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破军星女主

雪衣少女一怔,冷笑道:“不想还有人记得这首诗,记得江湖第一才女。”

天厨老祖道:“飞霜圣剑,再加上鬼影飘轻功,佛爷我若还想不到江湖第一才女宋芷颜,这脑袋就该被砍下来当夜壶了!”

宋芷颜,这三个字一出口,魏侯等人全都愣在了当场。

谁不知道当年江湖中倾心于任独的女子中,最轰轰烈烈的便是这江湖第一才女宋芷颜。她本是昆仑弟子,不论剑术、才气还是容貌均称绝一时,早早便在师父的撮合下与昆仑大弟子、未来掌门曾万楚定下婚约。可是后来不知怎地,她竟然喜欢上了合欢教教主、血影残魔任独,还为他写了那首诗,新婚当晚,更是跟着任独私奔。昆仑派因此将她除名,但从那以后,江湖中也再找不到她的踪影,别人只道她被任独金屋藏娇,死于快意城城破当晚,想不到她竟然为合欢教操持着暗夜茶花这个敛财的飞贼组织。

吃喝真人道:“没想到宋大才女驻颜有术,二十年过去,容貌不仅丝毫不变,反而更见年轻了。你今年四十几岁来着?”

若说年轻一辈还不知道宋芷颜与任独的前尘往事,对她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话,那么听到吃喝真人这句话,可就真吓了一跳。他们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居然已有四十多岁了。但是老一辈人眼中却露出了一种奇怪神色,尤其是魏侯。

那是惊讶中带着贪婪的神色。任逍遥了解这种神色。当年九大派剿灭合欢教时,不知怎地冒出一个传闻,说合欢教有一个宝藏,乃是唐时安史之乱中,永王李麟准备用来建国的。后来永王不敌其兄肃宗李亨,兵败身亡,这笔巨大的财富便下落不明。传闻还说,这永王宝藏中有一件稀世奇珍,可使人容颜不老,比黄白之物更加诱人。九大派剿灭合欢教后,就是为了这个传闻,才未将快意城毁掉,反将它更名武林城,九派轮流执掌。人们都明白,这么做是为了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后来又有传言,说这个秘密被任独藏在多情刃里,引得江湖中人明察暗访,却始终不得他的下落。如今众人见宋芷颜容颜不老,自然勾起了宝藏的传说。只有任逍遥心中冷笑,因为他知道宝藏根本不存在。任独若是真的手握如此财富,又怎会需要暗夜茶花这样的组织,又怎会老?

正在这时,兰思思突然惨叫一声,跌坐在地。钟良玉一个箭步赶到她身边,紧紧抱起她,急道:“思思,你怎么了?”兰思思神情痛楚,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手捂着小腹哭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钟良玉骇然道:“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

兰思思痛哭道:“已经,已经快要三个月了,我,我没能保护好他,相公……”她大叫一声,昏死过去,红色的裙子慢慢被血浸透、塌陷。

原来方才那绳镖拉扯之下,虽救了她的命,却送了她腹中胎儿的命。

宋芷颜也愣了,喃喃道:“原来,你一心一意脱离暗夜茶花,是因为有了孩子!”

吃喝真人却慌了神,搓手道:“呃,钟帮主,道爷我,我不知道尊夫人她……哎呀这可怎么办?”天厨老祖见他一张脏兮兮的脸涨得通红,抠着手跺着脚不知所措的样子,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一张白白净净的肥脸憋得通红。

钟良玉将兰思思交给钟灵玉照看,慢慢站起身来,死死盯着宋芷颜,冷声道:“长江水帮的兄弟听着,我要这女人的命。”一语未了,厅内长江水帮帮众已自背后褡裢中摸出一物,扬手一撒,竟是七八张极细极细的渔网,网上挂满倒钩。谁若是被这样的渔网网住,大约要变成筛子。宋芷颜冷笑一声,身形向门口冲去。

然而门口已被飞环门的人堵住,秦子璧暴喝一声,十几对银环劈面袭来。宋芷颜腾身而起,躲过飞环,挑飞一张渔网,身子壁虎般贴在屋顶,鬼影飘果然不可思议。魏侯大喝:“千万不要放走这女人!”

