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七哈哈笑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被人叫什么姑娘,拐子人不赖嘛。”说着冲他挤挤眼睛。盛千帆帮她把偷东西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她虽不怕邱左二人,却也不想与崆峒派结怨。“也不知两位丢了什么宝贝,老七,板马日的,还愣什么,到屋顶瞧瞧去。”

“不必。”邱海正铁着脸,一纵身跃上祠堂屋顶。

金小七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老七去找玉,便乘机与盛冷二人通了姓名。

原来这位女爷是武昌分舵舵主金松的女儿。至于那两招十二打狗棒,却是前年重阳,她趁帮主袁池明到武昌巡视,摆了酒,又拜干爹又敬酒,软磨硬泡学来的。平日金小七也不敢以之炫耀,只是今日见崆峒派花拳绣腿实在厉害,本想用这两招吓退他们,谁知崆峒派五门弟子的确厉害,这似是而非的十二打狗棒唬一般人尚可,唬他们却难了。至于邱左二人丢的东西,竟然是自己的五门玉佩。

几人正在寒暄,邱海正掠下屋檐,怒气冲冲地道:“屋顶什么都没有,盛千帆,金小七,你们是什么意思?”

和洽的气氛一下子冻住。只有金小七眼珠一转,扭头骂道:“板马日的,你俩……”话说一半,突然住口。

院子里哪儿还有那对姐弟的影子!

邱海正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就见门口闪进一个乞丐,大喊道:“老大老大,出事了,出事了。舵主带一帮兄弟,把黄鹤楼围了。咱们……”

金小七正缺个开溜的借口,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强忍着怒放的心花,骂道:“个□□养滴,谁敢在武昌地界跟咱不去,走!”说着一头扎出了院子,丐帮弟子紧紧跟上,诺大的院子一下空旷起来。邱海正与左渊神色有些不安,对冷盛二人拱手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叙。”说完也匆匆离去。

盛千帆心中疑惑,见冷无言脸色甚是古怪,道:“冷公子,这里可有什么不妥?”

冷无言道:“你看那对卖艺姐弟功夫如何?”

盛千帆哑然道:“他们哪里有什么功夫。”

“可他们却偷了崆峒派五门弟子的信物。”冷无言沉吟,“又与玉佩一同消失,岂非很古怪?”

盛千帆试探着道:“冷公子怀疑,那玉佩不是他们偷的,而是有人要嫁祸丐帮,挑起事端?”

冷无言点头:“更奇怪的是,邱海正和左渊听说丐帮围了黄鹤楼,居然也不找玉佩了。看来,我们少不得要去黄鹤楼一趟。”

盛千帆苦笑道:“华山派的人也在那里。”

冷无言淡淡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黄鹤楼高踞蛇山黄鹄矶,九丈九尺,三层四面,八角琉璃瓦飞檐,形如黄鹤,展翅待翔。凭栏处,眺长江浪淘尽千古风流,望荆楚雨打灭万世浮华。千百年来,这座建于东吴、与武昌城同岁的楼阁,几经焚毁重修,不复当年水师瞭望之用,而变成文人雅客游宴之所。然而今日却重又刀剑森然,被上百丐帮弟子团团围了起来。就连巡捕房也出动了二三十人,官差们与各自相熟的丐帮头目说着什么。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江上舟楫也缓住去势,驻足观看。

金小七拨开人群,径自走到一个花白胡子、拄着拐杖的老者身边,脆生生道:“老特,搞么斯撒?”

这老者自然是真正的武昌分舵舵主金松。听到金小七的声音,金松眼不抬手抬,拐杖头嘭地一声敲在金小七脑门上:“个□□养滴,闭嘴,莫掉底子!”

随行而来的邱左二人听了,不禁愣在当场。

金小七一口一个“□□养的”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了,谁想到金老爷子更上层楼。他们不知,金小七的母亲的确是个□□,武昌地头的人心知肚明,就是丐帮上下也都一清二楚,只是不往江湖中说罢了。金松主持武昌帮务伊始,便与一个暗娼来往,那女人肚子大起来后,定要个风光名分。金松无法,又疼惜自家骨血,只得娶她做丐帮武昌分舵舵主夫人,可惜她不守妇道,被金松打骂几次,竟跟一个商人跑了。金松没去追,大概他也认为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加之自己并不很喜欢她,她走了倒也好。所以这件事看起来是金大舵主被扣了绿帽,但他从不讳言此事。只不过,金松对着金小七这个宝贝女儿的时候,总是又爱又恨,每每见了,都要骂一句“个□□养滴”,再加上一杖头。好在金小七习以为常,揉也不揉,反笑嘻嘻地道:“老特火气大哟,我哪掉底子,才刚打赢撒!”

