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响起,两匹红色骏马并辔冲入教场,马上之人同时勒缰,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一个泼辣爽脆的声音道:“烈焰驹真是好马!”

冷无言微笑看着凌雪烟,就像看一株挟冰带霜的雪莲。忽然一个人影蹿入城中,却是姜小白。他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凌丫头,这,这,这马是小爷我的,你怎么骑了它一路!”一面说,一面抱着马首,喃喃道,“诶哟诶哟,惊风,你受苦了,让这贵小姐抽了二十七鞭子,诶哟,你疼不疼?”

凌雪烟闻言,也觉得自己打马打得狠了些,却不想失了面子,哼道:“你心疼惊风,以后就不要骑它,扛着它走路吧!”

姜小白噗地一声笑出来。冷无言也忍俊不禁,飞身下马,见教场城墙根下围坐着昆仑派和长江水帮的人,不禁皱眉,上前一一为他们解穴。哪知众人穴道一开,却接连不断晕倒。姜小白和凌雪烟吓了一跳,就听常义安道:“无妨,他们只是受了伤,又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太过虚弱。”

他身子也虚弱得很,却比弟子们强得多。正在这时,城门口涌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余南通、牟召华和一众丐帮弟子,接着是盛千帆、雨孤鸿、柳岩峰和庞奇豪。常义安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

昆仑派这个跟头栽得实在太大,而且还是从武林城主的位子上栽下来。

牟召华看到教场中叠放的死尸,脸上立时滴下汗来,急道:“常兄,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接了讯息,昼夜不停地赶来,任逍遥人呢?”

常义安将昨夜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小师妹她……诶!”

别人想到宋芷颜一生,俱都默然。只有凌雪烟若有所思地道:“这个飞霜圣剑,真是有情有义得很。”常义安不知她身份来历,见她如此倨傲无礼,正要呵斥两句,猛然瞥见她腰畔那柄剑,怔了一怔,又见大半弟子忍不住点头,便不做声。

冷无言适时岔开话题:“合欢教的人去了哪里?”

钟良玉沉声道:“昨夜他们在大殿饮宴,天亮时许多人离去,血影卫却全部撤入温柔乡。”

凌雪烟听了,忧心姐姐安危,急道:“那你们等什么,还不快些去找!”说完双臂一展,已掠上大殿。

常义安见了她的身法,暗道:“果然是云峰山庄的人,凌鹤扬莫非也要对付合欢教么?他若出手,固然稳胜,昆仑却也没了扳回面子的机会。”正思量间,又见盛千帆跟了上去。常义安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身法,心中又是一怔:“怎么,盛家的人也坐不住了?莫非勇武堂要重演二十年前……”

突听姜小白咂嘴道:“这位盛兄弟,也只有追凌丫头的时候,轻功才会特别的好。”他偏头看着冷无言,“我说,你猜温柔乡有没有埋伏?小爷我出一个铜板赌没有。”

冷无言摇头:“姜老弟好兴致。无论有没有埋伏,我们都要去……”刚说到这,大殿中传来声声剑鸣,夹杂着凌雪烟的叱骂。众人一惊,提气纵身,来到殿内,却见云霞剑和云灵剑纠缠在一起,一红一白两道剑光,一个飞云飘忽,一个蛟龙出海,铮铮声不绝于耳。盛千帆立在一侧,凝神观战,却不出手。大殿正位长榻上昏卧一人,竟是凌雨然。

“说,你这王八蛋把我姐姐怎样了!”凌雪烟一进来就看到这男人站在姐姐身边,不由分说便动了手,哪知他武功竟不弱。

这男人自然是林枫。

昨夜与凌雨然分别后,他本打算去救昆仑弟子,只是温柔乡内机关虽破,先天八卦阵仍在,加之血影卫不时巡视,林枫竟迷了路,直到天亮才摸索回大殿。一进大殿,就看到了昏睡不醒的凌雨然。林枫不知这就是昨夜与自己缠绵人,正要为她解穴,凌雪烟便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林枫顺手抄起凌雨然的长剑招架,却不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云峰山庄四名剑之一。他见凌雪烟一身白衣,剑法狠辣,以为她也是合欢教的人,想到昆仑惨变,剑下毫不留情,一招龙御九天,剑尖抖出六朵剑花,罩住凌雪烟身前大穴。盛千帆不由轻呼一声,沉璧剑离鞘飞来。

