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帆击节赞道:“好个巴渝舞!”

凌雪烟不解:“巴渝舞?那是什么?”

盛千帆道:“巴人天性勇猛,又好武舞,打起仗来也要高歌,敌人一见,便先输了气势。那位‘还定三秦’的范将军,功成身退,衣锦还乡。高祖刘邦留不下他,便留下了他的阵前武舞,又命乐师配了曲子,就叫做‘巴渝舞’。”

凌雪烟拍手道:“这么说来,咱们看到的可不就是宫廷乐舞了!这可新鲜,大内的人恐怕都没见过。”一抬眼,见码头空场上已聚满了人,或打着灯笼,或举着火把随舞队绕行,歌声响彻夜空,天地间仿佛涌起一股昂扬豪气,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地拉着盛千帆,一头扎进舞队中去。

盛千帆跟了几圈,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鼓乐,眼前是绚丽耀目的灯光,身侧是喜气洋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觉有些头晕。但见凌雪烟兴致不减,暗道:“雪烟单纯直爽,善良可爱,我却又优柔、又多心,也难怪她要取笑,我倒该改改这毛病了。”

他也想和凌雪烟痛痛快快地玩乐,可惜天性温吞谦逊,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脚,凑这份张牙舞爪的热闹,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看起来活像个提线木偶。

马争鸣远远看着,大笑不已:“幽谷清潭盛家的公子哥,怎么窝窝囊囊像个没卵子的小媳妇呀!”

周围人哄笑起来,狄樾道:“七师兄,你怎能这样开盛公子的玩笑!他可是个好人。”

马争鸣双手叉腰,点头道:“是是是,是个跟你一样的好人,把心事写在脸上,人人看到起,懂到起,偏就你自己还假吧意思不说哩。”

周围人的笑声更大。狄樾红了脸:“七师兄,你,你,你说啷个!”

“说小师妹,柔儿小师妹呀!”马争鸣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狄樾脸更红。

只要提到小师妹,他比盛千帆也强不了多少。

唯一不笑的人是谢鹰白,而且他说了一句话之后,别人也都不笑了:“今日是腊月初七,可这四大灯班斗舞的阵势,似乎明日便是瘟祖会了。”

川北人素喜灯戏,每到上元节时,家家放花灯,处处演灯戏。五月十五瘟祖会就更热闹,保宁府大小官员齐聚阆中,搭台子看灯戏,一连十日,昼夜不息,以示与民同乐、政通人和。老观、峰占、二龙、石滩这四大家灯班乐得又赚银子又抢头彩。

谢鹰白继续道:“何况除了保宁府,哪个行会请得起四家灯班?这件事必有蹊跷。”

马争鸣嘟囔道:“师兄你可也怪了,别个斗不斗舞,你也要琢磨。咱们不是来找四师叔的么。师父说了,只要四师叔听到‘十八年后,南楼聚首,锦带花灯,切切勿忘’,就一定会来这里,咱们只等起便好嗦。”

谢鹰白沉吟道:“话虽不错,但四师叔究竟有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谁都没有把握。正月初一转眼即到,我只担心……”

马争鸣撇嘴道:“师兄莫担心老,咱们几时怕过青城派!”

有人附和道:“斗是,没得天罡指,咱们也未必会输给青城派嗦。”

又有人道:“就怪那方采薇,若没得她勾引四师叔,四师叔怎会离开峨眉。”

狄樾驳道:“你们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十八年前,阆中出了大瘟疫?四师叔和方……方前辈都在阆中救治百姓,这样才认识的。”

“铲铲!方采薇就是假吧意思喜欢四师叔,其实是为了咱峨眉派的功夫。”不知谁插了句嘴。

立刻有人不同意:“我觉得不是,要是勾引,那时候就勾引了撒,干嘛后来又比武,叫四师叔没面子。”

又一人道:“你们都是方脑壳,我听说那姓方的女子妖娆儿得很……”

谢鹰白终于听不下去,叱道:“住嘴!长辈们的事,岂轮得到我们臆测!”