金松瞥到邱左二人,目光落在左渊肩头伤口,有些意外,看了金小七一眼。金小七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瞪了瞪眼睛,便慢条斯理地道:“老朽照顾不周,叫左少侠在我地界上受了伤,不好意思呵。”

左渊听出他话中讥笑之意,冷冷道:“多谢金舵主,此事我日后自会处理。只是金舵主缘何带人围了黄鹤楼?”

金松翻了翻眼睛:“尉迟掌门,汪掌门和杜掌门大驾光临,我丐帮怎能缺了礼数!自然是等在这里,拜谒九大派掌门了。”

此言一出,邱左二人并金小七都是一惊,难道说,华山、青城、崆峒三派掌门此刻都在黄鹤楼?

金小七看了看紧闭的楼门,皱眉道:“他们搞么斯撒?”金松还未答话,就听一声凄厉尖叫,一个人影自三楼飞坠下来,人群里一片惊呼。电光石火间,一个白色人影冲天而起,已到二楼,展臂接住坠楼之人。然而飞坠之力着实太大,两人齐齐下沉。白影一伸手扳住一楼檐角,咔地一声,檐角折断,他却接力跃起,落在檐上。

彩声暴起。

金小七、邱海正、左渊和匆匆赶到的盛千帆看得分明,白影是冷无言,坠楼的人,赫然是那卖艺女子,不觉“啊”了一声。

冷无言扣住女子手腕,一股真力打进,沿她手三阳经直贯头顶。练武之人若被真力冲入任一经脉,都会下意识地以内力反噬自保。冷无言是要试试这少女究竟会不会武功。

少女毫无反应,果真不会武功。

冷无言一怔,心中有无数疑问,却只捡了一句最重要的:“谁带你来黄鹤楼的?”

少女惊魂仍未定,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忽然扯着冷无言的衣襟跪下,大哭道,“恩公,求你救我弟弟,他还在上面,他们会推他下来。”

“谁?”

“不,不知道。”少女惶恐地看了一眼楼顶,“那三个伯伯说我和弟弟是什么教的余孽,要我们说出教主的行踪,不说就要杀了我们。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又大哭道,“天知道拿了一块玉,竟然要命,呜呜!”

三个伯伯?难道是那三位掌门?冷无言心中不解,转身对人群中的盛千帆道:“盛兄弟,照顾好这位姑娘。”手掌轻拂,少女只觉被一股力道托着,飘飘然落到盛千帆面前,吓得双脚一软,噗通一声坐在地上。盛千帆正要搀起她,金小七已抢先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笑呵呵地道:“盛兄弟,我们丐帮的人,不劳您费神照顾。”说完冲他使了个眼色,乞丐弟子趁机涌了过来,将邱海正和左渊隔在外围。盛千帆明白她一番好意,忽听楼上传来一阵剑鸣。

二楼门窗啪啪啪依次打开,十二把明晃晃的剑组成一个剑阵,仿佛白日里的十二道闪电,向冷无言当头罩来。每把剑剑尾都连着铁链,颤颤作响,好像一张巨网。

阳光炽烈,白色剑光映着金黄琉璃瓦,显出一派光影错动,如江水中明灭破碎的浪花,将冷无言吞噬。

冷无言剑不出鞘,挥手一招,不知怎地,那十二柄剑便纷纷朝承影剑追去。承影剑一抖甩开,冷无言飞身倒掠,落在高挑飞檐上。十二束闪电扑空,铁链刚好绷得笔直。剑身一振,唰唰唰数声,全飞回楼内。

整齐,迅速,绝不拖泥带水。

冷无言白衣猎猎,在云水之间的黄鹤楼上,在黄澄澄的琉璃瓦飞檐上负手而立,仿佛踏鹤而来。

街面和江心看热闹的人忍不住又暴起一片彩声。

冷无言只是平静地抬眼望去,见偷袭自己的是十二个白衣剑士,便知是青城派人。

其中一人道:“冷公子好身手,不愧是近年来江湖中第一剑客。”