噗地一声,那盏唯一的白纱灯不知被什么东西打灭,厅内登时乱了起来,刀剑出鞘声不断,还有暗器破空声向宋芷颜的所在飞去。

就在这一瞬间,任逍遥已经出手。他早已看好方位,打灭白纱灯后,便掠到秦寒竹身侧,低声说了句“门主”。秦寒竹看不清来人,一愣之下,脖子一凉,接着便被一股又热又黏的液体冲得飞了起来。

那是他自己脖腔里的血。

原来人的头被砍掉之后,脑子里还能有一丝丝知觉。

飞环门门人见秦寒竹立在厅中,却没了脑袋,脚下只有一个圆圆的黑影乱滚,吓得大嚷:“有刺客!有刺客!”秦子璧嘶声道:“爹”飞身扑过去,抱住了秦寒竹的头,冻结一般跪在地上。王清秋猜到合欢教的杀手定在厅中,一言不发,向照壁后遁走,脚下一滑,幸好一人挽住了他的手臂,才未跌倒。这人道:“帮主,在下送你走。”王清秋刚觉得这声音十分陌生,手臂已没了知觉,半边身子变得又黏、又湿、又热,忍痛大叫道:“你是……”一句话未说完,只觉舌头一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光大亮,碣鱼岛的人点亮备用的鲨鱼油灯。这灯火极亮,只一盏便将厅内各处照得一目了然。孙自平只觉双目一阵刺痛,待适应了光源,头一个便见一身是血的王清秋朝自己倒来,他伸手一拉,竟将王清秋的手臂拉断。孙自平慌了手脚,急道:“王兄,你没事吧?”

王清秋点头。

孙自平刚舒了半口气,却发现那不是点头,而是他的脸裂开了。

这张脸以嘴为界,横着裂成两半,上面一半头颅撞上孙自平的脸,血和脑浆流了一身一脸,腥气顺着口鼻直冲四肢百骸。孙自平怪叫一声,瞥见王清秋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手中暗红色的弯刀鲜血淋漓,一刹间血涌灵台,惊呼道:“任独,是你!”

声音出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任逍遥身上。

任逍遥知道自己的样貌与父亲有七八分相像,冷笑道:“不错!”刀锋一闪,如冲天血浪,直取孙自平喉间。就听呛地一声,冷无言接下了这一刀。

然而孙自平却仍没回过神来,只管嘶声喊道:“多情刃,多情刃!”任逍遥冷笑,刀向孙自平攻去。冷无言却又出一剑,架开他的刀。孙自平趁这空隙就地一滚,闪出丈许远,大叫道:“杀了他,快杀了他!”众人一时顾不得宋芷颜,纷纷朝任逍遥围拢过来。

任逍遥怒道:“你为何拦我!”一句说完,已劈出十七刀。

冷无言便硬接他十七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任逍遥怒火更盛:“去他妈的好生之德,他们杀入快意城的时候怎么没有好生之德!”

冷无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任逍遥道:“那就斩草除根。”杀心一起,突然转身,多情刃一展而成刀阵,冲上来的人惨呼不断,血雨落入水箱,响起一阵哗哗声,直如瓢泼大雨一般。厅中鲨鱼油灯光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晚霞色泽。孙自平见任逍遥朝自己步步逼近,心胆俱寒,大叫道:“表少爷,表少爷救我!”他已看出,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是打定主意不出手,厅中唯一可挡得住任逍遥的,只有冷无言。

谁知冷无言居然没动。

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有些意外,吃喝真人嘻嘻笑道:“想不到这位少侠也像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般看得开。”忽又跳着脚大声道,“你们打归打,可别碰坏了道爷我的‘海上生明月’,你们这些俗人赔得起么!”

