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道:“所以你现在很可疑。”

屋子里立刻弥漫起一股杀气,一股上百头虎狼紧盯着肥羊的杀气。

南宫烟雨淡淡地道:“我不会为了消除别人的疑心,便跟无趣的人喝酒,跟无趣的人赌钱,跟无趣的女人睡觉。”

“我知道你眼光很高。”这句话说完,杀气顿时消失了,任逍遥的声音中也有了笑意,“只是我没想到,云峰山庄的大小姐也入不得你的眼。”

南宫烟雨冷冷道:“任何东西的好坏都不能用名气来判断,这世上徒有虚名的东西实在太多。”

凌雨然几乎气结。

任逍遥却大笑:“说得好。我很喜欢这个女人。”

于是南宫烟雨、俞傲和那胖胖的年轻人都走了出去。妩媚的白衣女子也出去了。经过凌雨然身旁时,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中既有嫉妒,又有羡慕。

女人若是被另一个漂亮女子这样看着的时候,往往都很受用,但凌雨然却快要哭出来,听着脚步声近,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自己。

然而任逍遥只是轻轻一掌,切在凌雨然后颈,看着她昏过去,才道:“他知道两位前辈在这里。”

他,指的是南宫烟雨。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他若不知道,就不配做相思剑的传人。我们若不想要他知道,就算他老子亲来,也不会知道。”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道:“教主派俞傲和沐天峰监视他的事情,知道的人已不少,这么做不得人心。”

屋里果然还有其他人。

任逍遥点头:“我知道。”一顿,又问,“两位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低沉的声音道:“没有。”

清冷的声音道:“要么他没有问题,要么他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任逍遥冷笑:“这是废话。”

清冷的声音淡淡道:“我们两个人如今只配说说废话。”

任逍遥忽又笑了:“两位的废话亦是极珍贵的,别人若想听,只怕花上三五万两银子,两位也未必肯说。”

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叹了口气:“这是教主驭人的说法罢。”

清冷的声音道:“只不过,就算是驭人的说法,我二人听着也极为受用。”

任逍遥笑道:“是驭人的说法,也是真心话。”一顿,又道,“不知两位对万家酒店的事怎么看。”

清冷的声音开门见山:“与教主看法一样,是九菊一刀流。”

低沉的声音道:“这群倭寇编了个美人图的故事出来,看样子是要借此挑起江湖中人对咱们的围攻。要是没有宝藏,江湖中敢与合欢教作对的人恐怕不多,但有了宝藏,那可说不定。”

清冷的声音沉吟道:“但这个局帮我们除去了丐帮精锐,似是还想借我教之手,消灭白道力量。等我教与武林各派元气大伤,他便可坐收渔利。所以老朽想不通,教主为何要派南宫烟雨去夺美人图,这岂非遂了九菊一刀流的愿?”

任逍遥不答,自怀中抽出一方冰丝手帕,轻轻摩挲。

半透明的手帕上绣着精致的八叶金菊,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栩栩如生。翡翠谷一战,他借刀杀人,灭了九菊一刀流帅旗、紫幢两把菊刀,他们一定会报复,这是他早就料到的。

先捉袁池明,再逼着他写了那封信,设下美人图这个局,这报复可谓一箭三雕。既可分散中原各派对沿海倭寇的注意,又可引起武林大乱,更可让合欢教与众多门派结下新仇。他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对这个报复计划十分佩服,因为这计划令他没有一丝一毫辩白的可能。

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甚至根本不会有人听他说话。

但是他不怕。

不但不怕,甚至还非常配合地派南宫烟雨去抢美人图。

反正辩白已不可能,不如利用,就像他利用上官燕寒之死一样。现在他决心利用这个局,开始自己成为江湖霸主的计划。所以他不但配合着九菊一刀流演戏,甚至有些感谢他们。他认为这个开局很不错。

低沉的声音有些尴尬:“咳咳,老步,教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何必急着知道。知道得多,烦恼也多。”

“我只是担心,若丹青毒圣真的投靠了他们,合欢教的许多秘密便不是秘密。”

低沉的声音沉默了,任逍遥却道:“所以合欢教要变。”不容发问,又道,“依两位判断,丐帮中人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来?”