学剑之人皆知,剑法愈高,剑花愈多,最高者一剑可抖出九朵剑花。凌雪烟见眼前这男人年纪不大,却可一剑抖出六朵剑花,登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见盛千帆□□来,也不问青红皂白,气道:“谁要你帮忙!”剑走偏锋,竟往他身上刺去。

盛千帆一剑接了林枫的招,见云霞剑朝肩头飞来,不知凌雪烟为何恼怒,心中惊异,竟忘了躲闪。叮地一声,林枫已替他挡下这一剑。盛千帆看了他一眼,讪讪道:“多谢。”

凌雪烟刺出那一剑,本有些羞惭,听了这话反倒昂起头,瞪着盛千帆道:“这人欺负我姐姐,还偷了她的剑,你怎么谢他!”

盛千帆简直哭笑不得,暗暗道:“我明明帮你,你又为何一剑刺向我?哎,你的脾气未免太难捉摸了些。”

“喂,你想什么?不许胡思乱想,还不赶快帮忙!”凌雪烟见盛千帆默而不语,火越烧越旺,剑尖一摆,一招云海纵横,向林枫咽喉刺去。

林枫身子一晃,不与她纠缠,反手将云灵剑掷了出去。凌雪烟见他弃剑,挥手接下。林枫叹息着一笑,心道:“这女子虽是绝色,脾气却太暴烈了些,她身边这位公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忽见紫光、紫微、紫星、紫云与常义安进得殿来,钟良玉跟在最后,心中一热,快步迎上去道:“师父,四位师兄,钟帮主,你们……”

常义安摆手:“无妨。你怎么在这里?”

林枫心中一惊,垂首道:“弟子学艺不精,被合欢教所擒,刚刚逃到此处。”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与一个合欢教女子有了夫妻之实,许下三生之约。这件事如若说出,慢说别人不信,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是一场梦。

常义安习惯性地捻起胡子,自语道:“奇怪,任逍遥费尽心力夺回快意城,怎会弃城而去?”转身对冷无言道,“诸位进城时,可有异样?”

庞奇豪抢着道:“咱们来的时候城门大开,除了一块石碑上写满了一群鸟人、鸟名号,一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哪儿来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冷无言突然变色:“不好,快走!”

众人未及思索,便听轰隆隆、轰隆隆,山崩地裂一般,大殿墙倾梁摧,缓缓下沉。凌雪烟惊呼着将姐姐背起,不想凌雨然衣袖中滑出一卷画轴,滚落展开,一串美人画像倏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细看时,这竟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用五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在素帛上。

美人图!

这画竟是美人图!

众人耳朵里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见,只把鼻孔张得有眼睛那么大,眼睛张得有嘴巴那么大,嘴巴一开一合,分明喊着“美人图”三字。盛千帆离得最近,眼见大殿就要塌陷,抄起画卷向外掠去。众人猛醒,接连跃出。回头看时,这座浮于云端、狂气十足的殿宇已沿着山壁垮塌,石柱林被炸成一堆碎石,连接温柔乡的悬空石廊扭成麻花样,碎石断木噼啪滚落,带起的烟尘足有丈许高。温柔乡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坑,东梁山整整矮了一头。

教场几被烟尘掩埋,泥土洪水般涌来。众人还没站稳,脚下突然也晃动起来,仿佛整座武林城都在颤抖。冷无言脸色大变,心知此刻说话无济于事,挟起一个受伤的昆仑弟子,向外飞奔。众人纷纷效仿。待出得城来再回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武林城,抑或说快意城,这个辉煌了二三十年的地方,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砖瓦泥土堆,楼阁的碎片燃着熊熊大火,坠入江中,咝咝声响,腾起阵阵白烟。两山之间鸟雀盘桓,嘲哳不散。

庞奇豪使劲揉揉耳朵,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钟灵玉的嘶喊。

许贲,许贲,许贲的尸体还在教场里!

