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纵身跃下。树下百余饿豺嘶吼着扑上来,林枫扬眉出剑,两道血污泼向雪地,身子一摆掠起,群豺怒嗥,紧追不舍,在寂静的雪地里拉出一条令人胆寒的队伍。林枫暗想:“这群畜牲出没山林,定害了不少人命,今日碰上,决不让它们再作恶。”他留心打量地势,走出二十余里,终于寻到一处窄窄的山谷,心头大喜,一头扎了进去。群豺追到这里,只能两三只鱼贯而入。林枫守在出口,手起剑落,将它们尽皆斩杀。也不知过了多久,群豺无一活口。林枫松了口气,一抬头,天已蒙蒙发亮,突然一阵晕眩,倒退三步,跌坐在雪地上。

看着满地豺尸和污血,他不禁自嘲道:“林枫呀林枫,你一向自认宽厚仁慈,想不到一出手便结果了百十生灵。幸而这场面无人得见,便是她也不知。”

只是,她想说的是什么?要自己保守秘密,不要痴心妄想吗?

林枫苦笑了一下,捧起雪将手上、脸上的血迹抹去,又将云灵剑搽拭干净,起身寻路回去。

不管她要说什么,自觉总不能躲她一辈子。

树林里添了新血,林枫的心凉了半截。

闻人龙一条腿已被砍得露出白骨,身侧是那奄奄一息的点易派人,葛新、冯子福和凌雨然竟然都不见了。闻人龙见了他,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嘶声大喊:“林少侠,林少侠快去救凌姑娘,快!”

林枫猛然心头一紧。

雨然,雨然,雨然!

他握紧云灵剑,手背上青筋扭动,仿佛一条条粗大的蚯蚓在痛苦地蠕动:“出了什么事?”

闻人龙惨然一笑:“汪深晓这老王八蛋,居然还派了青牛派的人来,他们见了那群豺不敢上前,等少侠把它们引走了,就冲过来抢人。他们,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是对手。大师兄说,林少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就,就绝不能叫你的女人出事。他和冯子福悄悄跟过去了,叫我,叫我在此等着少侠,你快去,去找他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全身颤抖不止,想是流血太多,天寒地冻,已受不住了。林枫纵然忧心如焚,见了他这副样子,又怎能放心离去!当下扯了一衽衣角,将他腿上伤口仔细包扎起来。闻人龙恍惚中挣扎道:“不不不,林少侠,别耽误工夫,我死不了,我,我……”他已说不下去,眼里噙满泪花。

林枫也不言语,俯身看了看点易派那人,发现他是被豺咬得昏死过去,又被冻僵,只剩心口一丝热气,眉头紧锁,道:“闻人兄弟,你还能不能走?”

闻人龙点头,咬牙扶着树干站起来,大声道:“能!”

林枫将云灵剑递给他支撑身体,背起点易派那人,向山下行去。一路上得知这人是冯子福的二弟冯子禄。此次狙杀,点易派精英尽出,仅留三弟冯子寿镇守山门。林枫心中汗颜不已:“亏得我没有撇下他们。冯大哥为了救凌姑娘连至亲兄弟也抛下了,我若不管冯子禄和闻人兄弟死活,真的追了上去,岂非成了不仁不义之辈!”

接着想到凌雨然,心中又痛又愧:“你一定有了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没有怨言,我再不能对不起你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他毁了凌雨然的清白,即使凌雨然要他去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

三人趁着晨光熹微进了襄阳城,找了客栈投宿。林枫请来大夫,上药包扎,忙完已是入暮时分。他本想让二人留下养伤,自己一人去追,闻人龙却执意跟去,只因黄陵派的标记是往北去的。

襄阳以北,汉江两岸,正是黄陵派地盘,他已憋足了气要找青牛派的晦气。

冯子禄也劝道:“林少侠带上闻人兄弟吧,我不用照顾。”

闻人龙“嘿”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跟点易派的人打上一架,此刻却替冯子禄掖了掖被角。

冯子禄也是略显尴尬,讪讪道:“闻人兄弟见了青牛派的人,替我砍这群龟孙儿一刀。”

“两刀,三刀!”闻人龙眉头一舒,憨憨地笑了笑。

林枫与闻人龙收拾停当,随便吃了东西上路。襄阳城热闹非凡,茶棚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闲聊。

“嘿,你们不知道,隆中那百十头豺全都被一位大侠砍了,我听早上进山砍柴的人说,那血啊,流了十几里呢。”

“你怎个知道?莫非你亲眼看到?”

