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深晓接着道:“四派提议,也请冷公子代为向世子和余先生言明。”

尉迟昭最后道:“至于美人图,我等会尽力追回,公子无须担忧。”

冷无言早料到了这些要求,即使他们不说,冷无言也会这么做,只不过他不知道,美人图确实是崆峒青城两派所盗。

杜暝幽此番本为找青城派晦气,约汪深晓黄鹤楼一晤。正巧华山派赶去襄阳助拳,便邀上尉迟昭助阵。只是不想任逍遥散出那首歌谣来,邱海正和左渊又将事情闹开,惊动了丐帮,又引来了冷无言。

他们没有理由不见冷无言,便命弟子们尽量拖延,趁机商定这两点要求,如此无论任逍遥再放出什么消息,有冷无言及武林城作证,他们也可轻松洗脱嫌疑。日后再寻机献上美人图,此事便可遮掩过去,宝藏和抗倭奇功仍是尽归四派。虽然这条计策让点苍派捡了一个大便宜,但惟其如此,才能取得冷无言信任。

冷无言不知这中间如许变故,只凝神思索着四派所求,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束手无策,不由一阵头疼。但他答话并不慢,因为他虽不喜、却也很会说场面话:“晚辈自当为崆峒青城作证。三位的意愿,亦会向表兄说明。只是,”忽然话锋一转,“晚辈的朋友劫了尉迟掌门的逆徒,得罪了华山派几位师兄,还望尉迟掌门勿怪。”

尉迟昭摇扇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颇不自然,干笑道:“无妨,无妨。”

他似乎比华山弟子更不愿提及此事,这是为何?

黄鹤楼大门喀啦啦一阵响,三派弟子鱼贯而出,最后是冷无言与三位掌门。金松见了长出一口气,小声骂了句“个□□养滴,总算没出大乱子”,咽了口吐沫,迎过去一阵寒暄。文素晖领着那小男孩来到卖艺少女面前,欠身道:“这位姑娘,误会一场,今后你们只要不唱那首歌谣,就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一旁的金小七冷笑道:“在武昌地界,有没有人找他们麻烦,姑娘说了还真算不得数。”

文素晖一怔,尴尬地笑笑。杜伯恒走过来道:“今晚家父在黄鹤楼设宴,款待武林同道,烦请两位姑娘赏光。”

金小七不阴不阳地道:“杜掌门够意思,知道我们丐帮穷得揭不开锅,这地主之谊嘛便不劳我们费心。只不过爷我一个人吃饱了,让兄弟们要饭去,岂不是丢杜掌门的脸!还是不去为妙。”

杜伯恒哈哈一笑:“还是金姑娘考虑周详。”他忽地拔高声音,道,“今晚洪山码头一条街,武昌分舵的兄弟们吃喝,一概算在我崆峒派头上。”

金小七揶揄道:“杜少主真个大方。我可知道,武昌卫的千总大老爷是崆峒弟子,看来这大方是杜少主的,账单却是……呵呵。不过千总大老爷吃的是皇粮,这皇粮么,自然都是百姓种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杜少主你说是不是?”杜伯恒有些恼怒,却不好发作,哼了一声,转身便走。金小七看着他的背影,撇嘴道:“个□□养滴,随便抓人,封锁黄鹤楼,还差点闹出人命,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文素晖听了,脸上一红。这事情说来也有华山派的份。她正想把话题岔开,却被金小七接下来一句话逗得大笑起来。

金小七说的是“板马日的,老子非吃穷他不可”,而且说得像真的一样。

入夜后的黄鹄矶,另有一番别趣。

港埠中的船只亮起万千灯盏,将长江妆点成一条流动光带,仿佛九天外落下的耀目白虹,和着城中商铺彩灯,直把武昌变成一捧闪闪发亮的玉石。

黄鹤楼便是这玉石上的耀眼黄金。

三层琉璃瓦在灯下闪着金箔光晕,红红绿绿的裙子在黄鹄矶上游弋,风中传来一阵浓烈的香气。

今晚武昌卫三位千总拜会恩师杜暝幽及宁海王府表少爷冷无言,宴请江湖各派英雄,武昌府的大小官员闻风而至,偌大的黄鹤楼被占满两层。于是城里的红牌姑娘和流莺暗娼也都赶来了。

男人喝完酒通常都需要女人,而江湖豪客出手一定不会小气。

流莺在黄鹄矶上叽叽喳喳地挨着取暖,迎着寒风揽客,红姑娘们却在软布小轿中舒舒服服地裹着毯子,抱着暖手炉,品着香茗,等着被或熟或生的客人带走,就像有身份、有地位、有骄傲、有规矩、有才情的大家闺秀夜会情郎一样。

最低贱的行业也分三六九等。

因为,平凡不是福,是罪!