厅外守卫潮水般涌来,血红色的多情刃倏忽翻飞,人群转眼便被劈开,像被镰刀收割的庄稼一般倒伏下去。鲜血从无数伤口喷涌而出,又被众人凌乱脚步踏得飞溅到裤管和衣袖上,浓的仿佛化不开的浆糊。空气中漂浮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连那些金黄“月亮”都失去了颜色。

冷无言对天厨、吃喝二人道:“两位前辈果然如江湖传言一般,无论多少人死在眼前,也不会施以援手。”

天厨老祖看着他道:“你这年轻人岂非也一样,不知……”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噗地一声,那盏鲨鱼油灯也被打破了。

混战中,任逍遥只觉一个人从天而降,轻声道:“跟我走!”

这是宋芷颜的声音。

任逍遥想也不想便跟了出去。两人闯至甲板,宋芷颜挽着他的手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在一艘小船上。船上有四个白衣少女,见他们上船,其中两人将小船摇出数丈,另两个少女则点燃火信。两条火线顺着船身向上游走,又向四周散去,整艘船随即开始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船上人都忙着救火,竟无人追来。任逍遥心中稍安,转身道:“宋姑娘……”

宋芷颜截口道:“你该叫我颜姨。”

任逍遥想到她与任独的关系,叫颜姨也是应该。只是,让他对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如此称呼,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宋芷颜莞尔一笑,拉着他的手道:“进来说。”

她的手柔滑细嫩,比梅轻清还要胜出一筹,任逍遥不觉心中一荡,直到坐在船舱里才回过神来。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宋芷颜却道:“你果然长得像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吧?”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任逍遥,就像个多情的少女在望着自己的情郎。任逍遥被这绝色女子痴痴地瞧着,几乎要忘记她的年纪身份,有些想把她搂入怀中的冲动。定一定神,才道:“你若这么想那老家伙,怎么二十年来也不去找他?”

宋芷颜察觉到自己失态,自嘲地笑了笑,道:“那个混蛋么,我一见他便生气,不见他又想得心口疼。一疼起来,简直死也不如。”她轻轻抚着心口,“这毛病很怪,什么药方都治不好。唉,我也没有法子,只好随它去了。”她整了整衣裙,收起玩笑神态,肃然道,“破军星主宋芷颜见过教主。”

任逍遥有些糊涂:“星主?”

宋芷颜也糊涂了:“你不知合欢教有星主?”

任逍遥茫然道:“我只知道左右护法、快意四使和七大关主,从未听说过什么星主。”宋芷颜听了,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思索着该不该说下去。任逍遥暗忖道:“她说的什么星主,应该就是那老家伙现在依仗的势力。既然她是破军星主,那便该有七位星主才对。”

堪舆学中素有天上七星对应地下七关之说,合欢教既有云垦、尚冂、紫晨、上阳、天阳、玉宿、太游七大关主,那么便该有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主与之对应。

果然宋芷颜道:“那混蛋居然瞒着你这件事?哼,我却偏要告诉你。”她理了理思路,接着道,“合欢教这七位星主,除了任独那个混蛋,任何人都不知道,就连他们自己,也互不相识。”

任逍遥沉吟道:“如此说来,当年一役,这七个人不仅没死,而且一直在为本教效力?”

“也不尽然,至少有一位星主做了叛徒。否则快意城的四十九道禁防又是如何破的。”

任逍遥道:“人人都说,是苏晗玉……”

宋芷颜打断道:“快意城禁防是合欢教一等机密,苏晗玉只在城中待了七天,如何能够探知。就算是我,也从不知道。”

说完,她忽然有些脸红。任逍遥立刻岔开话题道:“你可有怀疑的人?”

宋芷颜道:“我们七人互不相识,我又到哪里去怀疑!”忽然又笑了笑,“可我猜得到,那混蛋让你重建合欢教,大概是想召回星主。谁不来,谁就是叛徒。就算他敢来,也会露出破绽,我们一定能找出他,为当年死难的兄弟姐妹们报仇!”