钟灵玉只觉万箭攒心,天旋地转,不顾一切在土石砖砾中掘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什么也拦不住她。片刻间已是十指鲜血淋漓,纵使五六个帮众也拉不起她。众人一时没了主意,钟良玉却断然道:“让她哭!”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目光有些散乱。

兰思思的尸体也在城中,昆仑派和长江水帮死难弟兄的尸体全在城中,一具也没有来得及抢出。钟灵玉可以为了心爱的人哭,他却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是长江水帮帮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必须处乱不惊。钟良玉只觉得很累,很疲倦,想要掉头逃走,却只拍拍妹妹的肩,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常义安道:“常掌门,如今武林城毁了,我等还须尽快有个计议。”

武林城城主还是昆仑派当值,常义安既然继任为昆仑掌门,自然要为这件事情做个了结,所以钟良玉有此一问。常义安斜眼看了看盛千帆手中的美人图,沉声道:“唯今之计,只有先入芜湖城为伤者医治,再设法周知各派,沿江搜索任逍遥踪迹。”众人眼见昆仑派与长江水帮元气大伤,都无异议,当下同往芜湖去。

芜湖属南直隶太平府辖下,青弋江、水阳江、漳河经此汇入长江,是七千里长江水道的繁华港埠之一,人文荟萃,风景昳丽。众人一夜水米未进,行了半日,都有些支撑不住,远远望见芜湖城门,正自欣喜,就见一队官军疾驰而来。为首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身着软甲,年纪三十开外,一脸刚浓络腮胡,甚是威武。后面跟着一顶四人抬的宝蓝小轿。待到近前,将官喝一声“停”,翻身下马,紧走几步,对冷无言拱手道:“表少爷一向少见。”

冷无言见了他,微微吃惊,道:“韩大哥?”回身对众人道,“这位是太平府卫指挥佥事韩良平韩将军。”见众人毫无表情,又笑着添了一句“崆峒派五门弟子”。

韩良平右手拳,左手掌,当胸一推:“诸位朋友远道而来,幸会幸会。”

众人本对官家十分不耐,尤其是长江水帮的人。但听了“崆峒派五门弟子”七个字,顿时显出几分亲切,纷纷回礼。

江湖皆知,崆峒武学由易至难,分飞龙门、追魂门、夺命门、醉门、神拳门、花架门、奇兵门和玄空门,共八门一百零八种功夫。前五门须循序渐进,不可僭越;之后的花架门、奇兵门等列任选;玄空门则是掌派人独修的内功法门。崆峒弟子以修习武门数目分级列座,修得几门便为几门弟子,以不同纹样的玉佩为识。是以崆峒派中七门弟子已是最优,六门、五门弟子可谓一流精英,五门到三门弟子足可闯荡江湖,三门以下通常不能出师。你若问这一代崆峒派中各门弟子都有多少,答案是五门以下不会少于三百人,五门弟子不超过十个,六门弟子一个也没有,至于七门弟子,只有一个,那便是崆峒掌门杜暝幽。

崆峒门规,唯八门弟子可做掌派人。然这一百零八种功夫刚柔风格、身法路数完全不同,若要全部精通,非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不可。崆峒一脉自唐以来数百年间,只有两个八门弟子,杜暝幽实际上是代掌派人,只是对外人来说,这点区别无关紧要罢了。所以若要使江湖中人对韩良平高看一眼,与其说他是南直隶太平府卫指挥佥事、大明宣武将军、正四品上骑都尉,远不如说他是崆峒派五门弟子有效。明证便是——常义安道:“令师可好?”

韩良平神色黯淡了一刹,道:“有劳常前辈挂念,家师尚安。”说完,回身挑起轿帘,“黄大人,武林城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但表少爷在此,您也可稍安了。”

轿子中先是投出一个略带鄙夷的叹声,听到“表少爷”三字,又意外地“哦”了一声。接着轿中伸出一双套着官靴的脚,一个身形消瘦的人慢吞吞挪了出来。

这人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红光满面,伸出一根手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江湖大豪,可令本府伤透了脑筋。”

众人见他趾高气昂的样子,都有些气恼。凌雪烟更直接哼道:“这位大人是?”

韩良平道:“这位是太平府黄大人。”

黄大人看了看凌雪烟,微微一笑:“本府看你年幼,不与你计较。”

凌雪烟还待顶撞,冷无言已道:“黄大人因何到此?”

按常理,府卫和地方官除非战事,很少往来,像这样带兵浩浩荡荡结伴出城的情形就更少见。

黄大人哼了一声,道:“表少爷,请借一步说话。”言罢转身便走。冷无言一怔,见韩良平点点头,便跟了过去。黄大人走出很远,才回身叹道:“表少爷,这个当口,您怎么不知避嫌?”他是宁海王府常客,与冷无言有数面之缘,年岁又长,说起话来并不客气。“中秋那夜,汉王起兵反了。”

冷无言身子一震,急道:“现下朝廷如何?”