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一块骨头的小利,都会有人像被鞭子抽着一样,不计一切,不惜一切,去争,去斗,去抢。至于那骨头是什么滋味,反而鲜被关注。人们追逐的,只是那热闹。

楼中,却是另一种热闹。

金小七带着一帮兄弟挨桌敬酒,话中带刺,嬉笑怒骂,泼辣十足,把崆峒、华山、青城三派弟子挤兑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却无法翻脸。金松抽着烟袋,看着女儿任性胡闹,眼里全是笑意。杜暝幽等人只任金小七去闹,只自顾自说话。只有凌雨然不喜欢这热闹。那些粗俗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搭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心底欲望,令她浑身都不舒服。不觉又想起那只绣着春宫图的荷包,想起任逍遥和林枫来。

她本是个端庄清丽的女子,对男女之事虽不至嗤鼻,也唯恐避之不及。这说不上对错,只是一个时代的正常想法而已。然而那晚之后,她却常常怀疑从前的看法,怀疑圣贤之说,她的身体真真切切地告诉她,男女之事很快乐。甚至,她心里会跳出许多“□□”念头,然后便是自责、矛盾、痛苦、迷茫,这压力几乎令她想到了死。

观念被现实打碎的痛苦,远远超过一切。

酒至半酣,她觉得浑身有些轻飘飘的,身子一阵潮热。

那该死的感觉又来了!

凌雨然红着脸,瞅了个空子离座,悄悄走上三楼。

三楼无人亦无灯,冬夜的风一吹,一阵彻骨寒意袭来。她冷得打颤,心却渐渐平静。她已学会用身体的痛苦来平息内心痛苦的法子了。

这法子很俗,却万试万灵,如果你肯去死,纵使天大的痛苦也没有了。

她心中胡思乱想,正要紧一紧衣衫,便听到一阵凄凄艾艾的笛声。

曲子是《折杨柳枝》。

凌雨然不觉一怔。

“折杨柳”历来是惜别感怀之意,在黄鹤楼吊古伤今,本也没什么稀奇。可是今夜,哪个不开眼的酸腐文人会在千总老爷办酒宴的时候跑来煞风景?

林枫。

他斜坐窗边,面朝大江,专注地吹笛,似乎没发觉楼中多了一人。

凌雨然脑中全是空白,身体仿佛丢了魂的躯壳。

那件事除了任逍遥和那黑衣女人,没人知道。在别人面前,凌雨然依然是冰清玉洁、出身高贵的云峰山庄大小姐,依然充满骄傲。只有在林枫面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卑微到发抖的地步。这些日子,她用尽所有办法避免和林枫说话、相对,可是现在,与其对着楼下那群陌生猥琐的男人,倒不如对着他。何况,还有这么清幽的笛声。

所以凌雨然没有动,她希望林枫一直吹下去。

只是,曲有终,人须不须散?

林枫转过身来,看见她立在幽暗的楼中,白衣如雪,仿佛暗夜里盛开的一株水仙,忽然有些晕眩。愣了片刻,才施礼道:“凌姑娘。”凌雨然应了句“林公子”,便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夜,静谧,他和自己,这境况太熟悉。林枫是不是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凌雨然走过去,看着窗外夜景,轻轻道:“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有些颤抖。林枫还记得这声音吗?

林枫似乎愣了一阵——这一阵对凌雨然来说几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凌姑娘是想听《梅花落》么?”

凌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只望着大江对岸灯火通明的鹦鹉洲,摇头道:“太白诗中言道,听了《梅花落》的曲子,便仿似看到梅花满天飘落。美则美矣,只是五月时节有这心思的人,也着实凄寒零落了。”她已恢复平静,甚至看了林枫一眼,又低下头去,“现在酒宴正热闹,林公子怎么躲到这儿来?”

