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杨一元说话绝没有如此刻薄,但是现在他变了。五灵山庄的人面露愠色,唯独魏青羽一如既往,他早已习惯杨一元这样讲话了。“我爹真是任逍遥杀的么?”

杨一元拒绝回答。

这问题魏青羽问过无数次了。曼苏拉告诉他,任逍遥没杀魏侯。但是魏侯确实死于刀下,也确实没人能保证曼苏拉说的是真话。

你说魏青羽能怎么办!

姜小白和盛千帆、凌家姐妹凑在一处,低声道:“盛兄,多谢你的外套。只不过,”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不用还?”

盛千帆道:“姜兄哪里话。这点东西,莫非在下还要讨要不成?”

姜小白呵呵地附和了几声,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说合欢教为何要杀那小妮子?”

盛千帆一怔,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却叫有心人听了去:“姜兄也觉得此事可疑?”

“可疑大了去了!”姜小白掰着手指道,“以小爷我对任逍遥的了解,他玩大局的本事还不赖,当然比起小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可是若论这点细枝末节的伎俩,他根本懒得去想。”姜小白擦擦鼻子,深吸一口气,又道,“何况,就算那冒牌的迟仲坤暗器手法比不过雨楼主,可是他若打来百八十枚还魂针,雨楼主难道还备着几万根牛毛细针不成?那岂不是要拿麻袋扛!”

“扑哧”一声,凌雪烟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叫花还蛮有趣的。”

姜小白嘿嘿一笑:“小爷浑身上下有趣的地方多了,改天再给凌大小姐一一演示。”

凌雪烟立刻不悦:“我是凌二小姐,你可记住了!”

姜小白唯唯诺诺了几声,又对盛千帆正色道:“那女人大概杀死真小娥后,就他奶奶的一直当跑堂的了。那尸体少说也放了六七天,可见合欢教布置桃花潭的埋伏最晚也在六七天前了。这说明……”

凌雪烟截口道:“你能想得到的,丐帮中就没别人想到吗?”

姜小白自嘲地笑了笑:“这个自然,是个人就想得到的,却不知凌二小姐怎么还要小爷我提点才想得到。”

凌雪烟几乎气结,扬起了巴掌,凌雨然赶忙拦下她道:“如此说来,丐帮跟合欢教是心照不宣要打一场了?”

姜小白无奈地点点头,摊开手道:“是。正气堂死了不少丐帮弟子,我师父也下落不明。丐帮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诶……天要下雨娘要嫁,小爷我是化解不开这事了。”

奸污梅轻清的人也有丐帮弟子,他们虽都已死,但依任逍遥的脾气,大概也不会放过丐帮。袁池明失踪愈四个月,丐帮已快急疯了,此刻突然有了线索,纵使明知是陷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所以李沛渝不但不走,反而用言语留下所有人。

四人一阵沉默。凌雪烟忽然道:“你这小叫花也不简单,别人带了暗桩,你却带了明桩。”

姜小白一怔,旋即明白她指的是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道:“这两位前辈对小爷仁至义尽。小爷就是为他们死了也愿意。”眉头忽地一蹙,“你们可不许跟他们说,否则小爷还真骗不到他们的绝活儿了!”

三人低笑不已。凌雪烟又道:“那任逍遥是个什么样的人?武功厉害吗?”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显得咄咄逼人。

姜小白挠挠头,摊手道:“若说武功,小爷绝对不是他对手。血影残魔的儿子,多情刃的传人呀,追魂金剑杨休、飞星双环秦寒竹、五灵拳魏侯、神算帮主王清秋这些人全都死在他手里,连申大侠都没制住他,我看除了我师父和九大派掌门之外,江湖中没几个胜得了他。”猛瞥见凌雪烟目中怒意,赶忙又加了句“当然当然,还有剑术七绝。”

凌雪烟这才点点头。

姜小白继续道:“可是若说他这个人,诶,说不清。”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他救过我的命,我死也不会杀他,我也杀不了他。但他若一定要剪除丐帮,小爷我至少能杀了我自己。”他神色坦然,目光平静,一改嘻嘻呵呵的作风。三人想不到他居然是抱着必死决心来阻止这场杀戮,心里不觉既诧异,又喟然。姜小白又道:“你们别跟看个英雄似的看着小爷,其实小爷怕死怕得要命!”他眼珠一转,又嘻嘻笑道,“其实我也不一定非死不可。老天不是给我送来你们这几个帮手了么。”

