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鸦雀无声。

林枫有些醉了。

闻人昆山、葛新、冯子福和杜武请林枫做见证,敬他为三派圣贤大爷。这圣贤大爷,是蜀中帮会公认的二号人物,虽是虚职,地位却仅次于龙头大爷,通常都是有头有脸有关系的人物担当。青城派合并五派,各派的这个位子便都空着。如今几人吃过迎宾席,喝过交情酒,立誓再不殴斗,都愿听林枫调停,暗中也隐含着向青城派示威之意。林枫和冷无言明白这层意思,并未拒绝。至于韦尊的命,就说他偷袭林枫不成,反丢了命。如此林枫也好对师门交代。崆峒派本就身在事外,见青牛、黄陵两派和解,料也不会再较真。

林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几天,自己居然成了川中三派的圣贤大爷。慢说在他这个年纪,便是武林前辈,也从未有人同时做到三派如此高位。

借着醉意,林枫径直走到凌雨然门前。

如今我已不是名不见经传的昆仑弟子,她会怎么看我?会不会后悔曾经那般对我?

屋里一片漆黑,看来凌雨然早早便睡下了。

林枫站在同样漆黑的走廊里,呆呆吹了半晌夜风,终于苦笑着转身离开。

这是做什么!不管我是什么身份,终究害了她,她恨我,又有什么不对!

他努力宽慰自己,却似乎效用不大,见冷无言的屋子亮着灯,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冷无言脸色好了许多,见他进来,道:“林兄弟做得漂亮。”

林枫脸上发烫,自顾自倒了杯茶,才道:“冷兄怎么与杜掌门交上的手?”

冷无言苦笑,将任逍遥的赌约说了一遍。他到汉中后,无意间撞破汪深晓与杜暝幽的计策,前去质问时,汪深晓已先走了。冷无言见凌雨然不愿与崆峒派一道走,便要杜暝幽罢手。杜暝幽不愿应允,碍于身份,又不好拒绝,便许下愿,若冷无言连接自己三掌不倒,便不插手川中帮会之事。

结果冷无言赢了,但赢得惨烈。“林兄弟现在可以在川中三派说上话,不知是否愿意帮我赢下这场赌局?”

林枫想到助宁海王府抗倭,乃是九大派首肯之事,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他忽然有些忧虑,“凌小姐她……”

“她已答应一同入川。”冷无言微微一停,“林兄可知,汪深晓为何要抓凌二小姐?”

林枫愕然,迟疑片刻,道:“汪掌门想让青牛、点易、黄陵三派火拼,再借凌庄主威势,将三派地盘拿到手。”

一句话说完,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前他一贯认为,武林是清平无争的,九大派是公平公正的,谁知……他忽然憋闷得心痛。

冷无言却摇头:“就算崆峒派不惧云峰山庄,也不会为了帮汪深晓的忙,做出得罪京师百味斋范大老板的事。”

凌雪烟是范大老板的外甥女,范大老板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好朋友。招惹凌雪烟,不单单是得罪凌鹤扬,还是得罪锦衣卫。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宣德皇帝,勇武堂是挂名在兵部所辖京营五军营下的办事衙门,谁的腰杆更硬,明眼人一看便知。

林枫想到这一层,皱眉道:“那,这是为何?”

冷无言缓缓道:“川中武林,一向是峨眉、青城、唐家堡三足鼎立,峨眉在朝廷地位最尊,青城派在江湖势力最大,唐家堡依附蜀王府,在官商两界财大气粗。三家互为依存,川中地界也相安无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峨眉群龙无首,汪深晓必然会趁此时机,取代峨眉,成为川中领袖。”一顿,又道,“林兄弟可知,青城派已投下战书,要在正月初一唐家堡,为两派百年武学之争做个了断。比武的见证人,就是崆峒派和云峰山庄。凌庄主虽然未必会来,但凌小姐若是去了,也是一样。峨眉派已应下此事,但峨眉弟子无一人懂得天罡指穴手,胜算渺茫。”

林枫沉吟道:“如此说来,任逍遥替上官前辈立狄樾为掌门,传授绝学,倒是好事。”

“未见得。”冷无言转着手中茶杯,“事情是好的,手段未必是好的。”

林枫想到任逍遥的行事手段,登时心中一寒。

“见到狄樾之前,万万不能说他便是上官前辈指定的继任掌门,否则他必有危险。此其一。其二,任兄只要不滥杀无辜,无论他做什么,我们都不能阻止。否则,他若改了主意,天罡手失传,峨眉战败,我们既对不起上官前辈,也对不起峨眉派。”

林枫此刻才真切感到,江湖中事的棘手复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想到自己身为武林城主、昆仑弟子,自该为江湖各派谋福,不觉放下对凌雨然的情愫,一心只想着蜀中武林,道:“依冷大哥之意,该如何行事?”

