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斜睨着他,耸耸肩道:“小爷知道你想叫小爷滚,偏巧小爷也看你不顺眼,不如我们打一架,谁输了谁滚出桃花潭去。”

姓庞的汉子登时站起身来,冷笑道:“如此甚好。”

他刚要迈步上前,姜小白却做了个“停”的手势:“等等!先通姓名罢,万一打赢了,又没法跟别人吹,可不难受得紧。”旁边噗地一声,有人将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姜小白得意洋洋:“江湖中人打架赢了,总要知道赢得是谁罢?”

姓庞的汉子觉得这话有理,道:“老子姓庞名奇豪,江湖人称夜战八方藏刀客的便是。你是哪里来的小杂碎?”

“好说好说。在下姜小白。”他满不在乎地应和着,心中却吃了一惊。夜战八方藏刀客乃是黄河六侠之一,素有清誉,近年来一直在闽浙沿海抗倭,却不知庞奇豪为何一人到桃花潭来。

庞奇豪也吃了一惊,张大嘴巴愣了半晌,突又哈哈笑道:“原来是为了女人反叛丐帮的姜少侠呀,你到此地来,莫非是替合欢教打前站不成?”他脸色一冷,厉声道,“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所有人都看着姜小白,姜小白却一点也不在乎:“阴谋没有,阳谋倒有一个。”他环顾四周,冷笑道,“小爷打算来看看任逍遥是如何收拾诸位的。”

这番话说得人人怒目,庞奇豪一声断喝,双手拍了过来,非拳非掌,竟似刀法,且当真有飒飒刀声。姜小白不硬接,身子一转,从桌子底下穿了出去。哗啦一声,椅子被劈为两半。众人这才看见庞奇豪袖中吐出一对刀尖。原来他的藏刀客之名是为此。

庞奇豪刀尖再吐,追着姜小白的身子不放。姜小白右手一抖,绳镖将庞奇豪手臂箍住,袖子上立刻有血迹洇出。姜小白笑道:“你非要将刀藏起来,现在可后悔了罢?”庞奇豪哼也未哼,另一柄刀斩向绳镖。姜小白如法炮制,又制住了庞奇豪的刀,却猛听脑后破空声袭来,连忙撤手左闪,一支小箭擦着衣服飞了过去。刚要转身,又一声锐啸直奔脑后。庞奇豪双刀再吐,截断他左右去路。

姜小白气道:“你他妈的还带帮手来!”身形暴起,左右绳镖倏然飞出,缚住庞奇豪双腕。庞奇豪动弹不得,抬眼见第二支小箭势如闪电,往自己眉心射来,不觉惊叫一声。

咔嚓一声,小箭折为两段,和第三支小箭落在地上。

第三支小箭不仅力道大,准头足,无声无息,后发同至,击断了第二支小箭,救了庞奇豪。姜小白不敢轻敌,撤去绳镖,立在一侧,便看到了偷袭自己的人。

万家酒店门外,站着一个劲装男子。他三四十岁年纪,身形中等,眉目虽然冷峻,眼中却透着一丝赞赏:“姜少侠能躲过在下两支□□,实在令人佩服。”

庞奇豪喜道:“大哥,你来得正好!”

这个人就是庞奇豪的结义大哥,黄河六侠之首,中原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穿云小箭柳岩峰。姜小白却半点面子也不给:“小爷听说黄河六侠侠肝义胆,光明磊落,助义军抗倭,保境安民,如今怎么缩到桃花潭来了?莫非是看上合欢教的宝藏,还是跟任逍遥有仇?”

柳岩峰淡淡道:“袁帮主的亲传弟子勾结合欢教,都可来此,我为何来不得?”

姜小白一时语塞,就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姜师兄只是顾念师门情谊,前来助拳。丐帮对犯错弟子绝不容情,对痛悔前非的同门,也一概欢迎。”

说话的是个蓝衫男子。他模样精明强干,穿着干净整洁,一只手端着酒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身边站着五个粗布衣裳的大汉。姜小白瞪了他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这家伙分明是个公子哥,却怎么入了丐帮,还当了荆州分舵的舵主?”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刻低低议论起来。