说话几人吐了吐舌头,神情甚是不服。谢鹰白却也没再说什么。只因这件事实在不光彩。甚至可以说,这是峨眉派百年来最不光彩的事。

十八年前,阆中因水患爆发大瘟疫,死人无数。峨眉五侠之一、有川中第一儒侠之称的夜雨剑时原,奉师命为百姓诊病,结识了青城弟子方采薇。方采薇本是接家人外出避难,见了时原却改了主意。两人互相扶持,忙前忙后三个月,救了阆中半数百姓。瘟疫退时,恰巧是腊八节,阆中百姓感念,便办了一次大灯会。方家人借机向时原提亲,哪知时原却不告而别。

他是峨眉派最出色的弟子,也是峨眉下任掌门的不二之选。仰慕他的女子甚多,但最终的赢家是上官燕迎,因为她是时原的二师兄、惊云剑上官燕寒的妹子。时原下山前,上官燕迎为表真心,与他定亲,一时传为佳话。现在瘟疫既消,整个峨眉都在等时原迎娶上官燕迎,他怎么能跟别的女子纠缠不清,尤其是青城弟子。

所以他拒绝了,逃走了。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半年后的比武大会上。

峨眉、青城为武学正统之名争斗了上百年,只是名门正派间的争斗,要比江湖帮会文雅得多——双方每年轮流约战,另一方不得拒绝,双方各派四人出战,对战两人须为同辈。哪一派赢了三局,哪一派便是武学正统。自有这规矩以来,从未有一方赢过三局。那一次比武,本是峨眉最容易连赢三局的时候,不成想方采薇竟赢了时原。时原颜面尽失,却也有一颗向武之心,忍不住去请教方采薇,何以她短短半年,武功进境如此之大。两人本就互有好感,后面发生的事,便不难预料。只是江湖中的说法,却各式各样。

第一种说法是方采薇因爱生恨,引诱时原,骗取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的诀窍。

第二种说法是时原花心滥情,引诱方采薇,骗取青城派出神还虚指的诀窍。

第三种说法是青城派要毁掉峨眉派,便牺牲一个女弟子,布下这温柔陷阱,等峨眉派未来的掌门人来钻。

……

说法虽多,结果却只有一个——时原和方采薇以阴阳双修法体炼峨眉剑道,被青城派当场拿住。时原与青城弟子动了手,负伤逃走,方采薇则畏罪自尽。青城派以此发难,要峨眉屈膝赔礼,不单震动川中武林,便是勇武堂也亲来过问。峨眉派一面加紧寻找时原,一面想尽办法拖延。半月后,时原突然返回峨眉,认下罪责,给上官燕迎写下一纸休书,自废武功,孑然而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两派中人对此事都很忌讳,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便慢慢淡了下去。只有两派的武学正统之争,依然如火如荼。半年前,上官燕寒意外身死,汪深晓回到川中,便将出神还虚指传给二弟子乔残和三弟子曲意秋,加紧准备正月初一的比武——峨眉派已不可能有人懂得天罡指穴手,青城派必胜无疑。

峨眉派急于找到时原,就是想请他回来,公议掌门人选,并传授天罡指穴手,以保不败。然而一个十八年音讯皆无的人,找起来无疑大海捞针。武玄一和焦道真反复思量,便假托方采薇之口,散布出“十八年后,南楼聚首,锦带花灯,切切勿忘”四句话,期望将时原引来。考虑到他武功全失,又怕青城派会来暗算,便派了谢鹰白这个办事最稳重、最精细的弟子带人接应。

谢鹰白叹了口气,道:“我们时间已不多,等在这里是万万不行的。”

众人心头一黯,突然一个峨眉弟子叫道:“师兄快看,舞队进城了!”