任逍遥忖道:“老家伙做事倒也简单利落,知道自己很难找到这个叛徒,索性不去找了。”嘴上却问:“此人武功极高?”

宋芷颜点头:“大概不逊于那混蛋。我这点功夫,能够位列星主之职,也完全是因为,因为……”她再次住了口。

任逍遥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宝藏的传闻,是怎么来的?”

“这事说来奇怪。”宋芷颜目光中透着嘲讽,“城破之前,从未听那混蛋提过,或许他不愿我知道罢。”

任逍遥试探着道:“颜姨认为这宝藏是真是假?”

宋芷颜冷哂道:“你们任家的事情,我如何知道。”任逍遥不语,宋芷颜又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任独留在合欢教的?”

任逍遥心中尴尬,却半开玩笑地道:“颜姨为了什么,自己清楚。颜姨出身武林正统昆仑派,又是江湖十大美人之一,却在新婚夜与那老家伙跑了,如此深情,实令晚辈佩服。”他看着宋芷颜的目光忽然有些不正经,“可惜那老家伙娶的却是家母,家母早亡,老家伙身边再没什么人,颜姨容颜不老,自然是……”

“住口!”宋芷颜厉喝一声,愣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容颜不老,这事情说出去恐怕没人信。”

任逍遥一怔,细看宋芷颜神情,却不像说谎。

宋芷颜也在看他,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就像看着她心里那个大混蛋任独一样。“我年轻时,确是为了情。那混蛋虽然不讲道理,做事恣意妄为,辣手无情,却也是个极讲义气、极有霸气的男人。他为了朋友,什么事情都敢做、都肯做。这其中虽然有对有错,但跟他熟识后,没有人不说他是个最够义气的朋友。”

说话间,宋芷颜的目光变得娇羞含情。任逍遥见了,喉咙里竟有些火烧火燎。即使他已知道宋芷颜的年岁,但在这密闭的舱内,也忍不住有些旖旎幻想。可惜宋芷颜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清厉、变得激动:“当年天下大乱,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江浙一带战乱动荡,人的命比草还贱。活不下去的人,只好把命卖给江湖帮会。任独那混蛋武功很高,又惯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燕王大军攻下南京城,圣上自焚,太子、皇后、大臣全被诛杀。朱棣重用锦衣卫,滥施酷刑,百姓怨声载道,江湖人士心怀不满,江南一带的官员、武将,或是殉了旧皇,或是挂印而去,眼看又是一场大乱。可是朱棣实在有手腕,只用一个勇武堂,便收尽武人人心。再对付文人,便是一马平川。”

任逍遥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不觉道:“那老家伙不可能对任何人低头。”

“对。”宋芷颜竟有些神往地笑了笑,“他不但不低头,还建起快意城,做黑道领袖,专与什么武林正统、九大门派作对。”说到这一句,她忽地面露窘色,因为她也曾是武林正统昆仑派弟子,而且是昆仑三剑之一,与少林八僧、武当十剑、峨眉五侠、崆峒双杰、青城四秀、华山侠侣、点苍三义、龙山飞骑同为一时翘楚。

任逍遥见她面庞微红,更显清丽脱俗,不觉道:“颜……颜姨。”

宋芷颜低下头去,呆了半晌,才接着道:“可惜任独这混蛋粗枝大叶,不懂约束手下。常常说,我们建合欢教,建快意城,就是要痛痛快快、自自在在做人,若再立什么规矩,倒不如散了好。是以合欢教虽是黑道领袖,却是个很松散的地方。教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很多人打着任独的旗号做了坏事,别人一概算在他的头上。快意城一破,什么四十九分堂,便作鸟兽散了。”

任逍遥紧握刀柄,愠道:“这些人统统该死。”

宋芷颜正色道:“这世上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任独这混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真心相交。但视他为知己的人,却少之又少。”她轻叹一声,“这道理他未必不知,只不过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喜欢交朋友,喜欢快意恩仇的江湖日子。”

任逍遥不觉心中一痛。

宋芷颜继续道:“他能活到现在,除是为了你,大概也是为了找出那个出卖朋友的人,替死去的兄弟报仇。”她目光一冷,一字一句地道,“我虽是女子,却也是为了这目的,才留在合欢教,甘心情愿做贼,而不是去做武林正统昆仑派的掌教夫人!”