冷无言摇头苦笑。

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

任逍遥伸直双腿,舒舒服服地斜靠着厚厚的锦缎软垫。面前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披着红艳艳的长袍,漆黑的长发打成偏髻,专心地在十指上涂凤仙花汁,专心得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任逍遥并没有微笑看着她。

他在看账簿。

一叠很厚很厚的账簿,记录了近三月来,合欢教四门十五堂的全部开支,底数都是十万两。

没有人喜欢看干巴巴的账本,任逍遥却看得很认真,认真到目光一直未从账本上挪开。

这让徐盈盈很不开心。从襄阳至汉中,再向西经勉县至略阳,这一千二百余里,任逍遥几乎是昼夜兼程地走下来。稍事休整后,便命徐盈盈买舟沿嘉陵江入蜀。但与他同路的,除了徐盈盈,便只有宁不弃等八个血影卫,别人都已领了差事,先一步走了。于是徐盈盈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布置这条船。

舱内挂着白色和淡青色的双层窗纱,绛紫色的条案,琥珀色的碟子里是裹着糖霜的小吃,乳白色的碟子里放各色干果,配上银色酒壶,金色暖炉,白色毛毯,看上去干净整洁,暖意融融。徐盈盈坐在任逍遥旁边,像一颗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果实。

这种时候,谁会有心情看账簿呢?

任逍遥有。

徐盈盈不甘心,将双脚架在他膝上,撩开长袍一角,开始在趾甲上涂起凤仙花汁来。

任逍遥终于将账薄扣在条案上,眼睫微扬,看着她的脚。

这双脚纤秀,小巧,一丝疤痕也没有,柔润的皮肤包着匀称的骨肉,圆圆的脚趾像错落的珍珠。看了片刻,他道:“你猜我想做什么?”

徐盈盈一笑:“做什么?”

任逍遥淡淡道:“想把你剥光了,捆起来,扔到江里去。”

徐盈盈的脚尖在他腿上来回滑动。“那你还等什么?你又不是没有,没有捆过我。”说到最后,已有些脸红。

哧啦一声,红色长袍被任逍遥撕下一条,露出徐盈盈大半个肩头。她闭上眼睛,向前靠了靠,让任逍遥把长袍撕得支离破碎,轻轻道:“教主,教主……”任逍遥不说话,只将她绑起来。鲜红绳子将徐盈盈胸前双峰勒得分外□□,她身子颤抖,喉咙里低低□□着:“你打我吧,打死我吧……”

任逍遥道:“好。”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耳光落在徐盈盈脸上。打得她滚到另一侧,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涌起一股腥咸的味道。任逍遥取过酒杯,抓起酒壶,连饮三杯,手指用力,杯子嘭地一声碎了。

徐盈盈心底一颤,不知他是何意。

掌心摊开,酒杯碎片带着血痕落在条案上。任逍遥瞳孔里闪过一片刀光,缓缓道:“你不是她。”

说完,继续去看那本无聊的账簿,好像舱里没有徐盈盈这个人。徐盈盈不敢出声,只觉身上被绳子勒得发麻。不知过了不久,船身一顿,舱门半开,宁不弃探身道:“教主……”一眼瞥到徐盈盈若隐若现、白白嫩嫩的身子,后半句竟噎住了。

血影卫不是没见过女人,身为统领的宁不弃更是没少消受优质女人。只是暗夜茶花,却从没人敢碰。宁不弃与她们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乍见徐盈盈被捆成这样,不觉愣住。

徐盈盈哼了一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满是挑衅意味。宁不弃不觉低下头去,道:“教主,朝天镇到了。”

任逍遥似乎没看见他二人的暗战,应了一声,便放下账簿走了出去。

冬日的码头略显荒凉,除了血影卫,不见一个船工。凉亭里只有两人等候。桃花夫人服色艳丽,迟仲坤则是一身铜色蜀锦长袍。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富足的中年夫妻。桃花夫人看到任逍遥走过来,未语先笑:“倒也巧了,几百年前唐玄宗入川,川中大员就是在这里接的驾,所以才有了朝天镇的名字。想不到教主第一次入川,我们也在这里迎候。”

任逍遥不说话,桃花夫人便讪讪闭上了嘴。

迟仲坤干咳一声,道:“不知教主命我们在此等候,有何吩咐。”

任逍遥淡淡道:“今日请两位来,是想要两位调查峨眉、青城和唐家堡三代内所有高手的履历。此事对川中一战至关重要,还望两位尽力。”

桃花夫人脸色剧变:“教主这是要、要对川中武林下手?”