盛千帆道:“姜兄有何办法,我等定当鼎力……”

“哼,谁跟你是‘我等’了!”凌雪烟转头道,“小叫花你说,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姜小白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远处的李沛瑜,眸子里尽是复杂的神色:“师父十二位弟子,都在各处分舵效力。只有这家伙混成了舵主。小爷在杭州的时候便疑心,好好的富家公子干什么乞丐头儿!小爷我若不是饿死没人管,才不会入丐帮!”

凌雪烟哼道:“或许人家富贵生活过腻了呢!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烦的。”

姜小白不服气:“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着急掩埋那几个人的尸首?合欢教的作风怎么如此反常?”他眼中尽是思绪,不再说下去。

的确反常。以往合欢教出手,从来不留活口,尤其是任逍遥的血影卫,就算你砍掉他们的胳膊和大腿,他们也会咬断你的喉咙。似今日这般要冒牌的迟仲坤偷袭,又要假小娥领着众人去后厨看两具尸首,再杀她灭口,实在反常到了极点。

这绝对不是任逍遥的作风。他究竟要干什么?

盛千帆脱口道:“姜兄莫非怀疑他……”

姜小白声音更低:“李沛瑜这个人很古怪。他向来瞧不起我们这些叫花子师兄,今日却一口一个姜师兄,一口一句武林同道,装得跟个老油条似的。”

凌雪烟替他说了下去:“他难道与合欢教有勾结?”

“我可没有这么说哟。”姜小白一脸狡诈,“小爷只是怀疑,他还有其他目的没讲出来。”他挽挽衣袖,又道,“如果他另有所图,请三位替我看住他,不要让他做出什么败坏丐帮名声的事来。我想,以三位的家世,唬一些江湖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三人虽然出身武林名家,却是第一次涉足江湖,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江湖中人。突然被委以如此大任,都有些不知所措。盛千帆在沉思,凌雨然在皱眉,只有凌雪烟很是兴奋:“没问题,这家伙要是真的勾结合欢教,本小姐就一剑宰了他!”

凌雨然拉了拉她的衣袖,道:“一个女孩子,整天喊打喊杀的,像什么样子!”

凌雪烟不服:“姐姐不是也练了云灵剑!若论剑法,姐姐还在我之上。”

盛千帆担心的却是:“那姜兄你呢?你要做什么去?”

姜小白想也不想:“小爷要赌一赌。”

凌雪烟奇道:“赌什么?”

姜小白握紧双拳,道:“赌任逍遥还认我这个朋友!只要他认我这个朋友,小爷就算用下三滥的手段也要逼他放了我师父。至于那什么劳什子的美人图,去他奶奶的,丐帮中人要什么美人图,要什么永王宝藏。”他忽然停住,“你们怎么不说话?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不是。

三人全都看着天上的圆月,院子里的人也都在看。

皓月当空,明白如昼,天风万里,秋声深寂,正是赏月好时节。

深蓝色的夜空中多了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破月而来,阴影缓缓移入院中。灯下用红艳艳的丝绦吊着一个狭长的花梨木锦盒。

“美人图!”

不知谁喊了一句,登时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不知有多少暗器飞上半空,朝孔明灯打去。就听嘭地一声,孔明灯被穿透,几十道血红色的烟喷了出来。这烟有色无味,扩散得极快,一时间,院子里好似挂起了一层层红色纱幔,即使两人面对面,也看不清对方面貌。

“闭气!”不知谁高声道。

“那灯落下来了”仍有人忍不住开口。

红色烟雾中,孔明灯的黑影摇摇晃晃往院子中坠来。啪嗒一声,锦盒落在地上。紧接着院中砰砰砰不断有人倒地。一个青衣女子倒了下去。雨孤鸿查探之下,俯身道:“这烟只是迷药,诸位不必惊慌。”

烟很轻,飘荡在院子中上部,地面两尺的高度内反倒是空的。雨孤鸿俯身说话,并未中毒。众人发现了这点,也跟着纷纷俯身。一弯下腰,人们便立刻看到燃烧的孔明灯和落在一旁的锦盒,不觉血往头顶上涌。

这盒子里装的,莫非就是那事关永王宝藏的美人图?