这看似普通的男子居然是袁池明十二亲传弟子之一、现任丐帮荆州分舵舵主、荆州首富李家的公子李沛瑜。他入门虽晚,功夫却是袁池明十二弟子中进境最快的,待人接物亦极精明稳重。荆州分舵前舵主一退隐,所有人便都推举他继任。姜小白虽不喜欢这个公子哥,但是李沛瑜既然为自己说话,也不好驳人颜面,当下不咸不淡地道:“我说这院子里怎么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乞丐,原来荆州分舵的人都飞黄腾达变富贵了。只是,李舵主就带了五个人来,莫非不想救回师父么?”他自打一进门就看到了李沛瑜和他的手下,却看不到其他丐帮弟子,心中起疑。可他眼下与丐帮的关系十分微妙,不便更不屑与李沛瑜说话,才没出声。

李沛瑜心知他取笑自己靠家世财力坐上舵主的位子,但他并不生气,只淡淡一笑:“姜师兄别来无恙。”

姜小白干笑两声,道:“少拿小爷开心,叫我师兄,不怕四大长老骂你。”姜小白一向讨厌商人,他总觉得富贵子弟到丐帮来吃苦受罪,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那五个大汉面带愠色,但见李沛瑜不出声,也不好发作。别人见丐帮内斗,只觉好笑,亦无人出声。只有庞奇豪粗声粗气地道:“姜小白,你倒是还打不打了?”姜小白未说话,柳岩峰已道:“不必打了。”他看着庞奇豪,和颜悦色地道,“六弟,你不是姜少侠的对手,打下去也无益。”

庞奇豪一怔,嘟囔着道:“不打?不打莫非大哥要我滚出桃花潭去?”

姜小白拎着绳镖,斜着眼睛道:“柳大侠想跟小爷我打么?”他表面镇定,心里却有些发虚。他怕的不是败了丢人,而是怕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局面便很容易失控。他此番来桃花潭镇,一是想再见任逍遥一面,尽力阻止他与丐帮的火拼,可若局面失控,以任逍遥的脾气,就算他还认自己这个朋友,刀下也留不住几条活命。另一点就是,若自己师父真是被合欢教所掳,他就要想办法要任逍遥放人。这两件事若想办成,前提都是任逍遥肯与自己讲道理,人若多了,三言两语,火上浇油,谁还能静下心来讲道理?

柳岩峰摇摇头,目光从院中众人身上扫过,抱拳道:“诸位英雄,在下受冷公子之托捎个口信。那美人图,还有什么永王宝藏,还有什么合欢教的新仇旧恨,都是过眼云烟。眼下海患吃紧,战事胶着,冷公子期盼众位英雄以大义为重,共抗倭贼,护我黎民。”

有些人脸色尴尬,有些人已经低下头去,显然被这番话刺中了软肋。

柳岩峰的目光停在一个斗笠压得低低的黑衣人身上。这人身材消瘦,与他同坐的还有四个披着长麾的青衣女子。柳岩峰将目光移开,叹了口气,道:“雨楼主不愿回听雨楼,冷公子亦不强求。”

黑衣人身子似乎一震,没有开口。姜小白却已明白这人是听雨楼楼主雨孤鸿。她竟然也到这里来?姜小白吃惊不小。雨孤鸿的听雨楼,乃至整个江山风雨楼,一直都在为宁海王府的抗倭义军筹集钱粮,训练士兵,雨孤鸿与其他三位楼主绝非贪财之辈。此刻突然丢下听雨楼赶到这里,难道是想将那宝藏弄到手,以为军饷?

庞奇豪也作如是思,急急忙忙地道:“雨楼主在这里?原来大哥你急急忙忙往这里来,不是为了宝藏,是为了雨楼主?呃,不对,也是为了宝藏!咱们拿了那宝藏,就省得江山风雨楼的弟兄们辛苦了。”

突然一个声音道:“柳大侠说得冠冕,一句话就从道义上断了别人争夺宝藏的心,在下佩服!”

柳岩峰脸色一变。

这声音初听在左侧五步之外,两三个字之后又变到了右侧十步处,再几个字又似在墙外,短短一句话竟变了七八个方向。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句话说完,果有几个人向柳岩峰投来怀疑的目光。

你说你是为了抗倭,你说你是充作军饷,可是宝藏又没有一本账目,谁知道你将多少充了军饷,多少又塞进自家荷包?抑或说,多少充了军饷,多少孝敬给宁海王府?