她神情肃杀,船舱里竟似凝结了一层冰雪之气。任逍遥忍不住叫了声“颜姨”。宋芷颜淡淡地笑了笑,停了半晌,又道:“今日一战,你必定扬名天下,加上夺魂令的事,丐帮一定会来找你麻烦。那个叛徒说不定也会趁机作乱,你要万事小心。”

任逍遥眉尖一挑:“来得正好,我岂怕他!”

宋芷颜将手放在他肩头,柔声道:“你不怕,我怕,你若在江南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任独交代!须知江湖是靠功夫来说话的。”

任逍遥想到宋芷颜的剑术轻功,再想到那六个绝不逊于她的星主,不由一阵心灰意懒,觉得武学之道实在才刚入了门。一抬头,嗅到宋芷颜身上淡淡香气,脱口道:“颜姨,你身上好香。”

“啊!”宋芷颜一惊,退开数步,手却被任逍遥抓住。她神色虽然愠怒,眼中却变得迷茫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

岁月催人老,相思碾为灰,离愁添苦意,两地葬花堆。那些乍逢惊艳、争执不休、刻骨铭心又伤心绝望的过往,她本已记不清了。这些年她收养孤女,要她们成为暗夜茶花,只是为昔日战死的朋友和他们活着的家人,尽一份心力。可是,任逍遥这小混蛋居然长得那么像任独,她静了二十年的心湖,忽然又起了涟漪。

“颜姨喜欢那老家伙多些,还是昆仑掌门多些?”任逍遥见她呆呆不语,不觉问了这么一句话。

宋芷颜闻言甩开任逍遥的手,嗔道:“你这孩子,这毛病也像他么!”

话音未落,就见舱门一开,一个白衣女子走进来道:“主人,到岸了。”宋芷颜点头道:“将她们都叫进来。”白衣女子应了一声,向外招了招手,另三个白衣女子便也闪进舱来。宋芷颜清了清喉咙,施礼道:“教主,暗夜茶花共七组四十九人,这四个丫头,再加上兰思思、梁诗诗和云翠翠,是这七组统领。”说完,转身对四女道,“你们几个,过来拜见教主。”四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一齐向任逍遥望去,只看了一眼,便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因为任逍遥也在看着她们。他看女孩子的眼光,总是不大正经,不大得体。宋芷颜见状道:“怎么,前两天我不是说过,暗夜茶花真正的主人要来了么。”

一个女子飞快瞄了任逍遥一眼,低头笑道:“可是我们没想到,主人居然,居然……”另一人吃吃笑道:“居然这么年轻!”又一人道:“而且这样相貌堂堂。”说完,四个女孩子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宋芷颜啐道:“你们这群死丫头!难道忘了我常说的,遇到再喜欢的男人,也不能教他知道,不然,他是不会在意你的。”说完,也跟着笑作一团。任逍遥没想到冷若冰霜的宋芷颜还有这般可爱娇俏的一面,他忽然觉得这位前辈不仅容颜不老,心也不老。宋芷颜笑够了,才道:“从今以后,你们都要听教主的吩咐,就像听我的吩咐一样。”

一个眼如弯月的女子打趣道:“那,我们今后是跟着教主,还是跟着师父?”