黄大人向北遥遥拱手:“圣上不愧是随成祖东征西讨过的,上月二十一,御驾亲征乐安,已平了叛乱,该流放流放,该斩首斩首,汉王已被软禁。有人趁机参了赵王和其余诸王一本,说王爷们挟兵自重,既有汉王之事,便该有所警惕。圣上表面斥责上本之人,又派人去安抚皇叔,暗里却是要王府的三卫兵马。赵王从命了。如今,天下二十六王,手中还有兵权的全都闭门谢客,唯恐圣上哪一天也来‘安抚’几句。宁海王府虽无府卫,却有四大门派、三十万抗倭义军、百万沿海军民敬重。若非八月十五咱们都在海宁听潮宴,圣上绝不会单只‘安抚’赵王一个。您在这时候和武林城的人混在一起,岂非授人口实!须知圣上对勇武堂素来不喜,是撤是留,还未……”

冷无言淡淡道:“朝廷削藩也不是一天两天。舅父手无兵权,若说他有反意,非有证据不可,黄大人不必担心。至于皇上如何安置勇武堂,都与我们行事无关。”

黄大人迟疑道:“话虽如此,只是听潮宴所议之事……”

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透:“黄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黄大人点头:“黄某失言。只是,有一事,还请表少爷体谅。”他忖度着冷无言神色,道,“如今江南不太平,义军吃了败仗,倭寇常常劫掠到城下,合欢教又杀了那么多人,加上先皇驾崩,新皇继位,汉王谋反,百姓早都人心惶惶。刚才那声巨响,半个太平府都听到了。别说布政司、都司、按察司要过问,锦衣卫的人说不定都在路上了。这些人黄某委实奉陪不起。表少爷若带着这么多江湖朋友住在芜湖,让黄某怎么交代?表少爷那群朋友,似是不好说话的,若这中间出了什么意外,譬如殴斗,慢说黄某吃不了兜着走,王爷和表少爷也会遭人非议。”

冷无言听声知味:“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劝他们别处落脚,不要进城?”黄大人连连点头,冷无言为难道,“他们中有不少伤者……”

黄大人立刻道:“表少爷需要什么,告诉韩将军便可。”

冷无言无法回绝,只得将这意思向众人委婉说了。游鸿冷笑道:“大哥,咱们就去周围村子落脚,我手下倒有几个弟兄,家就在这附近。”

话虽难听,黄大人却顺水推舟:“诸位意下如何?”

常义安、余南通、牟召华都没说话,钟良玉心知他们记挂美人图,不愿在长江水帮势力控制下,便命游鸿带了本帮弟子走。余、牟二人也将丐帮弟子遣散,只留四个。这样一来,人少了大半。冷无言道:“黄大人,如今人少了许多,何况几位姑娘也不便留在乡野之地,我们可否入城?”

黄大人被摆了一道,心下不悦,正想回绝,突然瞥见凌雪烟腰畔挂着一块白玉坠子,坠子上雕着一个龙首、蛇身、鱼尾的古兽,竟是龙鱼。黄大人脸色微变,点头道:“这是自然,自然。今晚黄某设宴款待表少爷,钟先生和常先生,不知三位肯否赏光?”

冷无言本待拒绝,但见韩良平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定有不寻常的事,便道:“钟帮主,武林城的变故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还须对黄大人细细解释。”

钟良玉心知这群做官的最怕自己地界上出事,若不将地面上的江湖豪客拉来喝几杯,套套交情、攀攀关系,便没法安心。他不反对走这一趟,却不直说,只对常义安道:“常掌门意下如何?”