柳岩峰暗暗叫苦,庞奇豪却不明就里,大声嚷道:“什么话,什么叫争夺宝藏,宝藏没有主,本来就是天下人的,咱们拿去救济穷人打倭寇,还用得着争夺吗!”

没人说话。

柳岩峰暗暗拽了拽庞奇豪的衣袖,可惜庞奇豪这粗人还是懵然不懂:“大哥,你拽我袖子干什么?咱们做的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姜小白叹了口气,凌雪烟却霍然起身,对空冷冷道:“你这鼠辈没脸见人,却很会讲话,想要别人自相残杀,以为我们是傻子么!”

柳岩峰立刻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呵呵,这位姑娘也很会讲话。只不过在下非是鼠辈,乃是一鬼。”

小娥“啊”地惊叫一声,一头撞进姜小白怀里,脸色煞白。她只听到声音,看不到人,早就信了对方是个鬼了,也不管身旁是谁,先躲了再说。姜小白一阵手忙脚乱,既不敢推她,也不敢抱她,只在那里张着双臂发呆。

凌雪烟不屑地道:“鬼就该老老实实呆在阴曹地府。既然出来了,就滚出来让本小姐打!”

那声音大笑道:“小丫头竟不怕鬼么?”

凌雪烟哼了一声,道:“真是好笑,鬼又有什么可怕!即便人不是鬼的对手,死在鬼手里,不是也变成鬼了,既然大家都是鬼,那就更不怕你了。”

那声音狂笑:“小丫头真伶俐的一张嘴。你可知老夫是什么人,竟敢与老夫较量么?”

凌雪烟拔剑道:“才说了自己是鬼,现在又变成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快滚出来!”

那声音道:“好。”

话音未落,就见五点拳头大小的寒星自墙外暴射而入,往凌雪烟身上打来。凌雪烟冷哼一声,云霞剑倏然挥出,叮叮叮一串声响,五点寒星立刻淹没在淡粉色的霞光中。然而就听轰地一声,寒星突然爆为一片白光,向四面人群中射去。

“还魂针!”

有人惊呼,有人倒下。

丸中藏针,一触即爆,散如乱雨,伤人不论敌我,如借尸还魂,这就是还魂针,就是二十年前黑道一霸、鬼界邪王迟仲坤的独门“明”器。因为当你看到这暗器时,已经躲不开了。

凌雨然微微蹙眉,长袖漫卷,一道轻灵剑光在还魂针的雨雾中左劈右斩,三进三出,地上登时落了一层银色断针。这剑光虽然挡下了不少还魂针,但院中人实在太多,仍有十七八人伤在针下。

迟仲坤却笑了起来:“想不到美人图还钓得云灵、云霞二剑,教主知道了一定……”话未说完,十点寒星从门外射来。

这下凌雨然终于变色。云灵剑虽然不惧,却无法保证暗器爆开后不会伤到别人。就在她一迟疑的工夫,盛千帆和姜小白齐齐出手。盛千帆挥出的是包包袱的蓝布,姜小白丢出的却是自己那件破烂上衣。两块布兜住还魂针,再一送,十颗寒星已全部飞进了屋子,乒乒乓乓一阵响,屋子里的东西变成无数碎片。

小娥惊叫一声,呜呜哭了起来。凌雨然抚着她额头,轻声道:“妹子别怕,打坏的东西,姐姐都赔给你好了。”

凌雪烟却盯着盛千帆手里那柄剑,眼中全是好奇:“沉璧剑?”一句话引得院中人都往盛千帆手中望去。

黑檀木剑鞘,红色浮雕蟠螭纹,黄铜吞口,朴实、端正,安安静静的一柄剑,满布大汉风韵。

幽谷清潭,宝剑沉璧。

江湖剑术七大家的武功虽有排行,所藏宝剑却是不分伯仲。其中尤以沉璧剑最为神秘,只因这柄剑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盛家的人也从不行走江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盛家剑法才被排在第六,如今见了盛千帆,都不觉好奇心大起。

人总是对未见过的东西充满好奇,就如对美人图和那个宝藏一样。

盛千帆却浑身不自在起来。

迟仲坤桀桀笑道:“沉璧剑!好,好,美人图果然连何婉仙的儿子也引了来。想不到老夫今日还有如此功劳。”这句话说完,院墙上突然飘出十个灰影,手持短弩,五子连珠,射出五六十枚还魂针。

