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不觉瞪了姜小白一眼。姜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出去施施然道:“几位好汉,今夜月朗星稀,我只道只有我和任兄有此雅兴劫狱,没想到碰上了同道中人,嘿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四黑衣人不看他,只盯着任逍遥手中弯刀,沉声道:“阁下也是来搭救李大人的?”

任逍遥冷然道:“不是。”

黑衣人口气一凛:“那么便是来杀人灭口?谁派你来的?”

任逍遥哼了一声:“啰嗦!”

另一人拔剑道:“你们先走,我来应付。”

姜小白见状忙道:“我说几位,别慌,别慌,咱们真是碰巧遇上的。”他歪着头看了四人一眼,笑嘻嘻地道,“大家都是来救人的,虽说救的人不是同一个,好歹算是一条船上的,若是打起来,把狱卒引来就不好了。”四人一想也对,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姜小白却又拦住他们:“好汉留步。”

一人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姜小白摇头晃脑地道:“也不干什么,只不过见几位好汉对这里这么熟悉,小弟却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所以想找个人带路。四位若是不帮小弟这个忙,小弟一着急,说不定就会大喊大叫,到时候狱卒来了可莫怪我。”

黑衣人几乎气结。

任逍遥暗笑姜小白的机灵,接话道:“女囚关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目光闪动,沉吟道:“三弟四弟,你们带李大人先走,我和二弟带两位同道去救人。注意不要给主上惹来尾巴。”那两人迟疑片刻,应声“好”,背起李大人向东疾行。剩下两人说了句“跟我来”,便跃上墙头。

任姜二人紧跟在他们身后。任逍遥用心观瞧他们的身法,不觉吃了一惊。这两人身法一个轻灵潇洒,一个干净利落,竟是华山派和青城派的身手。走不片刻,便到一处院落前,入口仅有一个狱卒把守。黑衣人瞥了任逍遥一眼,不肯上前。姜小白冲上去一拳打晕守卫,任逍遥跟着一刀削断铁锁。黑衣人道:“两位,告辞。”说完双双消失于夜色中。任姜二人也不在意,闪身进了女牢,一望之下,却忍不住皱眉。

原来女人坐起牢来的样子比男人还要邋遢。

女囚们东倒西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有的甚至露着半个肩膀,空气里飘着一股酸塌塌的怪味儿。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声音,往门口张望,有人笑道:“哟,好俊的哥呀,你来看哪个相好?”一句话引得更多的女人起来看。任逍遥从没被如此邋遢的一群女人围观过,简直忍不住要扇她们每人两个大耳光,可为了寻找梁诗诗和云翠翠,又不得不往她们中间看去。他本就生得英俊,三看两看,女犯们更是故作扭捏,吃吃怪笑,那样子直令人头皮发麻。

姜小白不服气地道:“小爷长得也不赖,她们为何不看我!”

任逍遥随口道:“因为她们看不清你。”

姜小白摸摸自己的脸,感到脸上糊着一层泥,嘿嘿笑了。忽然一个女人拉着任逍遥衣袖道:“哎呀冤家,你可想死奴家了。”任逍遥心头火起,一掌甩了出去。虽然没用多少力道,那女人却呼地飞了起来,眼看便要撞上墙壁,牢里的女人不觉一声低呼。

突然一个白色人影将那女人接下,冷冷道:“她们不过是被男人欺凌到绝望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打人!”

这是梁诗诗的声音。

姜小白大喜过望,冲到门前道:“梁姑娘,翠翠呢?”

“我在这里呢!”云翠翠的声音从对面牢房传了出来,“任公子,你又来救我们姐妹了,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姜小白皱眉咕哝了一句“明明是我来救你”,又催促任逍遥将铁索劈开,一溜烟奔到云翠翠面前,发现她手脚均被镣铐锁在墙角,虽然狼狈了些,倒没有刑讯痕迹,当下放宽了心。云翠翠不理他,只用眼角瞟着任逍遥,嫣然道:“多谢任公子。”任逍遥“嗯”了一声,转身往梁诗诗那边去。姜小白想要将云翠翠扶起来,却被她一巴掌打开。

就听云翠翠嗔道:“别用你那脏手碰我。”周围的女人顿时笑了起来。

姜小白怒道:“你们笑什么!有这机会,还不快逃命去!”