众人伏在地上,满心踌躇,眼睛死死盯着锦盒,活像一群见了肉骨头的狗。凌雪烟看了只觉得厌恶,一偏头,发觉盛千帆也在皱眉,低声道:“那美人图,你能拿到吗?”

盛千帆被她瞧得心头发热,不自觉地道:“能。”

凌雪烟抿嘴一笑:“那可是要像狗一样爬过去呀,你肯吗?”

盛千帆还未答话,已经有人忍不住去做狗了。

四条褐色人影手脚并用,噌噌几下便爬到了锦盒前。姜小白骂道:“不要脸的家伙,要钱不要命了!”其中一人回骂了句什么,伸手向锦盒抓去。院墙四角突然响起哗啦啦的声音,八条飞抓穿透红色烟雾,打在这四人臂上。紧接着哒哒哒一串机簧声,四人声声惨叫,鲜血飞出,飞抓死死嵌入。浓雾中传来一声唿哨,飞抓链子立刻崩得笔直,将四人向上提起。其中三人猝不及防,怪叫一声,随飞抓没入雾中,第四人挣了两挣,喀地一声,人虽仍在原地,两条膀子却已生生被扯了下来。那人疼得狂吼一声,挣扎着往回滚。

众人睚眦欲裂,正待援救,血色的雾中蓦地奔过一道闪电。

一柄长刀穿过那人后颈,将他钉在地上,血自伤口泉涌而出,染红了地面。这人双目凸出,挣扎了几番,终于不再动弹。

四周极静,再没人敢贸然上前。

第27章 卷二快意城 红烛莲子昏天下

三红烛莲子昏天下

浓雾中传来一阵低语,渐行渐近。姜小白身边一人附在他耳边道:“李舵主传话,敌在暗我亦在暗,固守待援。”姜小白一怔,便将这句话在盛千帆耳边重复一遍,同时暗笑李沛瑜倒是够机灵。

盛千帆也依样画葫芦,把身子挨近凌雪烟,刚要说话,哪知凌雪烟突然一偏头,一张俏脸重重撞上盛千帆的嘴。盛千帆心中一惊,赶忙挪开身子。凌雪烟本是被那杀人手段吓呆了,恍惚间觉得身边有什么靠了过来,转头一看,不想被盛千帆亲了一下,满心恐惧登时化作愤怒,啪地一声,盛千帆脸上多了五条指印,怒喝道:“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到,连传话声也顿了顿。盛千帆脸上火辣辣地疼,刚要分辩,就听嗖嗖嗖衣袂声不断,墙外掠进数十个黑衣人。不知谁大喝一声“着”,一对长刀电射而出。其余众人猛醒,也纷纷出手。黑衣人猝不及防,却处乱不惊,用兵器护住周身,一面抵挡,一面往五灵山庄的方向掠来。

魏青羽和杨一元猛见如此多的高手抢攻而来,当下屏住呼吸,带人挡住了黑衣人去路。然而一起身,眼前便是一片红雾,便紧闭口唇,屏息交手。凌雪烟本被姐姐拉着,见了这情形再也按捺不住,拔剑跃起。云霞剑一闪,刺向一个黑衣人的手腕。

云峰剑法,江湖剑术七绝第三位,以灵动悠扬著称,但这一剑却干净凌厉。

黑衣人初见云霞剑,似是咦了一声,手中雁翎刀刀尖一摆,迎上剑刃,叮地一声,两人各退一步。那人眸子里闪过一丝震惊,似是没料到对手剑术这般高绝。凌雪烟却毫不客气地再出一剑。若不是毒雾,她一定还要随剑奉送一句什么,可惜此刻只能忍住。