林枫苦笑道:“在下不喜热闹,更不喜酒宴热闹。”

他心中念着那个“合欢教的女子”,不知她过得如何,是否还记得城外之约,是否还在等着自己。这已是戴在他心上的重枷,偏偏近来又多了另外一幅软枷。那就是凌雨然若有似无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温柔的刺,既让他愉悦,也让他不安。这两三愁绪,无法为外人所道,他心中也着实郁郁。

凌雨然却分明能感觉得出,低低道:“我也是。”

也不知她说的,是同样不喜酒宴热闹,还是同样在念着温柔乡的那一晚。

林枫不语,只看着窗外辉煌灿烂的灯河。

沉默良久,凌雨然才试探着道:“林公子,常掌门要你结交武林朋友,多些江湖历练,今晚正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躲起来,这样恐怕……”话未说完,她忽然有些忐忑。自己与林枫表面上并不相熟,如此直言似有不妥。莫非自己内心深处,已将他当做极为亲近的人么?她有些脸红,心跳也不规律起来。

林枫毫无察觉,遥遥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些许无奈:“这一层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我生来不喜热闹。结交朋友,也不愿刻意为之。”

凌雨然紧紧扳着窗棂,指节有些发白,低声道:“林公子平素如何择友?”

林枫道:“这个,在下从未细想,只是,冷公子,盛公子,还有姜小白,凌二小姐,大概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们交朋友罢。”

话一出口,他立刻开始后悔。为何独独没提凌雨然?她分明也是个和善的人。

凌雨然心里一轻,叹了口气,却听楼下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金小七“老子冒得醉,老子冒得醉”的喊声。二人同时欠身一望,衣襟相擦,又同时讷讷地直起身子,谁也不看谁。直到丐帮的人全走了,林枫才鼓足勇气道:“凌姑娘,酒宴就快散了,回去罢。”凌雨然见青城、华山的人也鱼贯离去,“嗯”了一声,当先而行。

黄鹄矶上的莺莺燕燕一阵娇声细语,就像长江里跳跃的浪花,将两人心跳掩饰得不着痕迹。

凌雪烟和华山派女子将小船泊在鹦鹉洲的一处河湾,直到掌灯时分才上岸去。大街小巷灯火齐明,武昌城仿佛披了闪光铠甲的巨龙,将天上的星月光辉全压了下去。船工们赤着上身,露出黝黑发亮的皮肉,穿梭在码头和货仓间。账房先生将算珠拨得噼啪脆响,吆喝着数目银两。空气里飘着一股混着油香、汗臭和脂粉气的怪味儿,即便在初冬清冷的风中,也熏得凌雪烟阵阵作呕。

鹦鹉洲是货运码头,凌乱、嘈杂、肮脏,没有半丝水阔长天、豪情壮思之感,有此闲情的文人雅士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吊古悼今。可事实上,每个大都会都少不得这样的地方,正是这样的地方,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撑起了一方水土的繁华鼎盛。

只是,鳞鳞大厦往往是十指不沾泥的人在享用。

好在这里的人们还有自己的快乐。劳累了一天,健壮的船工小伙喜欢赤着上身,趿着松垮垮的鞋子,吃着酒,耍着钱,与站在巷子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调笑几句。

只要每天还有这一刻的开怀狎笑,他们脸上便会有满足的笑,仿佛劳苦奔波都不算什么。什么明天、什么希望、什么理想,统统去他娘的!

有的女子被调戏了一句,会恶狠狠地还十句八句嘴,再一扭身走开,走动中却故意将腰肢摆动得更风情、更诱人。她们虽然不是粉头,可只要是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奉承,被男人无伤大雅地调戏一下,只要不出格,谁又能说什么呢。

有的女子却喜欢被人调戏十句八句,再扯着男人的胳膊往暗巷子里去,那就是流莺暗娼了。她们穿得胭红柳绿,鲜红的指甲中挑着一方香得恶俗的帕子,是这种地方最鲜亮的招牌。她们有的是寡妇,有的投亲不遇,有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有的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有的是大户人家失了势的小妾填房。