任逍遥敏锐地注意到她眼中有一丝忧虑,暗暗记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昆仑新败,已没有底气联络九大派对付我。丐帮与长江水帮一个自顾不暇,一个抽了大半人手赶赴沿海。汪深晓收服川中四派多年,眼下又得了杜暝幽这样一个帮手,必会有所行动。既然别人都在忙着,还有谁挡得住我?这样的时机,岂能错过?”

迟仲坤和桃花夫人面面相觑,不想他对川中态势了解至斯。迟仲坤干咳道:“话虽如此,可即使倾全教之力,也未必拼得过峨眉、青城两派,何况蜀地仅有鬼爪、胭脂两堂,教主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任逍遥不答话,目光抬起,恰好英少容匆匆走进凉亭,欠身道:“教主,汪深晓已答应在剑门关会面。”

迟仲坤与桃花夫人听了,又见他右手背上一道剑痕,深可见骨,血还未凝固,都吃了一惊。桃花夫人酸酸地道:“教主约见汪深晓,看来此行计划早定。只是,教主把什么事都料理得妥帖了,还要我们分堂做什么?”

任逍遥端起茶碗,没说话。英少容却呛道:“分堂自有分堂的事,血影卫不过问。血影卫的事,分堂也不必操心吧?莫非教主交代给别人的事,都要向堂主们报备!”

桃花夫人脸色一变,任逍遥放下茶杯,叱道:“放肆。”信手一招,叫过亭外侍立的血影卫,“此人对分堂堂主不敬,掌嘴。”

那人一愣,却不敢问掌多少,只管噼噼啪啪打起英少容耳光来。七八掌下去,英少容那张白净秀气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模样。英少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却几乎要喷出火来。迟仲坤咳嗽了一声。桃花夫人也觉得把这美少年的脸打坏了有些可惜,又深知任逍遥把血影卫看得眼珠般宝贝,如今打他,只不过是做个样子,便道:“教主,够了吧,英统领也没什么大错。”任逍遥看着桃花夫人,摆了摆手。血影卫立刻停手,深深一礼,逃也似的走了出去——他的心情怕是比英少容还糟糕。无论谁打了自己的上司,心情都会很糟糕。

迟仲坤等了等,又道:“教主与汪深晓会面,不知是何打算,还请示下。我们也好心中有数。”桃花夫人也连声附和。

任逍遥心知若不令他们安心,自己行事也不利,当下道:“川中武林,以峨眉、青城、唐家堡为首。峨眉青城自古水火不容,唐家堡则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

迟仲坤和桃花夫人都吃了一惊。如果说快意城之战占尽地利,又有宋芷颜这层关系在内,还可说任逍遥赢得取巧,那么此刻,他的谋略眼光已展露无遗。

“上官燕寒死前,托我代他立掌门、传武学。但峨眉弟子绝不会白白听我号令。所以这第一步,就是借汪深晓的刀,清除这些障碍。他想要打垮峨眉,我便帮他杀人。”任逍遥眼中划过一线刀光,“第二步,找到那个峨眉弟子,让他拜我为师,再立他为掌门,助峨眉反攻青城。两败俱伤最好。”他盯着桃花夫人,“唐家堡若置身事外,我倒也不想动它。就怕它再不打算中立。”

桃花夫人神色微变。迟仲坤赞道:“好计策!只是,”口风一转,又道,“汪深晓那老狐狸,会真心与咱们合作么?”