雁翎刀招式老辣,内力浑厚,几招过后,凌雪烟便觉力不从心。她剑术虽得真传,内力修为却实在不够,又因闭气时间过久,脸憋得发红。但她却还咬牙苦撑——云峰剑法的传人怎能认输,她简直连“输”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倏然一道白色剑光飞来,叮地一声挑在雁翎刀刀尖上,优雅弹起,又叮地一声挑在刀脊上,如此反复,连做八响。黑衣人一怔,他只听到声音,却根本未看清这道剑光是如何动作的。凌雪烟趁机俯下身深吸一口气,再看果然是姐姐凌雨然出手。雁翎刀左右忙乱,看来这黑衣人内息也要支撑不住。凌雪烟得势不饶人,云灵云霞二剑并肩翻飞,犹如一白一红两道彩绫,卷得烟雾纷纷散去。雁翎刀抵挡不住,哧地一声,云霞剑染了血,更显娇艳。

沉璧剑却仍未出鞘。黑色剑鞘不动如山,对面三杆齐眉短棍抢攻上中下三路,盛千帆虽觉对手不俗,却还可应付。他只是奇怪姜小白为何不出手。

此刻李沛瑜等人的第二轮兵器呼啸着打了过来。浓雾中分不清敌我,那些江湖中人的暗器手法又不如雨孤鸿精准,虽将不少黑衣人立毙,也伤了几个五灵山庄的人。魏青羽等人心中有气,却苦于不能开口说话。

但有人能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屋顶传来:“月朗星稀,好戏开锣,诸位朋友果然没令敝教主失望。”

姜小白精神一振,陡然飞起。

他迟迟没有出手,就是在等合欢教的重要人物出现,如今听了这声音,也不管屋顶是什么状况,立时掠了上去。然而他身子跃起的一瞬间,便见一束烟花从屋顶落下。烟花冒着丝丝白烟,与红色浓雾搅在一处,竟变得透明澄净起来,院子里的景象也逐渐清晰。

姜小白没有去看,他的注意力全在屋顶。

满月下,一个须发皆白的银袍老者立在屋脊,狭长的眼睛精光四射,袖袍内仿佛装满了水,一波波律动不已。

“任逍遥在哪里?小爷我要见他!”姜小白开门见山,毫不客气。

银袍老者嘿嘿一笑:“姜少侠想阻止我教杀人?可惜,”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脚下一眼,冷冷地道,“这是你们正派人士为了美人图自相残杀,与我合欢教何干?”

姜小白一怔,眼睛不自觉地向院中望去。

院子里的烟雾已消尽,地上一共躺了十个黑衣人的尸体,另有八人重伤。李沛瑜大叫道:“大师兄,怎么是你!”一个被长刀划破肚肠的黑衣人道:“师弟,不是你派弟子传信,遇到丹青毒圣,要我等相救,却怎么……咳咳!”他肠子外流,痛不可挡,已经说不下去,只顾着喘气。李沛瑜死死捂着他的创口,浑身不住颤抖,悲声道:“师兄,我,我没有!”

丐帮其他人已在手忙脚乱地帮这几人止血包扎,其余的人则是面面相觑,眼露惊恐。莫非这群黑衣人竟是丐帮弟子么?

姜小白却认得这十八个黑衣人。他们不但是丐帮高手,而且有十个是自己的师兄师弟。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老者,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老者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丹青不知岁月愁,红烛莲子昏天下。”

姜小白吃了一惊。

这两句话说的是一个人,两种□□,合起来,是一个令武林心悸的传说——丹青毒圣陈景杭,和他的独门迷药“红烛莲子”。

天下毒道,大略可分为草木毒与蛇虫毒两种。若说江湖中善用蛇虫毒的第一高手是苗疆金蜈上人,那么用草木毒的第一高手非丹青毒圣陈景杭莫属。“红烛莲子”是陈景杭两样最普通、却最令人无可奈何的□□——红烛昏罗账,莲子清如水。头一个就是方才使人看不清对手、更无法开口说话的红色毒雾。这毒雾奇就奇在使用时可随下毒者的心意停留在任何一个高度。后来的白色烟雾,则是莲子清如水。它也是一种迷药,却专门克制红烛昏罗帐。