幸运的女人幸运得大同小异,不幸的女人却各有各的不幸。或许她们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和家人。城里的红牌姑娘很是瞧不起这些在货运码头揽生意的土娼,却不知自己并不比她们高贵。

凌雪烟捡了个小客栈住下。她这一路上倒也没惹什么祸,除了把几个追着她瞧了一条街的登徒子叫住,脑袋打成释迦牟尼一样之外。华山派女子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时,凌雪烟已叫了满满一桌子菜来。什么藕汤排骨、清蒸武昌鱼、鸭脖子、鱼圆、瓦罐鸡汤,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凡是武昌好菜统统端来。凌雪烟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也看出这女子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了。谁知这女子看见热气腾腾饭菜,刚刚吸了几口香气,猛然偏头,哇地一声干呕起来。凌雪烟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背,急道:“你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

女子呕了一阵,将双手放在小腹上,垂首低眉道:“凌姑娘别担心,我,我是害喜。”说到最后一个字,脸已红到了脖子根。

凌雪烟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啊?这,这该怎么治呢?”

女子摇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这没什么,我娘说,女人都是这样的,忍一忍便好了。”

凌雪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道:“那,你丈夫呢?你和华山派结了梁子,他不管吗?”

女子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仰头道:“我还未婚配。”

凌雪烟眼珠一转,忽然怒不可遏:“我明白了。你别怕,我最恨始乱终弃的男人。怪不得周怀义那几个混蛋不说你犯了什么错,原来是他们不要脸!你说,到底是哪个混蛋对不起你?哼,华山派还自称仁义君子,如今看来全是一群乌龟王八蛋、没有种的死王八、不要脸的……”

女子忙道:“凌姑娘,你不要这样说华山派。”

凌雪烟怪道:“你这人真怪,在船上就这样。我是替你讲话,你怎么……”

女子咬着下唇,颤声道:“不是别人的错,是,是我的错。”说完,一双红肿的眼睛又要落下泪来。

凌雪烟一见便头大,搓着手道:“那,你还是想嫁?”女子只摇头,不说话。凌雪烟更急,坐在她身边,像搂着姐姐一样搂着她的肩,道:“你别怕,你该知道云峰山庄、知道我爹是什么人罢?你说是谁,我叫我爹给你提亲,保管尉迟昭答应!”

这不是吹牛。

江湖剑术七绝排名第三的云峰山庄,天下第一剑凌鹤扬,从一种剑法参悟出四种剑法,以合云海、云渊、云灵、云霞四剑秉性,是何等才华!最难得的是,凌鹤扬没有门户之见,只要心术端正的人,都可到云峰山庄学剑两年,又是何等胸襟!他从没有收过一个弟子,却有剑奴无数,其中不乏亲军都护府下二十六卫高手,尤其是锦衣卫高手,这又是何等权势地位!何况,云峰山庄有□□御赐免死金牌,还与京师百味斋是姻亲,当今江湖,谁敢不给凌鹤扬面子?

女子似乎看到些希望,擦干眼泪,将事情说了一遍,凌雪烟直听得呆住。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个被华山派苦苦追捕的逆徒,居然是华山掌门的女儿尉迟素璇,而她肚里孩子的父亲,却是新婚在即的陆家庄少庄主陆志杰。

陆家庄是三晋武林世家,也是太原镖局的大东家,与华山派往来密切。陆志杰与尉迟素璇因切磋武艺经常见面,情愫暗生,正想禀明双亲,谁知陆千里为了应对合欢教,已与威雷堡联姻。两人相约私奔,却被陆千里截了回来。尉迟昭无颜,盛怒之下将素璇软禁。若事情到此为止,也便罢了,可惜尉迟素璇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定要将孩子生下来。尉迟昭为华山派清誉,严令打掉。好在尉迟夫人心疼女儿和外孙,偷偷放了她。

尉迟素璇了解父亲,知道他不会饶过自己的孩子,思来想去,唯有去找陆志杰。不管他是不是还在乎自己,至少他会保护自己的骨肉罢?尉迟昭猜到女儿会走这一步,便派六个弟子去追,下死令决不能让她到得威雷堡,坏了华山派颜面。如此仍觉不稳妥,索性以助拳为由,随陆家人一道南来。

咣当一声,鱼圆盆子摔得粉粉碎。凌雪烟直想痛骂几句,却不知如何下口。

怪不得在船上时,周怀义等人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原来是怕这事情说出去丢人!

