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昭登时进退两难。

当地一声,普祥真人将半截真武剑抛在地上,好像抛掉一块废铁,叹了口气,对冷无言道:“你这个朋友确实不错,我已用十成内力,却仍是困不住他。”

众人心中一震。任逍遥居然能逼普祥真人使出十成内力?他这样的年纪怎会有这般修为?

冷无言有些不自然:“前辈的剑……”

普祥真人笑了笑,没说话。

松竹抢着道:“冷公子放心吧,这把剑不是真武剑。若是,怎么会断!”

松石也道:“真武剑一直供奉在太和殿祖师爷金像前,百多年了都没人敢动。太师父只是铸了把相似的剑而已。”

松竹笑着道:“只不过,这把假剑在太师父手中拿着,也跟真的一样了。以太师父的修为,用什么剑都是一样,呃,不对,用不用剑都是一样。哎哟!”

普祥真人吹了吹手指:“小牛鼻子不学好,净学人溜须拍马。”

虽是嗔怪,神情却有几分得意。松竹见了,只是揉着脑袋傻笑。众人明白过来,普祥真人的十成内力,多是在保那柄剑不被多情刃削断。

冷无言拱手道:“晚辈替任兄多谢真人。”

普祥真人嘿嘿一笑:“谢什么?”

冷无言正色道:“真人肯帮任兄摆脱血影刀法的戾气,自然当谢。”

普祥真人眼皮一跳:“你看得出?”

冷无言道:“晚辈与任兄交手数次,深知血影刀法以戾气养刀。刀法愈精,戾气愈重,若用刀之人驾驭不了这股戾气,又或心术不正,定力不深,不能化解,便会被戾气反噬,或杀人,或杀己,总之非见血不可。前辈以啸声激发任兄的戾气,再以真武荡魔剑阵将戾气化去,想来任兄的刀法境界定是更上层楼。”

普祥真人目中露出赞赏之意:“你果然是我最器重的后辈。只不过,”他目中忽然显出惋惜之色,“只差一点点。”

冷无言一怔,急道:“难道说,任兄此刻……”

普祥真人沉声道:“戾气最重,杀气最浓。血影刀法成佛成魔,就看他心性如何了。”

冷无言这才明白任逍遥为何逃了。

他戾气发作,若留在此地,难免大开杀戒。想到他直到此刻仍心存善念,冷无言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没有交错朋友;忧的是任逍遥性格本就冲动,半年来又染了不少血腥,也不知他的刀法经此一锻,成佛还是成魔。“晚辈仍有一事不明。前辈未曾与任独交过手,何以知道血影刀法练成后,需化解戾气?”

普祥真人沉默良久,才道:“我没见过任独,不等于没见过血影刀法。”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沧桑,无奈,惆怅。松竹、松石一愣,似是从未见过太师父这般模样。

“我见过血影刀法。”普祥真人喟然道,“在我最心爱弟子的尸身上,诶,剑飞,剑飞。”

二十年前,九大派领导江湖正道四百余人进攻快意城,只有四十一个人活着回来。武当派去了七人,两生五死。死得最惨的一个,乃是武功最高、被普祥真人寄予厚望的大弟子吕剑飞。

据说,群雄杀入快意城后,无人敢撼任独刀锋,只有吕剑飞死战不退,身上留下七十七道刀痕,血尽而亡。勇武堂将最大的褒奖给了武当派,普祥真人却坚辞不受,江湖传为美谈。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见了吕剑飞的尸身,曾经整整六天六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武当弟子在太和殿外跪了六天六夜,就等他一声令下,追击任独,为大师兄报仇雪恨。然而普祥真人最后只说了一句:

“不必找任独报仇了,让他自生自灭罢。”

当时没有人能理解这句话,此刻众人才明白,普祥真人已从吕剑飞的尸身上悟到血影刀法戾气反噬之理。任独杀吕剑飞出了七十七刀,定已被戾气所伤。至于伤到什么程度,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尉迟昭忍不住道:“合欢教为黑道之首,又与前辈有杀徒之恨,前辈为何助任逍遥练刀?”