姜小白想到此,立刻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陈景杭,或者说任逍遥并不想亲手杀死丐帮弟子,而是要他们自相残杀。先用美人图诱丐帮到此,再做出一系列变故,甚至杀了自己人,只是为了吊足了众人胃口。埋伏在外的丐帮精锐看到孔明灯落入院中,心中焦急,又听人来报李沛瑜遇到了陈景杭这等劲敌,忙不迭前来增援。院中众人经过一系列变故,精神紧绷,见了可疑之人,动手已不可避免。这条计中最关键便是红烛、莲子两种迷烟。它不仅使人瞧不清彼此形貌,更令人无法开口说话。倘若有一个人能够开口,袁池明的十二个弟子绝不会自相残杀。□□不仅能杀人,还能控制他人,达成自己的意愿,这才是陈景杭可怕之处。

姜小白怒不可遏,吼道:“任逍遥,小爷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他妈给我出来!”

陈景杭哈哈大笑:“姜少侠还是少费些力气,敝教主……”

这句话还未说完,就见三条人影奔至院中,齐齐朝那花梨木锦盒抓去,盒子波地一声碎裂,一幅卷轴画滚落出来。

看到这幅画,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一条鞭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只一舔、一卷、一勾,卷轴便飞上了屋顶,陈景杭抓着画卷,怪笑道:“好戏已看完,这美人图,教主要收回了。”

姜小白狂吼一声,双掌击出,却是丐帮的入门功夫莲花掌。这门功夫莫说袁池明的十二亲传弟子,就是丐帮最最普通的帮众,也会耍上几招。然而此刻由姜小白使来,却似脱胎换骨一般刚猛无匹。

所有人都替姜小白捏了一把汗,陈景杭虽以毒成名,功夫却绝非泛泛。陈景杭也微微一惊,姜小白贴身近搏,他的长鞭无法施展,身形转动间,一连躲了七八掌。姜小白如有神助,越战越勇,竟将陈景杭逼至屋角。众人不觉瞪大了眼睛。一个黑衣人忍不住道:“姜师弟居然将莲花掌练到如此地步,我等,咳咳,实在有愧。”说话的是三师兄卢允,其他人听了也不觉有些惭色。

江湖中人一贯喜欢绝招绝学,像姜小白这般肯在普通掌法上花心思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的确太少了。

雨孤鸿忽道:“不好!”

陈景杭鼓涨的袖袍中突然飞出一片金粉,如点点金星,煞是好看。只不过人人都知道那是极厉害的□□。姜小白却似早有防备,抽身一退,掌中即刻飞出一对绳镖,闪电般缠住陈景杭双足。陈景杭冷笑一声,袖袍划过,绳子嘣地断了,他的人跃起,眼看便要消失。

姜小白大吼一声:“任逍遥你给小爷出来,否则小爷便宰了你的手下!”这句话还未说完那,他手中不知怎地多了一柄匕首。

陈景杭却突然在半空中拧了个弯,袖中刀光一闪,斜劈向姜小白脖颈。姜小白身子腾空,一口气用完,竟似无从躲闪。

一道玉色剑光冲天而起,在月色中一闪而没。当地一声,陈景杭刀已落地。

“沉璧剑!”

陈景杭忍不住惊呼一声。但是沉璧剑已经入鞘,众人所见仍是那端正安静的黑檀木剑鞘。

光含玉色,入则朴实无华,出则锋芒毕露,沉璧之名,果然贴切。

盛千帆立在屋顶,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丹青毒圣。你凌空拧身出刀的招式与假小娥一模一样。你究竟是什么人!”

众人不禁愕然。

怪不得姜小白可以将此人逼得手忙脚乱,怪不得此人并没什么厉害的□□使出,原来他跟那些灰衣人一样,也是个冒牌货。

“陈景杭”微微变色,身子一矮,箭一般笔直掠出。院中众人纷纷喝道:“留下美人图来!”

既然他不是丹青毒圣,既然姜小白都可以打得他无力招架,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姜小白一动不动,冷笑道:“原来合欢教一个正牌货都没有,全是些滥竽充数的!”

一个冷峻的声音破空而来:“滥竽充数?”