一个女人笑道:“逃什么命!我们这样的人,出去也是被男人骑,留下来也是被男人骑,这里至少还有顿饱饭,跟那几个牢头哥哥混熟了,过得也不错啊。”

没人说话,只有一阵轻轻的叹息笑声。

姜小白有些莫名的心酸。这女人说得不错,她们一旦坐牢,即使出去,也没有人肯再正眼瞧她们一眼,出去又有何用?她们又是受到怎样的对待,才对自由都不屑一顾?

任逍遥道:“走吧。”

四人默默不语,刚出得门来,就听到几墙之隔传来刀剑相交声,还伴着两声闷哼。任逍遥迟疑片刻,悄悄潜去一看,见竟是方才那四个黑衣人。他们已有两个倒了下去,腿上血流如注,剩下两人护住李大人,长剑指向前方,从身形辨认,正是带路的华山派和青城派人。

月光下,一个披着镶金边紫红色斗篷的人拦在路中。他一动不动,斗篷下露出一只手,苍白修长的手指间,赫然捻着一支菊花。

帅旗菊花。

菊花下吐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刀身狭长,雪亮,略弯,带血。

华山派人沉声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

这人道:“花落无言,人淡如菊。”他看着手中的菊花,仿佛对身外之事全不在乎,“此菊名为帅旗,亦是我组的名号。”

青城派人低声怒呼道:“倭贼!”言毕一剑刺出。任逍遥一眼看出,这人使得是青城派“云中十八式”,不觉心中一惊。

云中十八式是什么武功?青城派镇山绝学之一。这人既会用这路剑法,在青城派的身份一定不低。

帅旗一晃跃起,刀光一闪,从天劈来,凌厉刀声中菊花片片纷飞。呛地一声,这黑衣人退了三步,帅旗却岿然不动,显然手上力道更强。

华山派人道:“二弟不要与他纠缠,小心中了奸人之计。”

帅旗冷笑:“太迟了。”

华山派人道:“是么?”掌中长剑一摆,目中精光四射,显然武功还在青城派人之上,“在我剑下,你岂走得过百招!”这句话说完,空荡荡的院子里立刻剑气激荡,竟不逊冷无言。

帅旗道:“我的确不如你,但主人要你们活着。”说完,忽地纵身跃上墙头,径自逃了。四人面面相觑,还未动弹,就见火光大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院门、墙头、屋顶涌出无数官差,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是官差,不是狱卒。

当中一个武官模样的人喝道:“什么人竟敢劫持钦犯!”

华山派人身子一震,转头对伤者道:“你们带李大人走。”

那两人齐声道:“大哥二哥,你们走吧,不要给主上惹来麻烦。”说完互望一眼,同时出剑,往对方心口刺去。

他们忧心大哥二哥不忍离开,竟情愿一死!

另两人惊呼一声,想阻止已来不及,然而就听哧地一声,如裂帛,似断弦,两柄长剑突然断为两截,只是余力未消,仍刺中彼此心口,好在不足致命。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只因破空飞来斩断两剑的刀,居然是暗红色的弯刀,一半已没入地下。

多情刃。

人影一闪,任逍遥等人跃入院中。他拔出刀,对武官道:“本教也是来劫囚的,你敢是问我的名号么?”

武官一怔,旋即厉声道:“大胆叛逆,给我拿下!”

四周官兵听了,纷纷涌了过来。华山派人低声道:“这位兄弟,多谢你救我三弟四弟性命,但此事干系甚大,你们还是不要搅进来为好。”

任逍遥道:“刀已出鞘,无血不归。”多情刃高高昂起,如惊龙入海,呛呛呛狂响,削断兵器无数,溅起一串血浪。涌上来的兵丁已捂着手腕嗷嗷尖叫后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落在地上,却不敢去捡。姜小白等人头一次见任逍遥出刀伤人,骇得愣在原地。任逍遥叱道:“还不带他们走!”

姜小白猛醒,背起一个伤者道:“梁姑娘,翠翠,咱们先救人。”

云翠翠望了望任逍遥:“那,他呢?”

姜小白跺脚道:“他的功夫,你又不是没看到!”

武官已经命人放箭。

华山派人将李大人交到青城派人手中,道:“跟他们杀出去。”说完便与任逍遥背靠而立,低声说了句“擒贼先擒王!”任逍遥自然省得,两人刀剑奇飞,一个护住周身,一个只管往那武官所在杀去。四下官兵顾不得追姜小白等人,都往武官处围了过去。那武官急得跺脚道:“抓,抓钦犯!”