常义安见他把话挑明,笑道:“自无不可。”

黄大人又道:“诸位不必四处寻找客栈,就在芜湖驿馆住下罢。”不等人答话,转身入轿,道声“走”,一队人马又浩浩荡荡地往城内去。

韩良平不无尴尬地道:“还请诸位担待,黄大人他,其实是个好官……”

没人说话。

冷无言、常义安和钟良玉随韩良平赴宴,余人由兵丁引至芜湖驿馆,点了人数,正好将一个院子住满。武林城被毁,曾万楚身亡,昆仑弟子都有些郁郁,早早用过饭散了。盛千帆躲在房里,听柳岩峰和庞奇豪聊些沿海见闻。姜小白却谁也不理,一个人爬到屋顶,吹着风、剔着牙,眼睛四下乱转。

驿馆周围几乎全是客栈,天刚擦黑,已是人声鼎沸。喝酒的,耍钱的,打架的,闹事的,拈酸的,吃醋的,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甚是热闹。姜小白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只觉通体舒畅,伸个懒腰,正想将自己铺在屋顶,忽然一阵风声响起。他心中未动,身子已泥鳅般滑向一边,顺手抠起一块瓦打了过去。

没有声响。

姜小白转过身来,见自己方才躺的地方站着一个褐色服饰的年轻人,正是林枫。他双眼黯淡无光,一手执剑,轻轻把瓦片放回原处。姜小白戏谑道:“林兄弟这是做什么去?”

林枫看了他两眼:“想不到姜少侠有此闲情。在下失陪了。”脚下一动,就要离开。

姜小白怎容他走,双肩一晃,便挡住去路,笑嘻嘻地道:“不知林兄弟要去哪里消遣。”林枫不答,身形一涨,向东掠去。姜小白却再度挡在他面前。林枫也不多说,突然折返向西,迅捷如电。姜小白暗暗赞叹,心知这是昆仑飞龙身法,变幻莫测,当即手腕一抖,一支绳镖缠向林枫双足。林枫剑身一挡,绳镖便在剑鞘上绕了四五番。姜小白自得道:“你还是走不了。”林枫眉头一皱,猛然低下身子,向院内望去。姜小白见是两个昆仑弟子穿过走廊,心中一动,小声道:“喂,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人看见?”

林枫哼了一声:“姜少侠若要比试功夫,明日请早。”

姜小白歪着头道:“小爷让你说,天王老子也推不得。你若不说,小爷就大吼一声,看你怎么躲!”林枫脸色一变,却不说话。姜小白施施然收回绳镖,坐在他身边道:“月朗星稀,大好时光,小爷这么个糙人陪着林兄弟,确实有些煞风景。但冷无言叫小爷多留个心眼,你若不说清楚,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别怪小爷给你来个落井下石。”

林枫叹了口气,道:“你起誓,绝不将此事说出去。”

姜小白笑呵呵地道:“小爷起誓,你信?”

林枫道:“我信。”

姜小白眨眨眼睛,以手指天,“啊”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林枫诧异:“完了?”

“嗯,当然完了。反正你信,小爷说什么都是一样。”

林枫几乎闭过气去:“姜少侠不愧是……咳,在下佩服。”

姜小白狡猾地笑道:“你说吧,反正我绝不说出去便是了。”

林枫点点头,脸色忽然有些窘,低声道:“在下去了趟武林城,找,找一位姑娘。”

“啊?哈!”姜小白的眼睛立刻亮了三倍,“哪的姑娘?怎么回事?”

林枫低下头,颇为拘谨地将温柔乡的事说了,最后道:“她说会在城外等我。可是,可是却找不见一个人。”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平静的人生突然多出一个女子,多出一份责任,加上昆仑遭逢大变,若不倾诉一番,心中实在憋闷。

姜小白转了转眼珠,道:“你看没看到她长什么样子?”

林枫摇头。

“问没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枫一怔,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姜小白叹了口气,故作惋惜地道:“我看你不必挂念她了。”他挺了挺胸,连珠炮似的道,“任逍遥那混蛋身边是什么女人?暗夜茶花!明里是青楼妹妹,暗里是女飞贼。小爷可知道那群丫头,就是在男人面前光屁股洗澡也不害臊。准是哪个耐不住旱的小狐狸精打野食。”说完这句,忽然想到云翠翠,想到她在任逍遥身边,想到她也耐不住寂寞,尤其想到她勾引任逍遥的样子,立刻甩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他妈的!”

林枫吓了一跳:“姜老弟,你这是?”

“没事没事,我有病!”姜小白没好气地道,“总之那女人十有八九是骗你的。”

林枫不解:“骗我做什么?”