一声尖利的啸声响起,似是擦着众人的耳朵,带起一条微痛的血痕。“陈景杭”的身子突然飞了回来,嘭地一声撞上屋檐,一双眼珠几乎迸出眼眶,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身子颤抖不已,手却缓缓垂了下来。

他喉间插着一支蓝色的箭,箭尾非翎非羽,而是一枚拳头大小的蓝色五角星,不知什么材质铸成,竟还发着淡淡的光。鲜血顺着身子滴滴答答砸在石砖上,越滴越快,渐渐形成了一道小瀑。

这箭不仅将“陈景杭”穿喉,余力更是将其钉在屋檐的椽子上,是什么样的人射出的这一箭?

只见屋顶上多了一条消瘦人影,身披斗篷,手中挽着一把银色长弓,身后的箭壶中插着数支蓝星箭,在月色中闪闪发亮。柳岩峰心中一动,沉声道:“来人可是射月郎君孙啸月?”

众人听柳岩峰说了这话,都不觉心中一沉。射月郎君孙啸月乃是二十年前合欢教射月堂堂主,七星破月弩与穿云蓝星箭傲视江湖。一箭射出,隔江取人性命都不在话下。

姜小白却打个哈哈道:“未必。说不定又是一个假冒的。”

那人冷笑:“在下的确不是射月郎君,在下姓俞名傲,射月郎君乃是家师。”一顿,又指着“陈景杭”的尸身道,“充数确是充数,却非滥竽。”

“好说好说。”姜小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心里却做了十二分的小心,“既然如此,小爷要见任逍遥,你要真是孙啸月的弟子,不会不认识任逍遥吧?”

俞傲道:“本教教主,我岂会不识。只可惜今日之事,并非我教……”

突然一个声音道:“俞傲。”

这声音平和,冷静,透着一股淡淡的张力。随着这声音,院子四周响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刀剑声,惨呼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地狱之门大开,千万恶鬼正挣扎着涌出。更可怕的是,这声音猛然又消失了,四周静得如一潭死水,仿佛刚才那凄厉的声音是一场噩梦。

丐帮众人脸色惨变。

院外,还有二三十个本帮弟子,那声音分明是他们发出的。院门不知何时敞开,门外是一匹毛色光亮的乌骓马。马上之人衣如淡烟,高挺的鼻梁带出一股鹰枭般的锐利。身后影影绰绰跟着数十精悍骑手,皆是黑衣黑马,掌中剑尖留着血迹,一股含而不露的杀气劈面袭来。

俞傲恭恭敬敬地道:“属下见过南宫星主。”

这人就是合欢教文曲星星主、相思剑传人南宫烟雨。他身后的这些人,便是南宫世家猎甲精骑。盛千帆和凌家姐妹虽是初出江湖,却都知道剑术七大家之一的相思剑法,更知道这一代的相思剑传人已做了合欢教文曲星星主。人影一闪,凌雪烟已站到了院门外,凌雨然居然没能拦得住她。

南宫烟雨打量着她手中的剑,嘴角微翘:“听说云峰山庄和幽谷清潭的人都来了。”

凌雪烟一摆掌中剑:“既然你知道,就应该亮出兵器来,没有人能够赤手空拳接我凌家的剑招!”

她说话的语气很自然,没有半点吹嘘的意思。南宫烟雨却淡淡道:“我喜欢诚实的人,但你不是合欢教的敌人,我为什么要跟你动手?”

凌雪烟冷冷道:“因为本小姐要跟你动手!”说完一剑刺出。

南宫烟雨似是未动,掌中已多了一柄软剑。

相思剑。

泪光般晶莹,西子般柔弱。叮地一声响,两剑相交,激起一串火花。

凌雪烟一连七剑攻出,俱是凌厉杀招。南宫烟雨却根本没有翻身下马的迹象。相思剑幻出一道水帘般的剑影,将云霞剑困在当中。凌雪烟一剑刺中相思剑,哪知相思剑剑身一振,弯成一个奇妙的弧度,正好将云霞剑卷了起来。她感到那一振之力虽然不甚可怕,却有些忌惮,招式一变,“日出东方”。云霞剑嗡地一声脱出剑帘,带着一丝轻颤飞刺剑帘后的马首。然而剑帘虽破,却立刻水一般合拢,卷住云霞剑去势。

相思剑法果真缠绵至死。

南宫烟雨忽道:“凌家剑法确实厉害,可是我没功夫跟你纠缠下去!”这句话说完,身后突然爆射出两道白光,往凌雪烟身上打来。

“雪烟小心!”

