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觉地垂下目光,看着任逍遥,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他。

他的胳膊环着凌雨然的肩,一只手还握着凌雨然的手,握得那么轻柔,掌心传来的暖意,令她想起那天在山中摩挲肩头的温暖。他睡着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反倒像个大孩子,尤其是那薄薄的、微微翘起的唇,竟有几分调皮的味道。这个原本极英俊的男人,脸上偏偏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令人心疼。凌雨然几乎想要伸出手,轻轻抚平它了。

是什么人留下的这道疤?

这个问题刚刚在她脑海中闪现,任逍遥便突然睁开了眼睛。凌雨然骇了一跳,全身僵住,手中簪子掉在枕边。

四目相对,除了滔滔水声,便是一片寂静,仿佛混沌初开前的寂静。

任逍遥将她手臂放入被中,细细瞧着她,良久才道:“你睡得可好?”

淡而平和的语气。凌雨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他方才是装睡,还是恰巧醒来,浑浑噩噩地“嗯”了一声。

“以后我们每天都这样睡,好不好?”任逍遥又道。

凌雨然听见自己又“嗯”了一声,只觉一股陌生而奇异的男子气息扑到脸上,心绪混乱,呼吸几乎停止。任逍遥见她不言、不语、不动,白皙的皮肤下透出温柔的微红色调,不觉低下头,在她额角印了印。凌雨然只是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不知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等她明白过来,任逍遥的手已钻进她的裙角。

“啊!”她身子猛地一僵,落荒而逃,缩在床角,又惊又怕地看着任逍遥。

任逍遥却起身推开了窗子,清凉的江风立刻灌满整间屋子。他深吸几口气,嘴角渐渐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男人若想给女人留下深刻印象,就要时不时冒犯她一下。偏偏凌雨然不能反抗,更无力离开,这种掌控的感觉实在是男人的一大乐趣。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一个年轻男子道:“教主。”是岳之风的声音。

离开正气堂后,血影卫只剩十三人,任逍遥便将剩下四十人调来,分为三队,指派了三个首领,岳之风是其中之一。昨夜船到铜陵镇时,岳之风这一队便上船扮作赵虎阳的随从,那些真正的随从则被囚于舱底。

“进来。”

岳之风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他瞟了一眼床角的凌雨然,道:“教主,钟良玉的船在前面白茆镇港口,请教主示下,我们是冲过去,还是……”

任逍遥皱眉。

任逍遥诱来兰思思本是为了不被长江水帮的人盘查,却未算到会在半路遇到钟良玉。长江水帮帮主或许不会去做查看过往船只的琐碎事,或许没有心情与赵虎阳照面,却绝对会来看一看自己的妻子。任逍遥坐在桌边,转着手中茶杯,道:“钟良玉有多少人?”

“大船一艘,小船不知,帮众五十。船上有还有荆州段大寨主,快刀手许贲,金陵段大寨主,分水蛟游鸿。钟灵玉也在。”岳之风见任逍遥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道,“许贲的刀在长江水帮可算第一,属下暗自揣度,杀他,尤其是在船上,大约要折损我们六七个人。游鸿的拳脚功夫虽然差些,但入了水无人能敌。”

任逍遥又问:“离芜湖还有多远?”

岳之风一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地方来。任逍遥从不将自己的全部计划告诉任何一个人。他认为手下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可,没有必要知道太多,知道得多了,反而容易坏事。岳之风已习惯他的作风,只顿了一霎,便道:“八十余里。”他看了看窗外的风,又补上一句“半天时间便可赶到。”见他不语,又试探着道:“教主若有要务,属下可以硬闯。”

任逍遥摇头,忽然站起身子,眼神冷峻,缓缓道:“让飞飞和双双请钟良玉上船来。通知所有人,准备硬闯。”

岳之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你又要杀人吗?”凌雨然怯怯地问。

任逍遥笑道:“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少杀些人。”他坐回床边,似是无意地捡起那支绿玉簪子。

“什、什么条件?”凌雨然的心顿时收紧。

任逍遥道:“嫁给我。”又晃了晃手中的绿玉簪,“这便是信物。你想要什么样的定礼?”