清冷的声音道:“最迟明天正午。”

任逍遥似是自言自语地道:“那么我还有一个晚上好睡。”一顿,又道,“告诉俞傲和沐天峰,不必监视南宫烟雨了。”

他会做不得人心的事,但不会做得太绝。

凌雨然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非常宽敞,非常奢华的马车里,阳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洒在对面的白衣女子身上。她换了一件绣着红花的上衣,少了几分风情,多了几分娟秀。只是眼神略显疲态,似乎昨晚没有睡好。

“我叫岑依依。”她用一种慵懒的笑意看着凌雨然。“你不要想着逃走,没有人能从教主手里逃走,尤其是女人。”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矮几上的茶具,将一撮白色小鱼干放入杯中,又加了食材,从泥炉上取下水壶,倾入杯中,递了过来。“尝尝这琴鱼茶。”

琴鱼茶乃泾县特产。相传晋时隐士琴高于泾县修仙炼丹,丹渣倒于山下溪中,化作琴鱼。后人捕鱼浸以盐水,再加入茴香、茶叶、食糖等佐料炝熟,以炭火烘干,即为琴鱼干。以水冲泡,即成琴鱼茶。凌雨然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腹中本就饥饿,闻着杯中香味,忍不住接过来。鱼干经水一泡,仿佛一条条小鱼游动,凌雨然看了有趣,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岑依依笑眯眯地道:“教主知道凌大小姐饿了一夜,特意要我拿这道茶点招待你的。”她说得客气,表情却满是嫉妒,说完又低头弄茶。

车门一开,一个人闪了进来。岑依依见了,顿时满心欢喜,捧过一碗茶,柔声道:“教主请用。”

任逍遥随意喝了一口,道:“你出去。”

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语气。岑依依笑着点点头,又万分愤恨地看了凌雨然一眼,默默离开。

车缓缓动了起来。凌雨然不知所措,抬头看了任逍遥一眼,只一眼,便愣住。

他仍是一身黑衣,兀鹰般矫健,冷峻,警惕。脸就像花岗岩雕成,冷,硬,棱角分明。眼睛很深,很亮,泛着深海般莫测的冷光。眼神锐利如刀,似乎只要一眼划过,便有血花飞出。右颊上有一道紫红疤痕,横划而出,几乎占满了半张脸。

猛然见了这样一张既英俊又丑陋的脸,任何人心头都会冒出丝丝寒意。凌雨然也一样,她已经有些不敢看下去。

任逍遥开口道:“怎么,我的模样吓着凌小姐了?”

这样的面庞再配上那狼眼般的声音,凌雨然简直全身发麻,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你要到哪里去?”

任逍遥将两条腿舒舒舒服地伸直,鞋尖几乎挨着凌雨然的衣襟:“不知凌小姐愿不愿陪在下畅游九华山。”

这句话似乎是在征询对方的意见,语气却完全是命令式的。凌雨然紧咬下唇,冷冷道:“任教主可曾给我选择的余地么。”

任逍遥淡淡一笑:“你可以选择装作我妹子,或是装作侍妾。白天都是一样,只有晚上睡的地方不一样。凌小姐选哪个?”

凌雨然气道:“你为何不放我走!”

任逍遥探身过来,鼻息几乎吹着凌雨然的脸:“我怎会放一个美人儿走?何况你现在中了毒,随便哪个男人都能制住你,放了你,岂不便宜了别人。”

凌雨然吃了一惊,一运气,发觉丹田里空空如也。“茶里有毒?”

“不错。”

凌雨然全身冰冷:“那是,什么毒?”

任逍遥不答反问:“凌小姐可听说过金蜈上人?”

凌雨然当然听说过。江湖中但凡知道丹青毒圣的人,也一定知道金蜈上人。此人偏好以蛊毒驱使他人。蛊毒发做的惨状,凌雨然自然知道,脸色已变得惨白。

任逍遥却显得兴致很高:“金蜈上人新制了一种‘软筋柔骨散’,想与丹青毒圣的‘红烛莲子’一争高下。他曾说这迷药若用多了,会散尽一身内力,也不知灵不灵。”他轻佻地拈起凌雨然一绺黑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该被男人好好宠着,不该舞刀弄剑,不该到江湖中来。既然我碰上了,少不得替你安排下。”

凌雨然喊了起来:“你凭什么!你安排什么!”她全身颤抖不止,扬手一巴掌打了过来。任逍遥捉住她的手腕,她就用另一只手,再被捉住,再用脚踢。可这一切统统无效。

任逍遥将她按在身前,目光忽然变得黯淡温柔:“安排你乖乖留在我身边。”

他希望凌雨然毫无威胁地留在自己身边。因为她生得太温柔,太美丽,任逍遥第一眼看到她,就不自觉地将她当做梅轻清的替身。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这是他的信条,所以他不认为废了她的武功有什么不妥。反正她留在自己身边,有没有武功都是一样安全。

凌雨然却只觉得恐怖,嘶喊道:“你,你想怎样!”