凌雨然云灵剑一振,挡住那两道白光。谁知那白光竟是两柄钢爪,碰触之下,哒哒哒哒四声响,机簧已锁住剑身。姜小白见识过血影卫用飞抓杀人分尸的手段,不知飞抓锁住的只是云灵剑,急得从屋顶一跃而下,大喊道:“快松手!”

说晚了。

呼地一声,凌雨然被飞抓拉起,往林中飞去。

南宫烟雨一拨马头,绝尘而去,冷冷抛下一句话“你们若追,她就没命”。紧接着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响起,转瞬奔出了树林。凌雪烟果然没敢动。她不动,别人自然也不动。

姜小白跺脚道:“我说凌二小姐,你还真他妈听话!”

凌雪烟气道:“你怎么不转身看看?”

姜小白一怔,才发现院子里的人都面面相觑,那画卷竟然已经没了,俞傲也不知所踪。南宫烟雨的出现,居然是给俞傲抢走美人图制造机会。

合欢教策划周密,竟然步步皆是陷阱,陷阱还居然个个攻心。

凌雪烟看着姜小白,讽道:“那个任教主似乎不像你说的那样,懒得想细枝末节。”

姜小白脸上一红:“你也不像凌大侠的女儿,竟然不管自己姐姐。小爷我可知道,”他眼睛里满是猥琐的笑意,“任逍遥那混蛋可不是什么正经人。”

凌雪烟脸色微红,怒道:“我看他敢得罪云峰山庄!”

姜小白不说话了。塞外武林之尊云峰山庄,的确是任逍遥的父亲任独也从没招惹过的地方。姜小白放下心来,又往丐帮那边看去。他虽已不在丐帮,丐帮之事却一直牵着他的心思。

李沛瑜正垂首立在四位长老面前,不知在说什么。丐帮先前进来的十八个黑衣人,有十人是袁池明弟子,如今七人已死,剩下的大师兄程洛一刀破肚,三师兄卢允断了一臂,九师弟常肃昭虽然只受了皮外伤,血却流得实在太多。其余八人是余南通、牟召华、谭正川、曹宣四大长老,和四个精挑细选的总舵弟子。四个弟子已死,这几人小有创伤。此刻大家都在互相帮忙处理伤口、掩埋尸体。四大长老也没法子追究是谁伤了他们,又是谁杀了他们的弟子。姜小白心中不觉暗暗叹气。

雨孤鸿却注意到,李沛瑜脸上并无沮丧之色——虽说他出师不利,现在的结果却怪不到他头上。十一位师兄除了姜小白,已死了七个,活着的三个,看伤势没个一年半载也好不了。这一年半载中,自己绝对有足够时间在武艺和人望上更上层楼,丐帮便再没人和他竞争帮主之位了。

这道理雨孤鸿自然也懂,便对柳岩峰使了个眼色。柳岩峰会意,上前道:“四位长老不必苛责李舵主。今日之事,饶是老江湖也难免栽了跟头。”

余南通稍稍点头,又对李沛瑜道:“那个假冒你荆州分舵的人是如何混入丐帮,又是如何得知咱们的计划,此事你务必查清。”

李沛瑜点了下头,同时感激地望了望柳岩峰和雨孤鸿,忽然“咦”了一声。几人一望,才发现姜小白等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儿。

姜小白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不敢和四大长老面对面,便一溜烟跑了。他想找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请教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哪知桃林中已没有一个人影,却有一只白鹭,懒懒地、认真地梳理着羽毛。姜小白不禁心中一惊。

水乡中见到白鹭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只白鹭并非活物,而是一个逼真的玩偶。不知在什么机簧控制下,白鹭的头在羽毛间一深一浅地啄着,看上去就像在梳理羽毛一般。

脚步声响,凌雪烟和盛千帆赶了过来。他们一见姜小白偷偷溜出了万家酒店,就知道他一定想到了什么,再加上二人不愿和一群老江湖混在一起,索性一起溜了出来。如今见到这个制作精巧逼真的白鹭,凌雪烟不觉上前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