“我看到,我看到还能在这儿闲嗑牙?我早就他妈拜师学艺去了。”说话这人得意地转了转眼珠,清清喉咙大声道,“是个守林子的老人家看见的。他说呀,晚上听见嗷嗷的叫声,起来一看,你猜怎么着,一位大侠守在山谷口,在杀谷里的豺,直杀到天蒙蒙亮,血把山谷都染红了。”

“啧啧,我看你小子是说书吹牛皮的吧,说得跟真的似的。”

“去去去,不信咱们去山谷里看看,你就知道我说的真不真!”

闻人龙嘿嘿笑着,冲林枫一挑拇指。林枫脸上有些发热,加快脚步穿过人群。两人沿汉水西溯,经白河、旬阳、汉阴、石泉,便至陕西汉中府境。

汉中北倚秦岭,南屏巴山,汉水东西横贯,嘉陵江南北纵穿,是个天然河谷,寒气难侵,四季和暖。湖广虽已大雪封山,这里仍可见翠色蒙缀。

华灯初上,行人小贩撒满大街小巷。浪荡子哼着流里流气的《姐儿歌》,吆五喝六,呼朋引伴。这歌谣虽粗俗,曲调却委婉舒展,高平分明,大有川楚之风。一路走来,山坳、河沿、平坝上错落的民居,也是石头房、竹木房、吊脚楼、三合院、四合院一应俱全,俱是川中式样。林枫不觉叹息道:“征战杀伐虽可过去,故土却再难回了。”

自秦代始,汉中便属西南诸省。然而蒙元军队占了此处,却硬将汉中并入陕西辖下,本朝亦未更改。是以汉中府虽属北省,民风物事却是蜀地风貌。

闻人龙嘿嘿笑道:“至少我们黄陵派在此一日,便认峨眉是祖庭一日,管它当官的跪哪处上司!”正说着,迎面走来几个混混模样的人。闻人龙与他们闪到街边,交头接耳,林枫猜着是黄陵派弟子,也不询问。几次三番后,闻人龙笑道:“好了好了。”他将下巴高高昂起,腰杆挺得笔直,不由分说拉起林枫,一瘸一拐地走进一座极尽豪奢的酒楼。

朝天阁。

楼内挂着无数红灯笼,大厅里坐满了人。闻人龙一进门,立刻有三五个小伙计冲过来领路。最终一个跑得快的抢了头彩,点头哈腰地道:“龙少爷要点啥,还是老样子?”闻人龙点点头,神情大是倨傲。伙计却像吃了蜜似的赔笑,提高嗓门叫道:“龙少爷老规矩,略阳罐罐茶一壶,上元观红豆腐,西乡牛肉干、松花变蛋,腊汁肉,石门麻辣豆瓣鱼,宁强麻辣鸡,香油散子一份,老黄酒一坛!”

闻人龙甚是满意,甩出一块碎银。小伙计乐呵呵地接了,又冲林枫笑道:“这位少爷眼生得很,是头次来咱朝天阁罢?尝尝咱们的米糕馍、核桃饼、板鸭如何?”

林枫还未答话,闻人龙便叱道:“呸!你奶奶的,打量少爷是饿死鬼投胎么!”说罢扯着林枫,昂首阔步拣了一张空桌坐下。小伙计也不恼,一溜儿烟地跑了。闻人龙双眼在四下来回扫视,忽然伸手一指,低声道:“林大哥,那边几个就是青牛派的。”几日相处,他已与林枫熟络,不再称呼林少侠。林枫一望,见大厅东侧接起七八张桌子上,围坐着三四十个黑衣汉子。正座有两人,左边一个黄脸短须,右边一个青皮大眼,左耳上还穿着一只大大的银环。各自搂着一个满头珠翠的粉头,旁若无人地吵吵嚷嚷。

闻人龙又道:“那个黄脸的叫韦尊,另一个叫杜武,是青牛派四大高手之二。”一顿,又自得道,“汉中是咱们黄陵派地盘,兄弟们已盯了他们两天,凌姑娘就在酒楼客房里。大师兄一会儿就到。咱们先吃,吃饱了好有力气打架。”见酒菜端上来,立刻撕了一个鸡腿放进嘴里。

林枫见韦杜二人虽甚粗鄙,身手却似不俗,便问:“葛大哥打算如何动手?”