任逍遥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诡笑:“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还能想怎样?你这个岁数应该懂。不过,我没有那么心急,否则昨晚……”他故意顿住不说,看着凌雨然一张脸变得通红,又哈哈笑道,“眼下还不是惹云峰山庄的时候。把你留在身边,凌鹤扬便会投鼠忌器,至于你,”他忽然伸手捏了凌雨然的脚踝一下。他的动作非常快,凌雨然根本不及躲闪,一愣的工夫,眼泪已流了下来。

“你早晚会心甘情愿上我的床,说不定还会生下一男半女。凌庄主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合欢教凭空多了云峰山庄这门姻亲,你说是不是妙极?”

凌雨然脸色发白:“你……你混蛋!你无耻!”

任逍遥毫不生气,反而笑了:“等你做了我的女人,就会知道,我对女人一向不错。想要跟着我的女人很多,我选你,你该高兴才对。”

从未有人对凌雨然如此无礼,她呆了一呆,才怒道:“你,你若敢……我立刻死,也不会让你得意。”

任逍遥不屑地道:“在我面前,生死由得你么?”

凌雨然张口结舌,握紧双拳,眼泪在眶中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逍遥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似乎睡了。凌雨然转头去看窗外,一看之下又是一惊。

任逍遥的车队居然有六七十人之多。南宫烟雨的猎甲精骑似乎又都回来了,俞傲和那胖胖的年轻人仍是一左一右跟着他。马车周围跟着二十几个白衣女子,面容姣好,神情漠然,胸前也佩着红玛瑙雕的梅花坠子。车队的最外围,是清一色的黑衣少年。他们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佩着银白色弯刀,腰带正中纯铜打造的搭扣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任”字,泛着冷峻的光,安静中涌动着一股慑人的力量,就像他们的弯刀,虽未出鞘,已杀气逼人。

凌雨然心中一紧。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影卫?这副样子,哪里是去游山,分明是要杀人!

车队一径南行,渐渐进入九华山。

九华山山势嵯峨,溪涧流泉,沉潭飞瀑,气象万千,行了半日,山中出现了一个镇子,便是九华集。这里是九华山的中心,几乎所有的寺庙都在这周围,故此得了个“莲花佛国”的美誉,一年到头都是热闹非常。尤其是七月三十的地藏法会,念着“南无幽冥教主本尊赦罪地藏王菩萨”的善男信女数不胜数。此时中秋刚过,香烛、供案、法幡还留有残迹,商贾们不遗余力地要赚足最后一分银子,于是任逍遥的车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比画中美人还标致的仕女,比官差还精神的侍卫,比县老爷的车架还大还气派的马车,所有商家都暗暗判断,这是一个世家大族前来游玩。所有伙计都暗下决心狠捞一笔。凌雨然看着这些人脸上神色,心中厌恶已极。

马车径直走到镇上的化城寺外,车门打开,一个白衣少女俏生生地道:“小姐请下车。”

这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下巴尖尖,挽着双髻,与岑依依的成熟风情完全不同,倒有几分凌雪烟的稚气。凌雨然瞥见她拿着云灵剑,忍不住鼻子一酸,却浑身无力,只得任她扶下车,随任逍遥来到化城寺前。

化城寺建于晋代,被尊为九华山开山祖寺、地藏菩萨道场,但寺庙建制却是一派皖南民居模样。山门前有一个圆形石板空场,场中一个月牙形莲池,池边站了两个老者。左边一个紫袍长髯,面色红润,浓眉大眼,精神矍铄,想必年轻时极富男子气概。右边一个灰衣白袜,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神情冷淡,似是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飘起来一般。

“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寺内已经全部清理干净,绝没有闲杂人等。”

“只是小姐的闺房简陋些,山野之中委实没办法,只能委屈小姐了。”