怪不得众人听到的声音来自不同方向,原来说话的竟不是一个人。这伎俩本是极简单的,若在平时,未必有人看不出漏洞。只是眼下情势特殊,迟仲坤的声音又太过怪异,根本没人想到他有替身。

只是眼下这还魂针……

姜小白骂道:“他妈的,难道要逼小爷脱裤子!”他方才扔出上衣,已然赤着上身,再脱的确只能脱裤子了。

就听一声轻叱,那四个青衣女子将长氅甩了出去,组成一道黑色屏障。还魂针撞在这软绵绵的屏障上,力道虽减,仍是喀喀喀一阵连爆,百十枚银色细针扎破长氅,疾射而出。那戴斗笠的黑衣人双手一扬,袖中随即飞出一片白烟。

浓雾一般粘腻,浓雾一般多情。

白烟迎上银针,碰出一串叮叮咚咚的乐声,如山泉飞溅。长麾落下时已是千疮百孔,只不过插在上面的并非单只还魂针,还有比还魂针更细、更短的牛毛细针。

每一根牛毛细针都准确无误地击中一根银针,将它们钉在长麾上。

这是何等精准奇诡的暗器手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分卷是和广播剧分季一样的,所以跟之前网上连载和出版了的分卷不一样,内容没变化

第26章 卷二快意城 江山风雨起苍黄

二江山风雨起苍黄

黑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灵气逼人的脸,正是听雨楼楼主雨孤鸿。“凭几枚仿制的还魂针就想冒充迟仲坤,未免托大了些。”

灰色人影儿已不见。“迟仲坤”沉默片刻,道:“雨楼主这一手暗器功夫,可是唐门巫山云雨神针法?”

江湖中能够打败迟仲坤的人并不是没有,不仅有,而且不少,譬如九大派的一流高手。然而若说一物降一物,还魂针的克星唯唐门巫山云雨神针法而已。江山风雨楼起事五年来,四位楼主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猜不透他们的身份来历。如今看来,雨孤鸿竟出身唐门么?如果是,那么她的身份绝对不低。巫山云雨神针法,唐门中够资格练,并且练得成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雨孤鸿不说话,柳岩峰却出手了。因为这一次说话人的声音方位没有变。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柳岩峰袖中飞出一支小箭,在夜色中一闪而没。墙外一声闷哼,转瞬便安静下来。

李沛瑜赞道:“柳大侠好箭法。”转头见受伤的十七八人脸色青紫,浑身颤抖,道,“迟仲坤的还魂针淬有剧毒,救人为上。”

柳岩峰点头,望着雨孤鸿。雨孤鸿仍不说话,只示意四个青衣女子为伤者医治。众人放下心来,帮忙将伤者搬到廊下。姜小白却打起了喷嚏。夜深露冷,他没了上衣,几个喷嚏过后,居然开始流鼻涕了。盛千帆笑了笑,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姜小白一面谢过,一面搔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合欢教是什么意思?派个冒牌货来?”话未说完,就听小娥一声尖叫。李沛瑜竟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姜小白愠道:“李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沛瑜冷哼一声:“我们在这里坐了半日,酒店里里外外只她一个人张罗,若没古怪,在下便将脑袋输给你。”

姜小白一怔,却听小娥嘻嘻一笑:“诸位大爷觉得小店的酒菜如何?要不要再来一些?”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变得像风情撩人的少妇。李沛瑜手上劲力加了三成,沉声道:“你果然是合欢教的人!”

小娥面不改色,冷哼道:“教主知道那些笨蛋杀不了你们,幸好还有我在。”忽然又是一笑,“诸位可知道那些酒菜是什么油做出来的?”

众人脸色立刻变了,难道酒菜里有毒?

小娥悠然理着鬓发,道:“武林中精于毒道的英雄好汉多不胜数,连雨楼主这般高手都到了。我若下毒,岂非太傻了些。”众人默默运功,果然觉得并无什么异样,心下奇怪。小娥笑吟吟地指了指后厨:“诸位大侠这边请,美人图就在那里。”

后厨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却全无声息。李沛瑜不动,眼中闪着怀疑的光,却有人忍不住抢先掠了过去。

七八条人影,向门口冲去,另有五六个人直接破窗而入。

雨孤鸿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话当真不错。”

李沛瑜皮笑肉不笑:“怎么,雨楼主不是为了那宝藏?”