闻人龙灌了口酒,咽下满嘴鸡肉,再用袖子一抹嘴角,道:“咳,林大哥是九大派的人,怎么知道帮会里的规矩,一会儿你就看好戏罢。”顿了顿,又讪讪笑道,“咱们粗人做事,林大哥兴许看不惯,只是一行有一行的法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至于哪种事该用哪种法子,说哪种话,那是舵把子想得,我从不想这些。”

林枫听得半懂不懂,又不便过问别派内事,只好不语。忽然门口一阵喧哗,迎门小伙计扯着嗓子大喊“龙头大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凤尾老幺到”。随着这一句,整栋酒楼的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抻着脖子往门口看。林枫心知是黄陵派的首要人物到了,只是不知道这大爷、三爷、五爷、老幺是怎么回事。

门口噼噼啪啪涌进一群汉子,年纪都是二三十,穿着一模一样的黄麻布短衫,巴掌宽黑布煞腰,手里提着□□棍棒,一身一脸杀气腾腾。领头三人穿着黄色轻绸长袍,其中一人正是葛新。另两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一个是鹰眼蒜头鼻的中年人。人群后,还站着一个绛红服饰的人,却是冯子福。

青牛派众人齐刷刷从靴筒中摸出短刀。韦杜二人左右瞥了瞥,冷笑一声,并不起身。那两个粉头却脸色煞白地躲到了柜台里,喧哗的酒楼变得坟墓一样。杜武扶着耳畔银环,不咸不淡地道:“仙人板板,兄弟们耗了两天一夜,总算把汉中的头面人物等到起。”眼光瞟到冯子福,又故作惊讶地道,“冯掌门倒把老子搞附了,你在抓子?莫不是已入黄陵派老?”

冯子福一笑:“别个事我懂不起,我看稀奇。”

韦尊冲那老者一抱拳:“龙头大爷嫩个称呼?”他向两边一望,“这个阵脚扎起,啷个意思?”

这也是林枫想问的。

闻人龙嘻嘻一笑,低声道:“我们这样的门派,见了江湖中人按江湖规矩办事,见了帮会中人按帮会规矩办事。汪深晓派了黄陵、点易、青牛三家抓凌小姐,我们救人,会开罪汪深晓。但是按帮会规矩,青牛派路过我们的地界,竟然他妈的不给龙头大爷投帖子拜码头,这是找死!”说到“死”字,突然目露凶光,“用帮会规矩办他,汪深晓也没得说,他青城派也要吃要喝不是!”又狡猾地笑了笑,“然后我们就说场面蛮施乱叉叉的,林大哥救走了凌姑娘。嘿嘿,这法子如何?嘿嘿,好一出英雄救美,凌姑娘一定会,嗯哈,以身相……”

林枫一窘,赶快岔开话题:“方才我听伙计喊了龙头大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凤尾老幺,怎么只来了三位?葛大哥是当家三爷,还是管事五爷?”

闻人龙又是嘿嘿嘿一阵笑,一拍胸脯道:“我就是凤尾老幺嗦!”一顿,又道,“龙头大爷就是我爹闻人昆山,大师兄就是当家三爷咯,管事五爷很多,来的这个蒜头鼻子是红旗管事查老三。青牛派不投帖不拜码头,是外事,就该他来。至于冯子福,八成是来看笑话的。”

果然一阵大笑响了起来。

葛新、查老三、韦尊、杜武讲话很快,又夹杂许多帮会切口,林枫只听出黄陵派要韦杜二人留下四个一,不知什么意思。闻人龙解释道:“四个一嘛,一只眼,眼观六路教你识人;一只耳,耳听八方教你知趣;一条舌头,口里无德教你了断;一只手,手不抱拳教你省起!”

林枫只觉太过狠辣,心中不快,试探道:“若是别人没有投帖拜码头,也要如此?”