紫袍老者声音低沉,灰衣老者声音清冷,赫然是昨晚与任逍遥密谈的两人。凌雨然看着他们,心中忽然一动。

二十年前,海天一线海飘萍的海天掌刚猛凶狠,踏雪无痕步蘅芜的轻功鬼神皆惊,是合欢教四十九分堂中武功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堂主。快意城一战后,两人不知所踪。如今看来,紫袍老者便是海飘萍,青袍老者便是步蘅芜。

山门口还站着一老两少三个黄衣僧人。老僧上前合十道:“任公子大驾光临,敝寺蓬荜生辉。”这老僧自言化城寺主持了空,日前已见过海管家与步管家,知道任公子要为亡母做法事,为体弱的小妹祈福,已经将一切准备停当云云,又引着任逍遥等人进了山门。南宫烟雨的猎甲精骑却往镇上散去。

化城寺头一间大殿,名为“灵宫”,进深三丈,面阔五间。了空边走边道:“开元年间,新罗国金乔远到九华山修行,向闽员外乞一袈裟净土。闵员外允了,谁知袈裟一展,竟覆盖九座山峰。闵员外见了大为惊叹,不仅将土地相赠,还携子修行。其实金乔远便是地藏菩萨的化身,来我山中……”

自宋以来,出家人都喜欢将佛经中的旁逸传说与义理结合,引得寻常百姓听而生趣,趣而笃信,信而奉教。甚至有些市井中人听说书听得腻了,偏爱听游僧讲经。了空见任逍遥年轻英俊,姬妾颇多,又有带刀侍卫随从,便想讨好这个大主顾,一路上绞尽脑汁说些传说趣事,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清幽院落,丹桂飘香,满是馥郁之气。

任逍遥负手立在院中,打断道:“天下名山僧占多,果然不假。”他看了了空一眼,又道,“在下还想做做斋饭施舍,主持可否代劳?”

了空道:“阿弥陀佛,难得任公子宅心仁厚。只不知公子要做多大的功德?”

任逍遥道:“一万。”

了空脸色立刻变了:“一万两?这,这……”

一旁的岑依依嗔道:“主持难道嫌少吗?我家公子说的,可是一万两黄金!”

这下了空身边的小沙弥脸色也变了。莫说一万两黄金,就是一万两银子,他们这辈子也还未见过。了空合十的双手都已不稳:“任公子,这太多了,本寺……”

任逍遥道:“多出来的就当香火钱罢。”

了空的眼睛顿时瞪得铜铃般大,问道,“不知任公子想在功德碑上刻什么字。”又解释道,“本寺会为捐助百两以上的施主立功德碑,这碑文么……”

任逍遥忽然起了戏谑之意,看着凌雨然道:“就写,任逍遥、凌雨然布施于此,合欢教永震江湖。”他此行目的就是招摇,别人知道他的身份根本无所谓。“你下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铮铮铮一串刀鸣。血影卫已占据这院落,刀光清寒,刀尖指向门口。了空脸色发白,带着两个小沙弥跌跌撞撞退了出去。任逍遥忽然又说了一句:“化城寺的人最好不要到处走。”

呛地一声,银刀归鞘。

凌雨然愠道:“你以为你做这些事,就能洗清你手上的血,就能补偿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吗!”她还有一句话未说出,那就是任逍遥将她的名字也刻上功德碑,不但是对云峰山庄极大的侮辱,也有损她的名节。

任逍遥大笑:“你以为我在悔罪?”他环视四周,“你们可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岑依依、玉双双和那二十几个女子立时笑成一团,就连海飘萍和步蘅芜也露出一丝嘲讽笑容。任逍遥熟络地拍拍凌雨然的肩,笑道:“妹子,你真是傻。香火钱若能洗清人间罪恶,世间第一大善人就是皇帝了。”

凌雨然又气又怒,伸手推他,反被捉住了手腕。任逍遥捏着她的手,轻佻地道:“一见惊魂魄,造化一尤物。”说完突然松开手,凌雨然跌在地上,涨红了脸,无话可说。

第29章 卷二快意城 黄金万两焚古刹

五黄金万两焚古刹

九华集又热闹起来。

了空亲自施粥。得了斋饭又领了银钱的人们心心念念感激着任公子,就连周边其他寺庙的僧人也偷跑过来看热闹。第二日,整个青阳县都听说化城寺的大善事,前来领施的人排队排到了镇外。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冲到队伍前面,口中衔了一个馒头,左手抓了两个包子,右手抄起一把铜钱便跑。化城寺的和尚倒是不在意,他们本就在做施舍,倒是那些排队的人谩骂起来。乞丐咬一口馒头,再咬一口包子,哈哈笑着一溜烟跑了,见街上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在玩耍,手一扬,铜钱哗啦啦掉在地上。小孩子又叫又跳地捡了铜钱飞跑,乞丐也不追,蹭了蹭鼻子,靠着墙根呵呵傻笑。

这乞丐自然是姜小白。

“这人真是奇怪,请他吃饭他不吃,偏去抢施舍!”