“过奖。”冷无言目光闪动,语声中既无客套,也无自得。

这人反倒猜不透他心意,干咳一声道:“冷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冷无言道:“在下与华山派尉迟掌门有约在先。”

“哦?”这人将信将疑,“冷公子与尉迟掌门有什么事,在下不知,也不想过问。在下只知,家师严令,任何人不得前往顶楼,请公子见谅。”

冷无言眉尖一挑,疑窦丛生。

华山派追自家犯戒弟子,在此出现倒也说得过去,崆峒派与青城派为何到此,还要为难那对卖艺姐弟?正气堂一战,虽有王慧儿指证,任逍遥也承认杀了上官燕寒,但汪深晓曾言上官燕寒勾结合欢教,加上青城峨眉积怨甚深,如今两派已是水火不容。江湖中好事者甚众,王慧儿又已疯癫,这件事便成了一桩谜案。青城派为免是非,索性闭门不出,此刻大张旗鼓地到此,着实有些诡异。至于崆峒掌门杜暝幽,潜心参悟玄空门心法奥义多年,门中大小事宜都是长子杜伯恒打理,如今居然亲率门人到此,种种迹象加起来,也无怪丐帮如临大敌。

冷无言的直觉告诉他,一切问题都出在那对卖艺姐弟身上。他们究竟知道什么,竟惹来三派掌门注意?

此时那白衣剑士又道:“冷公子还请退回。纵使我等敬佩冷公子为人,师命却是难违。”一句话说完,十二点剑尖纷纷指向冷无言。

冷无言暗道:“此事诡异,凭宁海王府与三派交情,他们断无不见我之理,除非,所议之事于舅父不利。如此更要看个究竟。”决心一下,抱剑笑道:“既如此,冷某找华山派理论了。”

随着话音,身形飘然而起,却是向外跃出。围观的人见了,以为冷无言胆怯,甚是失望,发出一阵嘘声。谁知冷无言那一跃藏了后劲,一飘一荡间,身子已向三楼楼檐翻去。

只是这并未骗过青城派众人,十二柄剑分为四组,两组封死左右,一组攻向下盘,一组拦截上路。铁链哗哗流出,竟比前次长了许多。

春蚕剑法,纠缠至死。

冷无言身在半空,眉尖一蹙,信手出剑。

阳光一照承影剑,映出万道金光,将十二柄剑的光彩尽皆淹没。黄鹤楼上金光一闪,如夏夜流火,哗啦啦一阵响,铁链断成无数截,顺着楼檐上掉下,砸得人群抱头鼠窜。金小七捂着头暴跳,还不忘大喝一声“好”。围观的人听了,按捺不住好奇心,抬头一看,不觉呆住。

冷无言一剑削断铁链,十二柄剑本该飞出去。他却以承影剑剑身横击,一阵叮叮咚咚脆响,所有的剑都已掉头。冷无言一口气用完,一一踢过十二柄剑剑柄,借力掠起,朗声道:“承让。”

白光一闪,十二柄剑齐唰唰钉在二楼栏杆上,冷无言已跃上三层。

青城派人怔了片刻,苦笑道:“我们拦不住他。”

“冷兄,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男子也是一身白衣,静静立在飞檐上,似已等候多时。

剑眉星目,清隽稳重,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静,华山派年轻一辈第一高手,云鸿笑。

黄山翡翠谷一战,云鸿笑破南宫世家天狩大阵,领各派全歼九菊一刀流麾下帅旗、紫幢百十倭寇,如今已是名满江湖的少年剑客。人人都清楚,他这个华山派下任掌门之位,是决不会动摇了。

正气堂那晚,云鸿笑匆匆离去,只说门派内出了变故,冷无言亦未深究。此时再见,想到那个被追捕的华山派女弟子,冷无言试探着道:“云师弟想问贵派逆徒一事,还是想阻我入内?”

云鸿笑反问:“冷兄真认为家师与崆峒、青城两派掌门,会为难两个孩子么?”

冷无言看着云鸿笑,沉声道:“那么三位前辈不准旁人入内,所为何来?”