姜小白道:“你糊涂!照你说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你看不见她的脸,自然也看不见有没有落红了。依我看,这女人不但不清白,八成还是个丑八怪,诶,所以任逍遥那混蛋才不要她。”林枫听得不悦,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因那晚凌雨然热情大胆的举动,实也不太像淑女。姜小白故作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把自己跟那种女人绑起来,将来遇见喜欢的女人可怎么办呢?既然那女人没来,你也别想太多,就当做了个梦。”

林枫低头思索了好一阵,道:“若仅凭猜测便可自毁承诺,世上还有什么信义可言。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把事情弄明白。若你猜对,也就罢了。若你猜错,不管她样貌如何,我都要遵守承诺,照顾她一辈子。”

姜小白一怔,说不出话来,忽听院中有人道:“姜少侠,林师弟,怪不得遍寻你们不见,原来是在屋顶逍遥。”

林枫见了便问:“紫云师兄有事?”

紫云道:“方才韩将军遣人来说,黄大人与常师叔谈得投机,酒宴一时半刻不会散,要我们不必等,早些歇息。”

这句话声音很大,院中每间屋子的人都能听清楚。对面屋里的凌雪烟翻了个身,嗔道:“吵死了。”见凌雨然还站在窗前,撒娇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凌雨然看的自然是林枫,只是天已黑透,瞧不清面容。听到妹妹唤她,便叹了口气,悻悻转回。

凌雪烟像只小猫似的趴在她怀里,道:“姐姐,你怎么变得怪怪的?”

凌雨然心中一震。莫非做了女人,当真跟女儿家不一样么?她紧张到了极点,强作镇定地道:“哪里怪?”

凌雪烟指了指她的发髻:“姐姐的绿玉簪呢?”

“原来她指的是这个。”凌雨然暗暗舒了口气,想起那支簪子或许还在任逍遥手中,不觉也有些忧色。

凌雪烟坐直身子,板起脸道:“姐姐天天和任逍遥在一起,有没有——”她故意拖长声音,抓了抓凌雨然腋窝,“郎情妾意的呀?”

凌雨然恼道:“住口!哪有这样说自己姐姐的。”

凌雪烟扑哧一声笑了:“那怎么绿玉簪都送人了?”凌雨然想解释,却想到自己已是林枫的人,万念俱灰,不觉呆了一呆。凌雪烟见她这样子,心里一空,抓着她的手道:“姐姐,难道,难道那姓任的欺负你了?”

凌雨然忙道:“不是!姐姐只是,只是……”她一时想不到话搪塞,“咱们偷跑出来这么久,爹爹一定会骂。”

凌雪烟神情一黯:“倒也是,不能要爹爹帮咱们出气。”忽又抓起身侧的白玉坠子,“咱们去找我舅舅,让锦衣卫给姐姐出气!”

凌雨然哭笑不得:“你呀,快别说这没脑子的话了。”

凌雪烟辩道:“小时候去京城玩,舅舅和锦衣卫的叔叔伯伯常说,凭我要办什么事,只要说一声就行!”

这话不假。

凌雪烟的母亲是京城百味斋二小姐范湄,舅舅是范湄三弟、百味斋大东家范天鹞。百味斋虽是勤行,却是自永乐朝起便专门伺候皇家的“食衙门”。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这食衙门自然也是庭院深深。在官,大内御厨有不少范家弟子,范天鹞时常出入禁宫,与大内十二监掌印太监往来甚密——后妃争宠,都想偷学几样点心小菜,讨皇上欢心。她们对范天鹞客气,下人自然对他更客气。在野,范天鹞是天下第一剑、云峰山庄庄主凌鹤扬的妻弟,东厂一众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加上锦衣卫的同知、佥事、镇抚使,都乐于与范天鹞切磋武艺、吃酒享乐。是以京城中的许多事,范天鹞都说得上话。凌鹤扬管不了凌雪烟,就是因为每次责罚她,她便躲到舅舅家里,甚至范湄也会赌气跟去。堂堂天下第一剑家中,若老出这样的事,忒也不好看,一来二去,凌鹤扬也只得随这小丫头去了。是以凌雪烟才有这等说一不二的大小姐脾气,才会认识不少锦衣卫的叔叔伯伯,才会得了龙鱼坠子。

锦衣卫虽有官制腰牌,但龙鱼坠子也足够人横行无忌。在城外时,黄大人一见这坠子便没了主意,就是一例。龙鱼与蟒、斗牛同列,依本朝衮冕制例,是专用于皇家恩赐臣下的衣冠图样,尊荣地位仅次皇族所用五爪真龙图样,是以当年□□皇帝赐锦衣卫指挥使着龙鱼服,还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时至今日,龙鱼已成了锦衣卫暗称,当然,也有人背后骂其为四爪泥鳅。