谢鹰白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大变。

莫非请四大灯班斗舞的幕后之主是青城派?想到这里,人已浮起。马争鸣喊道:“都跟起。”当先追去。

阆中城内屋宇连绵,沿着山势铺开,一眼望不到边。街道横平竖直,纵横阡陌,棋盘一般。四支舞队齐头并进,下华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加上看热闹的人,慢说赶上舞队,就是前进一步也难。

谢鹰白见状猛一提气,跃过七八人,却听嗖嗖嗖三声,三支□□迎面射来。他袖子一卷,卸去□□力道,足尖沾地时,目光已扫过周围十七八人,却无一人像是出手偷袭的。

马争鸣跟过来,见那□□发着幽幽蓝光,显见淬了剧毒。箭身修长,箭头半寸以下如花苞般隆起。两两相撞,花苞咔哒一声弹开,五瓣花叶向五个方向伸出,状若梅花。

“五瓣梅!”马争鸣惊呼道,“格老子!唐家堡竟敢……”

“一定不是唐家堡。”谢鹰白沉声道,“只要出得起钱,谁都可以买到五瓣梅。”

你若问唐家堡是靠什么成为川中大豪的,答案是兵器。

江湖第一巧匠花奴儿做的兵器虽然天下无双,却从不为钱作兵器。唐家堡不同,只要你付得起钱,他们就会给你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兵器。简单平实如长刀、戟刀、屈刀、钩镰刀,复杂讲究如唐刀、苗刀、柳叶刀、雁翎刀、凤嘴刀、眉尖刀、□□、判官笔、峨眉刺、九节鞭,没一样不做。江湖帮会开山立派时,总喜欢备上一批唐家堡定制的兵器,炫耀财力和武力。有了些名气的江湖新人,也都喜欢找唐家堡打造一件兵器。就连喜藏名刃的点苍派,也没少请他们打造刀剑。

你若问唐家堡卖得最好的兵器是哪个,答案是五瓣梅。

五瓣梅一旦射中,箭头下的花苞便会盛开,勾住皮肉甚至骨头,中者痛不可挡,却无法起出,否则连皮带骨都要毁了。相比其他唐家堡兵器,十两银子一支的五瓣梅算是很便宜的,若你不要淬毒,还可便宜些。中了淬毒五瓣梅的人若想活命,就要花钱向唐家堡买解药。

所以你说唐家堡怎么可能不发财呢?

马争鸣不说话,只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

凌雪烟跟队伍走不多远,便见一座雄伟高峻的过街门楼横于眼前,忍不住惊叫一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门楼。

石砌台基高达两丈,四层楼足有十二丈高。四柱直木,十二飞檐凌空,盖琉璃翠瓦,宝顶摩云,楼上挂满彩灯,仿如虹彩氤氲的天宫。凌雪烟只看得发呆,忽听一人道:“滕王南楼,阆苑第一。”

凌雪烟心中一惊,转身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这人身材高挑,青布衫洗得有些发白,腰间束着一条夹金织锦带,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玉屏洞箫,形容俊逸,仪态潇洒,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凌雪烟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此人一双眼睛透着淡淡清傲,又有些许迷惘愁绪,不知怎么,竟忽地想起任逍遥来。

那混蛋的个子也是这么高,也是个美男子,眼睛里同样有傲气,有愁绪。只是那傲气和愁绪凌厉外露,仿佛随时都会将别人刺穿。眼前这人的目光却云淡风轻,收放自如,那傲气只令人觉得高贵,而不是难以接近。

中年人见她恍惚的样子,道:“姑娘怎么了?”

凌雪烟猛醒,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觉得你像……”她脑子里飞快转着,抬头一笑,脆生生地道,“像我爹。”

中年人愣了一瞬,才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流光飞舞,春华秋碧,毕竟十八年了。”说完不再看她,一步步融入南楼巨大的阴影中。

盛千帆从人群中挤过来,看了那人几眼,不安地道:“雪烟,出什么事了?”