云鸿笑迟疑片刻,道:“商议关系三派前途的大事。小弟言尽于此,望冷兄不要为难。”

冷无言隐隐有些不安:“此事可与美人图相关?”云鸿笑不答,然那神情已是默认。冷无言心中感激,拱手道:“冷某不才,愿请教华山剑法。”

不想要朋友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挑战。

云鸿笑面露喜色,转瞬便整肃神情,道:“冷兄请。”

初冬阳光照着冷无言的背,也照着云鸿笑的脸,微微晃眼。承影剑一声龙吟,金光耀目,匹练般刺向云鸿笑咽喉。

云鸿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这闪电般的一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他的眼中有的只是平静,远远超越了他实际年龄的平静。

码头上的人呆若木鸡,青城派十二剑士脸色煞白。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承影剑分明点在云鸿笑咽喉上,只要再向前送出半寸,云鸿笑的咽喉就要多个血洞。

但云鸿笑的咽喉没有被洞穿,因为他手中的剑已在动,动得很快,快过闪电,突然间便到了冷无言胸膛。

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样拨剑的。

承影剑撤回,冷无言退出两尺。

云鸿笑的剑如影随行。冬阳融融,飞檐溢彩,两个白色人影儿飞天般飘洒。楼下的人却再无半句喝彩,竟是看得痴了。

冷无言退至檐角,身后九丈下,便是滚滚长江,他已退无可退。

因为他不打算再退。

他整个人,连同握剑的手,稳丝不动,就像一根钉子般钉在高高的飞檐上。江风习习,衣袖飘动,时间仿佛停止。

云鸿笑面容凝重,手背青筋暴起,血脉中仿佛跳动着强大的鼓点。

承影剑的杀气越来越浓,逼人眉睫。

忽然,冷无言的手顺着阳光的方向微微一翻,剑身立刻闪现一道夺目光华,直射云鸿笑双目。

阳光刺目,没有人能不眨眼。纵然云鸿笑眨眼的时间只用了别人十分之一不到,也已注定失败。

当他的眼皮一动却还未合的一刹那,承影剑已毒蛇般掠过,锋利的剑尖甚至触到了他的眼睫。

金小七揉了揉脖子,道:“板马日的,这两个家伙要打便打,摆么事架子!老子脖子倒要折了。”目光落在卖艺少女身上,又道,“个□□养滴,说撒,那玉佩怎么来的!”

她与邱左二人交过手,知道若想从他们身上偷东西,简直难如登天。盛千帆也不再注意楼上打斗,凝神看着卖艺少女。

少女似是有些脸红,垂首道:“金爷,那玉佩,是,是别个送给我的。”

金小七一怔,旋即冷笑:“哟,个□□养滴条子满刮气,有人偷了那么贵重的玉送你?你黑我撒?”说着作势要打。

少女吓得浑身发抖,辩道:“真是别人送给我的。那,那公子说我生得乖巧,要送个小玩意儿给我。”

金小七狠狠“呸”了一声,一把拧住她的脸,啐道:“个□□养滴小□□,还学会偷人!”

少女疼得眼泪打转,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真是那位公子送给我的,呜呜……”

金松劈手拽开女儿:“好啦好啦,搞么斯,女娃娃呼女娃娃,往后谁敢娶你。”

金小七撇嘴道:“老特就是心疼小□□撒,难怪当年有了我,嘿嘿。”

金松一双眼睛瞪得冒火,一拐杖头敲在金小七脑门。丐帮众人看得哈哈大笑。盛千帆却仍是看着卖艺少女,道:“那个给你玉佩的公子什么样?”

少女见他面色和善,仰头答道:“他披了件好贵气的裘皮披风,还有匹很神气的红马。他脸上有道刀疤,可是,可是看起来还是很,很……”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怯地低下头,“很入眼。”

盛千帆心中一沉,已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他想不通,任逍遥为何要偷崆峒弟子的玉佩嫁祸给丐帮。想要用这种手段挑起江湖事端,岂非太儿戏了些?正想着,猛听咔嚓一声,抬头一看,一块飞檐坠落,又撞飞数十块琉璃瓦,向人群滚落。他心中一惊,不及多想,呛地一声,沉璧剑迎上飞檐。金小七竹棍挥舞,将琉璃瓦一一打落,几步来到黄鹤楼门前,将竹棍往地上一戳,单手叉腰,扯开嗓子骂道:“个□□养滴崆峒派,派人守在楼里,出了事儿,屁都不放一个!砸坏了人,你们要吃官司撒!”