凌雨然显然不愿依仗锦衣卫的势力,摇头道:“小时候的事,你还在当真?快别说这个了,且看看别人对美人图作何打算罢。”

凌雪烟一怔,笑道:“莫非那位任教主连美人图的秘密也告诉姐姐了?哎呀呀,他还真是情深意重,下这么重的聘礼。”

凌雨然知道美人图是假的,也明白任逍遥散出这图的用意,只不知如何对别人说。此刻被妹妹揶揄,一时羞恼,狠命挠她腋窝。凌雪烟在被子里滚做一团,咯咯告饶。凌雨然停手道:“你这些日子又遇到什么?”

凌雪烟转了兴致,将分别后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像个小孩子似的搂着她道:“姐姐,你不在,我身边就冷冷清清。姐姐,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从小到大,她唯一的伙伴便是姐姐,在她心里,姐姐实比父母都亲。

凌雨然道:“别诨说了,快睡。”凌雪烟“嗯”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凌雨然却睡不着,想到昨晚的事,渐渐口干舌燥,耐不住轻手轻脚地起身,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以指做梳,将头发盘起,又从荷包里取出胭脂擦拭。美人上妆,越发明艳,她又已是个真正的女人,更多一份妩媚,只是……

她抚着脸颊。忽然落下泪来。

那个黑衣女人是谁?为何要害自己?林枫若知道真相会如何?自己何去何从?可还有资格喜欢别人?

凌雨然越想越伤心,闷了许久的委屈发酵起来,眼泪汹涌。又怕吵醒妹妹,狠命咬着衣袖,噎噎许久,才默默拭去泪痕。正要将胭脂收起,却发觉自己的荷包有些不一样。

颜色虽还是淡淡藕荷,图案却从鸳鸯变成了一副让人脸红的春宫图。凌雨然吓了一跳,猛将它攥在手心,指甲几乎折断。

任逍遥说要送一件东西给自己,莫非就是这个?她将手掌摊开,看着绣图,脑中闪过任逍遥略带挑衅的模样,还有热烈绵长的吻,不觉情思涌动。

她是个有教养的女子,从来都以为男女之事肮脏可耻。可是昨夜的回忆却是那样奇妙,温柔,热烈,真实,感动,所有的语言都无力形容。林枫爱抚她的时候,她不但感觉到对方结实宽厚的身体是那样令人着迷,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纤秀、细腻、敏感。二十年来,她竟然第一次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感觉犹如……

一朵含苞千载的花儿,忽然开放在一个不经意的夜里?

她突然极想把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再抚摸一遍。这念头令她又是惶恐,又是羞愧,手却已不自觉地在腿上游走。

人的身体是多么奇妙,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留意过呢?如果昨晚不是林枫而是任逍遥呢?她的心越跳越快,就在这时,屋顶忽然传来一声清叱,紧接有人沉喝:“什么人!”睡在床上的凌雪烟猛一翻身,匆匆说了句“姐姐小心”,便从窗子跳了出去。

凌雨然惊觉,热烈迷茫的情绪荡然无存,衣衫已被汗水浸透,手指触及冰凉的云灵剑,心中一寒。

难道,方才妹妹一直醒着?

屋顶三个绿衣裹身、绿巾蒙面的刀手夹攻林枫。三人的刀又薄又快,风声锐啸,挥劈砍撩变化多端,闪错拧身进退有度。姜小白蹲在一旁,托腮观战,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凌雪烟掠上屋顶,见这情形,不禁叫道:“姜小白,你怎么光看热闹不帮忙?”