普祥真人淡淡道:“万事有黑就有白,有恶才有善。我看了几十年的太极图,如果连阴阳平衡都不懂,真是白活了。如果真有一天没了黑道,白道也就不存在了。”他看了冷无言一眼,又道,“任逍遥本性不坏,早点脱了戾气,加上你这朋友,说不定能有所作为。老一辈那些私怨,我看,不必再提了。”

沈西庭、陆千里听了,齐声道:“前辈胸襟,实令我等钦佩。”

冷无言听得心下一怔,见普祥真人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即话锋一转,笑道:“前辈大概也不介意,让任兄再多一个朋友罢?”

这个朋友,自然是姜小白。

任逍遥打马狂奔,沉雷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辨方向,四蹄如飞,一径向山中猛冲。北风凛冽,雪花如刀,不知跑了多远,任逍遥猛一勒缰,从马鞍滚落,仰面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气,全身一阵阵抽搐。只觉一股凌厉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身体就要爆裂,恨不得在胸口剖一个洞出来。

马蹄声近,掣电追来。凌雪烟一跃而下,抓着他的肩膀道:“喂!喂!你怎么了?受伤了吗?”目光过处,却尖叫一声,跌在雪里。

任逍遥双眼布满血丝,乍一看竟是血红的,仿佛野兽一般。他怔怔看了凌雪烟几眼,喉咙里响了一声,猛地翻身跃起,丢开多情刃,将她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头强吻,一手大力撕扯她的衣服。

不是往日那种点到为止的坏,而是□□裸的想要发泄。

凌雪烟连声惊叫,双脚猛踢猛踹,只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快陷进雪中。她无法挣脱,只能拼命扭头躲闪任逍遥的亲吻,身子几乎拧成麻花,哭道:“你发什么神经!快住手!”

任逍遥怎么可能住手。

两人厮缠许久,凌雪烟的外衣已被撕成碎布。英少容远远见了,扬手道:“停。”血影卫立刻止步。他转过身看着宁不弃,笑道,“看来岳之风多虑了。教主是想玩玩那小丫头。”

宁不弃并不认同:“教主从不勉强女人,定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你要这个时候过去?”英少容笑容中有几分促狭,“扫他的兴,还是想看那小美人的……”

宁不弃怒意突起:“你嘴里最好放干净些。”

英少容仍不放弃:“怎么,你那么干净,不用女人……”话未说完,就听嗤啦一声,伴着凌雪烟一声长长的尖叫,之后便没了动静。英少容头也不回:“你听,小美人听话了。女人就算再怎么刚强清高,脱光衣服之后都会乖乖认命。只要认命,那就不叫勉强。照我说,早该如此,教主守着为死人立的誓,跟凌家两个丫头玩手段,实在是浪费时间。”

宁不弃不理他,凝神听了听那边的动静,忽然道:“不对!”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凌雪烟坐在雪地上发抖,任逍遥却拿着多情刃在一侧乱劈乱砍,好像发疯一般。

“邪门了!”英少容身子一动,就要上前。

“别去。”宁不弃沉声道,“教主在练刀,你不要命了?”

英少容果然不敢去。

血影卫曾亲眼目睹任逍遥用那十五家旧部的人命练刀,谁都不敢在他练刀的时候靠近半步。

只是今日,任逍遥施展的招式有些奇怪,竟是两人从未见过的。

血影卫练的就是血影刀法,尤其是岳之风、英少容和宁不弃三人,对这刀法的一招一式可谓了如指掌,又时刻跟在任逍遥身边,驳鱼刀、飞霜剑甚至峨眉派的功夫,也都了解一二。但是眼下这些招式,却与他们所知的任何一种都不同,甚至不像是一种武功。他们几乎有些怀疑任逍遥到底是不是在练刀了。

任逍遥的确在练刀。

他撕开凌雪烟最后一件衣服,凌雪烟便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剧痛令他猛地清醒了一瞬,说了句“走远点”,便抄起多情刃,在雪中狂舞起来。凌雪烟擦着眼泪,把任逍遥遗落的皮裘裹在身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刀锋搅起冲天雪浪,嘴唇渐渐冻得发青。