周围人听了,纷纷骂起来,尤其是险被瓦片砸到的人。黄鹄矶上顿时飘满了“个□□养滴”、“板马日的”、“你母妈”之类污言秽语。有人捡起瓦片往窗子上掷去。但黄鹤楼大门依旧紧闭,崆峒弟子竟似涵养好得很,外面骂成一锅粥,他们就是不肯露面。远处官差见了,纷纷涌来,吆喝着将几个闹得凶的拉到一边。楼前才又慢慢恢复平静。

金松拧着女儿耳朵,跺脚骂道:“个□□养滴,净给老子惹事。”

虽然在骂,语声却带笑,金小七焉能听不出,歪着脑袋嘻嘻笑道:“搞一搞值得么斯撒,武昌卫的千总大老爷们也有崆峒派出身,威武窑的老拐们又不会真个拿他们坐书房克。”

盛千帆这才明白为何是崆峒派守在一层,而官差全都躲得远远的。

大明官制,府卫属都指挥使司,官差属布政使司,两司之人若无必要,谁也不愿得罪谁。不惟这两司,便是再加上按察使司,也是一样。地方上,这军、政、法三司,以兵部直辖的都司最大,武昌府卫总共五位千总,有三位出身崆峒,布政使司下的官府中人自然不愿过问崆峒派行事。

正在这时,就听楼顶锵锵锵数声龙吟,两条白色人影乍合骤分,金白剑光如惊龙怒电,穿梭九天之上。

“我败了。”冷无言脸上写着浓浓的败意,“破剑式果然凌厉无匹。”

“彼此彼此。”云鸿笑脸上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沮丧之态。“冷兄败在心上,我却败在剑法上。冷兄将我当做朋友,始终未用本门剑法。我却要用破剑式才能胜你。”

冷无言目视远方,缓缓道:“本门剑法?我的本门剑法是什么,我已忘了。”

云鸿笑怔了怔,眼中精光一闪,急切地道:“冷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一招,是你从本门剑法体悟而来,是以境界更高么?”

冷无言淡淡道:“是,只是境界未必更高。然而这却已是我的剑道,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岂非更妙。”

云鸿笑沉思片刻,抱拳道:“多谢冷兄。”

“谢我什么?”

“冷兄帮我想通了一件事。”云鸿笑略略一顿,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学过多少剑法,打败多少对手,若不能体悟自己的剑道,也只是剑手,成不了剑客。”

冷无言一笑:“不错。”

他很少笑,但只要笑,便很好看。

一种令人放松的好看。

突听楼内一人道:“请冷公子入内一叙。”

这声音儒雅清奇,初听娓娓道来,再听却令人汗毛倒竖。云鸿笑神色肃穆,打开窗牖,探手一引:“冷兄请。”

第47章 卷二快意城 江城一曲繁花落

二十三江城一曲繁花落

黄鹤楼第三层乃是通透的观景阁,江风穿厅而过,爽气西来。扶栏远眺,只觉云雾扫开天地撼,波涛洗净古今愁。冷无言注目片刻,便转过身来,对着厅内三人。在江湖人眼中,这三人的气度,并不比黄鹤楼外的景致小。

主位是个紫红长袍的老者,头发花白,长脸鹰鼻,与杜氏兄弟有七八分相似,眼中透着威严的光,然而这光芒后却又隐隐有一丝阴冷,仿佛金碧辉煌的龙椅上藏着一条毒蛇。冷无言认得此人正是崆峒掌门杜暝幽。右首坐的是一身黑白棋格长袍的青城掌门汪深晓。他自断了一臂,又被江湖流言所扰,目中已不似从前那般自得沉静,正像关在华丽笼中的一只老虎,想要昂首啸天,又自知无趣。左首是一个蓄着五绺长髯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素色书生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正是华山掌门尉迟昭。他面色白净,目光温和,微翘的嘴角似乎随时在向人问候致意,年轻时必是个潇洒俊逸的男子。下首坐的,却是那卖艺的小男孩,只是已昏了过去。楼梯口还有杜伯恒、华山派六弟子和文素晖等人。