“你……”凌雨然说不出话。

她完全分不清任逍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只觉得心怦怦跳。

白茆镇并不是个冷寂的地方,长江被这里南北两座小岛一分为三,水深港阔,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码头。中部十里河湾土地丰饶,钟良玉为兰思思买的庄园和田地,就在这河湾里。海上生明月之宴令他失去了孩子,正气堂一役令他万分窝火,加上帮中事务繁杂,又应承了冷无言暗中封锁长江各个港口、寻找任逍遥踪迹的事情,这四个月他一次也没有来看兰思思。

不仅因为没有心情,更因为兰思思的身份令他尴尬。

暗夜茶花之首,这样的帮主夫人是不会得到十八家大寨主承认的,对长江水帮转入白道的大计亦十分不利。所以钟良玉故意冷淡兰思思。帮中大概只有钟灵玉劝他探望兰思思。倒不是钟灵玉可怜兰思思,而是不希望哥哥太过沉闷。于是钟良玉才不声不响地来了白茆镇,谁知兰思思却不在。

兰思思为凤、玉二人示警,自然不会把行踪透露给下人,所以整个庄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钟良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钟灵玉很是尴尬,她本想要兄长散散心,没想到却遇上了更窝火的事。

“大哥,那娘们不识好歹,走便走了。凭咱们长江水帮的声势,大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游鸿绰号分水蛟,此刻虽不在水中,他的身子也一刻不稳地微微打颤,似乎随时都会钻入水中不见了一般。

相较之下,快刀手许贲就沉稳得多。他身子挺得笔直,说起话来一如刀锋:“老泥鳅这么说就错了。大哥在乎的不是女人,是颜面。”他阴冷眸子里闪过一丝凶光,“长江水帮帮主夫人偷偷跑了,这事情传出去,是会笑掉同行大牙的!”

钟灵玉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就不能省省,还嫌我哥不够烦!”

游鸿瞧了瞧许贲,嘿嘿笑了笑,不再说话。钟灵玉对别人或许还能客气些,但只要许贲说话,她一定想方设法地跟他作对。

脚步声响,院子里走来两个俏生生的丫头,一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水灵灵煞是勾人。游鸿和许贲的眼睛立刻亮了。他们不认得凤飞飞和玉双双,钟良玉也不认得。即使在芙蓉峰有过一战,他也很难从四十几个女子中记住她二人的摸样,何况此刻两女换了一身装束。

二女微微施礼,凤飞飞道:“见过帮主、二当家、两位寨主。奴婢是赵虎阳赵寨主手下。”说着扬了扬赵虎阳的腰牌。

游鸿一拍脑袋,怪叫道:“他妈的老赵,怪不得最近一向少见,原来是得了两个漂亮小妞。”

钟良玉皱了皱眉,道:“赵老弟有事?”

玉双双笑道:“我们寨主没事,只是夫人乘船出游,病在了池州,寨主亲自送夫人回来。只不过,”她微微垂首,脸色泛红,“只不过,夫人一定要您去船上接她,才肯回来。所以寨主就要我们来请帮主。”

许贲冷冷道:“这女人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些。”

钟灵玉道:“这你就不懂了。我男人要是几个月不来看我,我也会想个法子难为难为他的。”

许贲道:“女人这毛病趁早改了,男人都没多少耐心。”

钟灵玉眼睛一瞪,柳眉倒竖,想要辩上几句,又觉得自讨没趣,便闭了嘴。钟良玉却笑道:“妹子,你老大不小了,这脾气也该改一改。”钟灵玉听他发话,哼了一声,把一肚子骂人话咽了回去,丢下一句“大哥也开我的玩笑”,一径往后院去了。

游鸿摸摸额头,道:“这哪是别人,这明明是,呃,一家人么。许老弟你说是不是?”

许贲不说话。

长江水帮的十八位大寨主中,许贲武功不算最好,水寨势力不算最大,与钟良玉的交情也不算最深。可若说钟灵玉最有可能嫁给谁,那一定非他莫属,至少长江水帮十几位核心人物都是这样认为的。只是许贲这个人有些不开窍,常常不承这个情,但凡他油滑一点,也早娶了钟灵玉,势力超过其余十七位大寨主许多。

可越不开窍的男人,女人就越有兴趣。所以一向飞扬跋扈的钟灵玉在他面前总是吃败仗,也只有他可以随意要钟灵玉吃败仗。

钟灵玉一口气奔到河湾边,狠狠踢着垂柳,骂道:“王八蛋!都欺负我,哥也欺负我!”一抬眼,见钟良玉往江心大船去了,恨恨道,“你去看你老婆吧!这辈子也不要管我了!”