雪浪足有丈许高,山间白茫茫一片,连任逍遥的影子都看不见。刀声一声紧似一声,直至连成一片,仿佛狼嗥,只令人觉得被成千上万头饿狼围了起来。雪浪喷溅在凌雪烟头上、身上,渗着噬骨寒意。她觉得自己就快冻僵了,手心却满是冷汗。对任逍遥的担忧完全压倒羞怯,可他的样子太过恐怖,她不敢走近,只呆呆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刀声戛然而歇,又过了一阵,雪浪渐渐散去,显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

任逍遥披散着头发,撑着多情刃跪在雪中,一动不动,仿佛冰封一般。

凌雪烟鼻子忽然一酸,眼前模糊,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喊道:“喂,你……”

回应她的是刀光一闪。

雪地上忽然落了一串梅花花瓣,鲜红刺目。

任逍遥看着她双目含泪,嘴唇翕张,无声无息地倒在自己脚下,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攥起一捧雪,将刀身擦拭干净。

远处的英少容和宁不弃见了,骇得悄悄伏下身来,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任逍遥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任逍遥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不管他看到谁都是一刀,若想活命,离他越远越好。

任逍遥突然狂笑,树枝上的积雪被笑声震得簌簌而落,山谷里到处都是诡异的回声,听得人头皮都要炸了。笑够了,突又沉默,风中传来他的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英少容狠狠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怎,怎么办?”

宁不弃不知道。

血影卫既不能帮他摆脱魔障,也不能弃主而去,更不能跑去送死。能做的只有一样:等。

任逍遥闭着眼睛,心绪慢慢平静,开始回忆那些古拙简单的招式。过了一阵,猛然发笑。

他赢了。

戾气脱去,刀法将更上层楼,何况又得了这许多新鲜招式,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可惜他不知道,多情刃已染过血了。

凌雪烟的血!

她裹着黑得发亮的皮裘,静静躺在雪地里,一串蜿蜒的血花,自脖颈间流出,已凝成了冰。

谁伤了她?

我?

任逍遥身子一震,刀自手中滑脱,深深插入雪地。他将凌雪烟抱起,只觉触手冰凉,心中一沉,急道:“雪烟,雪烟!”

凌雪烟靠在他胸口,恍恍惚惚地道:“冷……冷。”

任逍遥将脸贴着她冰凉的鼻子,轻轻道:“别怕,别怕,有我在,不会冷的。”

威雷堡平静而又不平静。

吃喝真人拼尽全部内力,从鬼门关抢回姜小白一命,众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他却不肯留下,甩手走了。蜜珀嘴巴硬得很,又时时刻刻想要自尽,沈西庭只得加派人手,没日没夜、眼珠不错地盯着他。

冷无言察觉沐天峰、俞傲、岳之风等人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便要他们先行离开,徐盈盈和岑依依留下,三日后,他会亲自送两女去隆中。沐天峰三人深知他与任逍遥的交情,应得爽快,走得干脆,别人亦未反对。

可以说,自从普祥真人说出旧怨不必再提的话,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冷无言虽感到有些讶异,但见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身为晚辈也不好多问,只提议三家联手,救回沈珞晴,剿灭九菊一刀流的荆州窝点。

这件事陆千里答允得最快。除了因为尉迟昭默许女儿与陆志杰的婚事,沈西庭也同意退婚之外,亦是为了千年雪蚕丝。

当初沈夫人担心女儿过门后受委屈,并没把宝物交还陆家,而是偷偷缝在沈珞晴贴身小衣中,所以婚礼上那宝盒才会是空的。

尉迟昭考虑到无论怎么说,尉迟素璇和陆志杰都有些对不起沈珞晴,也不反对。当下冷无言安排众人封锁消息,对外说普祥真人击退了合欢教,婚礼延后一日,大宴宾客七天。至于新婚之人,当然变成了陆志杰和尉迟素璇。

而宴客七天,是为了不使荆州倭寇起疑,不令丐帮难堪。

没有人知道荆州分舵是何状况,冒冒失失闯进去殊为不智,不知道,还会以为华山派与丐帮有什么过节。倒不如先去武昌分舵落脚,暗中邀约丐帮各分舵舵主,将蜜珀之事讲明,由丐帮出面,清理门户,才是上策。

众人都看得出,冷无言将这件江湖纷争变为丐帮内务,为的是要将行事关键,着落在姜小白身上。这是替宁海王府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扶持姜小白做丐帮帮主。于是众人便都心照不宣,盼姜小白早日康复。沈西庭更是大方地将最后一支雪参相赠,说是晴儿若在,也会如此。