任逍遥冷笑道:“话都说不清,居然也能做官!”言毕一刀劈下。多情刃挟风带血,一路斩断七八柄刀,最后呛地一声顿住。

承影剑!

冷无言居然会救那武官的命?任逍遥脸色一变,就连那华山派人也愣了一下。

武官见了冷无言,立时有了底气,傲然道:“表少爷,宁海王府内卫勾结叛逆,这事情你可知道,王爷可知道,世子可知道?”一句高过一句。

冷无言仍是淡淡的气度:“内卫作乱,与宁海王府无关。这一点冯大人千万明察。”冯大人哼了一声,不说话,显然并不太相信。冷无言又望着那华山派人,道:“展世杰,你可知罪?”

那人怔了怔,忽然大笑着除去脸上的黑巾,却是一个不到三十、相貌英武之人。就听他决然道:“展某何罪之有!”说罢一剑向冷无言刺去。冷无言眼中涌起一丝奇怪的神色,承影剑一闪,展世杰的剑便应声而断。承影剑光华再闪,剑锋便没入展世杰胸口,鲜血立时浸透衣衫,再有半寸,就可要了他的命。

任逍遥却一刀斩向冷无言手臂。

冷无言只能撤手,讶然道:“你?”

任逍遥扶着展世杰,展世杰喘息着道:“这位兄弟,多谢你援手救我。可是,你,你还是逃命去吧!”任逍遥断然道:“你不必谢我,你给我带路,我还你个人情。”又看着冷无言,道,“何况,这个人要杀的人,我非救不可。”

冷无言未说话,冯大人已道:“拿下他们!”

任逍遥喝道:“谁敢上前,我便杀谁!”

众兵丁见他那柄带血的弯刀,心中犹悸,果然踌躇起来。冯大人却挥手示意左右放箭,大声道:“本大人倒要看看你这逆贼的刀有多快!”

任逍遥狂笑:“姓冯的,今日你若敢动一动,本教定叫你十族俱灭!”

灭十族,乃是本朝成祖首创的酷刑。靖难之役后,大学士方孝孺忠于建文帝,拒不为燕王拟诏,且当朝缟素恸哭,大书“燕贼篡位”,不但九族俱灭,便是门生朋友,也被算做一族,凌迟处死共八百余人,入狱、充军、流放者数千。这等亘古未有的惨案虽已过去二十多年,然而在江南地界,尤其是在方学士故里宁海一带,人们仍是谈之色变,不寒而栗。冯大人猛听任逍遥说到灭十族,先是一寒,继而怒道:“你这逆贼,竟敢恐吓朝廷命官!”他嗓门虽大,脚下却半步也没有动。这些做官的人最知道一事当先,保全自己的道理。刚才他亲眼见到任逍遥杀人的刀法,心早虚了大半,加之梁诗诗和云翠翠这两个令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头疼了数年的飞贼对他很是俯首帖耳,说不定这年轻人真有过硬后台。任逍遥想不到自己这番吹牛皮的大话真吓住了他,当下背着展世杰纵身掠出。冷无言竟没有阻拦。

任逍遥出了大牢,见云翠翠在街角向自己招手,便跟着她闪纵腾挪,不多时便到孤山脚下。展世杰见自己三个兄弟和李大人都在,梁诗诗和姜小白正为他们包扎伤口,道:“多谢任教主。”

云翠翠听得“任教主”三字,眉梢一挑,看任逍遥的神色又变得柔媚了些,却没说话。

一人黑衣人悲声道:“我们果然被铁云济出卖了。”

梁诗诗闻言蹙眉:“铁云济?铁捕头?”

另一人怆然道:“不错,就是他,就是我堂弟!”

众人听得愣住。任逍遥沉吟道:“如此说来,四位果真是宁海王府内卫?”

