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一团银色影子自杨一元腕上飞出,嘭地一声打在任逍遥胸口。

飞环,银色的飞环。

这血淋淋的人竟不是杨一元,而是秦子璧。

秦子璧厉呼一声,手再扬,飞环再出。

徒劳。

若非多情刃的变化吸引了任逍遥的注意,第一只飞环根本不可能打得到他。此刻他心中冷哼,一刀刺出。

用刀来刺的招式,唯“山色沮丧”。

秦子璧立刻变成了两半,一半倒回尸堆,一半倒在王慧儿脚下。

两条人影呼啸而来,拳影霍霍,却是杜氏兄弟。任逍遥的身子却暴冲而起,消失在马头墙外。院外响起尖锐的唿哨声,似有很多人离去。

杜叔恒一把抱住王慧儿,急道:“王姑娘,王姑娘!”

杜伯恒一脚踹开大门,见一群人消失在山路尽头。他骂了一句回到院子里,刚好看到匆匆赶来的冷无言和姜小白。

那一声唿哨响起,曼苏拉便不再纠缠冷无言。冷无言进得正气堂,见到满地尸骸,心中又惊又怒,甚至还有一丝心痛,也不知是为殷断天,还是为任逍遥。接着便听柴房里一人哭丧着道:“有活人吗?还有活人吗?”却是被绑起来的姜小白。两人奔到头一进院子时,只看到杜家兄弟围着人事不知的王慧儿,被活活劈成两半的秦子璧,还有一息尚存的杨一元。

姜小白脸色铁青,嘎声道:“任逍遥疯了,他他妈疯了!”

冷无言的目光落在溅满鲜血的白墙上,双眉紧锁:“这就是杀人的血影刀法么?”

青弋江,古称“清水”,“冷水”或“泾溪”,源出石台县及黄山北麓,跨祁门、黟县、歙县、旌德、石台、泾县、青阳、南陵、宣城等地,西接九华山,南依黄山,远望长江。若说黄山是英姿勃发的姐姐,青弋江便是温柔可人的妹妹。泾县东的这一弯湖水,便是妹妹的清纯眼眸。

青山环抱,翠岗连绵,湖内秀岛错落,飘浮在万顷波澜间。岛上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一派世外仙源景象。

任逍遥坐在湖心小岛的水榭中,眼中映着水色天光,仿佛在赏景,却又有些心不在焉。岳之风立在他身后,用一种冷静平和的口吻说道:“教主,十五叛逆俱已诛除,教主若是还想练刀,可以挑长江水帮。”

他所说的十五叛逆,指的是翡翠谷一战中未曾尽力的十五家合欢教旧部。

任逍遥却摇了摇头:“不用。”

岳之风知趣地退了下去。

任逍遥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那枚刻着“轻清”二字的月老牌。

那块刻着“逍遥”的月老牌,已经随它的主人葬在黄山紫云峰下。他曾允诺轻清,黄山事毕便去汤泉做一对神仙鸳鸯,可惜这允诺已无法实现。

离开大雪山这半年时光,陈无败和梅轻清都已离他而去,不离不弃的,只剩下多情刃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前的多情刃上。

弯刀,如朔月般,伏在漆黑的鞘中。

他慢慢将刀抽出。

刀长两尺五寸七分,宽两寸一分,开双刃,刀身的弧度犹如梅轻清的眼眸。

多情刃沾血杀人每满百数,便由暗红转为淡红,露出刀身所纹图像。那便是血影刀法第二境界的精义。只不过片刻便会消失不见,刀身复转为暗红。

这就是多情刃的秘密,与传说中的宝藏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二十年前,任独之所以杀人如麻,就是为了让多情刃显出这精义。

二十年后,梅轻清的死让任逍遥不顾承诺血洗正气堂,也让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终于明白任独为何不肯告诉他多情刃的秘密——没有人天生便是残忍嗜杀之辈。大概任家先祖亦是感到血影刀法过于暴戾,却不忍自断绝学,才铸造了多情刃这等奇诡的兵器,将刀法精要封存。

任逍遥泠然一笑。

离开正气堂这一百天,他一直在练刀,因为他不知道做什么,因为他从前无事可做的时候,可以看着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孩子,可以听她娇滴滴地叫“少爷”。