任逍遥转着茶杯,淡淡道:“自然会,他是一派之主,纵然有些龌龊勾当,做起泯灭江湖道义的事来总有些忌讳。有人肯替他做,最好不过。等到峨眉垮了,他还会反咬合欢教一口,为上官掌门报仇,为青城派增光添彩。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是上官燕寒的朋友。”

“朋友”二字由他口中说来,显得格外阴森。迟仲坤和桃花夫人对望一眼,都闭上了嘴。

任逍遥浅浅啜了一口茶,道:“两位可以启程了。切记暗中行事,不可打草惊蛇。”待两人走远,又将目光转到英少容身上,指了指面前座位,道,“坐。”英少容便坐了下来。他目光低垂,下巴昂起,嘴角有血。任逍遥看着他道:“我本不想这么做。”

英少容没有反应。

“内外有别,千古一理。血影卫当然比任何分堂都重要。即使用一整个分堂换你的命,我也不会犹豫。”

英少容霍然抬头。

“但我不希望分堂堂主也这样认为。一旦他们觉得自己不算亲信,一事当先,便会处处为自己打算。我要他们做十成的事,他们最多做五成。没有做的五成,就可能要我们的命。这道理你明白么?”

英少容擦去嘴角血迹,点了点头。

任逍遥砰地一拍桌子,语气凌厉:“所以你们必须在外人面前收敛,至少表面上收敛。今天的事若再发生,你自己小心。”

英少容肃然道:“是。”

任逍遥静默片刻,又道:“手上的伤,是汪深晓送我的见面礼罢?”

英少容脸上看不出发红,眼中却有些难堪神色,垂首道:“属下不清楚。属下是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人。”

“谁?”

“汪深晓二弟子,乔残。”

“做什么?”

英少容迟疑道:“他要教主不要与汪深晓合作,不知是什么意思。”

任逍遥一怔,话锋一转:“你可记得,他伤你这招是什么样子?”英少容略略思索,右手成剑指,一点一勾,斜斜划下。任逍遥立时冷笑:“云中十八式。”

江湖皆知,青城派两大绝学,出神还虚指,云中十八式,俱源出青城至高心法守无致虚诀,除了掌门,一般弟子罕见得传。任逍遥与姜小白夜闯杭州大牢时,曾见青城派大弟子江戍臣用过,所以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由此可见,乔残亦是汪深晓极器重的弟子,天资必也不差。只因这守无致虚诀讲求以上乘修炼体悟中下乘效验,故而云中十八式起手便是无招境界。常人习武,都是遵循有招、破招、无招是武学渐进之法,所以青城派的功夫,实际上对修习者的资质苛求得很。这也是为何青城派不出高手则已,一出则必震动江湖。通常来说,青城弟子若能得传剑法指法任一,都离掌门之位不远了。所以任逍遥心中稍安,英少容败给乔残,虽然面子上不好看,到底不冤。

英少容见任逍遥久久不语,蹙眉道:“教主可有招式胜他?”

任逍遥反问:“为何要用招式胜他?”

英少容一怔,垂下目光:“云中十八式既是上乘剑法,属下……”

任逍遥截口道:“谁说上乘武功一定打败中下乘武功?一个孩子,就算学了最上乘的招式,岂非也胜不了你?取胜并不在招式本身,而是招式发出的时机、角度、力度、速度,是不是正中对手破绽,比的是眼光和应变。若你面对任何敌手,都能很快找到他的破绽,便是挥手一刀也可致命,无招又算什么。”

英少容道:“教主这么一说,无招倒也简单了。”

任逍遥点头:“无招本就简单,世上一切武功,初创时都是有意无招。后人为了传承,才拆成一招一式,实在蠢得很。世俗中人又只重表面,总认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全不知自行体悟,乐得去学那些无用的花架子。云中十八式固然高妙,但有了招式名字,也便落了下乘。”

英少容若有所思,忽然目中精光一闪。

世上的事本就简单,聪明如吃喝真人、普祥真人、姜小白那样的人,只学意,不学招,又与云中十八式的本意何其相似。

无论佛道,都要修庙塑像,人们才乐于参拜,然而整日在其中参拜的人,又有多少能解得真味?

船离朝天镇南下,直入蜀道咽喉明月峡。

嘉陵江劈山而过,峡深流急。两岸山岩色如白银,仿佛蘸着朦朦月光。北岸天柱峰拔地参天,气概森森,一如守关蜀将,雄峙千古。

沙船在湍急的水流中左右摇摆,徐盈盈半裸的身子也在左右摇摆。她被捆了这么久,全身早就僵了,好容易见任逍遥望着自己,忙娇声道:“教主,教主能不能将盈盈松开?”