雨孤鸿答得很干脆:“不是。”

先前冲进去的人突然奔了出来,比进去的时候还快。他们个个步履踉跄,神色骇然,像见了鬼一般,浑身都在发抖。旁人俱是一愣,大着胆子凑前一看,一望之下,居然有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小娥哈哈笑道:“吐得好啊,这样吃进去的人油小菜才能排得干净。”不等她这句话说完,又有十几个人开始吐,更多的人则在干呕。

四十多人一起干呕的声音,实在不好听。李沛瑜、姜小白等人朝那屋子瞧了一眼,不禁也变了脸色。

屋内除了庖厨之物,还有两个人坐在灶边椅子上。只不过,他们已死了很久。尸体染上绿绿的尸斑,口鼻中淌下浑浊不堪的尸水,一些蛆虫还在脖颈间蠕动,屋子里满是恶臭。江湖中人见到一两个死人,甚至杀一两个活人也不会如此慌张,但令他们胆寒的是,这两具尸体中,有一个是小娥。她的尸体虽已开始腐烂,但眉目宛在,只要不是瞎子,一眼便可看出那就是小娥。

身边一个水灵活泼的小娥,后厨内一个尸身半腐的小娥,无论多胆大的人,乍一见了也难免惊悸交加。更令人难受的是,锅里的水还在哗哗开着,一些黄浊之物上下翻滚,就算饿了七八天的人见了,也要将胆汁呕出来。

小娥看着众人,将身子往李沛瑜怀里贴了贴,腻声道:“李舵主,小妹的菜烧得不好,让诸位见笑了。”

李沛瑜猛然抽身后撤,呛地一声,手中匕首已对上小娥的短刀。小娥刀刃外翻,护住手肘。李沛瑜的五个随从竹竿一晃,射出五把飞刀。小娥弯刀一摆,将飞刀斩下,再回手一刀,刺中一人,身子借力跃起。哗啦一声,墙外飞进一条铁索,刚好伸到小娥手边。她劈手攥住,眼看就要飞出院子。庞奇豪大喝一声,双袖卷上小娥脚踝。小娥冷笑,擎刀举过头顶,斜劈而下,其速如电。庞奇豪想不到这丫头身在半空,竟也能转身出刀,一迟疑的工夫,手背被划伤。

嘣地一声,柳岩峰袖中箭飞出,铁索立断,小娥惊叫一声,摔了下来。四个汉子将她围了起来,正待生擒,就听小娥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不止。那截铁索随着她的身子哗哗作响。不多时,全身变得青紫,居然咽了气。

这次小娥是真的死了,无论真假。铁索本该带她逃离,却不知为何,竟反过来毒死了她。

李沛瑜皱了皱眉,吩咐手下并屋子里的两具尸体都处理了。姜小白见了,眸子里透出奇异的神色,却未说话。

就听庞奇豪道:“是什么人杀了这妮子?”

李沛瑜道:“合欢教。”

庞奇豪更奇了:“合欢教?自己人打自己人?疯了?”

李沛瑜道:“若再动手,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便要露出端倪。杀她自然是为了灭口。”

庞奇豪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众人也频频点头,却听盛千帆道:“不对。”

李沛瑜看着他:“盛公子有何高见?”

盛千帆只觉一股无形压力漫来,忙道:“诸位并不认识小娥,这女子若冒充酒家女,实在没有必要易容成真的小娥。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出她是易容,岂非自找麻烦?此其一。”他见众人脸上浮出一丝沉凝,放下心来,继续道,“在下初出茅庐,对江湖中的事情并不清楚。但关于合欢教却也知道一些。他们的教众应该不会害怕露了自己的师承来历。李舵主所说掩饰出身的理由并不成立。”李沛瑜脸色和缓,似乎认同这个说法。盛千帆信心大增,接着道:“所以杀死这个女子的原因绝非那么简单。”

李沛瑜笑了笑:“盛兄高论,在下佩服。不过,”话锋突地一转,眼带讥诮,“盛兄可猜得出合欢教的真正用意?”

盛千帆一怔:“这个,在下还未细想。但是……”

“无论是什么理由,”李沛瑜打断他的话,“如今最要紧的,是应付眼前。”他看了四下几眼,“诸位不觉得这万家酒店太过平静了么?”