然而冷无言最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三位江湖中响当当的名门之主,也不是他们与宁海王府的纠葛勾连,而是文素晖。

准确地说,是文素晖头上的绢花,白得刺目的绢花。

她的粉面黑发、鹅黄衣裙,不知怎地,竟全都不如鬓边这朵小小的白色绢花刺目。冷无言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极熟悉、极亲切的人。他只觉文素晖消瘦了许多,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只想到“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一句。

文素晖向他点了点头,神情依旧舒淡,眼中却闪过一丝斑斓光彩,只一瞬,便又低下头去。厅中极静,不知谁咳嗽了一声。

冷无言心知失态,对座上三人抱拳施礼道:“晚辈冷无言,见过三位前辈。”

唰地,尉迟昭合上纸扇,温然道:“冷公子武艺高强,不愧是江湖后辈翘楚。”

“前辈过誉了。”冷无言嘴上应着,心中却在盘算如何问起卖艺姐弟的事。

尉迟昭转头道:“冷公子既然来了,就请他也听一听、议一议,两位掌门意下如何?”

汪深晓不置可否,杜暝幽却哼了一声,看了看杜伯恒。杜伯恒当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邱海正的玉佩并非被偷,而是赌输了。他与左渊在酒楼饮酒时遇到一个狂傲的黑衣人,言语间对崆峒武艺颇为不屑,便上前比试,还以五门玉佩为彩头。他们不知那人就是任逍遥,连输三场。两人为着崆峒脸面,无法当众做出赖账的事,只得把玉佩给他。又悄悄尾随,想要设法拿回玉佩。后来任逍遥将玉佩给了一个卖艺女子,还对她说了许多话。邱左二人等他离开,便想用银子赎回玉佩。哪知卖艺女子一转身,竟唱起诽谤崆峒青城两派的歌谣来。二人上前呵斥,却被围观的人当成调戏女子,一通臭骂,混乱中那女子便没了影。二人费劲周章,才在洪山码头找到她,最后追进丐帮分舵,遇到冷无言等人,却不想杜伯恒趁乱带走了那对姐弟和玉佩。

冷无言略感惊讶,沉声道:“如此说来,三位前辈齐至黄鹤楼,都是为了这首歌谣?”

尉迟昭笑道:“也不尽然。老夫不过是路过此地,遇到两位故人,叨扰一番。”说着看了文素晖一眼,“晖儿,你将那歌谣说给冷公子听罢。”

文素晖有些为难地道:“师父,这恐怕……”见杜暝幽和汪深晓并无反对之意,才道,“崆峒天下闻,卑劣无人知。夜盗美人图,毒计了无痕。青城非正道,贼赃暗自分。江湖多纷乱,只笑人心贪。”

冷无言的脸色变了。

这首歌谣,分明是说崆峒派与青城派偷了美人图。

就听杜暝幽略略急道:“冷公子,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与王爷和世子的渊源,与义军的关系,无须多言。八年来,四派弟子为抗倭死伤不下千人,我们可曾有一句怨言?”他叹了口气,接下去道,“冷公子该当相信我等,还是相信合欢教挑拨之言?”

冷无言不语。

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自开国始,便通过宁海王府为国效力,军户制施行以来,宁海王明里暗里维护过诸多在军中任职的四派弟子。可以说,军中崆峒派的形成,有一半功劳要归于宁海宗室。即使靖难中遣散王府三卫兵马,这份渊源却更深。组建抗倭义军之时,四派一呼百应,出钱出人出力,冷无言实在不该怀疑他们。只是,这首歌谣散播出去,怀疑确是人之常情。

大厅里沉默,风声呜咽穿过。

“晚辈与舅父、表哥岂会轻信挑唆。以三位前辈的心胸,断不会为此事耿耿于怀罢?”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聚在这里请我听、请我议的,该不是这等小事罢?