凌雪烟摇摇头,忽然怔怔地看着他。

相识这么久,她才注意到,盛千帆也是个子高高的美男子。他的眼里虽然没有傲气,没有愁绪,却有那种云淡风轻的安稳。而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安稳。

盛千帆被她看得手足无措,正要说话,凌雪烟却一把拉起他的手,闪到街边的货摊前,抓起一只镯子,目光却四下游弋。摊主见了,便很知趣地对盛千帆笑道:“吓,公子的这位妹妹眼力蛮施霸道撒!这镯子……”盛千帆听不懂阆中话,只礼貌地点点头,心思却都凝在手上。

十指相扣。

他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河流到了断崖前,那纵身一跃。

凌雪烟却未曾察觉,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道:“我看见岳之风了。”说着伸手一指,“在那里。”

南楼!

楼内光线幽暗,空无一人,仿佛与街上的绚丽焰火、雄健舞阵隔开千里万里。一阵风吹过,檐角风铃便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宛如另一个世界。盛凌二人沿着环梯悄悄上行,到第三层时,头顶忽然飘来一阵箫声。

箫声恬静、秀雅、空灵,散在风中,洒入夜空,令人的心也沉静。两人四目相对,双手不觉握得更紧。良久,箫声停歇,一阵疏疏落落的掌声响起:“前辈好兴致。”

赫然是岳之风的声音。

“你这年轻人也好耐性。”

这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想到那个满身清傲,满身轻愁的人,凌雪烟不禁心中狂跳,手握得更紧。盛千帆觉察到,便将另一只手覆在她腕上,示意她小心。

就听岳之风道:“多谢前辈褒奖。只是晚辈有命在身,仍要杀你,望乞见谅。”

话音刚落,楼顶便传来呛地一声长震,岳之风骇然道:“你武功竟没被废!”

中年人淡淡道:“功夫本就是从无练到有,一朝被废,再练过也就是了。”

岳之风厉喝道:“来人!”

八个鬼魅般的影子自飞檐掠过,楼顶响起一阵密不透风的刀声,如狂雷,似暴雨,仿佛整座楼都微微颤抖起来。暴雨般的刀声中,突然传来一道剑吟,清晰,婉转,虽细若游丝,却连绵不绝,就像蛛丝,任是狂风暴雨,也无法将之折断。

盛千帆忍不住赞道:“出剑柔而不弱,虚而不断,真好剑法!”

突然一个人影闷哼着坠下,街上嘭地一声闷响。凌雪烟吓了一跳,道:“我们上去看看?”盛千帆点点头,当先而行,却不敢走得太快,生怕她发觉自己仍牵着她的手。二人到得顶层,却没见到半个人影,那激烈的拼斗声原来是从宝顶上传来的。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惨呼,伴着噼啪滑落的琉璃瓦,两个人影自上坠落,街上跟着嘭嘭两声闷响,伴着数声尖叫。几乎同一时刻,四面民居的天井哗啦啦腾起五个硕大火球,燃着七彩的光,直冲南楼飞来。轰地一声,三个射入顶层,两个飞上宝顶。

凌雪烟见火球朝自己扑来,不觉惊叫一声。盛千帆一把将她推开,火球扑空,顺着楼梯滚下了楼,楼梯立刻燃起大片大片的火苗,焰色耀目,灼烫逼人。盛千帆来不及灭火,第二个火球呼啸而至,不由心中一沉,单手抽剑,轰地一声,火球被劈成两半,火星弥漫,硝石纷飞,坠下楼去。凌雪烟学他的样子劈开最后一个火球,却力道不够,火球虽然裂开,却没落下,反而滚向两侧,将楼内窗栏、柱子、帷幔尽皆点燃,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硫磺味。