凌雪烟闷闷坐了一阵,道:“那个陆志杰现在在哪儿?”

尉迟素璇怔道:“你,要干什么?”

“带你去威雷堡找他啊!叫他有点男人样子,娶你,不要那个威雷堡的大小姐。”凌雪烟握紧双拳,“他有手有脚,可以带你私奔一次,为什么不带你私奔第二次,第三次,却跑去跟别人成亲!”

尉迟素璇眼圈一红,喃喃道:“大概,他也是不得已。”又摸了摸肚子,接着道,“若不是为了这孩子,我也早不想活了。既然都是死,干什么要拖累他。我只望他能求陆伯伯和我爹,容下我们的孩子,至于我,我却不想他毁了声誉前途,更不想毁了陆伯伯的联姻大计……”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这痴情女子到了这步田地,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情郎的声誉前途,凌雪烟几乎背过气去。

尉迟素璇害喜,只喝了小半碗稀粥,便沉沉睡去,她实在太累了。剩下一桌子菜就都被凌雪烟气鼓鼓地吃了,好像吃的是那负心人的肉。

头一次吃这么多东西,凌雪烟撑得睡不着,初冬寒意侵蚀,又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在北方长大,只道被子裹得越多越暖,却不知江汉之地,被子裹得越紧,越是湿冷难耐。她裹着被子,对手心嘘气,暗暗盘算道:“我这傻姐姐是不会找那姓陆的拼命的。这也好,我就替她做主,先安顿下她,再去威雷堡见见那个该千杀的陆志杰。若是他还念着尉迟姐姐,我就帮他全家团圆。若是他薄情寡义,索性一剑砍了,哼,反正决不能让这种人得了意!”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凌雪烟正想将被子再紧一紧,就听走廊里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船工地痞东倒西歪的脚步声完全不同。若非凌雪烟是习武之人,根本分不出来人有六个之多。这六个人身手都不错。凌雪烟又听了一阵,赫然发觉还有第七个人。

这人脚步轻缓从容,武功远在六人之上,也远在自己之上。凌雪烟心中一紧,忖道:“华山派竟然找到这里来了。这第七个人,会不会是尉迟昭?”她一面想,一面推醒尉迟素璇。尉迟素璇先吃了一惊,眼中蒙上一层深深恐惧。凌雪烟将她揽在怀里,握紧云霞剑。

那七人住的是隔壁房间,一阵洗漱后,再无声息。凌雪烟对尉迟素璇做了一个走的手势,悄悄推开后窗一线,正待溜走,却见对面屋脊上蓦地寒光一闪。

刀光!

凌雪烟关上后窗,眉毛拧成一股麻绳。

尉迟素璇轻声道:“是冲华山派来的吗?”

凌雪烟眼睛一翻:“姐姐想去示警?隔壁又不一定是华山派的人。就算是,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尉迟素璇迟疑了一下,急道:“那怎么办?”

凌雪烟转了转眼珠,道:“姐姐从前门走,悄悄绕到后面小巷口等我。我去隔壁看看。即使你爹生我的气,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尉迟素璇想到凌雪烟的身份,点点头,拉着她的手道:“你要小心。”说完悄悄走了出去。

凌雪烟在屋里等了片刻,外面埋伏的人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不禁暗道:“华山派的人如此对待素璇姐姐,我干什么要给他们示警?就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好。”她打定主意,拿起剑正待溜走,就听屋顶传来一声瓦片响,紧接着啪地一声,一个黑影自窗外落下,身形不稳,扑通跌在地上,立刻爬起来,纵身掠过墙头。凌雪烟不觉捂住了嘴,心里发凉。

黑衣人在屋顶,屋内的人却能用暗器穿透屋瓦打伤他,这份准头和劲力,只有江湖中绝顶高手才能做到。

那第七个人到底是谁?

