“你问他。”

冷无言答得更简练:“随便。”

小伙子的表情立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唯唯诺诺地跑了,大概心中正在不停地骂这两个神经病。凤眼绿衣的女子却不死心,毫不客气地坐在任逍遥身旁,紧紧挨着他道:“这位公子,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要请人吃饭的,现在怎么不问问,我想吃什么?”

任逍遥托着她的下巴,道:“你叫什么?”

这女子的眼波柔得仿佛一抹轻云:“我叫云翠翠。”

任逍遥“哦”了一声,心里想得却是,那白衣女子一定就是梁诗诗,这名字很是叫他喜欢。笑嘻嘻收回手道:“云姑娘,你没有听清,我刚刚说的是,请三位姑娘吃饭,不是一位。”云翠翠一怔,兰思思已道:“翠翠,回来!”云翠翠瞪了任逍遥一眼,悻悻返回。

冷无言淡淡道:“何必拒绝佳人美意。”

任逍遥道:“因为我现在没空。”

冷无言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现在忙什么?”

任逍遥道:“忙着请你喝酒,忙着将那匹马送给你。”

冷无言望了烈焰驹一眼:“如此良驹,阁下居然肯割爱?”

任逍遥道:“你救了它,它就该报答你。”

冷无言沉吟道:“你不像是个有求于我的人。”

任逍遥奇道:“有求于你的人很多?”

冷无言哼了一声:“宁海宗室虽无人在朝为官,地方上却也说得上几句话。”

任逍遥笑道:“兄台大可放心,我只求你一件小事。”

“请讲。”

“这桌酒菜的帐你付。”任逍遥苦笑道,“因为我忽然想起,我没带钱。”

冷无言奇道:“你送出一匹价值千金的宝马,就是为了找人帮你付最多不过十两银子的酒菜钱?”

任逍遥悠然道:“也不是随便哪个人便有资格替我付账。”

冷无言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也很令人动容,说的话却不似笑容那样舒服:“可惜我也没带钱。”

任逍遥怔住了。他没带钱,是因为他从来没带过钱。在大雪山,他想要什么便有仆人送来,这次出门,梅轻清和陈无败早就打点好一切,他这辈子简直还没摸过几次钱。早上离开陈无败时,更是除了多情刃,什么都没带,包括钱。谁知冷无言居然也没带钱,任逍遥简直头都大了——合欢教教主可以做出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事来,却怎么也做不出吃饭不给钱的事,这太他妈没面子了。

更可恶的是冷无言下一句话:“王府的表少爷,出门不带钱是常事。”

任逍遥简直想一脚踹碎他那个温文尔雅的鼻子,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好吧,算我倒霉。不过我还是要请你,还是要将马送给你。”

“哦?”冷无言有些意外。

任逍遥笑道:“我决定的事情,说出的话,从无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