姜小白明白沈西庭的用意,但并未推辞,因为他也希望自己快些好起来。

他不想让冷无言或任逍遥小看自己,他也太想救师父、救三位师兄师弟。既然时势要把他打造成英雄,又有什么好谦虚的!何况,姜小白本来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丐帮帮主亲传十二弟子之一嘛。

“诶,要是翠翠知道了……不,还是先教沈小姐知道罢。”

他忍不住开始白日做梦起来。

从前,他害怕接受沈珞晴,因为他生死未卜,更因为他连翠翠都照顾不好,又怎么配得上富甲一方的沈家大小姐呢?他若跟沈珞晴在一起,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笑他是吃软饭的。

他满以为,只要沈珞晴出嫁,自己也就没有念想了。如今看来,似乎……他简直恨不得这一刻学了六式洗髓金经,下一刻便杀去荆州。

“我武当功法,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短胜长,以慢击快、以意运气,以气运身,偏于阴柔,主呼吸,用短手,不主进攻,然亦不可轻犯,犯则立仆。”

姜小白眨眨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懂了。我也不是学来打架的,前辈你讲那个什么经罢。”

普祥真人怒道:“无量你个天尊的,你懂个屁!这点东西还没参透,又怎么学得会六式洗髓金经!”

姜小白一叠声道:“是是是,我懂的都是屁。可是那个什么经,我总要先听听……”

“既如此,我就讲一遍给你,看你悟得多少。”普祥真人哼了一声,也不去计较他话中讥讽,语速骤然加快,道,“武当六式洗髓金经,为金狮夺毛、凤点头、风摆荷叶、左缠金丝、右缠金丝、刀劈华山六式,每式皆有六修持。金狮夺毛式,谱曰,合扣丹庭,顺天呈象,怀抱乾坤,平运双环,天人合一,倒错阴阳。”

姜小白眨眨眼睛,起身下地,左手在里,右手在外,将劳宫穴与丹田扣在一处,道:“这样?”

普祥真人一怔,想不到他竟真的做对了,却又不想丢了面子,板起脸道:“眼为神光所聚,心窍之苗,行功时不准闭眼!”说完,又抄起掸子敲了敲他的膝盖,“不要弯腿,这不是太极拳,给道爷站直了!”

姜小白唔了一声,将身子挺得笔直。

普祥真人又踢踢他的脚尖,道:“脚放平,少给道爷摆四方步!”

姜小白笑嘻嘻地道:“这有什么打紧的……哎哟!”

普祥真人收回指头,慢悠悠地道:“双脚不平,体内气机便也不平。你这外八字脚,双腿三阴经会先行交注。”

姜小白平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练起功来却不敢马虎,当下放平双脚,又忍不住多了句嘴:“那要是内八字脚呢?”

普祥真人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师兄说你聪明,我怎地看不出?”

姜小白撇嘴道:“嗳,小爷就是随口一问,便是不练武也想得出,内外相对,阴阳也相对,若是内八字脚,自然是足三阳经先交注了。”

普祥真人的胡子几乎飘起来!

短短两日,他已彻底领教,以姜小白的头脑,若是发起狠来,不是武功学得快不快的问题,而是武功够不够学的问题。

第55章 卷三江湖白 五十八年江湖怨

三十一五十八年江湖怨

到了第三天上,六式洗髓金经已全部教完。冷无言见普祥真人有暇,便备了茶水,请他指点棋艺。几局走完,冷无言投子道:“前辈棋力高深,晚辈认输了。”

“是么?”普祥真人微微笑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做得好,就是说谎做不来。”

冷无言赧然一笑:“前辈目光如炬。晚辈的确另有他求。”

普祥真人抿了抿茶:“求武当派援助抗倭义军?”