他如此一说,众人果然觉得不对劲。迟仲坤虽是冒牌的,却占尽上风,为何一下子没了声息?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却没人说出来。

姜小白冷笑道:“这事情本来就是一个坑,我劝诸位不要再想什么狗屁的宝藏,赶快离开此地,才是正理。”

有些人不屑,有些人低低议论,有些人眼神松动,却不好意思开口说离开。李沛瑜沉思片刻,转头看着盛千帆和凌家姐妹,拱手道:“在下丐帮荆州分舵李沛瑜。今日有幸,竟能结识江湖剑术七大家的三位传人。”凌雪烟翻了翻白眼,不理他,凌雨然和盛千帆倒是客套了几句。李沛瑜又对雨孤鸿、柳岩峰和庞奇豪拱手道:“还有江山风雨楼的巾帼英雄与黄河六侠,实乃三生有幸。”

柳岩峰微微颔首,雨孤鸿却淡淡道:“李舵主有何计议,但说无妨。”

李沛瑜心思被她道破,不免有些尴尬,转目环视四周,清了清喉咙道:“眼下新皇初登大宝,勇武堂和九大派尚顾不及整肃邪教,保江湖太平。但任逍遥既挑上了我丐帮,丐帮便起个头,狙杀合欢教妖人。姜师兄虽不在丐帮,也是心系家师安危的。至于那什么美人图,什么永王宝藏,岂是我等目的。”他这番话说得人人心中舒坦,是以人人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姜小白即使不爱听,也觉得耳根子发酥,暗骂道:“这公子哥倒很会说话,把小爷也夸得光明磊落,他妈的!”李沛瑜又道:“众家兄弟相逢便是有缘。大家既然同属武林一脉,便该共同对敌,是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停住了声音,不再说下去。果然有人接口道:“李舵主有什么不情之请?我五灵山庄若能做到,绝不推辞。”这声音孱弱清凛,说话之人面色苍白,身材消瘦,却是魏侯的儿子、如今五灵山庄庄主魏青羽。他身侧立着一个身背长剑的男子,神情漠然。姜小白一望之下,猛觉心中黯然。

这男子是杨一元,却已不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金剑门少主了。

正气堂一战,秦子璧死,王慧儿疯,他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冷无言心知他无处可去,想到魏杨两家乃是世交,便亲自送他到五灵山庄养伤。魏青羽自然不会推辞。饶是如此,杨一元仍是落下了一身的伤。美人图之事在江湖中传扬开后,他爬也要爬来,魏青羽便也带庄众赶来相助。

此时李沛瑜再度抱拳:“为营救家师,敝帮已调集十二分舵精锐好手,在下的十一位师兄也尽皆到此。我丐帮不怕合欢教来,只怕它不来。”众人这才明白,怪不得李沛瑜孤身在此却处乱不惊,原来他只是打先锋。李沛瑜又道:“区区不才,代敝帮觍颜恳请诸位江湖同道相助,”他神情肃穆,语气果决,“劫杀合欢教妖人,生擒任逍遥!”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绝口不提美人图,不提永王宝藏,只说铲除邪教,没有人会不答应这一“不情之请”。当下众人各自把守院落一处,严阵以待。柳岩峰与庞奇豪、雨孤鸿和四个青衣女子守住一角,忽然压低声音道:“雨楼主,冷公子帮世子殿下筹备八月十五听潮宴,宴请江南一众官员,不能前来,托在下与你说几句话。”此话一出,庞奇豪和那四个青衣女子的眼中立刻亮起一派神往之色。

冷面邪君冷无言,宁海王府的表少爷,当今武林抗倭义军的领袖,江湖剑术七绝之首凌曦剑法的传人,无论哪一个头衔,都足够别人仰视一辈子。雨孤鸿却脸色一冷:“世子?小王爷?朱灏逸?他又出什么花样?”