姜小白打个哈哈:“他又不会败,我添什么乱。你心疼他,你便去帮。”

凌雪烟脸一红,抱剑道:“帮他?本小姐还没和他算账呢!”说归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四人。

林枫确实不会败。

飞龙身法以诡变著称,林枫身形左右倏忽,长剑在他手中轻盈转动,圈圈点点,将钢刀攻势一一化解,路数与昆仑七剑的剑法完全不同。凌雪烟正待瞧个清楚,就听四下屋内都传出了打斗声,想起姐姐一人在内,叫声“不好”,反身掠回,一脚踹开房门,果然凌雨然被三个绿衣人围住。

凌雪烟心头大急,喊一声“姐姐”,竟然一头撞了过去。三杀手两个被撞得趔趄,一个视线被同伴挡住,不防心口微凉,已被云灵剑洞穿。凌雨然见自己杀了人,尖叫一声,连剑都要握不住。那杀手见她吓成这样,拼尽全力,一刀扎向她心口。凌雨然猛醒拔剑,鲜血喷满白衣,还带着丝丝热气。凌雪烟此时才想起武功招式,连连骂自己笨。那两个杀手也回过神来,哇哇叫着举刀砍来。凌雪烟长剑挥出,云卷云收,嘣嘣两声,双刀齐断。杀手吃了一惊,向院中撤去。凌雪烟回头,见杀手已死,姐姐倚着墙壁,双手握剑,浑身不住发抖,脸上满是泪痕。她看了看地上死尸,心中一阵恶心,还未说话,屋顶哗啦啦开了一个大洞,坠下一个燃烧着得火球,摔得星星点点,屋内家什俱被燃着。两人快步退至院中,发现所有屋子都着了火,绿衣人多至三四十,与丐帮和昆仑弟子战在一处。凌雪烟护着姐姐,冲到雨孤鸿身侧:“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雨孤鸿还未答话,就听一声唿哨,所有绿衣人齐齐后撤,纵身跃起,一片明晃晃的光点飞了起来。细看时,竟是无数连在黑丝细网上的钢钉。钢钉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淡绿光泽,一看便知煨了毒。细网张开,麻袋一样将众人装在其中。

这张大网想必是纵火前铺在院中,众人突遭袭击,又有大火,谁也没注意地上异常。

一个声音大喝道:“辛叩尤勒特!”绿衣人纷纷跃上屋顶,手中加劲,大网登时收紧。几个昆仑弟子猝不及防,被钢钉划伤,只觉半个身子发麻。

余南通沉喝一声:“毁网。”众人刀剑齐出,谁知细网闪出串串火花,丝毫无损。余南通吃了一惊,牟召华高声道:“大家各撑一角,莫要再被毒钉所伤。”众人两两相对,兵器十字交叠,顶住大网,与绿衣人相持不下。千百个绿色钢钉在两股劲道的夹击下颤动不已,仿佛一片绿色星星。

哧啦一声,云霞剑划破一角,凌雪烟仗剑冲出,叫道:“哪里来的妖人,用这破网子暗算我们,真不要脸。”剑光一展,又向细网划去,“我划烂你这破网子!”

凌雨然忽然大呼:“雪烟小心!”

只见屋顶掠下两个绿衣人,长刀直奔凌雪烟脑后。

第38章 卷二快意城 崆峒勇激金风荡

十四崆峒勇激金风荡

花厅两面环水,背靠假山,正面一条鹅卵石小径连着花圃。花圃中金菊吐蕊,满眼灿灿橙黄,与桌上通红的阳澄湖大闸蟹相映成趣,空气中飘着桂花酒的甜甜香味。

这里是黄大人的私宅,周边一个下人也没有。酒已烫过三四回,冷无言三人已坐了许久,却仍不见黄大人踪影。常义安心中有气,但见冷无言坐得稳如磐石,也不好拂袖而去。钟良玉倒是自斟自饮,还劝了冷无言和常义安几杯酒。

暮色渐临,四个黄衣小婢过来掌灯。钟良玉劈手拉住一个,道:“你家主人若再不来,钟某要走了。”他虽然心心念念将长江水帮带入正道,却仍免不了些许草莽气息。

小婢吓了一跳,一个劲向后躲闪,结结巴巴地道:“老爷他,他在会客,稍后就,就来。”

钟良玉冷笑:“那位客人,比冷公子还尊贵些么!”

小婢脸色惨白,其余三人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忽然一个娇俏语声传来:“钟帮主息怒,奴家陪诸位喝几杯。”

不知何时,菊花丛中多了一个女人。她梳着杨妃堕马髻,髻上缀满珍珠,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一身葱绿窄袖长裙,映着娇柔如花的脸,就像桂花酒香钻入脾胃,馥郁得令人未饮先醉了。

钟良玉不觉松开那小婢,道:“钟某原以为这里没别人了,原来黄大人还懂得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