闻人龙没留心他的神情,答道:“这是自然,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谁敢违抗,谁就是欺师灭祖。”

忽然一声惨叫,一个黄衣汉子捂着脸后退,牙齿掉了三颗。杜武收拳冷笑:“黄陵派讲话黑闷凶,手脚趴唧唧,哼。”

林枫还在猜他说的是什么,闻人龙已怒喝一声“你娃等到,老子打你个跟斗扑爬”,身子一提,翻过三张桌子,直扑杜武,一拳挥向他面门。杜武身子一矮,马步低桩,一手画大圆格开他的拳头,一手画小圆打他咽喉。闻人龙侧身滑步,出金锁连环步,欲扳倒杜武。哪知杜武根基极扎实,受了一别一摔,右腿却纹丝不动,反趁机收拳变肘击其肋下。闻人龙堪堪避过,却被杜武一腿蹬到。

这一腿出得迅疾有力,收得干脆利落,林枫忍不住暗赞:“好个岳门六肘拳、蹬龙桩!”

青牛派承袭峨眉岳门武学,六肘拳、蹬龙桩乃是看家本领。闻人龙被这一腿蹬得打横飞出。幸而葛新横错数步,扶住他道:“你不是他对手。”又跨前一步,沉声道,“杜兄弟身手摁是好。”

杜武哼了一声:“好说,好说。”

葛新瞧了闻人昆山一眼,闻人昆山微微颔首。虽然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众人的呼吸却都沉重起来,青牛派两两相靠,沉肩提刀,护住胸前。果然葛新断喝道:“统统拿起!”

楼上楼下的黄陵派弟子立刻用刀枪叉起桌椅板凳,骂着“你龟儿”、“□□的”,噼里啪啦丢过去。酒楼里顿时桌腿乱飞,碗碟粉碎,菜汁四溅,狼籍无状。青牛派众人挥刀去挡,挡得住桌椅却挡不住滚热汤汁,全被烫得哇哇直叫。直到再也没有东西可扔,黄陵派才刀枪齐出一拥而上,厅中叮叮呛呛乱得不成样子。

林枫只看得瞠目结舌。

这等江湖帮会殴斗的场面,实与他一贯崇敬的锄强扶弱之举挨不上边儿。

人影一闪,冯子福迈步过来:“林少侠,这帮会码头的事,咱们插不上手,还是先找凌姑娘要紧。”林枫求之不得,跟着他穿堂过巷,来到一壁客房前。冯子福踹门而入,却听砰地一声大震,随即一股刚猛之力冲撞林枫全身,一团黑影迎面飞来,一闪身,却发现那黑影竟是冯子福,赶忙探手去抓,却没抓住。

但冯子福到底为一派之主,处变不惊,双手交错,扣住檐下椽子,猿猴般一振一荡,消了劲力,轻轻落于地上,灵巧干净,利索得令人叫绝。

峨眉武学申门“猿猱十八翻”。

林枫一挑拇指,冯子福却不见得意,眉头紧锁,沉声道:“崆峒派?”

屋里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五门弟子,杜伯恒。”

林枫吃了一惊。

难怪韦尊、杜武等人敢在黄陵派的地盘逗留两天一夜,原来他们的帮手竟是崆峒派。冯子福也愣住,半晌才道:“久仰久仰。不知杜少主到此,点易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冯掌门客气了。”杜伯恒慢慢踱了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却盯着林枫,目光沉冷如冰,“在下要替家父传一句话给林师弟。”

林枫肃然道:“杜师兄请说。”

“林师弟是常掌门嫡传弟子,结交江湖朋友是没错,但,”他的语声忽然冷了起来,“莫要结交错了人,也莫要插手青城派的事,坏了江湖规矩。”

林枫面色发窘,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道:“杜掌门的教诲,在下谨记。只是,凌小姐她……”

杜伯恒摆手道:“这件事纯属误会,家父已从中做了调停,让青城派认错,为凌小姐压惊。”他稍稍侧身,让开通路,抱拳道,“林师弟,冯掌门,在下话已带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竟扬长而去。林枫还在犹疑,冯子福却突然脊背佝偻,嘴角渗出血来。杜伯恒方才那一拳竟已伤了他。他扶着门框,抬手指着屋子道:“去看看凌小姐,我不要紧。”