宝顶传来轰轰数声巨响,燃着瓦块和碎裂的火球从四面落下。中年人朗声笑道:“贵主为了要时某的命,竟不惜赔上几位小友么。”岳之风不发一言,刀声更急,剑声却更柔弱。

凌雪烟七手八脚地拍灭身上火星,回身见盛千帆双目紧闭,泪流满面,吓了一跳,急道:“盛哥哥,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盛千帆眼中剧痛,几乎将牙根咬碎,才没喊出一声。听到她焦急关切的话,低声道:“不打紧,几个火星子溅进去而已。”

凌雪烟听得头皮发麻,眼泪打转:“那,要是你看不见了怎么办!”

盛千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握住她的手,只觉的握住一块冰凉的琼脂,眼中流出更多泪来。“没事,只是看不清。”他努力睁着眼睛,却只看到凌雪烟模模糊糊的影子。

凌雪烟见他双目似可感光,稍稍宽心。忽然哗啦一声,木石激飞,宝顶破了个大洞,一个血影卫跌入楼中,身上沾了火,翻了几翻,便既不动。此时楼梯已烧得精光,狰狞跳跃的火苗纷涌冒出,四周变得蒸笼一般。

盛千帆喊道:“雪烟快走,这里就快塌了。”

凌雪烟应了一声,挽起他手臂,正要迈步,楼板嘎楞楞一串爆响,碎做十余朽木。盛千帆只觉手中一轻,心中悸然,劈手将那朦胧的白影抓住,身形猛退,用沉璧剑卡住楹柱。谁知哧啦一声,手中重量再度消失,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

盛千帆只觉肝胆欲裂,大呼道:“雪烟!”

凌雪烟口鼻中灌满了焦灼味道,睁不开眼,更说不出话,全身针扎般难受。猛然听到哗啦一声,腰间一紧,身子几乎断成两截。一股大力将她拉出火窟,却又将她抛进冰窖。睁眼一看,自己已在宝顶上,施救的人居然是岳之风。

岳之风松开飞抓锁链,慢慢起身,却对那中年人道:“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中年人手中无剑,有箫,立在宝顶中央,淡淡道:“不必。若非见你救人,方才那一剑我必刺。”

他仍是心平气和的模样,仿佛岳之风不是来杀他的,这楼也不是岌岌可危、转瞬即倒的。岳之风诡秘地笑笑,道:“方才晚辈心知必死,才以救人为幌子,实际却是自保。”

中年人不置可否。凌雪烟却大叫:“快救盛哥哥!”话未说完,便连打两个喷嚏。楼中炽热,骤然到了宝顶上,再被冬风一吹,已有些头晕。见岳之风不动,恼道:“你若不救,我就要任逍遥砍了你的脑袋!”

岳之风客客气气地道:“你若做了教主夫人,也可砍我的头。”

凌雪烟面色发窘,一把夺过飞抓,发现上面满是鲜血。仔细一看,岳之风肩头中剑,皮肉外翻,白骨隐隐可见,又见余下五个血影卫也伤得不轻,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楼中咣啷一声巨响,宝顶东南角一沉,两个血影卫已摔了下去。凌雪烟想到盛千帆还在楼中,心脏几乎停跳,手脚并用地爬到破洞前,只看了一眼,双目便被熏得剧痛,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顾不得擦,只嘶声大喊:“盛哥哥,盛哥哥,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突然一个声音道:“雪烟。”

凌雪烟心中一震,扭头一看,见那中年人正从宝顶另一端将盛千帆拉上来,又惊又喜,哭着扑过去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盛千帆万没想到她竟这样在意自己,本想抱紧她,但见宝顶上还有几个人影,只得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地道:“我,你,你别担心。”中年人突然笑了起来。盛千帆更窘,赶忙与凌雪烟分开,拱手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中年人一摆手,却道:“柔而不弱,虚而不断,这是你说的?”