她和哥哥钟良玉自小一起玩大。父母耽于帮务,很少关照他俩。本来她什么事都愿意跟钟良玉说,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有些话便无法说了,尤其是哥哥娶了兰思思之后。帮中年岁相近的人中,她只对许贲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好感,但是这个人偏偏不顺她的大小姐脾气,钟良玉也从不替她说一句话,这令她恼怒无比。

忽然,江心大船扬起帆,顺流东去,钟灵玉不觉一怔。哥哥难道要带兰思思出门去?可怎么不与自己说一声呢?她双手攥得指节生疼,转身奔上码头,跳上一艘小船荡了出去。忽然船身一震,哗啦一阵水声,一个人湿漉漉地翻上了船。

许贲。

他坐在船尾,叼着一根芦苇管,瞧着钟灵玉。钟灵玉先是一惊,又是一怒,扬起船桨打去,骂道:“你竟敢跟踪我!”

许贲抬手一格,船桨失了准头,唰地一声栽入水中。“我只是觉得事情有点怪。”

“哪里怪了?”

“帮主就算要走,也不会不说一声便走。”许贲皱紧眉头,“那艘船上大概有问题。我已叫游大哥带金陵段的船队迎过来。若是无事,权当迎接帮主;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钟灵玉毫不领情:“那你呢?你怎么不调集你的人手?”

许贲白了她一眼:“因为有个人不知深浅追上去,我好意拦下她,她还用桨打我。”

钟灵玉脸上一红,跺脚道:“那你想怎么,怎么到那船上去?”

许贲扬了扬手中的芦苇管:“用它。”

“我的呢?”

“没有你的。你现在最好回去。”

啪地一声,这次船桨结结实实打在了许贲身上。

钟良玉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兰思思,而是赵虎阳。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桌子后,一双秃臂直挺挺地放在桌上,脸色惨白,目光呆滞。他不说话,甚至没有看钟良玉一眼。此刻就算一个三岁的孩童也能杀得了他,他已帮不上钟良玉什么忙,包括以后,永远。任逍遥那一刀不仅毁了他的双手,也毁了他的意志。

钟良玉心中叹息,不忍再看,注意力全集中到任逍遥身上。

任逍遥立在窗边,江风吹起衣角,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整个人就像一尊青铜雕像,泛着幽谧的光。天姿国色的凌雨然站在他身边,顿时成了陪衬。

“钟帮主请坐。”凤飞飞笑道,玉双双搬来一把椅子。钟良玉便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如常,甚至斟了一杯酒,开门见山地道:“你想怎样?”

任逍遥抬了抬手,凤飞飞不失时机地捧上一杯酒。他看着杯中翠色的酒荡出一圈圈涟漪,仿佛在欣赏一幅画作。“也不想怎样,只想请钟帮主送我一程。”

钟良玉看了赵虎阳一眼:“我若不答应,你就要杀了赵兄弟?”

“我有必要杀他?”任逍遥唇边的笑意逐渐冷酷起来,“他现在已是个废人。”这句话犹如一把尖刀,刺得赵虎阳面容扭曲。“你若想带走他,本教绝不阻拦。”

钟良玉的瞳孔在收缩。

在长江中,他若想走,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可若带着一个赵虎阳,那便难说了。任逍遥显然是给他一个累赘。

钟良玉冷笑:“怎么,任教主不敢与钟某放手一搏?”他微扬下巴,斜睨着任逍遥,神情极为不屑。

任逍遥却不生气:“的确不敢。本教还有要事在身,不敢轻言受伤。”

他说得极为认真,钟良玉不禁微微动容,心念转动间,身子一震,脱口道:“你要去武林城?”

从白茆镇顺江直下八十余里,不用半天便可到芜湖天门山。天门山分东、西二梁,东梁山下,便是闻名天下的武林城。现任城主、昆仑掌门曾万楚正在闭关,昆仑七剑在九华山中,城中弟子不仅少,而且都是从未与人交过手的年轻人,如何能够抵抗血影卫?就算昆仑七剑此刻得到了这个消息,与江湖各派回援,也万万追不上任逍遥了。

凌雨然和赵虎阳也明白了任逍遥的意图,脸色俱都一变。

“错,是——快意城。”任逍遥轻描淡写地纠正。

钟良玉沉声道:“你设计九华山的法会与布施,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任逍遥笑了笑:“本教只不过希望付出的代价小一些。”一顿,又道,“曾万楚是个厉害对手。他虽比不上申正义,却也不会差许多。”说到这里,不觉摸了摸脸上的疤,眼中却没有惋惜。

打败江湖剑术七大家第四位的观澜剑法,莫说留下一道疤,就是留下一只手,都是值得。那一战,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惜这件足可震动武林的一战,却只能永远埋在他、冷无言,还有罗妘心中了。

当然,还有轻清。

想到她破碎的红衣,斑驳的淤痕,空洞的眼睛,任逍遥心中微微一痛。

钟良玉见他神色微变,却不似怒意,一时踌躇,冷哼道:“想不到任教主对敌手评价甚高。”

任逍遥一笑:“我对尊夫人的评价也甚高。”

钟良玉霍然起身:“你将她怎样了?”