尉迟素璇想不到武昌的冬天竟这么冷,竟一直冷到骨头里去。

深夜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她只觉一股股湿冷的寒气毒蛇般钻进衣缝,冻得手脚冰凉,膝盖刺痛,秀丽的脸庞毫无血色,嘴唇也变得青紫。

月已西坠,凌雪烟却仍不见影子。尉迟素璇开始担心:“凌姑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说话又极爽利,怕是会与爹爹吵起来。若是动手……”她几乎忍不住要回去。可是脚步方动,一股锥心之痛涌来。“可是爹爹见了我,我的孩子……”她双手捂住小腹,想到这孩子今后的生活,一时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下。

嗒嗒嗒。

一匹红色骏马从小巷深处缓缓行来。马上之人披着厚厚的黑色皮裘,皮裘在寒月下泛着墨色的水润亮光。

不知为何,尉迟素璇只觉汗毛倒数,傻傻地立在墙根下,看着这一人一马停在面前,仰起头,便与对方目光碰在一处,不禁心中一寒,退了两步。

这人的脸藏在皮裘帽子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眼神锐利如刀,仿佛随意一瞥,便能令人鲜血飞溅。“如此寒夜,姑娘怎么一人站在巷口?”这人的声音年轻,骄傲,残酷,冷漠,又夹杂着一丝笑意,“走吧,我带你找个地方取暖。”

尉迟素璇按了按袖中匕首,道:“我不去。”

这人一笑:“我不是与你商量,你不必答应,也无须拒绝。”

话音未落,这人跃下马来,一指点向尉迟素璇胸口。尉迟素璇拧身一错,砰地一声,指风竟在墙上打出一个浅坑。她心中大惊,想不到这人竟是绝顶高手,当下匕首一摆,猛然刺出。这人身形后退,一缕指风无声无息点在她手臂,顺势夺过匕首,又拿住她的脉门,笑道:“姑娘皮肉嫩滑,若生了冻疮,就不美了。”

尉迟素璇手臂酸麻,又羞又怒,若不是身怀有孕,早一脚踢出,此刻却只能不争气地流泪,颤声道:“你,你想怎样?”

这人抄起她双腿,将她横抱怀中,柔声道:“我不是说过,带你找个地方取暖么。”不等她惊叫,又道,“别喊,被华山派的人看见,可是不妙。”

尉迟素璇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昏了过去。

第48章 卷二快意城 且把愁肠换轻狂

二十四且把愁肠换轻狂

凌雪烟心中忐忑,忽听吱呀一声,隔壁门内鱼贯走出六个白衣剑士,手中拿着一截竹管,向周遭的房间内吹着什么。

青城派?迷香?

凌雪烟见一个白衣剑士已到自己门前,连忙掠回床上,屏住呼吸。等人走后,又悄悄来至窗前,见他们守住院子四角,隔壁一个沉沉的声音道:“杜掌门既然来了,不妨入内一叙。这般藏头露尾,伤了弟子们的交情,岂非不妥。”

啪啪啪,三声击掌。

对面屋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有很多人离去,接着一个紫红色的人影飘落,赫然是崆峒掌门杜暝幽。

咔嗒一声,隔壁屋门大敞,一片昏黄灯光洒入院中。杜暝幽信步走来,边走边道:“汪掌门的出神还虚指愈见精进,我的弟子怕是要养上三月才可复原了。”

凌雪烟心中一凛。

原来方才打伤那崆峒弟子的不是暗器,而是汪深晓的出神还虚指。青城派这门功夫,与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齐名,皆是上乘武学。凌雪烟从来只闻其名,如今见了,一颗心怦怦直跳。

汪深晓道:“杜兄过誉了。区区小技,又怎及得上杜兄的子午易通神功。”

杜暝幽不语,轻拂衣袖,丈许外的屋门缓缓合拢,仿佛有人轻轻推着它一般。

凌雪烟以手掩口,几乎惊叫出来。

若说以掌力驱动事物,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种功夫可以办到,但做到轻缓柔慢,毫无声息,非崆峒派镇山绝学子午易通神功不可。这两位掌门,竟是来比试功夫的么?