宋芷颜戳着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若是喜欢教主,就跟着教主好了。只不许吃醋捣乱。”

这女子偷偷瞟了任逍遥一样,笑嘻嘻地不说话了。

任逍遥便看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红着脸,脆生生地道:“我叫徐盈盈。”另外三个女子也机灵地自报家门。于是任逍遥知道面若桃花的女子叫岑依依,眼睛又大又圆的女子是凤飞飞,下巴尖尖的女子叫玉双双。这四十九朵暗夜茶花,平时隐于各自落脚点,起居生活与常人无异,只有宋芷颜用到她们的时候才会聚齐。这些年来虽然作案无数,却从未露过行迹。若不是兰思思为了钟良玉和肚里的孩子出卖她们,合欢教又打算重出江湖,宋芷颜也不会冲到碣鱼岛的船上大闹一场。

宋芷颜忽道:“教主打算如何处置兰思思这个叛徒?”

任逍遥一怔,明白宋芷颜意在让自己立威。略略思索,道:“既然合欢教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门派,谁若不想留在本教,我自然不会挽留。”

徐盈盈忍不住道:“那岂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情!”

任逍遥看着她,冷然一笑:“我只说不挽留,并未说不用付出代价。”

四女听得心中一寒。任逍遥纵然年轻英俊,纵然玩笑无忌,但若说起杀人的事情来,却绝对令人不寒而栗。

“那,兰姐姐呢?她已经很可怜了,教主……”

说话的是面若桃花的岑依依。这句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宋芷颜手势止住。

任逍遥见她长发被江风吹得微乱,脸也憋得通红,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语气和缓下来:“听你的,这次我放过她。”

另外三个女子吃了一惊,岑依依的脸更红,似乎再与任逍遥挨得近些,便要整个人陷进去似的。只有宋芷颜心里明白,就算合欢教不惩治兰思思,她下半生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船到岸边,任逍遥别过宋芷颜,自去寻陈无败和梅轻清。宋芷颜也未挽留,只将暗夜茶花的联络手段细说给他。倒是徐盈盈四人有些依依不舍,这叫他心中十分受用,却还是没有让她们跟着——他虽然喜欢漂亮水灵的女孩子,却对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毛病头疼不已。

趁着晨光熹微,任逍遥在候潮门四周转了一圈,却连陈无败的影子也找不到。他心知陈无败和梅轻清绝不会不听他的话,他们不在这里,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遭人胁迫。

他立刻想到了丐帮。

昨日余南通和牟召华已经认出了陈无败的身份,凭丐帮的眼线,要找一个活鬼似的独臂人和一辆赤红色的马车并不太难。于是任逍遥顺着候潮门,绕过净慈寺,踏上苏堤,直奔对岸的岳王庙而去。

袁池明不在杭州,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苏堤横跨西湖,约有六里长短,乃是大诗人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用葑泥筑成。长堤南起南屏山,北到栖霞岭,自南向北有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点缀,两岸遍植桃柳。任逍遥一路走来,但见西首一众山峰岚翠可挹,东侧千顷碧波柔媚可掬,长桥映波,湖光鉴云,青柳堆烟,红桃流盼,□□画卷般扑入怀中,正是一副活色生香的“苏堤春晓”。饶是他心中挂念陈无败和梅轻清的安危,也不禁被这美景所俘,暗道:“若是轻清也在,那便好了。”

他和梅轻清自小一起长大,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姐弟。及至有了男女之事,更加不分彼此。他有时虽不喜梅轻清唠叨,但离开她,又觉身边冷冷清清,寂寥异常。想着想着,不觉加快步伐,片刻便到了压堤桥前。突听一个细嫩声音道:“你这小王八蛋,想借水遁逃走!”接着啪嗒一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从岸边飞了过来,直撞得游春人群四分五裂。任逍遥定睛一看,不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姜小白,还能是谁!

姜小白一身泥水,就像从湖底的淤泥中钻出来一般,正要逃走,却见一支绳镖闪电般拦住去路。他惊叫一声,掉头往另一边逃去,哪知绳镖拐了个弯,又将去路封死。游人不知这是极上乘的武功,只道是新鲜杂耍,看得兴起,连连拍手叫好。任逍遥却知道,戏弄姜小白的一定是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

果然吃喝真人大喇喇地骑在桥墩上,手中绳镖上下翻飞,指东打西。姜小白纵使身法轻灵,却怎么也脱不开它的钳制,直急得满头大汗。一旁的天厨老祖笑眯眯地道:“小白小白脏兮兮,偷鸡不成蚀把米!”