任逍遥盯着她若隐若现的胴体,想起梅轻清死时模样,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罪恶的快感,身子靠了过去,指尖滑过她的锁骨,道:“账簿做得很好。”

徐盈盈看到他眼中的热烈光芒,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觉膻中穴一麻,全身动弹不得。“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任逍遥柔声道:“以后,每年都这样整理一次账簿,我好知道各处分堂都做了什么。”

徐盈盈紧咬下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皱眉道:“如果账簿做过假呢?”

任逍遥眉尖一挑:“如果作假骗得过我,也算本事,亏空就当是赏钱吧。”一顿,又道,“有几件事,你记一下,拟封信给禁门门主,要他写份教规来。”

徐盈盈“嗯”了一声。任逍遥侧身枕着她小腹,闭目道:“各处分堂年末只给我两样东西。一样是白银两万两,一样是报帖。报帖上只写分堂的现钱、宅邸和金银器物变化、可调度的人手、分堂周围帮派变化、一年来有没有精明可靠的弟子举荐。别的废话不用提。”

“我传分堂办事,来者有赏,不来无妨,接连三次不来,禁门调查,刑门处置。”

“有功的人,金银,地位,女人,武功都可以赏,但要他们忘了将功补过、功过相抵这些鬼话。在我这里,先赏后罚,是稀松平常的事。告诉海飘萍,教规我不关心,随他去定,但这几条必须写清。”

“再写份密令,传给,”他略略一顿,似在掂量什么,“传给血手堂、锦衣堂、射月堂、追风堂,各带五十人手,用五连弩,每人一百,不,二百支箭,全部淬毒,暗伏成都,随时听调,不要让桃花夫人和迟仲坤知道了。”他翻过身来,捻起徐盈盈发梢,在她胸前轻轻拂着,逗弄得她咯咯笑个不停。“你随宁不弃沿水路走,将身后的尾巴甩开。”

徐盈盈喘着气道:“有人跟踪吗?”

任逍遥摇头:“未必,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第59章 卷三江湖白 剑门雄关三国宴

三十五剑门雄关三国宴

船至广元州,任逍遥与英少容弃舟登岸,沿着栈道穿岩过隙,一路走来,心胸大开,不觉道:“蜀道难,接青天!太白鸟道横,直上峨眉巅。地崩摧,壮士死,天梯钩,石栈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忽听一个声音道:“好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道路忽断,栈桥飞架,山涧中雾气弥漫,不知深浅。桥上立着一人,年纪在二十七八,灰色宽袍,颧骨凸出,目光阴冷,掌中一柄三尺长剑,不见剑鞘。

“青城派乔残,特请任教主退回。”

英少容身子一动,任逍遥瞳光一闪,伸手拦住了他。

汪深晓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威?抑或示警?

“这是令师的意思?”

乔残剑尖上挑:“这是我的意思。”

任逍遥负手而立:“我若不退呢?”

乔残不说话,只手掌轻翻,剑刺任逍遥左肩,其速如电。任逍遥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这便出手。栈桥狭窄,任逍遥无处闪避,只能出刀。

红光一闪,唰地一声,长剑折断。

乔残似已料到,不慌不忙,五指微屈,招手一挥,五道指风破空打来。任逍遥横刀一挡,嗡地一声,只觉手腕吃力微痛,心中一惊,没想到此人竟身兼云中十八式和出神还虚指两样绝学,连内力也不在江戍臣之下。但为何此人一直不在江湖显名?任逍遥心中疑惑,见乔残弃了断剑,身形前逼,十指齐出,一心要制自己于死地,突然火起,拇指伸直,食指微曲,二三指节发力一弹,嘭地一声,劲力消弭。

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小二十八式第七,日月扣式。

天罡指穴手分大八式和小二十八式,上官燕寒曾叮嘱他,大八式非内力深厚、精通内景经络者不得施用,任逍遥便从未用过。这并非是他听话,而是他确无法领悟,又因合欢教中事多人杂,便放下了。如今见入川第一个敌手便懂得出神还虚指,不由起了争胜之心,食指勾曲,大拇指和中指向前后伸开,快勾轻弹,指风嗤嗤不断。

小二十八式第十九,量天尺式。

乔残大惊失色。青城峨眉既有渊源又有嫌隙,他自然认得这门功夫。峨眉青城两派争了百年的武学正统地位,关键也在天罡指穴手与出神还虚指哪个更高明。却想不到任逍遥竟然懂得峨眉绝学。