一个冷冷脆脆的语声从街边酒馆里传出。

说话的是凌雪烟。盛千帆、杨一元和魏青羽坐在一起,桌子边还有个空位。姜小白一按围栏,轻飘飘落在座中,嘴里嚼着馒头就包子,道:“小爷打小吃惯了施舍的东西,觉得比什么京师百味斋大厨的手艺还好呐。”

凌雪烟本待讥讽几句,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匹高头骏马载着一个白衣男子缓缓走来。这马耳小腮瘦,颈曲高挺,毛色栗红,光亮水润,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马上之人比盛千帆多了七分成熟,三分傲厉。后面跟着一队官军,为首一个黑脸军官,不着甲胄,面上带着憨笑。街上人见了,纷纷招呼道:“薛大人也来化城寺了,您老不在青阳县享福,倒来看法事了。”

薛姓军官只是点了点头,默默跟在白衣公子身后。

白衣人走进酒馆,道:“姜老弟,久违了。”

姜小白大喇喇地道:“好说好说,冷面邪君也到了九华山,还带了一队好威风的军爷来,看来任逍遥日子不好过了。”

这人居然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冷无言。盛凌二人还在诧异,杨一元和魏青羽已起身加座。冷无言与薛姓军官一同坐下,言此人是青阳县百户长薛武刚,听说九华集的大法事,奉命前来维持秩序。

薛武刚抱拳道:“在下出身草莽,与各位江湖好汉也算有缘。目下有贼人在我辖内作祟,既蒙冷公子看得起,还请诸位朋友多施援手,护佑百姓。”

这番话使众人对他添了许多好感。姜小白抢先道:“冷公子不在沿海享福,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冷无言道:“找人。”

“谁?”姜小白忍不住追问,“任逍遥?”

冷无言叹道:“正是。”一顿,又道,“我知道姜老弟你的心思,在下已请薛大哥知会九华山周边各县,加紧盘查,若他将袁帮主掳来此处,我们早晚会探到消息。”

姜小白心中不觉有些佩服冷无言,嘴上却还是不服气地道:“你猜任逍遥大张旗鼓地跑到九华山,是为了什么?”

冷无言沉吟片刻,道:“任兄的心思,我已完全猜不到。”

他居然称呼合欢教主为“任兄”,盛千帆等人不禁吃了一惊。姜小白却明白:“不错,自从梅姑娘……这厮就疯了。”一顿,又道,“若你见到他,有何打算?”

冷无言道:“我已见过武林城主曾掌门,昆仑七剑亦会来此。加上我等,擒住任逍遥当无问题。”

自二十年前合欢教快意城被破,改建为武林城时起,城主的位子一直是九大派轮流执掌。现下城主正是昆仑掌门曾万楚。昆仑派远在西域,一向人丁不旺,此番轮值,曾万楚将大半弟子带来。一是为了结交江湖各派,二是为与少林、武当、峨眉等派分庭抗礼。

昆仑七剑是指紫阳、紫霞、紫明、紫光、紫微、紫星、紫云七个人,以乾元七星玉龙天罡剑阵闻名西域,是昆仑年轻弟子中的翘楚。此番相助,也是想借此在中原武林扬名。

姜小白有些厌恶,问道:“擒住了他,你要如何?”

冷无言不说话,眼神却凌厉无匹。薛武刚道:“任逍遥乃是朝廷要犯,便是没有冷公子的事儿,兄弟我也要拿他,即使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容他在我地界上伤人。”

姜小白吐了口气:“这……薛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薛武刚双眉一挑,沉声道:“莫非这位兄台瞧不上在下的功夫?”