“是。”

冷无言神色肃穆,正要继续说下去,普祥真人却打断道:“道理我自省得。只不过,”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武当弟子已不习武,除几个亲传弟子和松竹松石外,余人所学,不过文太极、混元炼气、太乙五行拳和寻常套路,强身健体,不做它途。至于武太极、太乙神剑掌、二十四字拳和什么六式洗髓金经,我想,便自我而绝罢。”

当地一声,棋子落在地上。

普祥真人看着冷无言,道:“我活了六十几岁,平生只有两件心愿,一是保得武当道万世传承,二是求得武学真谛。只是生不逢时。帝王要的是盛世伟业。百姓要的是清平安康。□□立下军户制,就是为了这清平安康。”

军户出身之人,虽可习武持兵,按月领俸,不纳税赋,继任先人军职,但身家亲族都要造册登记,无论想做什么,都已有了顾虑。

“靖难后,朱棣为得到传国玉玺,逼死太子、皇后,灭方孝孺十族,重用锦衣卫,以严刑酷法逼迫忠良之士屈服,惨死狱中的江南官员不计其数,天下王族也不诚心服膺,是以永乐朝根基不稳。若你是朱棣,该当如何?”

冷无言一怔,心下有些发虚:“帝王心思,晚辈如何猜得透。”

普祥真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自道:“说来这法子也老套,不过是奉武当道为国教,册封九大派为武林正统,借此安抚江湖中人罢了。但朱棣比前人高明之处,便敕命兵部组建勇武堂,举荐九派出身的军户弟子。个中用意,你可懂么?”不等回答,又叹道,“九派联手统御江湖,江湖各派依附九派名下,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荣宠!但各派苦楚,又有谁知!”

冷无言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不自觉地问:“什么苦楚?”

普祥真人目视天际,缓缓道:“既是武林门派,挑选弟子便该看武德、根骨和悟性。可勇武堂举荐为官时,却不看这些……仕途中的事,你该比我更清楚。”他深吸一口气,接下去道,“如今九派中的世家弟子越来越多,呵呵,这掌门做得也便没什么意思,我们这群老骨头也乏了,只是舍不得放下那点祖宗的东西,便暗自约定,无论如何,掌门之位,决不传朝廷之人,只是……”他突然闭口不言,神色悲戚,“不知怎么,这个密约,竟被勇武堂得知。”

冷无言“啊”了一声,急道:“后来如何?”

普祥真人不急回答,却话锋一转:“你可知合欢教重出江湖以来,九大派为何不见动作?”

冷无言茫然摇了摇头。

普祥真人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任逍遥做得对,我们无颜阻止。”

冷无言只觉一脚踩空,颓然坐在椅子上:“这、是怎么回事?”

“朱棣登基之初,江湖中出了一群年轻人,不服管束,不入军户,惩治锦衣卫,作弄九大派,羞辱依附九派生存的武林人。说他们快意恩仇也好,亦正亦邪也好,总之他们惹得武林人人艳羡,个个佩服,都说只要能与他们喝上一顿酒,便不枉此生。”

冷无言心头电光石火一闪,脱口道:“是合欢教?”

普祥真人点点头,神情激动,却叹息着摇了摇头:“不错,就是任独这王八蛋。”沉默良久,才接着道,“任独在南京府咫尺之遥建起快意城,朱棣几次三番派兵去缴,奈何军中佩服血影残魔之人太多,每次都是虚张声势。朱棣左思右想,便想到了勇武堂。”

冷无言全身一震:“九大派率江湖正道剿灭快意城,是奉了朝廷密令?”

普祥真人点头:“朱棣亲笔密旨,连哪些人要出战,都吩咐得清清楚楚。”

出战的人,自然是佩服合欢教、佩服任独的人。

“为了让九大派师出有名,锦衣卫在朱棣授意下,足足做了一年谋划,挑唆黑道中人,以任独之名,做一些不法之事。而以任独的脾气,根本不屑辩解。”

冷无言只觉如鲠在喉:“如此说来,任独并非邪魔……”

普祥真人冷笑一声:“邪魔?邪魔会有四百多誓死追随的手下?会有江湖七位美人倾心?会有云水散人罗宗玄为他建造快意城机关?会有雪山剑侠殷断天、相思剑南宫世家那样的朋友?天下第一神驭手会甘心为他驾车牵马?别说任独,便是合欢教七位关主,哪个不是响当当的男儿汉!”