那人道:“不错。我等不但是王府内卫,还是内卫统领。”接着,便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这李大人名为李明远,是开朝曹国公李文忠后裔。建文元年,燕王朱棣谋反,文忠子李景隆率王师迎战,虽屡战屡败,却也算忠心耿耿。谁知到了建文四年,他见燕王大军自瓜洲渡江,直逼南京城下,便与谷王朱橞献城投降,一度在永乐朝高升,却终是被谗抄家。李明远虽是李景隆庶孙,母亲却不过是个婢女,一直在府外与母亲相依为命。谁知这低贱出身,反倒救了他。李家失势后,他与母亲寄身宁海王府。王爷见他文韬武略皆有所成,便设法举荐他到闽浙军中效力。其时沿海饱受倭寇滋扰,李明远率兵抗倭,屡建奇功,声名鹊起,按例本该擢升军职,录入军户。可惜他并非九大派弟子,平素也不喜与勇武堂的人走动,又因出身不好,竟遭嫉被谗入狱。宁海王惜才,保释不成,便密令心腹内卫统领华山派展世杰、青城派江戍臣、点苍派铁云鹏和崆峒派杜季恒前来营救,下死令“务必保他一命”。正好铁云鹏的堂弟铁云济在杭州府当差,四人通过他弄到了临安大牢地图,策划了今夜的营救行动。

任逍遥这才明白,冷无言到杭州来,不是为了海上生明月,更不是为了擒拿暗夜茶花,而是为了营救李明远。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半路杀出任逍遥等人,又被帅旗阻了一程,更没想到铁云济竟然出卖了他们。

姜小白不明就里,怒道:“冷无言那厮居然是非不分,对你下手!”

展世杰道:“这怪不得表少爷。王爷一直对抗倭之事甚为用心,这些年来资助沿海义军钱粮无数,倭贼对我们宁海王府恨之入骨。他们今日派人闹这一场,就是想让朝廷知道,宁海王府搭救朝廷要犯,好给王爷扣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说到这里,他猛然咳了起来,“王爷朝中政敌不少,此事一出,那些小人自然极尽诽谤之能。”

李明远叹道:“王爷一片苦心,李明远铭感于心。但为了救我一人,却要连累宁海王府,实不若让在下一死。王爷身边人才济济,没了我,也无损抗倭大业。”

江戍臣道:“李大人说哪里话!我等都是草莽中人,不懂带兵打仗的事。可大人不同,只要逃过此劫,王爷定有办法让你重返军中。那时受益的,便不知是多少百姓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道:“如此甚好!”

众人骇然转身,就见冷无言缓缓走来。

姜小白跳脚骂道:“冷无言,你真要赶尽杀绝?你个冷面邪君什么时候成了朝廷走狗!”

铁云鹏忙道:“这位兄弟,表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望着渐渐走近的冷无言,道,“表少爷,属下错信了铁云济,行迹败露,给王爷惹了这样的祸事,实是罪该万死。”

冷无言面无表情,淡淡道:“一死足矣,何来万死。”他望着展世杰,目中有些湿润,“方才你对我出剑,是想死在我手下?”

展世杰点头。

“可惜你一个人还不够。”

展世杰变色道:“那狗官要几个?”

冷无言凝视远方,缓缓道:“舅父这些年扫荡倭患,民心深孚,朝廷早有所警惕。内卫是他第一心腹,四大统领作乱,若不全部诛除,必会有人谗言舅父豢养武士,图谋不轨,甚至累及四位的师门,勇武堂那边若撕破了脸,也是不好。”

杜季恒惨笑道:“表少爷尽管拿我们的命去,就说宁海王府内卫叛乱,王爷派您清理门庭,李大人趁乱逃走,不知所踪。如此,朝廷中那些混账就没了借口,咱们兄弟也算报答了王爷的知遇之恩了。”

冷无言叹道:“恐怕除了你们,还要牺牲一批人,才能换得平安。”

所有人都静默不语。出身江湖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权势斗争中哪怕出一点点纰漏,都要用几十条人命去填。

李明远恨恨道:“倭贼定有内应,否则如何那么巧便挡了你们的去路,还刺伤二位英雄。可怜我大明军士没有死在倭寇刀下,却死在小人手中。”

冷无言不语。他实在无话可说。

展世杰决然道:“表少爷,事不宜迟,你动手罢!”其余三人听了,纷纷应和。展世杰又看了任逍遥一眼,道:“任教主救命之恩,展某只能来世再报了。”

任逍遥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救展世杰,只是为了出口气,因为冷无言曾阻止自己杀人。却没想到救了展世杰的人,却救不了他的命。