盛千帆点头,心中忖道:“方才那样的打斗,他居然也能洞察周围一切,这位前辈的修为实在令人佩服。娘常说,江湖中奇人异士都有些怪脾气,若是遇到,一定要谨言慎行。不知他听我议论他的剑法,是喜是怒。”想到此便道:“晚辈顺口胡诌的,实是班门弄斧,让前辈见笑了。”

中年人道:“顺口胡诌便有这等见识,若是认真起来,岂非要开山立派?”盛千帆讪讪地不说话,见他托起洞箫,喟然道,“夜雨剑啊夜雨剑,你已十八年没有遇到知音了,想不到今时今日,还能得一小友。”

话音刚落,楼内又是哐啷一声巨响,宝顶西南角一沉,更加歪斜,火舌从四面伸出,舔着深蓝色的夜空。街道两侧民居也燃着大半,街上乱作一团,锣声一阵紧似一阵,人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惊呼奔走,担水救火。

凌雪烟瞪着岳之风,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合欢教怎么如此狠毒,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

岳之风将肩头和手臂的伤口用白布缠起来,大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未必。人的命本就跟蝼蚁一样,饥荒、洪水、瘟疫,杀死的人又有多少?这些难道不是上天所为?凌二小姐生在云峰山庄,怕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罢?”

“你!”凌雪烟眼睛一翻,鼻孔又开始一开一合地翕动,却不知该怎么反驳。中年人听了“云峰山庄”四字,却吃了一惊,细细端详着凌雪烟,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岳之风继续道:“人的归宿都是死,生和死本就没有分别,将活人变作死人,又有什么大不了。”

凌雪烟气道:“胡说八道!没有区别,你怎么不去死!”

岳之风道:“在下自然会死,今日若能与川中第一儒侠,夜雨剑时原前辈,还有云峰、幽谷两大家传人葬身一处,幸之何如。”

盛凌二人闻言一怔,愣愣地看着那中年人。想不到他居然就是那个几乎做了掌门的峨眉叛徒。可他这通身的气派,又哪里像个龌龊之辈?

时原目光闪动,望向远方,低声道:“三面江光抱城郭,四围山势锁烟霞。马鞍岭上浑如锦,伞盖门前半是花。南楼一毁,这景致便瞧不见了,你们为何不好好看一看,反倒说些无用的话?”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江水弯弯,映着星月迷离,嘉陵江上渔火点点,锦屏山耸脊如扇,被水气一浸,仿佛女子轻柔的面纱,透着灵动秀意。时原手按洞箫,那支恬静秀雅的曲子又响了起来。

火光流金,照在他发白的青衫上,勾勒出一道落寞的背影。

众人都是不解,烈火熊熊,这人怎么不想着逃生呢?凌雪烟正要说话,就见时原猛然转身,箫中寒光一闪,吐出一截纤细如指的剑尖,叮地一声,挑起一物,居然是一枚铁蒺藜。盛凌二人看得呆住,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夜雨剑居然藏在一支洞箫里。更想不到时原的箫声,原来是在查找暗中敌手的位置。

突然一阵暴雨般的厉啸袭来,盛千帆跃起出剑,沉璧剑的玉色剑光漫天一划,叮叮叮叮十数声响,宝顶落满铁蒺藜。凌雪烟未及惊呼,就听三声闷哼,血影卫已全跌下楼去。岳之风手起刀落,肩头一块血肉飞出,上面赫然钉着一枚铁蒺藜。他半条肩膀白骨森森,全身抽搐,身子一晃,向楼下栽去。时原一错身形,扶住他道:“除了合欢教,还有谁想要时某的命?”

岳之风答不出。

他已昏了过去。

纵然他下得了狠心削去自己皮肉,也没能阻止毒意侵入。凌雪烟只觉汗毛都已竖起。方才那十几枚铁蒺藜若不是被盛千帆挡下,此刻岂不全在自己身上?