冷无言握紧双拳,沉声道:“可你们明知这一切,还是杀了他们。”

他已不称“前辈”,而是你们。

普祥真人泫然一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你要知道,任独和他的朋友虽是好汉,合欢教却良莠不齐,甚至可以说,黑道中人占了大多数,哪个手上没有血腥?没有命案?任独也确实杀了太多人,即使他杀的都是恶人,可按律,他死一千次也不足惜。这或许是支撑当年那四十四人活到今天的最大理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无论怎么选,对九派来说都是极难的抉择,可若一直拖下去,一来未必救得了合欢教,二来,恐怕九派那点血脉,甚至整个江湖,也难保全。殷断天为大义,自告奋勇,闯入快意城,与任独结交,偷出快意城机关图,条件是要我们在城破之后,尽量放过合欢教弟子。”

这一次,他停得更久。“谁知,这点秘密仍没保住,我们也万万没有想到,城破后,锦衣卫便封死所有出路,大开杀戒。剑飞,我的徒儿,不是死于任独之手,倒是死于锦衣卫之手。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敢说出真相,殷断天无颜再用雪山剑侠的名号,便化名申正义,后半辈子,都只能活在□□里。”

冷无言喃喃道:“申正义,伸正义……”

他心头的震惊,绝不是世上任何字句可以形容的。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固执地认定,任逍遥绝非恶人。也终于明白,为何殷断天死时竟会微笑。还有很多,很多一直以来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普祥真人最器重的弟子吕剑飞死于任独刀下,武当派却没有追杀任独,便是整个武林,也没有一家为本门死难弟子讨要公道,竟是因为这本就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长江水帮的钟老帮主和任独一样是豪迈直爽之人,当年长江水帮必然顶了巨大的压力,才没有出战。是以如今它们声势再大,也被视作水匪,处处受到压制。

云峰山庄先人助□□征战天下,凌鹤扬有免死金牌保命,没有参与此事。但凌夫人暴毙,他又娶了百味斋的二小姐,教授锦衣卫武功,再不行走江湖。这里面一定也发生了什么事。凌家姐妹接连被任逍遥挟持,凌鹤扬也未出庄一步,许是因为当年立誓,永不踏入江湖,抑或是因为他心中清楚,任独和他的后人并非恶人?

二十年后,追魂金剑杨休接到夺魂令后,竟然只叫独子杨一元逃命,不向任何人求救,甚至消息都未曾走漏。初出江湖的任逍遥那么轻易便杀了他,并非杨休接不了血影刀法一招半式,而是他根本不想活了。不光是他,便是碣鱼岛、五灵山庄、飞环门、神算帮、陆家庄、威雷堡,也都没有向当年之外的人求助。

天厨老祖必然知道这桩冤案始末,才指点任逍遥武功。

任逍遥一出现,便有无数黑道人物前来效命,个中原委,不言自明。

江湖中发生如此血案,崛起如此庞大的势力,武林城却毫不关心,因为各派掌门心中清楚,这是报应。

曾万楚自尽坠城,不仅是为保住众弟子之命,也是为了赎罪。

陆千里和沈西庭那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在普祥真人随便一句话后就不再过问合欢教的态度,也都有了解释。

……

普祥真人自语道:“那一战后,我与少林一悟大师都是心灰意冷,深谈之下,便联名上书朝廷,乞请自断武学。少林的说辞是保留武僧,由他们传授俗家弟子武艺,其余各院,不再习武,如此既不扰佛门清净,也不必让军户弟子行剃度大礼。至于我,我便说武当道既为国教,便应以精研道典、为苍生百姓祈福为本,修真达道须神元一注,无心习武,如今太平盛世,也无须再习武防身。我武当派愿传授天下人太极拳法,以养身固元。这两样,永乐十二年已准了。”

冷无言大惊道:“难道,难道武当派要向天下人公开太极拳密要?”

普祥真人微微一笑:“起初,山上的大小牛鼻子自然舍不得,只是这些年看过来,他们渐渐也想开了,许多武当弟子已不习武了。”一顿,目中忽然神采一现,“读书人写了文章,希望流芳千古,凭什么咱们习武之人,就要遮遮掩掩自家宝贝?若太极拳法能流芳百世,泽被苍生,难道不比武当派出十几个绝世高手强?”

冷无言心中顿时不知是苦是甜,片刻才道:“九大派的叛徒究竟是谁?为何勇武堂能一再得知前辈们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