姜小白武功不行,嘴上却半点不饶人,大声回骂道:“秃驴秃驴不要脸,吃肉喝酒摸女人!”

天厨老祖怒道:“佛爷我吃肉喝酒不假,何时摸过女人!你这小王八蛋给我说清楚!”

吃喝真人却笑道:“呀,这小子口才不错,你再给道爷说说这和尚的好事,说得好听了,道爷有赏。”说着,手上绳镖竟真的慢了下来。

姜小白一口气舒过来,眼珠一转,当即顺嘴胡诌:“秃驴秃驴脑袋大,爱摘姑娘头上花。秃驴秃驴脖子粗,吃肉吃到喉咙堵。秃驴秃驴肠子肥,掐得姑娘一身水……”

他越说越不像话,吃喝真人听得哈哈大笑,天厨老祖发狠道:“臭小子,你这是找死!”说完手腕猛地一扬,层层叠叠的肥肉微微一颤,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朝姜小白胸口飞去。

吃喝真人嗔笑道:“大和尚这脾气可是要出人命的。”说着也是手腕一翻,噗地一声,绳镖将那黑色东西抽落,却是一团污泥。姜小白趁这个空子轻笑一声,纵身一跃,便脱出了绳镖的控制。谁知吃喝真人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抬了抬,又一支绳镖飞出,缠住了姜小白脚踝。姜小白猝不及防,啪地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就连任逍遥也不禁可怜起他来,心道:“小白啊小白,你实在应该好好练武的。”

姜小白见逃不掉,索性坐在地上,略带哭腔愤愤道:“妈的,小爷也算三世撞邪,遇上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小爷我还就他妈不跑了,看你们能把丐帮弟子怎么样!”

突然有人叱道:“姜小白,你还想把本帮脸面丢到什么地步!”随着这句话,一个人影越过人墙,倏然立在场中,却是丐帮浙江分舵舵主齐振风。任逍遥见了不由暗喜:“我正要找丐帮麻烦,你便自己送上门来。”

姜小白见了他,却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脾气,低头喃喃地道:“我,我什么也没干。”

齐振风喝道:“打不过人家,便搬出本帮的名号震慑人么!”

姜小白还未说话,吃喝真人已道:“‘本帮’是什么玩意儿,大和尚,你可知道?”

天厨老祖道:“佛爷脑子里没这道菜。”

吃喝真人故作惊奇地:“这不是菜,听说这是个极厉害的东西,专门用来震慑人的。”

齐振风听出他话中讥讽之意,却不生气,拱手道:“两位前辈,不知我这弟子如何得罪了二位,还请看在敝帮浙江分舵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天厨老祖冷哼道:“这小子敢偷这臭杂毛身上的酒菜,岂不是与疯狗嘴里夺食一样?若不咬他两口,牛鼻子岂肯干休!”

吃喝真人骂道:“老秃驴你骂谁?谁是疯狗?”

天厨老祖道:“谁问就是谁!”

周围人听了忍俊不禁,姜小白哈哈笑出了声,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被整得狼狈不堪。齐振风瞪了姜小白一眼,道:“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不仅厨艺冠绝天下,这口才么……”

吃喝真人笑嘻嘻地道:“口才可比你这弟子差远了,咦,他人呢?”

众人回头一看,姜小白果已不在,缚着他双脚的绳镖,不知被什么利刃割断了。

第7章 卷一多情刃 英雄惜英雄

七英雄惜英雄

带走姜小白的自然是任逍遥。

姜小白直到被拖到苏堤北岸,才长出一口气道:“我的妈呀,任大侠,你总是出现得特别及时,消失得也特别及时。”

任逍遥哼道:“我只不过知道,那两位姑娘已经不在忘忧浮了,并不是怕了谁。”

姜小白瞠目道:“你怎么知道?你能掐会算呀?你知道她们被官府抓起来了?”