林枫心头一热,几步冲进去,失声道:“凌小姐。”

凌雨然对他点点头,又焦急地指了指床铺。

床上躺的竟是冷无言。

他双目微合,脸色惨白,似是受了重伤。

林枫大吃一惊,快步趋前,按住他手腕,只觉脉象散乱,不禁心头一震:“杜伯恒绝无可能将冷兄伤到如此地步,难道是……”

凌雨然道:“是杜暝幽。”她捂着心口,眉头紧蹙,“都是我不好。”

林枫见她如此,不忍再问,转头见冷无言双目微动,便轻声道:“冷兄觉得如何?”

冷无言睁开眼睛,见是林枫,吐气道:“无妨。”一顿,又道,“林兄弟不必管我,眼下要紧的是黄陵派和青牛派,此事不可闹大。”

林枫听他这么说,肃然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省得。”他站起身来,望了望凌雨然,见她并未瞧着自己,只得将话咽了下去。又看了冯子福一眼,略一点头,转身向大厅奔去。

第58章 卷三江湖白 嘉陵江水照月还

三十四嘉陵江水照月还

大厅飘满了刺鼻的菜油味道,裹着丝丝血腥。

龙头大爷闻人昆山已走了,葛新远远坐着喝酒,红旗管事查老三手里的刀子上下跳动。青牛派五个一堆,被捆得结结实实。韦杜二人被一张大网缠在一处,躺在满是菜汤的地上,一身鲜亮衣服已变得油渍麻花,皱皱巴巴。闻人龙搬了张椅子坐在他二人身侧,正拿一把刀抵在韦尊右眼,大叫道:“你龟儿要左眼还是右眼?”

韦尊不出声,杜武却骂个不停:“□□娘,你老娘梭叶子……”

闻人龙不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掴在杜武脸上。杜武口鼻冒出血来,和着菜汤,活像块擦桌布。旁边几个察言观色的蹿过来一通拳打脚踢,边打边道:“你龟儿骂,再骂!”

别人拳头狠,杜武嘴巴更狠:“老子就是□□娘了又怎么样,你个龟儿敢打你老汉儿……”

后面的话肮脏不堪,闻人龙一张脸铁青,喝道:“仙人板板个,让你□□的骂!”手一抖,刀子脱手飞出,直奔一个青牛派弟子心口而去。

叮地一声,半截刀子落地,另半截插在那人胸前,所幸入内不深,不会致命。这人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裤裆间已湿了一片。

闻人龙精神一振:“林大哥!”

查老三慢吞吞地一挑拇指:“好剑法。”

葛新迎上前道:“冯兄弟和凌姑娘呢?”

林枫收起云灵剑,将前后事情说了,最后道:“葛兄,闻人兄弟,查先生,可否卖我个薄面,饶了青牛派的人?”

黄陵派弟子一听便吵嚷起来:

“莫棱个、莫棱个!老子抓这些龟儿挨了两刀。”

“要他们舵把子拿钱赎起。”

“斗是,斗是,放了他们,我们就是瓜娃子老。”

……

林枫面露尴尬。插手别派内事是江湖大忌,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葛兄且想,若伤了青牛派的人,汪掌门定会怪罪。再者,杜伯恒既来讨情,你们何必再得罪崆峒派。”

葛新不语,闻人龙却嚷道:“咱们又不是头次和青牛派打杀,崆峒派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怕他个鸟。”说着抢过随从的枪,向韦尊扎去。

林枫一把拉住他:“闻人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同为武林一脉,何必……”

查老三见状,慢吞吞伸手一抽,闻人龙十指一滑,枪落在地上。就听他道:“林少侠,武林和江湖不是一回事儿。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九派、两帮、七世家,靠的是一座山,过的是一种日子。江湖帮会靠的是另一座山,过的是另一种日子。您没有过过我们的日子,行事手段自然不同。咱们也不必争什么是道义,什么是不道义,只劝您莫趟这浑水。岂不闻,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况,”他眼中掠过一丝阴影,“现如今若是放了他们,便是害了自己。三爷以为呢?”