姜小白不说话,冷无言已道:“薛兄弟乃少林俗家弟子,少林诸般绝技……”

薛武刚豪笑着打断道:“冷公子就不必说这些场面话了。就在下看来,诸位武功以冷公子最高。盛公子与这位凌姑娘在伯仲之间。至于区区,不怕诸位笑话,却也可以与杨公子、魏公子拆上几招。”

他一语道破众人武功高下,众人心底不禁对这位百户长刮目相看。只有姜小白嘟囔道:“薛大人怎地不说说小爷?小爷的武功不值一提么?”

薛武刚嘿嘿笑道:“这位姜兄弟的武功么,请恕在下眼拙,若非极高明,便是……呵呵。”

大家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的确,没人摸得清姜小白的武功底细,大家只知道他很少吃亏,却也很少制得住谁。

冷无言道:“姜老弟,可否将万家酒店中对手的刀法演练一番?”

姜小白一怔,失笑道:“我演练?你怎么肯定我能演练?”

冷无言微笑道:“姜老弟天资聪颖,区区几招刀法,看了两遍,怎会记不得?”

姜小白被捧得心中舒服,嘿嘿笑了两声,拿起一根筷子,向前一斩而下,半路忽又转肩,变劈为撩,撩到一半猛地反手一刺。他一连做了两遍,冷无言的眼皮跳了两次。姜小白放下筷子,道:“你看得出这招式来历?”

冷无言点头,一字一句地道:“九菊一刀流。”

众人顿时沉默不语。

九菊一刀流岂非很早之前便与合欢教搅在一起了?从任逍遥一入江湖,屠戮金剑门开始,九菊一刀流便在暗中相助。虽然翡翠谷一战折损了他们上百杀手,却也葬送了华山、点苍、崆峒三派青年精英和神算帮。这次他们出现,连冷无言都不禁开始怀疑任逍遥了。

砰地一声,杨一元的拳头擂在桌子上,将旁人吓了一跳。他脸色铁青,目光阴冷,甩开大步往化城寺走去。众人正在错愕,凌雪烟也跟了过去。冷无言道:“我们也去看看罢。”言毕又望了薛武刚一眼,“九华集的百姓,还请薛大哥费心。”

薛武刚正色道:“冷公子说哪里话,这本就是薛某份内之事。”

化城寺外的人已散得干干净净。了空被凌雪烟揪住胡子,生生拖进灵宫殿。杨一元冷冷道:“任逍遥在哪里?”了空喘了口气,道:“阿弥陀佛,经楼前的院子……”还没说完,杨一元和凌雪烟已快步奔去。了空急道:“经楼前的院子去不得!”

他知道那院子里有数十带刀侍卫,怕两人冒冒失失闯进去遭暗算。谁知肩头一痛,耳边一人道:“大和尚别担心,小爷去救他们。”然后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穿过灵宫殿,竟如鬼魅一般。

开满桂花的院里落英缤纷,馨香扑鼻,杨一元却感到彻骨冰冷。

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辆空空的马车。

了空大惑:“他们,他们何时走的?”他不明白,任逍遥那么多随从下属,怎会凭空消失。

凌雪烟冷冷道:“这倒要问和尚你了!”了空还未说话,就听前院一阵骚乱,灵宫殿、天王殿浓烟滚滚,薛武刚带着两旗兵马正在救火。突然喀嚓一声巨响,灵宫殿顶的横梁滚着火焰,塌了下来,撞得烧得半毁的山门,带着火势,直往布施棚子滚去。

哗啦一声,棚子也被撞飞,横梁继续往街上滚去。街头百姓大惊失色,纷纷躲闪。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却吓得呆了,一动不动。姜小白一跃而起,一手夹起一个孩子,脚尖点地,复又腾起,竟凭空掠起三丈高。冷无言、盛千帆紧随其后,出剑架住横梁,硬生生顿住去势,余人立刻赶来将火浇灭。

两个小孩吓坏了,待姜小白放下他们,才惊醒过来,扯着姜小白的衣襟一个劲儿地叫嚷“哥哥会飞,哥哥真厉害!”、“哥哥再飞一次吧。”姜小白哭笑不得,就听一串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马自寺中冲出。

红色骏马,黑衣男子,不是任逍遥是谁!

方才众人一入寺便赶上大火燃起,谁也未曾搜查整个寺庙,哪里想到他并未离开。此刻慌于救火,已四散开来,如何还拦得住他。

凌雪烟大叫一声“姐姐”。

凌雨然仿似睡着一般,倒在任逍遥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