他决定再也不做少爷了。

他按血影卫提供的名单,诛杀了那十五家旧部。每次都是十三分堂包围,人留给他解决。当死在多情刃下的人接近两千之数时,他也将刀法精要熟记于心。

这一连串的血腥屠杀,江湖震动,朝廷动容,却无人过问。

因为登基仅八个月的洪熙皇帝龙御归天了。

天下缟素,迁都之事暂缓,削藩之事暂缓,年轻的皇太子昼夜兼程自南直隶赶回京师,登基发丧,定鼎乾坤,改年号为宣德。

如此大事在上,哪个衙门还有心思去管什么汤口镇惨案、正气堂惨案和十五山寨被灭的事?何况那十五家山寨大多是官府点名捉拿的要犯。

一朝天子一朝臣,勇武堂也要重新上下盘点,探知新皇对自己、对武林的态度。九大派得了口风,自然也跟着收敛形迹。这就是华山派和丐帮突然离开正气堂的原因——那时候洪熙皇帝虽还健在,但有门路的人早早便已放出“大限将至”的风来。

三个月过去,江山易主,尘埃落定,官府的处境便显得尴尬起来。杀死悬赏要犯的人有大笔赏银可拿,然而任逍遥自己也是一个通缉犯,六扇门中的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自古以来,民不举、官不究。

没有人会为死去的人自惹官司,所以这些案子就不明不白地晾在了厚厚的卷宗里。江湖中各种说法不胫而走。有的说任逍遥生性嗜杀,无论是对外人还是自己人,稍有不满便会出刀;有的说合欢教信奉血祭,每个教主都要杀人立威;还有的说那十五家帮会表面归顺,暗地藏有异心,活该被灭……

任独也不明就里,但任逍遥懒得解释。他现在做事已经不会,也不需要听任何人安排了。他看着湖水,正打算四处走走,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岑依依的声音怯怯响了起来:“教主。”

任逍遥起身回头,看着她提篮中的香烛纸马,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不是不重视,而是他知道岑依依一定会准备得很妥当。梅轻清的头七、七七都是她经手,百日祭也绝不会出错。

岑依依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他。

任逍遥脸上的伤留下一道两寸长的疤,扭曲丑陋得像一条紫红色的蜈蚣。每每见了,岑依依便忍不住的心疼。她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教主,却又有些怕他。

怕什么呢?

他杀人太多?还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她说不清。

自那一次以后,任逍遥虽还时常与她缠绵,却没有半点爱怜之意,更不与她调笑说话。她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地仰头看着他,希望他说点什么,哪怕骂她也好,她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冷落。

“嗯?依依有什么事?”任逍遥淡淡地问。

岑依依胸膛起伏,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道:“教主,你,你不要太难过了。”

“你看得出我难过还是高兴?”任逍遥的表情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我不喜欢别人猜测我的心思。”

岑依依只觉心底一切都被他看穿,低头道:“我,我……”她忽然抬头,大声道,“教主不开心,依依也会不开心。”

“哦。”任逍遥笑了,脸上的疤痕随着笑容弯成了一个浅浅的弧度,让人见了既生气,又心疼。

岑依依心里叹了口气,天知道她多希望任逍遥能紧紧地抱着她。

任逍遥走到她面前,道:“你不怕我么?”

岑依依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蝇:“我……”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抱住。她又惊又喜,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任逍遥又道:“我最讨厌摆架子的女人。”

梅轻清是怎样的女人,他便喜欢怎样的女人。

岑依依呆呆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正想也紧紧地抱着他,任逍遥却松开手道:“通知其他人,明日启程。”岑依依一怔:“去哪里?”

任逍遥望向远处的水面,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刀法已记得差不多,该去办几件答应别人的事了。”

岑依依不懂,却瞥见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橙红色的玉石印章。

峨眉掌门玉鉴。

卷二 快意城

第25章 卷二快意城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一桃花潭水深千尺

“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锦石照碧山,两边白鹭鸶……江湖发秀色,草木含荣滋……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

中秋时节,青弋江上浮来一叶扁舟,舟上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公子曼声低吟,却是李太白的《泾县送族弟》。

泾县地处皖南,与宣州、青阳、南陵相接,青弋江穿境而过,串起一个个山水名秀的小镇。其中一镇,名曰桃花潭。诗仙李太白游宴于此,留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唱,自此桃花潭镇万家酒店名声鹊起,文人侠士游踵不绝。撑船舟子也当这年轻公子是游山玩水的雅士,是以船行不快,让他尽情赏鉴。此刻听他吟诗,因笑道:“公子好兴致。”他撑了撑草帽,露出一双闪着光的鹰眼,“公子要在桃花潭镇歇脚么?”