任逍遥道:“没有怎样。”停了停,又道,“只不过,我手下的兄弟就未必……”

话音未落,钟良玉已怒吼出手。

长江水帮武艺博杂,盖因各寨寨主师承来历均不同,钟家更是博采众家之长。钟良玉的拿手兵器本为水鬼刀,但他此番前来是接妻子回家,身边不会带兵器。

他用的是拳,钟家的长河拳。

拳击如浪头,以全身发力,身随拳走,连绵不绝。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任逍遥全身,几个闪避间,竟没有机会拔刀。钟良玉拳影霍霍,乒乒乓桌翻椅倒,屋内一片狼藉。任逍遥看准时机,一掌斜劈而下。

掌风如刀,凤凰掌刀,刀锋直取钟良玉手腕。

赵虎阳脸色变了。这一刀与削断他双腕的招式一模一样。

咔嚓一声,掌风劈碎窗棂。钟良玉抽身退后,背起赵虎阳冲出屋子。他动手不是为了拼命,而是为了救赵虎阳。然而他一出去,便僵在甲板上。

兰思思站在门外,岳之风的刀横在她颈间。

钟良玉看着那一袭烟粉色,嘴角轻轻抽动,咬牙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他问的是成婚后到现在这段日子,因为这段日子他都不在她身边。

“相公……”兰思思发丝飞舞,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几个月来的怨恨、思念、猜疑、绝望统统不见,只看到相公瘦了、憔悴了。“相公,对不起。”她动人的樱桃小嘴微微翕动,声音轻如飞絮,唇上一抹血痕,眼中了无光彩。

钟良玉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他二十五岁接掌长江水帮,身经大小恶战七十余回,才彻底收服十八水寨。之后十年,苦心孤诣想要长江水帮摆脱水匪身份,想要得到勇武堂器重,变成如九大派一样的武林正统。这已是他毕生抱负。此时此刻,最有利于长江水帮的做法是救赵虎阳,传令附近帮众合围任逍遥的船,无论胜负,长江水帮都会抢足江湖风头。这样的天赐良机或许一辈子只有一次。

可是,那烟粉色的可人儿……

钟良玉深深凝视着兰思思,心底说了句“娘子,对不起”,便紧紧抓住赵虎阳的身子。兰思思眼中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十六岁便在宋芷颜的安排下进了忘忧浮,十八岁遇到钟良玉,二十岁嫁给他。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最爱的男人,她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她可以为钟良玉的志向和抱负出卖梁诗诗和云翠翠,更可以牺牲自己。

所以她微微点了点头。

赵虎阳忽然低低对钟良玉道:“帮主,老赵已是废人一个,你和夫人保重!”

钟良玉只觉背上一轻,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似的怒吼。再转身,赵虎阳已扑到屋子门口,死死抱住任逍遥。

多情刃可以斩断双手,却不能斩断意志。赵虎阳没有手,却还有一条命。

任逍遥拔刀。

刀光冷,血色正红。

赵虎阳慢慢地倒了下去,手臂还死死环着任逍遥的腿。任逍遥踏着他的鲜血走出屋子。笑意冷酷:“你为什么不逃?”

钟良玉望着赵虎阳尸身,忽然一字一顿地道:“我送你去芜湖。”

兰思思听了嘶喊道:“相公,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我……”她的声音完全嘶哑,纵使张大了嘴,后面的话却没有发出声音,头一歪,昏厥过去。

钟良玉不回头,只瞪着任逍遥,道:“我跟你去武林城。”

任逍遥笑了。

他明白钟良玉的用意,可他不怕,因为他有自己的计划。所以他笑着道:“钟帮主屋里请。”话音刚落,船便起锚向东而去。

兰思思醒来后,只觉浑身酸软,心知中了软筋柔骨散。环顾四周,发觉这是舱底。船在行进,速度不慢,甚至有些颠簸。接着便看到昏迷不醒的钟良玉,心中一沉,轻轻唤道:“相公,相公!”