时原对盛千帆道:“耳力不错。”

盛千帆看不到他眼中赞许之色,却听到凌雪烟不服气的哼声,心知她小姐脾气犯了,若不给她找点面子,日后自己就有大麻烦了,忙道:“前辈过奖了,晚辈只是看不清,谁知耳力反倒似忽然好了起来。”

时原微微一笑:“有时,看不见,并非一件坏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人的一生,也不过轮转在得失之间。”说罢轻叹一声。盛千帆见他言辞间心事重重,反复思量着这句话,只觉沉蕴了许多意味,却难以言说。时原忽而脸色沉凝,对空朗声道:“哪位朋友来访,但请现身一见,休再伤及无辜。”言毕洞箫一振,铁蒺藜受力转动,嘤嗡之声沉沉传出。

一个声音遥遥应道:“久闻夜雨剑大名,今日特来求教,不知尊意若何。”

盛千帆听得一怔,只觉这语声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时原洞箫横陈,冷冷道:“即来求教,何必躲躲藏藏。”剑尖一挑,铁蒺藜电射而出。黑暗中登时传来一声闷哼。然而众人却觉宝顶猛地一掀,伴着轰隆隆的声响,燃着的琉璃瓦和木椽噼啪坠落。凌雪烟脚下一空,已跌了下去。盛千帆情急之下,竟然纵身飞掠,脱开宝顶足足三丈,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而后,飞速坠下。

“盛哥哥!”

“我……我陪着你!”

宝顶下十四丈才是地面,神仙都已救不了他们!可是,那句话还是说不出口。盛千帆简直有些怨恨自己。可是见凌雪烟像只受惊的小兽一样紧紧抱着自己,心中一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低下头去,想要趁着还有知觉,亲一亲她倔强的小嘴。

他知道凌雪烟一定不会反对,即使反对,他也要亲。

然而盛千帆还未碰着她,就听一声大喝,一道沉雄之力自后袭来,喀地印在右肩。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肩骨折断的声音,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恍惚中又听到一声大喝,一个人影自对面出拳击向凌雪烟左肩,顾不得许多,伸剑去挡。

嗡地一声,沉璧剑颤抖不已。

盛千帆只觉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砰地一声,不知砸碎谁家屋顶,与瓦块一同哗啦啦摔在地上,摔得骨头都要散了。

第61章 卷三江湖白 江湖事非江湖了

三十七江湖事非江湖了

谢鹰白率人赶到南楼时,宝顶已砸了下来,一同坠下的,还有凌雪烟与盛千帆。众人不禁心中一沉——这等高度,就算合力去接,恐怕也无力回天。谢鹰白眉睫一张,喝道:“七师弟九师弟,用十成内力打他二人肩头!”

狄樾闻言一怔。他跟随上官燕寒修习峨眉通臂拳,马争鸣跟随烈阳剑焦道真修习金刚三昧掌,俱是刚猛沉浑的功夫。若以十成劲道击出,肩骨必不保。马争鸣已嚷了起来:“那他们要残废!仙人板板,盛家和凌家要吃了我!”

谢鹰白厉声道:“残废总比没命好!”

这个时候,唯有牺牲手臂,以横击之力抵消部分下坠力道,才有希望保住盛凌二人性命。狄樾和马争鸣见他声色俱厉,不敢不从,两掌下去,盛凌二人斜斜飞出,坠入一户民宅。听声音,受伤不会太重,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狄樾受伤也不轻。

峨眉通臂拳由督脉发气,经背、肩、腕、手,通三关,达九窍,贯通十二周天,过任脉化入丹田,是为阴阳转化,神气贯通。如今沉璧剑挡了他十成力道的一拳,真气硬生生弹回,由手贯臂,进肩至背,督脉阳气无法收拢,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口鼻喷血,摔在地上。谢鹰白抢步上前,见他脸如金纸,气息微弱,再一把脉,心下已明了七八分,当即吩咐一人照顾狄樾,又一招手:“跟我去助四师叔一臂之力!”