年轻公子道:“正是。”

这公子挽着一个长长的蓝布包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态度平和友善,笑容自然得有些阳光的味道,教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

舟子轻笑着问:“万家酒店?”

年轻公子一怔,还没答话,岸上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喂,船家,搭我们去万家酒店。”

这语声泼辣爽脆,像咬一根水灵灵的嫩黄瓜。循声望去,只见岸上立着两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左边的二十出头,裙裾飘飘,长发如瀑,淡烟流水般的弯眉下,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右边的十六七岁,一身劲装,长发挽得爽利,平眉略粗,眼中光彩咄咄逼人,颇有男子英气,开口说话的便是她。两女并肩而立,仿佛案头水仙与高山雪莲同处。

年轻公子和舟子都看得发呆。雪莲女子见状,瞪眼道:“看什么!眼珠子不怕掉出来么!”手一扬,一截白玉般的剑鞘自她腕下露了出来。舟子有些窘迫,恼道:“我这船被公子包了,姑娘寻别家船吧。”说着就要掉头。水仙女子连忙道:“船家莫怪,我小妹脾气不好。我们等了大半日,就搭我们一程吧。”她的声音也跟人一样,清秀惹怜。

雪莲女子正待分辩,年轻公子已道:“既然大家同路,两位姑娘就请上船吧。”

水仙女子道声谢,走上船来。雪莲女子瞧了这公子几眼,也未再开口。舟子见三人俱都默然不语,干咳一声道:“两位姑娘,姓甚名谁,怎么独自到万家酒店去?”说完邀功似的地看了年轻公子一眼。

年轻公子微笑不语。他自然也很想知道这两个美貌女子的姓名,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想知道。只是瞧那雪莲女子性格泼辣,贸然问了,大约只会招骂。如今有人替他挨骂,他决定要多给些船钱。

雪莲女子果然瞪了舟子一眼,昂首道:“怎么,女人不能去那里喝酒么!太白斗酒诗百篇,我们也能写上两句的!”

水仙女子拉了拉她的衣襟,转头道:“小女子凌雨然,这是舍妹雪烟。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盛千帆。”

凌雨然点点头,凌雪烟却瞧着盛千帆的蓝布包袱:“这是剑么?”

盛千帆道:“一人在外,总需有些防身之物。”

凌雪烟不再说话,却格外留心盛千帆的蓝布包袱。盛千帆也在留心她们。因为他看得出,凌雨然的袖袍中,隐隐也带着一把剑。心中暗道:“莫非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

四个月前,任逍遥屠灭徽州正气堂和前来助拳的点苍派、崆峒派、丐帮、飞环门、神算帮及一众皖地帮会一百七十九人,连灭十五家办事不利的旧部。新登大宝的宣德皇帝忙于应付天下诸多不甚安分的皇叔强藩,对掌管天下习武之人和九大派的勇武堂十分冷落,勇武堂察言观色,便无任何动作。唯有丐帮倾尽全力打探合欢教所在,欲与之一战,因为他们的帮主袁池明依旧下落不明。

丐帮不在勇武堂管辖之内,亦非成祖皇帝敕封,更不是军户弟子出身之处,勇武堂便乐得在一旁瞧热闹。江湖中人都盼着丐帮能做出一番大事来。一是出于对合欢教的愤恨,二是出于对勇武堂的不满。

就在这战云密布的当口,丐帮突然收到一封相同的信,信上只有十六个字:八月十五,桃花潭边,美人图出,永王宝现。

八月十五,便是今夜。桃花潭边,便是万家酒店。而美人图,则是昔年江湖十大美人的画像。

二十年前,任独身为邪道领袖,刀法冠绝天下,风流韵事自然数不胜数。自从江湖十大美人中的飞霜圣剑宋芷颜为任独叛出昆仑派,骷髅美女曼苏拉自荐枕席之后,其余八位也都进了好事之人编排的故事里。任独性情乖张狂傲,当然懒得辩白。不但不辩白,反而十分高兴——对男人来说,这种事当然会令人高兴。便是合欢教上下,也都乐得见教主如此。

但也有人不高兴,那便是任独的妻子,十大美人之首、凤凰门掌门水柔凤。任独天不怕地不怕,却对妻子有几分敬畏,因为水柔凤不单是天下第一美女,更是天下第一醋缸。任独无法,又不愿失了面子,就命人绘制了这幅美人图。水柔凤冰雪聪明,也就由得丈夫留着这幅画。

快意城被破之后,美人图不知所踪。如今这封信说美人图与宝藏相关,倒也不无可能。最重要的是,这封信是丐帮帮主袁池明的亲笔!