冷无言长叹一声:“展大哥,诸位兄弟,你们的家人,宁海王府将照料他们终老。那姓冯的,也决活不过一年。”说完,竟双膝一倒,深深拜下,“授剑之谊,冷某谢过。”。

展世杰等人见了,也连忙跪倒,口中道:“我等不敢受此大礼。”

冷无言不再说话,起身,拔剑。

月光下,承影剑分外耀目,分外清寒,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任逍遥等人无不怆然,梁诗诗已在轻轻抽泣。突然一个尖锐急促的声音道:“即使要走,也得吃饱喝足了再说!”说话间,一胖一瘦两条人影掠了过来,正是天厨老祖与吃喝真人。姜小白脸如死灰,咂舌道:“小爷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天厨老祖拍着肚皮道:“娘的,佛爷我已很久没见过如此血性的汉子了。”

吃喝真人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一坛酒来,道:“这是大和尚四年前埋在此处的‘蟠桃醉’,天下仅此一坛,还无人尝过!”他使劲咽了咽口水,“道爷我让给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道爷我心痛得一塌糊涂,赶快说出来!”说完,竟真的流出几滴眼泪,又将酒坛泥封拍开。

酒香清冽,隐隐一股桃花馥郁之韵。展世杰捧着酒坛畅饮一口,道:“果然好酒!”又看着冷无言,“表少爷,你的剑呢?让属下看看你的剑术进境了没有。”

冷无言放下承影剑,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展世杰知他不忍动手,便将承影剑握在手中,朗笑一声,反手割过自己喉管,鲜血箭一般飙出,烫伤地面,随后,身躯颓然而倒。

江戍臣也捧起酒坛灌了一口,拿起承影剑,一剑穿喉。

云翠翠哭出了声。姜小白紧握双拳,指节咯咯作响。

冷无言低吟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四句念完,铁云鹏和杜季恒俱已伏剑而死。冷无言转过身来,手起剑落,割下他们头颅,又脱下外衣,将它们细细包好,深吸一口气,道:“李大人,在下送你出城。”又望着任逍遥,“替我将他们葬了吧。”

任逍遥点头。

六人心中郁郁难平,默默将展世杰四人葬了,伫立坟前,一时无言。任逍遥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心救人,却遇上这样无奈的事,不觉重重叹气,忽地拔出多情刃,将血影刀法虎虎展开。姜小白抄起酒坛,咕咚咕咚全灌下去,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不顾云翠翠就在身边,呜呜哭了起来。

吃喝真人摇头叹息:“你这小子丢人现眼的样子,还真跟道爷年轻时颇为神似。”

姜小白跳了起来,哭着道:“呸!”

吃喝真人嘿嘿一笑:“道爷越看你小子越觉得投缘,有心栽培栽培你,免得你小子总丢袁池明的脸。”说完,双掌绳镖倏然飞出,缚住姜小白双手,把他当做提线木偶一般当空耍了起来。

姜小白吓得哇哇直叫:“死杂毛,你要干嘛?”

吃喝真人双手不停。云翠翠忍不住笑道:“喂,你要用心学,这位前辈教给你的,可是极上乘的功夫。”姜小白听到她的声音,心里虽然怕得要命,倒是不喊了,开始用心默记吃喝真人的招式路数。

天厨老祖也没闲着,等任逍遥一趟刀法使完,便道:“你可感觉这次出刀,与以往有何不同?”

任逍遥不假思索地道:“以往练完刀,胸中便有一口戾气难平,若不见血,不听到一声惨叫,实在憋闷得不行。”

天厨老祖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道:“你用活人练刀的么?”

梁诗诗听了,吓得面色苍白,难以置信地望着任逍遥。任逍遥也看着她,柔声道:“不是。狩猎。”

天厨老祖点了点头:“血影刀法第一层境界时,确实不见血不行。前日在船上看你出手,你还是在人为刀所用的境界。”

任逍遥心头一震,忙问:“第二层呢?”

天厨老祖道:“那便是刀为人所用,心意所至,刀锋所指,无所不成其招。”他轻轻笑了起来,像极了一个扭捏女子,比牢狱里的女人还令人作呕。“任独要你复仇,除了要给合欢教当年惨死的人报仇,还是想助你练刀罢?”

任逍遥不解:“此话怎讲?”