没有回答,舱底却咔地一声响,一条木板直直弹了起来,江水争先恐后地涌入,一个滑溜溜的人影窜了上来,竟是分水蛟游鸿。他拎着刀,一步抢到钟良玉面前,急道:“大哥怎么了?”不等兰思思答话,径自背起钟良玉,匆匆说句“这船很快就会沉,夫人快跟我来”,便一头扎进水里,转瞬没了影子。

分水蛟的速度,长江水帮无人能敌。可游鸿不知兰思思中了软筋柔骨散,已没有力气从水路逃走。

船舱的水已积了二尺深,头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喊。一道光线射入,凤飞飞冲进来拉住兰思思,冷笑道:“大姐,你男人丢下你走了?”

兰思思扬手打了她一巴掌,怒道:“这船已被长江水帮包围,你告诉任逍遥,他休想平安上岸!”

“谁说我要上岸?”

任逍遥的声音忽然传来。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女子和一个精瘦汉子飞身跃下,直直冲入舱底的大窟窿。他们腰间盘着粗粗的绳子,绳子在激流漩涡中不断晃动,也不知有多长。血影卫和玉双双带着凌雨然进来,等了一阵,直到绳子绷得直直的,便抓着那绳子,一个接一个跳入窟窿。任逍遥最后一个走下悬梯,趟着齐腰深的水走到兰思思身边,意味深长地道:“钟夫人不与我走么?”

兰思思怔住,却听得船上喊杀声四起。

“奶奶的,谁敢毁咱们的船,跟他们拼了!”

“寨主,寨主被他们杀了!”

“咱们究竟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兄弟们上啊,把合欢教的人统统干掉!”

“合欢教的人在哪里?啊!”一声惨叫响起。

“兔崽子,竟敢杀我们兄弟!”

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船身慢慢倾斜,几乎散架。兰思思却忽然明白了一切。

赵虎阳的随从昏迷了一天一夜,一睁眼见船被捣毁,接着发现赵虎阳的尸体,正在悲愤难当,偏偏游鸿的人马摸了上来。长江水帮地域广大,人数众多,莫说那十八家水寨的人互不相识,就是同属一家水寨的小股水匪也少有来往。这些水匪平素嚣张惯了,这个当口哪有耐心询问解释,动起手来自然毫不留情。

兰思思全身冰冷,脸色铁青,怒道:“你这邪魔!”一掌打了过去。

任逍遥摇了摇头,伸手一拨。兰思思便仰面栽倒,呛了几口水,渐渐失去知觉。她最后一个念头是,相公可安好么?

天门山山如其名,东西二梁如门耸峙,长江从这道门中奔流而逝,日夜不息。江水撞上东梁山,激起万千浪花,如雾似雪,涛声震天,仿佛千军万马冲杀而至,却被山壁硬生生逼得掉头向北,卷起漩涡无数。

武林城枕着东梁山脚,坐东向西,迎着滚滚长江,城下风生水起,桀骜不驯,睥睨众生。一道三丈宽的路自江中隆起,直通城门,既是入城唯一道路,也是此城港埠。二十年前,合欢教建起此城,以其凶邪之名、山势之险和机关之繁密保得八年平静。后此城为九大门派所占,过往行商和船队都对此城礼遇三分,就是管辖这一带的芜湖知府,也对这个法度之外的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年来相安无事。

——有一群正派的江湖人在此,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人胆敢造次,这倒省了官府的许多手脚。只不过常人可能想不到也不会去想,二十年前亦是一样。

无论正派邪派,只要是一个够实力的组织存在,就没有人敢在它眼皮底下闹事。

钟灵玉一桨将许贲打下水后,便去武林城求援。曾万楚闭关,昆仑派和武林城的事务都是常义安主持。

常义安便是昆仑掌门曾万楚的二师弟,昔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昆仑三剑客之一。

昆仑三剑客是玉龙神剑曾万楚、凌霄玉剑常义安和小师妹飞霜圣剑宋芷颜,自宋芷颜叛出师门,江湖上便再无人提起昆仑三剑客的名号。剿灭合欢教一战损失了昆仑整整一代弟子,昆仑派的辉煌也跟着沉寂了。曾万楚励精图治十余年,才重又教出一代弟子,希望借主持武林城的机会重振昆仑。

常义安听了钟灵玉的话,当即带了十八名弟子前来,可惜稍稍晚了一步。江心一战,游鸿、许贲的人马折损不少,好在钟良玉只是中了迷药,大体无碍。常义安将他们迎入城中,为钟良玉医治。长江水帮众人松了一口气,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打量起武林城来。只因他们从未来过这个充满了杀戮和传说的神圣地方。