丐帮四长老、十二分舵舵主及一众亲传弟子反复检验,笔迹绝对不假。这说明两件事,第一,的确是合欢教劫持了袁池明,第二,袁池明还活着,至少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活着。

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即使明知这是合欢教的圈套,丐帮也要跳进去,而且是大张旗鼓地跳进去——信被传到江湖中所有数得着的门派。

这意思很明白,邀人助拳,看看当今江湖,丐帮究竟有多大的面子。结果是——

九大派忙于在勇武堂下听命,不给面子。

长江水帮帮主钟良玉因在正气堂遭人猜疑,同样不给面子。

其他门派,要么是给九大派和长江水帮面子,要么是怕死,要么是观望。除了与合欢教有深仇大恨的之外,竟都不肯表态。倒是一些江湖中的贪财无耻之徒赶来了桃花潭。丐帮无可奈何,却已势成骑虎,只得集结全部精英,以期一战获胜。

想到此,盛千帆不觉轻轻叹息。

小船顺流驶入桃花潭,但见长空如洗,水碧天青,岸上桃花夭夭,灼灼如霞。舟子引三人上岸,便欲离去。盛千帆忙道:“船家,你的船钱……”

就听舟子哈哈笑道:“有位大爷说,凡是去万家酒店的,船钱一律他付。三位不必客气。”

盛千帆心中一惊,就听呛地一声,凌雪烟剑已挥出,画出一道淡淡霞光,往舟子胸前刺去。舟子惊呼疾退,跃上小船,身法竟是不慢:“既来之则安之,在下还要接别的客人,三位,少陪了。”

凌雪烟见小船走远,气道:“这人一定是合欢教的。”

桃林中忽然有人搭腔道:“哎哟喂!小爷等了大半日,连根合欢教的毛都没看到,原来人家合欢教是不见姑娘不露面呀!”随着话音,林间转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他一面说,一面抠着牙缝中的饭渣,简直让人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呀,还是俩漂亮姑娘哟!”

不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姜小白,还能是谁!

凌雪烟心头火起,手腕一翻,又是一剑刺出。姜小白也不示弱,绳镖飞出,绕在凌雪烟腕上。凌雪烟见绳子上油腻污浊,一阵恶心,身子前纵,剑花灵动,往姜小白身上洒去,只求速战速决。姜小白说了句“好厉害”,绳镖一松,身子便在凌雪烟周围打转,越转越快,带起一片风声,几乎不见人影。凌雪烟鼻子里堵满了酸酸臭臭的怪味儿,火气更大,出手也越来越快,一时间霞光大盛,却一剑也沾不到他的身。

凌雨然见二人僵持不下,道:“这位小哥,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凌雪烟恼道:“姐姐别管,不信治不了他!”说着剑作龙吟,直刺姜小白咽喉。姜小白惊叫一声,身子疾退,却快不过这柄霞光四射的剑。

盛千帆忍不住道:“姑娘何必……”

话没说完,桃林中蓦地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啪地一声打在凌雪烟腿上。凌雪烟一个趔趄,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块污泥,登时脸色发青。姜小白已趁机纵入林中,声音远远飘来:“这女人是哪个门派的,妈的这么凶,一句话不说就想要小爷的命!还嫁得出去么!”

就听一个细嫩如女子的声音道:“臭小子,你知足吧,你哪里是云霞剑的对手。”凌家姐妹听到“云霞剑”三字,脸色不觉一变,盛千帆也吃了一惊。桃林中又传出一个尖锐急促的声音道:“秃驴,咱们快些出去赔礼道歉,免得凌庄主兴师问罪。”

凌雪烟英气的眉毛一蹙,作势要冲,凌雨然却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两位前辈既认得云霞剑,何不现身一见?”

尖锐急促的声音嘎嘎笑道:“这秃驴不敢见凌家的人。”

凌雪烟眼珠一转,突然笑道:“原来是天厨老祖与吃喝真人。”

盛千帆自与她们姐妹相遇,还是头一次见到凌雪烟笑,只觉她似乎脱去了盛气凌人的光芒,变得活泼,变得温柔,变得像雪山上的融水淙淙流过麦田的声音。他偷眼看着凌雪烟,既希望她看自己一眼,又生怕她真的看过来。

此时桃林里一声叹息,接着姜小白随一个道人走了出来。道人瘦小枯干,咧着一嘴黄牙,笑眯眯地看着凌家姐妹,道:“丫头是怎么猜到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身份?”他笑得又尖刻,又恶毒,正是吃喝真人。

凌雪烟双眉一挑,哼道:“若不是你这徒弟功夫只学得三成,我早就看出来了。”

姜小白跳起来道:“娘的,谁说小爷是这老道徒弟!”