他已看到宝顶另一侧吞吐明灭、似断似连的亮银色剑光,正是他们苦苦等候的夜雨剑。

时原并未如盛凌二人一般跃出,而是站好桩位,双足向反方施力,宝顶受力均匀,竟未倾覆,而是平平落下。触地前一刹,时原背起岳之风跃出,毫发无伤。

“夜雨剑果然不愧为川中第一儒侠,武功被废也能重练,既烧不死,更摔不死。”随着语声,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将时原夹在道中。阆中城街道狭窄,前后去路被堵,是很要命的事。

时原眉头轻蹙,却不迟疑,向北面那人猛扑过去。洞箫一振,剑光流出,纤细如春夜雨丝。

峨眉五侠所习虽都是峨眉剑法,风格招数却各不相同。盛千帆凭剑声所下“柔而不弱,虚而不断”的判语,只道出了夜雨剑的风格,却未曾见识夜雨剑。若他得见,必会再说出“变幻莫测,巧夺天工”八个字。

寻常宝剑,剑身与剑柄都是一三至一四开,夜雨剑却是等而齐之。时原那支玉屏洞箫长二尺四寸,箫中剑亦长二尺四寸,机括打开,剑身滑出,已变成了四尺八寸的长兵器。

剑虽长,剑身却奇窄,点刺挑抹之下,振幅宽逾三寸。常人往往难以招架,但北面这黑衣人亦非寻常之辈,噼啪声响中,抖出一黑一白两条长鞭,以长对长,以柔克刚。黑白双鞭犹如两条飞龙,倏忽翻腾,画出条条弧线,柔美之下,凶险暗藏。

时原原想以长兵器突袭,此刻却近不得他身,只能以剑飞挑穿刺,化解双鞭攻势。南面的黑衣人抽出鹿角双钩赶来,跌仆腾跳,招式诡奇已极。两人步法相配,长鞭锁困,双钩制敌,竟是专门为破夜雨剑而来。时原的武功乃是废后重练,剑法再妙,内力却弱,僵持一久,必然吃亏,何况还须护着昏迷不醒的岳之风。想到此身法突变,穿入双鞭之内,手腕一抖,夜雨剑发出一声丝竹轻吟,剑刃忽然收回,只余三寸在外,成了一杆不足三尺的□□,剑法也陡然变为枪法,招式沉雄霸道已极。

黑衣人猝不及防,一支鹿角钩被挑飞。但他变招极快,左手钩回撤,猛砸洞箫,竟是棍法。另一人见时原弃了长兵器,也收了黑白双鞭,挥起双掌。掌风刚猛,竟似看出时原内力不接。

时原心中又是一惊。

夜雨剑可长可短,愈短愈险,愈长愈柔,本是刚柔并济、变化无穷的一件兵器。但此刻短快刚猛的路数显然已不合时宜。时原一“枪”刺出,丝竹声响,剑尖暴长一尺,噗地一声刺入黑衣人胸膛。

那人闷哼一声,却不败退,反以左手钩强锁夜雨剑。另一人趁机自后拍出双掌,直取时原背心。时原冷哼,手腕再抖,夜雨剑嘤然一颤,滑入洞箫,鹿角钩落空。

然而还不算完。剑身闪电般滑过洞箫,竟从另一端刺了出去。黑衣人双掌还未挨着时原衣襟,肩头已是血流如注。

夜雨剑竟是双尖剑!

时原拧身错出战圈,冷冷道:“你们究竟是何人门下?”

话未说完,猛觉后心重重遭了一击,大椎、至阳、脊中、肩井、曲垣、天宗、命门、风门、肺俞、心俞、志室、关元十二处穴道被重手法封住。手中一空,夜雨剑已被人取走。

出手偷袭的竟是岳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