葛新颔首道:“林少侠,我葛某人帮你救人,是感念你的恩德,但帮会里的事,葛某人决不讲私情。”一顿,又道,“我们四派,点易已被逼到绝境。云顶派的人胆小怕事,一早交了码头,躲在山上修仙求道。我黄陵派大半码头不在蜀中,也不想跟青城派结梁子,向来隐忍。至于青牛派,”葛新冷冷瞥了韦杜二人一眼,目光锋锐,“老舵把子走了后,门中大权就落在四个徒弟手里。老大吴天,老二夏敌,老三韦尊,老四杜武,这四个□□的自称天下无敌、唯我独尊,骨子里却个个是舔肥的好手。”

杜武叫道:“姓葛的,你骂啷个!”

葛新瞪着杜武,眼中都是不屑。杜武讨了个没趣,翻翻眼睛,只能闭嘴。葛新接着道:“汉中控着汉水、嘉陵江和六条蜀道,是秦甘、陕西、山西与蜀地往来的要塞,谁不眼馋?汪深晓早就想把爪子伸到这里来,只是我们应对还算莫得偏差,他姓汪的好歹也是堂堂青城掌门,没法子无缘无故惩治我们。”他冷笑一声,“这次汪深晓突然要我们去抓一个姑娘,我便觉得不对,果然点易和青牛也搅了进来。青牛派劫走了人,我本该收手,可是……”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闻人龙大声道:“可是我们不能不报林大哥的救命之恩,所以大师兄就要演这么一出戏,好让林大哥趁乱救走凌小姐。这样就不算违抗五派盟主的命令,也不用跟青牛派撕破脸。”

葛新转向韦杜二人,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你们舵把子技高一筹,竟找来崆峒派做靠山。龙头大哥猜着这必是汪深晓挖的坑,专等我们跳罢?”

韦尊狂笑:“葛三爷摁是懂得起。”

杜武啐了口吐沫,道:“你龟儿不宝气,倒可做个管事儿的爷。还不把老子扶到起!一桌席,五六个女娃儿加三十个码头,打老子的,骂老子的,把剽刀、碰钉、三刀六洞走上一遍,老子也不是莫得气量!”

葛新哼了一声,转而对林枫道:“林少侠,你看到了,并非我黄陵派不放别人,是别人想要我们码头,更想要我们的命。”

林枫听得阵阵心凉。

怪不得青牛派明知抓错了人也不罢手,怪不得他们选陆路回川,怪不得不投帖子拜码头,怪不得汪深晓不怕得罪云峰山庄,这一切竟都是为了制造借口吞灭黄陵派,再让他们做替罪羊平凌家人的气。想到黄陵、点易两派为了帮自己才掉进这个局,林枫只觉胸口郁积了一口闷气,一双手慢慢攥成拳头。

葛新拍拍他的肩道:“林兄弟不用自责,便是没有你,他们早晚也要找别的岔子。”

查老三也笑道:“正是正是,岂不闻,说你错,你便错,对也是错,说你对,你便对,错也是对。龙头大哥说了,大难临头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交到林兄弟这样的朋友,这个头伸得值!若是黄陵派真不在了,林兄弟也可在江湖上为我们说句公道话。”

他脸上虽是和善地笑着,话却透着决绝,令人肃然起敬。

葛新道:“林兄弟,你快走罢,昆仑掌门的嫡传弟子跟着江湖帮会混,为了抢地盘斗殴,这话说出去忒也没面子。”

林枫身子一震,旋即大声道:“我怎能走!我若走了,才真丢了昆仑派的面子!”

忽听一人道:“怎么样,林兄弟和我,你是不是一个也赶不走?”

冯子福。

葛新大笑,笑声一停,走到人群中,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兄弟们,咱们黄陵派在汉中地界安安稳稳过了许多年,大伙儿的一家老小,三代姻亲全在这里,现在有人要把它拿走,你们说,该啷个办!”

闻人龙吼道:“谁要来毁我们的家,我们就跟谁拼命!”众人齐声喊着“谁要来毁我们的家,我们就跟谁拼命”,大厅里灯火明灭,仿佛汹涌着安静而沉重的潮。

葛新一指韦杜二人,咬牙道:“眼下这群龟孙子该啷个办?”