这间大厅雕梁画栋,无论墙饰摆设无不极尽豪奢。大厅两侧的石廊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通往何处。廊下草木丛生,显是许久未曾打理。偶有褐色布衣,杏黄束带,腰畔悬着三尺黑鲨皮鞘长剑的昆仑弟子经过,都是轻手轻脚,行动无息,更显压抑。好在厅中可以直视江中拍岸惊涛和漫天雪浪,那股豪气便把荒凉之感尽数冲淡。

游鸿看了一圈,叹道:“他奶奶的,这武林城主当得还真是舒坦。”一旁的许贲咳嗦了一声,游鸿立刻会意,赶忙道,“常前辈,我不是说……”

常义安微笑着捋了捋颌下短髯,道:“游寨主不必多虑,这里一草一木,皆是合欢教所设。历任武林城主不过借居于此。何况此城极大,没有哪个门派有财力修缮。”

游鸿嘿嘿笑道:“我就说嘛,他奶奶的,这合欢教主真他妈是个会享受的主儿。这地方若是找来一帮子唱曲儿跳舞的小娘儿们,吹吹风、喝喝酒,那滋味儿,啧啧!”

钟灵玉冷哂道:“这只怕是游大哥心头所想吧?”

游鸿脸一红,讪讪地笑了。

常义安道:“游寨主少年英豪,我们这一辈人却已老了。”

游鸿被他说得心中舒服,赶紧道:“前辈说笑了,咱们今天还不是被人打了个落花流水,玩得晕头转向。”说完觉得长合欢教志气,灭自家威风,又添上一句“这帮兔崽子实在狡猾,老子竟没在水里将它吃了,实在惭愧,惭愧。”

常义安道:“游寨主雅号分水蛟,水性之高,江湖朋友有目共睹。游寨主可知合欢教落水之后,去了哪里?”

这句话说出,满屋子人都不觉面上一红。这一仗之所以窝囊,不仅是因为自家人打了自家人,更因为他们没看到一个合欢教教众。在长江上,还没有哪个帮派令长江水帮如此憋闷。游鸿搔搔头,道:“老实说,在下当时背着帮主,心里没敢想别的,就是帮主夫人是不是跟着,我也不知。合欢教那群人就像凭空……呃,凭水消失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低了头。兰思思不知所踪,所有的人都猜她葬身江底了。钟良玉醒来得知这个噩耗,不知会是怎样光景。

常义安目中精光一闪,沉吟道:“此城原为合欢教所建,任逍遥怕会来攻城。现下掌门师兄闭关未出,昆仑七剑不在城中,若要保得武林城无虞,还须诸位襄助”

钟灵玉立刻道:“前辈有用得着我长江水帮的地方,尽管开口。”

游鸿紧接着道:“是是是,他奶奶的,我金陵水寨与任逍遥势不两立!”江心一战他出力最多,死伤的弟兄也最多,一想起来便止不住的心疼。

常义安肃然起身,环视众人:“如此多谢诸位。请随我来。”

大厅后是一条仅容两马并辔而过的小道,抬眼是一道灰色城墙,城门布满□□,在日光下闪着森森冷光。看来一向行事放浪的合欢教初建此城时,亦遵循城郭之制。眼前这道城墙,不用说便是内城的城墙。常义安道:“此城分内外两城,可容千人。如今我们所在乃是外城,除了历任城主居住的院落和大厅,其余地方皆已荒废。方才老夫斗胆点数诸位人马,一共七十三人,除却无力再战的人,尚有四十七人可用。加上我昆仑派五十六名弟子,只有百多人,若想守住整个武林城是不可能的,然则守住内城却不成问题。”

随着话音,布满□□城门缓缓打开。众人一望,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城门后是一个四方教场,长宽各有九丈,城墙三面高耸,将这里围成一个死地,只有通往前厅的一个出口。正对面,是一座悬空而建的大殿,仿佛浮在云中的天宫。

数十根三丈高的合抱石柱拔地而起,顶端架着七根横柱,与城墙平齐,尾端楔入山体,便是大殿基座。石柱上建有回廊,通入山中。细看时,回廊以下的山体刀削斧劈,滑不留足,以上却是一片石窟,不知什么所在。

游鸿咽了口吐沫,道:“乖乖,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上得去?”钟灵玉哼了一声,许贲指了指两侧,他才注意到南北端的石柱上各有一架悬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