杜暝幽望了望屋内陈设,落座道:“汪兄一向是个雅人,如何住到这等鄙陋的地方来?杜某小徒包了武昌最好的晴川客栈,汪兄若不去,可是不给崆峒派面子了。”

汪深晓淡淡道:“杜兄盛情,在下心领了。青城山人一贯粗茶淡饭,陋室而居,比不得贵派弟子,飞黄腾达。”

杜暝幽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你我兄弟说话,何时这般酸腐起来?实不相瞒,杜某此来,”他轻轻咳了一声,“杜某此来,乃是想与汪兄合研美人图的秘密。”

汪深晓哈哈笑道:“杜兄说笑了,如此要紧之物,在下岂会带在身上?”

杜暝幽早知他有此一说,微微笑道:“汪兄难道甘愿永王宝藏一分为五,只拿两成?”

汪深晓目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沉声道:“青城派化外散人,富贵如浮云,不似贵派人丁兴旺,勇武堂迎来送往,所需浩大。杜兄若认为两成宝藏不足用,青城甘愿退出。”

“勇武堂”是永乐朝敕封九大派时,朝廷专设的理事衙门,置京营五军营下,属兵部制。九大派都设有分堂,专事上传下达、国情教化、杂造采买之事。勇武堂分堂管事一职,最初由朝廷指派,后来则是各派弟子充任。堂中所辖之事,也从上下打点,扩大到协理门派事务。九分堂里,人最多、事最忙的,无疑是崆峒分堂。在军中出人头地的崆峒弟子,都会回拜师门,彼此联络,勇武分堂就是协调安排这些事情的最好地方。杜暝幽继任崆峒掌门前,正是崆峒勇武堂分堂管事,不但与兵部官员相熟,与天下军户大族亦往来甚密。他很少在江湖走动,就是因为他根本认为,崆峒派若想发扬光大,成为武林第一,关键不在江湖,而在朝廷。

朝廷可以一句话让九大派成为武林正统,一句话奉武当道教为国教,这便是权力之伟大。对武林盟主来说,权力的支持,要比武功的支持重要得多。

不惟对此,便是对天下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反抗权力的下场,只有死。

不知怎地,杜暝幽忽然想到二十年前那场血战,心中不畅,音调不觉高了些:“汪兄何必绵里藏针!上官燕寒死时,汪兄就在皖境。犬子在芜湖所为,也没能瞒得了汪兄。十年来,汪兄收服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青城势力早已是川中第一。若说汪兄心中没有一局看向川外、看向朝廷的大棋,杜某决不相信。”

汪深晓静静听着,不说一句,因为杜暝幽还未谈到关键。

果然,杜暝幽话锋一转,道:“如今,军中崆峒派已是树大招风。为了崆峒和弟子们的前程,勇武堂每年都在四方打点。这一笔耗费,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但以汪兄的眼界,料可略知一二。青城派若统领川中武林,这种事情早晚绕不过,两成宝藏怕是不够。汪兄若非想到这一点,便不会出现在芜湖,更不会亲至黄鹤楼罢?”

汪深晓神色坦坦,语声淡淡,就像供桌上的三清祖师像,无论叩拜的人如何,我自岿然不动:“杜兄想要如何,不妨直言,在下洗耳恭听。”

杜暝幽心中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微微欠身,压低声音道:“我可助汪兄统领川中武林,将来汪兄要助崆峒弟子杀敌建功。至于那美人图上的宝藏,你我平分。”

汪深晓终于有些动容,却非欣喜,而是疑虑:“杜兄为何要选青城为盟友,而不是华山和点苍?”

杜暝幽道:“第一,你我是同一类人。第二,川人勇武,在军界地位甚高,何况还有唐家堡这个天下第一的兵器锻造场。第三,华山自诩清高,不入军政两界,只追着宁海王府,赌得不留后路,太过危险。第四,点苍弟子多在水师效力,而今上对南洋航务兴趣缺缺,恐怕这次三宝太监回来,便要禁了此项,这是京师勇武堂传出的消息。这回答汪兄满意否?”

汪深晓点头:“欲求明晰,目光深远,消息灵通,杜兄不愧勇武堂出身。”

这句话也不知是恭维,还是讽刺。杜暝幽皮笑肉不笑,却听汪深晓厉喝道:“什么人?”

杜暝幽吓了一跳,凌雪烟更吓了一跳,手一抖,剑鞘碰在墙上,发出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