一人叫道:“砍到起”,众人应着,齐齐逼近。韦杜二人面如死灰,忍不住发起抖来。冯子福忽然道:“等一下。”他抢步上前,一字一句地道,“这第一个人,我来杀。”说着借了一把钢刀,几步来到韦尊面前。

韦尊的傲气已全扔到阴沟烂泥里,结结巴巴地道:“冯,冯兄,冯掌门,咱们同处川东,低头不见抬头见,总算有些同乡之谊,你,你莫瓜兮兮被人当刀子……”

冯子福哈哈大笑,突又厉声道:“我妹子为何上吊,你当我真不知道!”

韦尊的脸立刻煞白,转瞬又变得通红。

白,是因为他怕。红,是因为腔子里的血已喷了出来。

他的头颅鼓咚咚滚过地面,拉出一道鲜艳的血河。冯子福手一松,钢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身子一晃,眼泪流过嘴角,染成淡淡红色。

“好!”闻人龙大叫。

众人受了血的刺激,大叫着冲了上去。青牛派众人自知难逃一死,吓得闭上了眼睛。

“住——手!”

衣袂声振,“住”字未完,众人只见白光一闪,“手”字甫出,又觉手中兵器一颤,脱手滑出,一阵当当当落地声。两字余音消去,杜武睁眼一看,救他们的人竟是林枫。

“林大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闻人龙喝道。

林枫向众人环揖一礼,包括青牛派人:“杀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在下有几句话说,恳请诸位一听。若林某说得不在理,诸位再动手不迟。”

韦尊死的那一刹,林枫亦被鲜血所感,五内心窍豁然开朗,隐约猜到冷无言为何不希望这件事闹大。此事既因他而起,他便决心挽回局面,否则一辈子也无法心安。

闻人龙道:“好,林大哥你说,说完再剁了这群□□的。”

他一发话,厅中弟子纷纷住手。

老幺在门派中职务虽低,但闻人龙却是凤尾老幺,是龙头大爷的儿子。查老三有些不满,葛新倒是爽快:“林少侠有话请讲。”

林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绪,缓缓道:“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这话想必诸位兄弟比我清楚得多,但将来的人清不清楚五花是哪五个门派,便难说了。黄陵、点易、云顶、青牛四派本不输于青城,如今却为了地头之利拼个你死我活,被青城派玩弄股掌之上,殊为不智。岂不闻,唇亡齿寒,鸟尽弓藏?”他转身看着杜武,“四派中若有三派覆灭,青城派有什么理由留着青牛派?”

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多江湖人面前单独讲话,话一说完,冷汗也满布手心。

杜武虽不言语,眼神却已有些松动。

林枫接下去道:“在下不清楚当初青城派用了什么手段令四派归附,但在下清楚,四派若是互为倚靠而不是掣肘,以邻为友而不是以邻为壑,慢说青城,便是武林城也无法谋夺诸位的家业。”

杜武与葛新的目光碰在一起,竟都有些发窘。

林枫道:“黄陵、青牛两派若真个拼起来,接掌川东、汉中地界的定是青城派。至于点易、云顶两派,怕也终是难保。”他转过身,盯着杜武道,“汪深晓看似袒护你们,实际却是消耗你们的力量。”

杜武愣了半晌,啐道:“铲铲!汪掌门从不跟我们扯把子,你当老子瓜娃儿么!”说得虽凶,口气却弱得很。

林枫不理睬他,只道:“葛三爷、查先生以为如何?”二人俱都不语。闻人龙舔舔嘴唇,戛声道:“林大哥的意思,莫不是,咱们跟青牛派一打,就是被人算计了?”林枫没答话,查老三却叹道:“林少侠说得晚了。”他的眼光落在韦尊的头颅上。

这条命,怎么算?

黄陵派不知道,林枫也不知道。

冯子福知道!

他瞪着杜武:“我为何杀他,你懂?”

杜武无奈地点头:“不错。”

冯子福将钢刀抛到他面前:“你若担保黄陵派与青牛派和解,这条命老子背。”

杜武不说话,似在掂量这买卖划算不划算。林枫却直接反对:“不行,四派间不能再有是非。冯兄身为点易掌门,个中道理该比在下清楚,岂能以命填命。”不等冯子福说话,又道,“这条命我背。”

他转身,目光直视青牛派弟子,斩钉截铁地道:“韦尊是我杀的,你们且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