天厨老祖道:“你用狩猎的方法化解戾气,固然不错,但从戾气迸发到排遣,总需要一段时间。久而久之,刀法的进境就被拖了下来。”他斜睨着任逍遥,“就算是天纵奇才,照这样再练十年,也未必到得血影刀法第二层境界。”

任逍遥只觉手心满是冷汗。他终于明白,任独要自己杀人,却不告诉自己合欢教中许多隐秘往事,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一动手,即使心中不想杀人,也总会有人死在多情刃下。沉默良久,才道:“那老家伙,当年是靠活人练刀的?”

天厨老祖叹了口气:“你该知道,血影残魔,这绰号不是凭空来的。任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刀法却能成于二十五岁,戾气该有多重,该要多少人命化解。只是时逢乱世,人命如草芥,便是杀得千里无鸡鸣,朝廷也无暇顾及。”

任逍遥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不觉紧紧抓住梁诗诗的手。梁诗诗一惊,却也没有挣脱。

天厨老祖又道:“但我观你方才出刀,似乎已有不同。”

任逍遥精神一振:“有何不同?”

天厨老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似乎你已可控制这路刀法。佛爷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任逍遥低头思索半晌,道:“方才我只想着展大哥四人,不知为何那股戾气竟似没了。莫非悲愤激越之情,也可化解刀法戾气?”

天厨老祖抚掌道:“虽不中矣,亦不远矣。只要你按这个路子练下去,死在多情刃下的人,便不会太多了。”

任逍遥突然冷笑:“和尚莫不是编个故事,骗我少开杀戒吧?”

天厨老祖淡淡道:“佛爷我若果真如此慈悲,喜欢多管闲事,也活不到这个年纪。”

梁诗诗忍不住道:“任公子,不论这位前辈怎样,少杀些人,有什么不好。”

任逍遥瞥了她一眼,发觉自己与她十指紧扣,忽然想到她还不知自己身份,突然起了调戏之心,挨近道:“你若日日服侍着我,我便也没不会杀人了。”

梁诗诗一怔,明白他话中轻薄之意,杏眼圆睁,气道:“你!”运力一挣,却觉任逍遥手中涌来一股更大的力道,不由自主软软靠在他身侧。任逍遥却不再调笑,转脸对天厨老祖道:“这刀法的第三个境界是什么?”

天厨老祖摊手道:“我已二十年未见过任独,又没有练过这血影刀法,如何得知!血影刀法有没有第三重境界,还未可知呢。”

任逍遥沉默片刻,突道:“和尚自己的刀法练得几层了?”

天厨老祖一笑:“我?佛爷只会做菜,哪会什么刀法!”

任逍遥也是一笑,多情刃倏然挥出。

第8章 卷一多情刃 江山风雨楼

八江山风雨楼

梁诗诗惊叫一声,天厨老祖却信手一接。

没有血花飞出。多情刃并未出鞘。

天厨老祖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了我的刀法?”

任逍遥道:“昨日。”

天厨老祖哈哈大笑:“你比任独那厮天资好得多。好在佛爷刀下的食材不同,切法亦不同,你只看了一遍驳鱼刀,佛爷还不至于丢了饭碗。”他看着任逍遥,意味深长地道,“你想学这刀法么?”

任逍遥不答反问:“你想教这套刀法么?”手腕一翻,刀鞘转出一个漂亮的圆圈,攻向中路,速度却比往常出手慢了许多。天厨老祖一笑接招,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切磋起来。梁诗诗看得入迷,不知不觉中将头靠在任逍遥肩上,随着他的招式心绪起伏,心跳得越来越快。

云翠翠见了,凤眼一瞪,哼道:“二姐,你莫忘了,师父把你安排给了谁!”

梁诗诗身子一震,赶忙离开任逍遥肩头。任逍遥全神灌注于招式,竟没注意,不知为何,梁诗诗鼻子有些发酸。

突然啪地一声响,姜小白又摔到了地上。天厨老祖停下手来,摇着硕大的头颅道:“我说臭杂毛,佛爷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这孩子毕竟是人生肉长,禁不住你这么摔来摔去……”

吃喝真人一脸无辜地辩道:“是他自己突然挣脱的,我……”

话未说完,姜小白突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几步抢到湖边,解开裤带,湖中顿时哗哗声大作。

他居然撒起尿来……

众人的表情就像一只老鼠被人拎着尾巴倒吊起来一样。梁诗诗红着脸转过身去,云翠翠却捏着鼻子笑得直不起腰。天厨老祖哈哈笑道:“姜小白,你能不能别这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