吃喝真人也跳起来嚷道:“娘的,这小子三个月学三成还想怎样!”

两人吼完,怔了半晌,又齐齐大笑起来。凌雪烟见他二人率直,不觉也笑出了声,忽然瞥见盛千帆在看着自己,立刻收起笑容,瞪了他一眼。盛千帆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已明白凌家姐妹的身份。

天厨老祖一生庖厨无敌手,独独败在京城百味斋二小姐范湄一道“嫦娥恨”下。天厨老祖身材宽绰,肚量却有些小,发誓若不做出一道强过嫦娥恨的点心,便决不见百味斋的人。后来范湄嫁入云峰山庄,他索性连云峰山庄的人也不见。这是江湖中长了耳朵的人便知道的掌故。而说到云峰山庄,那又有一番大大的来历。

云峰山庄凌氏,位列江湖剑术七大家第三位,所藏云海、云渊、云灵、云霞四剑,皆当世名刃。祖上曾随□□征战天下,剑挑四海,所向披靡,后辞官不做,归隐阴山。□□感恩,特赐免死金牌,封为天下第一剑。武林中或有人不服,却从未有人打败过凌家掌门,尤其是这一代掌门凌鹤扬,便是当年血影残魔任独,也没有上阴山挑战的心思。凌雪烟既有云霞剑,不用说她们姐妹皆是凌鹤扬的掌上明珠。

吃喝真人笑够了,正色道:“凌家的人怎么也对宝藏感兴趣了?”又瞟着盛千帆,阴阴地道,“这小子眼生得很,不知什么来头。”

凌雪烟哼道:“便是一座金山摆在眼前,本小姐还嫌占地方呢!”

凌雨然道:“前辈莫怪,我妹妹说话向来如此。”

“不怪不怪,嘿嘿,道爷十分喜欢这样脾气的后辈。”吃喝真人看着姜小白,哈哈笑了起来。

凌雨然抿唇一笑,真如春风拂面:“我们只是来看看美人图。不知盛公子为何而来。”

盛千帆还未答话,吃喝真人便咂着嘴道:“你小子姓盛?”突然劈手去夺他手中的蓝布包袱。盛千帆听风声刺耳,不敢硬接,身子一晃,退后数步。吃喝真人伸手再抓,他仍是躲避。如此四五番,吃喝真人不耐烦地嚷道:“娘的,出招呀,道爷在试探你小子的武功,你露几招会死吗!”说完猛地加速,竹竿般的身子直挺挺弹起,十指齐出,一下子将包袱抓在手中。盛千帆略略皱眉,单手抓住包袱正中,与吃喝真人僵持起来。

吃喝真人道:“跟道爷我比内力?撒手!”双臂猛地一较劲,一股真气直冲过去。盛千帆只觉整条手臂发麻,包袱已脱手。他脸色一变,欺身而上,正欲夺回包袱,谁知吃喝真人又将包袱抛了回来,叉着腰道:“你是幽谷清潭盛家的人?”

幽谷清潭盛家居于雁荡,剑法名列江湖剑术七大家第六位,所藏沉璧剑,乃天下第一坚韧之剑。凌家姐妹都看着盛千帆。只不过凌雨然是惊讶,凌雪烟更多的是挑衅。盛千帆歉然点头,道:“非是在下有意隐瞒,盛家不愿踏足江湖。只是那美人图,”他望着桃林深处的万家酒店,眼中忧虑,“却不得不看上一看。”

众人闻言,不觉叹气。

云峰山庄的庄主夫人范湄,与盛千帆的母亲何婉仙,都曾位列江湖十大美人。

姜小白却冷笑:“看了图又怎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凌雨然脸色微愠,凌雪烟已“呸”了一声:“你又是来干什么的!”若不是吃喝真人在侧,恐怕又是一剑刺出。

姜小白握紧双拳,眼中迸出一丝杀机:“小爷是来看任逍遥的!”