杜暝幽会意,道:“冷公子所言极是。”他清了清喉咙,又道,“近年倭寇猖獗,日本国政局动荡,虽然承了朝廷的意思,却无力肃清。朝廷圉于《永乐条约》,兼之国力所限,也不见出兵。兵部无檄文,府卫便不能动,保民护航全靠义军。九菊一刀流成事以来,倭寇战力大增,义军节节败退,急需人手、战船和钱粮支援。”

这番话说得在座众人频频颔首,便是冷无言也目露钦色。

建文朝前后,日本国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组建室町幕府,拥立北朝天皇,南朝天皇流亡海上,却靠着九菊一刀流壮大势力,将东洋、南洋直到西洋的海盗水匪收归帐下,劫掠官商船队,攻打沿海府城,十分嚣张。

即便如此,以大明水师的势力,清剿他们并非难事,只可惜随之而来的靖难大乱、迁都北京、征伐漠北、浚通运河、兴建武当山道观、敕封日本天皇、签下《永乐条约》、郑和六下西洋、八十万军扫安南、肃清山东白莲教,直到当今宣德皇帝平定汉王谋反,大明朝内忧外患不断,海患实是无力顾及。这些牵连二十多年的军国大事,杜暝幽说来如数家珍,比寻常江湖人强百倍,也无怪冷无言钦佩、汪深晓和尉迟昭不抢这个风头。

“世子许给长江水帮两成宝藏,换钟良玉千艘战船,自无不可。然而世子对出力的九大派一视同仁,我等却有话要说。”杜暝幽顿住话语,看了汪深晓一眼,“汪兄,你来说罢。”

汪深晓微一点头,道:“冷公子须知,少林为九大派之首,武当更是我朝国教。他们若有任何举动,锦衣卫与东厂都会立刻得知。纵然两派有心抗倭,恐怕也派不出人手。即使派得出,世子怕也不敢动用。此其一。”

这道理冷无言明白。开国之初,□□定下卫所制、军户制,分大都督府为左、右、前、中、后五军都督府,令兵部掌兵而不能统兵,是为了约束兵权。成祖力崇武当道教,敕封九大派,设勇武堂,是要像控制秀才举子那般控制武人。一甲子光阴流转,江湖中任何风吹草动,从地方到京师都立时可知,更不说少林武当这样的武林领袖。

杜暝幽继续道:“上官掌门罹难,峨眉一盘散沙,昆仑又是新败,世子想也不抱期望。龙山派一众女子,龙骑夫人又故去多年,难当大任,抗倭大业还须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之力。此其二。”

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透,沉声道:“几位前辈的意思是,这宝藏该由四派共享,而非九派?”

杜汪两人都不说话。

尉迟昭道:“凡事都该有个亲疏远近。顾掌门虽不在,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他看了看杜暝幽,接着道,“华山、青城、点苍固然可以不在乎,但崆峒派么……呵呵,军中崆峒天下皆知,慕名学艺的军户子弟络绎不绝,这些迎来送往、上下疏通,恐怕少不得孔方兄之力。”

杜暝幽不搭话。冷无言却已明白,这三派,抑或四派,是要宁海王府甩开其他五派,将八成宝藏均分,抗倭大业也由他们一力承担。冷无言忖道:“崆峒名望虽不及少林、武当、峨眉、昆仑,然而数十年来,军中崆峒派日益强硬,崆峒派隐隐有九派之首的气势,杜蘅杜若两位妹子也深得表兄喜爱。杜暝幽想做件大事,成为武林泰斗,也在情理之中。”

“汪深晓向来野心极大,十年来收服蜀中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势力已在峨眉之上,只是名望稍有不及,又被上官掌门之死累得狼狈。若成为抗倭功臣,倒可一洗前耻,压过峨眉。”

“华山派贯来低调,门人弟子也少,却因展大哥之故,在义军中威望最高。”

“如今三派联合请愿,舅父若不能令他们满意,不仅多年情谊受损,于抗倭大业亦不利。但若真如他们所愿,又非君子所为,亦与先前在武林城所议不符。”

想到此冷无言道:“三位前辈所言甚是。只是,晚辈是个闲人,王府中事,还须表兄裁决。”不等他们发难,紧接着道,“不知三位前辈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话被顶住,尉迟昭瞧了瞧杜暝幽与汪深晓。汪深晓不语,杜暝幽却忍不住咄咄道:“合欢教污蔑我与汪掌门一事,请冷公子对常盟主言明,也请世子殿下休要多心,公子该不会推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