上官燕寒曾说,两派武学乃是同源,相生相克,本无高下之分,只是为了各自的门派利益硬要分个第一第二而已。如今观来,出神还虚指果然处处是天罡手的对手,两人对了二三十招,竟分不出高下。任逍遥想到乔残背后还有一个汪深晓,自己不能把内力早早浪费,当下使出驳鱼刀来。

确切地说,是以掌刀使出了驳鱼刀法,而且,速度比平常快了三倍半。

栈桥狭窄,能做出的动作本就有限,若被又快又繁杂的招式缠上,施展的空间便更小,能用的招式也便更少。乔残从没见过驳鱼刀法,哪里能察觉到任逍遥将三招用了四遍,到第十三招时,任逍遥未出手便知道乔残会向右攻去,于是左手拔刀。

他的左手刀并不快,但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已足够。

哗啦一声,桥栏断了一截,带着乔残一截小指落下峡谷。

真正的绝招,并非绝在招式本身,而是这一招发出的时机、环境、角度、力度、速度是不是对手的破绽。任逍遥这一刀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劈砍,却无疑是绝招。

乔残面容扭曲,后退数步,冷冷吐出一句“佩服”,转身便走,霎时没了影子。任逍遥不追,只哼了一声,举步前行。

栈道紧贴山壁,高低错进。高时可见白雪无垠,低时复归苍松翠柏。漕谷中沟壑纵横,溪声潺潺,冷风扫过栈道,直欲将人推下深渊。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景物倏然一变,只见两峰对峙若门,隘口处一座三层翘角箭楼,正是剑门关。关门大开,两侧侍立数人,却是岳之风那一队血影卫。

剑州虽在,剑门关却已废弃,这蜀中第一关已如白头将军,不知尚能饭否。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任逍遥想到这几句话,不觉叹了口气。

岳之风上前施礼,笑意如初:“教主,汪掌门已在箭楼相侯。”任逍遥点头,说了句“你们留在这里”,一人径自上楼。

顶楼门户大开,屋内却有些阴森。屋中一桌两椅,汪深晓眼睑半合,坐于主位,一身黑白道袍,衬着齐肩断去的左臂,更添阴冷味道。屋内只有两个道童伺候,不见乔残踪迹。任逍遥在客位坐下,见汪深晓不言语,便侧目向楼外望去。

楼外便是百里剑山,峭壁森然。大块大块的岩石,在天光下勾勒着苍劲风骨,冷风吹起山巅积雪,白雾弥漫。关楼角铃与之和鸣,一派悲凉壮阔之意。

汪深晓终于睁开双眼,颔首道:“任教主好。”

任逍遥一笑,却不说话。

“任教主一路行来,可有感慨?”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汪深晓点头道:“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昔年蜀将姜维以三万兵马扼此,便迫得十万魏军铩羽而归。立关至今,任何人进逼川中,都会在这里栽了跟头。任教主以为呢?”

任逍遥听出敌意,微微一笑:“古来天险不足凭,易朝换代亡破之。”

汪深晓盯着他,目中寒意如冰,看了一阵,缓缓道:“奉茶。”两个道童依言端上茶来。汪深晓又道:“世人只知细雨骑驴入剑门,却不知放翁也极爱剑门关茶。剑山七十二峰,以仙峰观所产为上品,请。”

任逍遥见这茶汤色清郁,香气馥郁,颔首道:“果然是好茶。”却没去喝,“在下有一物,请汪掌门赏鉴。”

叮地一声,一枚三寸长的橙红色玉石印章落在桌上。

峨眉掌门玉鉴!

汪深晓脸色微变,将目光移到任逍遥身上:“任教主所求何事?”

任逍遥笑了:“汪掌门果然与我是同一路人!”他故意停了停,观察汪深晓眼色,“汪掌门借美人图取得崆峒派相助,离间黄陵、青牛两派,抢占川东、川北,将川中唐家堡钳制在成都一隅。在下大胆猜测,汪掌门一统川中的大业,已是指日可待了罢?”

汪深晓不痛不痒地道:“任教主果然是少年枭雄,人中龙凤。”

他将“枭雄”二字说得格外重。

任逍遥谦道:“在下不过是运气好,做了几件对汪掌门有利的事罢了。若论枭雄城府,还须向汪掌门讨教。”

汪深晓目光阴郁,无喜无怒:“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