正气堂一役后,姜小白也跟着消失。有人说他入了合欢教,也有人说丐帮的人秘密处决了他。谁也没想到他是拜在吃喝真人门下苦练功夫。他天资实在不赖,功夫进境也实在太快,快得吃喝真人再也不敢说“袁池明脑袋进水”之类的话了。这个丐帮帮主的确眼光毒辣,姜小白的武功没有小成,完全是偷懒所致。他若肯勤学苦练,早晚必将名震江湖。

盛千帆却道:“阁下与任逍遥有仇?”

他想提醒这小乞丐,任逍遥连点苍掌门顾陵逸都打败,峨眉掌门上官燕寒更是被他所害。凌雪烟却道:“怕什么,有两位前辈在此!”说着看了吃喝真人一眼。

吃喝真人嘿嘿笑道:“你这丫头,用得到道爷的时候,马屁倒是拍得山响。可惜,”他话锋一转,悠然地道,“丫头要知道,我们两个老怪物是出了名的见死不救。那万家酒店,更是不会去的。”

万家酒店是一个四方形的石砌院子,灰砖黑瓦,在郁郁桃林中十分显眼。门口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过。院子里坐满了人,就连廊下也加了座位。粗粗一数,大概有六十几人,有男有女,形容各异,年纪从二十到四十出头不等。人虽多,却无一人说话,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凌氏姐妹和盛千帆、姜小白刚踏入院子,一个系着围裙的小姑娘便迎上来道:“两位姐姐,两位哥哥,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没有座位了。”这小姑娘十五六岁年纪,笑靥如花,怀里正抱着一对酒坛子。

忽然一个粗豪的声音道:“谁说没有座位,小娥,快领两位姑娘过来。”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黄衣汉子,他身材魁梧,一人便占了一张桌子。名叫小娥的女孩拧身紧走几步,笑眯眯地道:“庞大爷,您不是说,不喜欢别人与您坐一张桌子么。”

姓庞的汉子盯着凌家姐妹,摸了摸下巴,道:“他奶奶的,凡事总有例外不是!”

小娥眨眨眼睛,回身道:“两位姐姐,两位哥哥,你们可愿意挤挤?”

凌雨然见这里的确没有别的位子,又恐妹妹发脾气,便扯了她的手坐下,浅浅道:“多谢。”

姓庞的汉子本想一亲芳泽,却见盛千帆和姜小白也坐了下来,眼中立刻有些不耐烦,却也没说什么。小娥凑到盛千帆面前,脆生生地道:“四位要点什么?咱们万家酒店除了太白佳酿,还有雪花君鱼、玉带糕、酥糖、万字糕各种小吃。尝尝吧,就算帮我个忙嘛!”

凌雪烟倒是大方,拍拍她肩膀,和颜悦色地道:“好吧,你随便端几样上来给姐姐尝尝。”凌雨然见了不觉微笑。妹妹看起来虽凶,其实心软得很。只是万家酒店的小菜再好,又怎比得上百味斋二小姐厨艺之万一。所以凌家姐妹都是只动了一筷子就不再吃。

姓庞的汉子见了,压低声音道:“姑娘也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差劲得很罢?”见她不语,又道:“这家店的东西有股子怪味儿,要不是名声在外,我看早该被人砸了招牌。话说回来,老子本来不在乎这个,人在江湖,总不如在家里舒服。但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看两位也是练过武的,万事须得小心,俗话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俗话又说了,未雨‘周谬’……”

凌雪烟只觉这人粗俗得很,便往姐姐身侧靠了靠。姜小白倒是谈笑自若地好似脑子里缺根弦,一面喝着酒,一面大喇喇地道:“小娥妹子,店里生意这么红火,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不如你跟店主家说说,让小爷做个酒保。小爷不要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小娥一笑:“这敢情好,小娥一直想有个哥哥呢!”

姜小白笑嘻嘻挨过去道:“你是想要个亲哥哥,还是个情哥哥?”

这句话轻薄得露骨,凌雪烟哼了一声。小娥却面不改色,反而打趣道:“就怕客官你当了亲哥哥想当情哥哥,当了情哥哥又想当亲哥哥。”

姜小白道:“小爷一齐当了就是!”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觉得脸上一凉,酒香四溢,接着当地一声,一个酒杯摔在地上。姜小白抹抹脸,舔了舔嘴边的酒,一本正经地道:“这位凌姑娘,就算小爷不理你,你也不至于拿酒泼我。就算要拿酒泼我,也不至于摔碎人家的酒杯。就算要摔碎人家的酒杯,也不至于……”

凌雪烟头也不抬:“滚!”

姓庞的汉子立刻道:“小叫花子听见没有,这位姑娘要你滚。还不快点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