任逍遥冷冷道:“我有事问你。”

姜小白哭丧着脸道:“又是什么事?”

“岳王庙附近可有一辆红色马车,一个独臂车夫,一个红衣红裙的女人?”

姜小白低头想了想,道:“我好像见过。”

任逍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们是不是被丐帮的人抓走了?”

姜小白愣了半晌,使劲蹭了蹭鼻子上的泥,道:“你帮我救翠翠,我就告诉你。”

任逍遥没料到他还会来这一手,顿时火起,手掌一翻,摔死鱼一样将他摔了出去:“你现在最好别惹我。”

姜小白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叉腰骂道:“不帮就不帮,他妈的,小爷求你是看得起你。你去问问,整个杭州城,小爷我除了你,还求过谁!”

任逍遥不觉一笑:“你小子功夫不硬,嘴巴倒是够硬。”

“小爷别的地方也硬得很。”姜小白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杭州大牢,你敢不敢去?”

任逍遥哼道:“天下还没有我任逍遥不敢去的地方,就是皇宫大内,也是想去便去。”说着指指岳王庙的方向,“冲岳武穆的面子,我便帮你把杭州大牢拆了。”

姜小白连连作揖:“是是是,岳武穆精忠报国,任大侠武功盖世,咱们今晚就去拆了他奶奶的杭州大牢。”一顿,又迟疑着问道,“真拆还是假拆?”

任逍遥狠狠道:“你若不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就连你一道拆了!”他心知丐帮抓了陈无败和梅轻清,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应该不会为难他们。先卖个人情给姜小白,再让他帮自己找人,也理直气壮些。倒是梁诗诗和云翠翠,她们是因罪入狱,若是救得晚了,说不定要吃苦头——想到梁诗诗弱柳扶风的娇怯模样,任逍遥便觉得将她关在大牢里,简直叫人抓狂。当下两人找了个小酒馆落脚,天一擦黑,便向杭州大牢扑去。

杭州大牢因囚过岳武穆而出名,在宋代又是一朝天牢,故而森然巍然,时至今日,近前看时仍令人心中一紧。姜小白望了望黑魆魆的牢狱,咽了口吐沫,道:“这地方,进去了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任逍遥道:“你害怕,就在这里等着。”说完身形一展,越过高墙。

姜小白嘀咕道:“想一人独吞这英雄救美的好事儿,小爷我可没这么傻!”一面说,一面也跟了进去。

大牢内左右分廊灯火通明,两队狱卒正在交岗。任姜二人既不熟悉牢狱地形,也不知道梁诗诗和云翠翠被关在何处,正踌躇间,猛瞥见对面屋顶四条黑影一闪而没,动作极快。两人对望一眼,不觉失笑。姜小白低低道:“他妈的,难道劫狱也跟赶集似的,一拨一拨人来?”任逍遥做了个“跟”的手势,两人悄悄跟上,七拐八拐走了一程,到得一进清净的小院,心却凉了半截。

不是女牢。

四个黑衣人跃入院中,手起刀落,结果了两个当值狱卒,找到钥匙打开牢门。他们身手极快,仿佛已演练了无数遍。昏暗的牢房中坐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手脚都被镣铐锁住,身上还带着二三十斤的重枷,看样子不但是重犯,而且是死囚。四黑衣人单膝跪倒,其中一个道:“大人,请随我等出狱。”

中年男子微睁双眼,语声憔悴而淡定:“囹圄内外,于我并无什么分别,李某谢过四位壮士美意,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黑衣人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道:“主上吩咐,我等不敢不从,大人,得罪了。”突地伸手制了李大人穴道,另三人取出钥匙,除去他身上镣铐枷锁。任逍遥看得分明,这是上乘的制穴手法,暗道:“这四人武功不弱,又对杭州大牢如此熟悉,他们的主人一定不凡。”

四人扶着李大人出了牢门,正要离去,为首那人猛地顿住身形,低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