朱灏逸便是宁海王独子,却并不似宁海王那般受人尊敬。

宁海王府自开国便受封江浙沿海富庶之地,毗邻京畿,煊赫一时。可惜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王朝能容忍藩王坐大。□□既崩,建文朝便推行削藩,短短十一个月,周王、湘王、齐王、代王非死即庶,眼看便要削至宁海王头上,北地的燕王便举兵反了。靖难四年战乱,所有王族贵胄都跟着征战杀伐,唯独宁海王悠悠然作壁上观,直到建文四年六月燕兵渡江,才倒向燕王宗室。燕王定都北京,朝廷的重心也移至北方,又因水师全力支持郑和船队西航,海防便见虚空,倭寇趁势作乱,宁海王便授意王府内卫组建义军以抗。义军在王府内卫的□□和江山风雨楼的钱粮支持下渐成气候,后来又有了申正义,冷无言这样的高手为其奔走,江湖中的英雄好汉多次暗中援手,海患一时平息不少,闽浙百姓对宁海王府感激涕零。

可惜朱灏逸却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平日不是眠花宿柳,便是走马斗鸡,酒宴歌舞。半年前宁海王府内卫因营救李明远被九菊一刀流算计,全部为朝廷降旨诛杀,他没有反应。申正义申大侠遇害身死,他为了赶赴汉王的一个酒宴,未在灵前上一炷香。不光王府中人对他极为失望,就是义军中也颇多微词。

然而柳岩峰却道:“从前,我们以为世子是个纨绔子弟,其实全错了。咱们义军做得虽是好事,却为朝廷不容。闽浙官员对咱们不查不报,全靠世子与他们周旋。江山风雨楼筹集粮草的几桩大案子,也是世子动用朋友关系压了下来。冷公子说如今时机已到,不必再向你我隐瞒世子的所为了。若非如此,我实在看不出世子竟有这般本事。”

雨孤鸿怔住。她虽然不喜欢官场上那一套,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情远比律法好用。只是没有朱灏逸竟是如此韬光养晦之人。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每日对着一群狐朋狗友强作欢颜,又要被部下嘲笑误解,他居然一忍便是四年。

庞奇豪一个劲儿地搓手:“啊?啊?真的么?那小柿子是个好汉?”又赶忙改口,“不,不是小柿子,是世子殿下。”

他们一向看不起朱灏逸,便用柿子称呼他,这已是义军中公开的秘密。一个青衣女子忍不住道:“难怪冷公子不喜欢我们说世子的坏话,更不准我们私下议论世子。原来冷公子早就知道世子的为人。”

庞奇豪粗声大气地道:“这下好了,咱们有江湖好汉帮忙,还有世子殿下和冷公子带领着,什么大事做不成!”

这便是庞奇豪的思维。跟着大哥,跟着冷公子,跟着宁海王府,杀倭寇,卫黎民,这辈子就算痛痛快快、坦坦荡荡,即便下一刻死了也无妨。

雨孤鸿却心中一动,道:“柳大侠为何突然去了海宁?据我所知,黄河六侠所率的义军一直转战泉州。”

柳岩峰苦笑道:“实不相瞒,咱们的义军在嵊泗、岱山、象山、台州、玉环、乐清连遭败绩,现如今已放弃长乐、平潭、泉州一带。我们黄河六侠,如今也只剩下四人。”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庞奇豪大惊,一把攥住柳岩峰的衣襟,急道:“大哥说什么?谁,谁?”他一时急火攻心,竟然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柳岩峰沉沉道:“二弟,五弟,他们已经……咱们的仇人是九菊一刀流。”他说不下去,一只手紧紧握住庞奇豪的拳头,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正气堂一役,前来助拳的各门各派几乎全部折损在合欢教手中,王府的内卫又被九菊一刀流设计陷害。申大侠死在任逍遥手中,我们与武林各派掌门的往来几乎全断了。义军虽勇,毕竟都是穷苦百姓出身,不曾习武操练,军中没有足够的江湖人坐镇,敌不过九菊一刀流那些不要命的杀手。”

雨孤鸿恨恨道:“合欢教,任逍遥,哼!”她转念一想,忽又道,“可是依我们的实力,也不必放弃那么大片的地方。何苦要……”

柳岩峰截口道:“世子自有他的计议。”

雨孤鸿秀眉一扬,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她改称朱灏逸为“殿下”,心中对这位锋藏已久的人物充满了期待。

柳岩峰平静了心绪,又瞧了瞧周遭情形,见无人注意他们,才低低道:“世子与闽浙苏皖数十位将军交好,海宁一聚名为观潮,实为计议抗倭大业。这件事机密万分,是以冷公子才亲自坐镇,不能离开。”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将军都愿意前来助战。要紧的是,他们都出身九大派,必可邀上不少同门。所以如今咱们的援兵是有了,只是银饷的问题……须知大战过后,安民才是第一位的。这是王爷一贯的意思。”

雨孤鸿点头,沉默片刻,道:“世子的意思,可是要江山风雨楼拿到合欢教的宝藏?”

柳岩峰面色凝重:“这是第一步。江湖中打这个宝藏主意的人成千上万,勇武堂如果要在新皇面前邀宠,大概也会动这个心思。而九大派是要听命勇武堂的,世子说了,如何不让九大派为难,又让江湖中人放下贪财之心,转而襄助宁海王府,这才是最要紧的。”

雨孤鸿不语。

抢东西容易,只要武功高强便可。笼络人心却难比登天。

柳岩峰亦不语。这件事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他比谁都清楚。首先合欢教这一关就不好过。他们既然敢放出消息来,那么必有依仗。二人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柳岩峰先开口:“世子知道此事艰难,所以冷公子也会来帮我们。”

雨孤鸿不置可否,忽道:“我看这李沛瑜,倒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

柳岩峰一怔,皱眉道:“雨楼主的意思是?”

雨孤鸿一字一顿地道:“说句犯忌讳的话,袁帮主失踪,正是他十二个弟子的机会。”

柳岩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十二个亲传弟子,一个帮主的位子,如果不能在武学人品上分出高下,那么自然要比功绩,才能脱颖而出。十二人中,姜小白已没有任何希望,李沛瑜虽不是武功最好的,却是唯一一个拥有实权、对帮派事务精熟的人。今日他以身犯险做先锋,可见丐帮几位长老已把机会给了他,只要他够努力,够拼命,功绩就是他的。当一个亲传弟子具备了武功、声望和功绩的时候,谁还能因为他特别的家世反对他成为新帮主呢?所以只要李沛瑜愿意站在宁海王府一边,就等于丐帮,至少是未来的丐帮也会站在宁海王府一边。雨孤鸿的意思,便是帮助李沛瑜建功。

来而不往非礼也。相信李沛瑜这个丐帮最年轻的舵主不会不明白将来的立场该怎么站。不明白的只有庞奇豪:“大哥,雨楼主,你们到底要咋个办?”

已近午夜,明月如霜雪般铺满了庭院,四周静谧,仅剩虫鸣。魏青羽与杨一元守在大门右侧,五灵山庄的人围在四周。魏青羽见杨一元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忍不住道:“杨兄,伤口又发作了?”

杨一元面容扭曲,声音却是淡淡的:“嗯。明天大概会下雨罢。”说着紧了紧手中的剑。

断剑。

追魂金剑淡金色的柄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一如从前。只是剑身已被多情刃斩去一半。这是所有用剑之人的耻辱,可是杨一元却偏偏要将这柄剑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当一个人心里的痛太深的时候,反而需要时刻清醒着,时刻警醒着。这种感觉魏青羽了解。只因他心里也有痛。在他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曼苏拉曾经偷偷来找他,要他和自己一同去塞外的家乡。可是魏青羽拒绝了。

自从魏侯死后,他对曼苏拉的感情就起了细微的变化,以至于他自己也分不清,从前那种依赖,是爱么?后来听说曼苏拉与合欢教一同出现在正气堂,他又后悔了。早知如此,他至少应该将曼苏拉留下来,不要她再与合欢教的人搅在一起。此番来桃花潭镇,他不是为了美人图,却是为了曼苏拉这个活生生的美人。

你可以说魏青羽无耻,不孝,居然不思为父报仇,居然惦念仇家的中人。可是这能怪魏青羽么?他从小体弱,不喜欢江湖杀戮,只喜欢宁静淡泊,学武本就不是他所长,就算他将魏家的功夫练到极致,也不是任逍遥的对手。就算他是任逍遥的对手,也未必是合欢教的对手。可上一代的恩怨硬将他拉到江湖中,他能怎么办?他唯一能为江湖做的,便是劝说曼苏拉不要再伤人了罢?

只是,他还能再见到她么?若是再碰上她,该如何对待她?别人若要杀她,自己又该如何?

这问题像一个巨大的铁钩,钩得他心力交瘁。“或许我们不该来。”

“可惜已经来了。”杨一元摩挲着剑柄,看着天空中那轮圆月,“为了那个女人,令尊的大仇你不想报了么?”

杨一元知道曼苏拉曾经回来过,整个五灵山庄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装作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