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惟时原,便是黑衣人都吃了一惊。

岳之风虽受了重伤,又中了铁蒺藜之毒,骨头却实在够硬,心机也实在够深,此刻竟还能不紧不慢地讲条件。“我不管二位是谁派来,若不想死在这里,最好听我号令。”

黑衣人愣了片刻,突然狂笑道:“岳之风,受伤的是你,中毒的是你,孤立无援的是你,你凭什么命令我们!”

岳之风看着二人身后:“凭他们!”

只见谢鹰白已率众把整条街封死,向时原遥遥一礼:“回风剑门下谢鹰白,见过四师叔。”马争鸣道:“烈阳剑门下马争鸣,见过四师叔。”其余峨眉弟子也纷纷施礼。时原口不能开,身不能动,只以目光还礼。谢鹰白看着岳之风,道:“这位想必便是合欢教血影卫第一统领岳之风罢?”

岳之风不语,微笑。

此刻他气血两亏,全凭意志苦撑,本是痛苦万状,但他实在很想笑。

他要杀时原,峨眉派要救时原,两黑衣人却是要生擒。现在时原在自己手上,只要以时原性命要挟,逼峨眉弟子挡住黑衣人,便可脱困,他怎能不笑?

这情势,黑衣人明白,谢鹰白更明白,道:“岳统领有位朋友在小可手中,不如我们做个交换。”说罢,又看了黑衣人一眼,“小可不想知道两位的来历,两位最好也不要插手敝派之事。毕竟,这里是蜀地。”

黑衣人身子微震。

这番话明显是在暗示,谢鹰白已看出他们师承来历,而蒙面行事的人,最怕的便是暴露身份了。否则,他们岂会不惜重金,买下唐门的五瓣梅和铁蒺藜。

谢鹰白又道:“岳统领意下如何?”

岳之风仍不语,眼中划过一丝冷笑。

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人影自街口缓缓而来。

人影虽是两个,走路的却只有一人,他的姿势既笨拙,又难看,竟是一瘸一拐的。另一人被他牢牢夹在腋下,像是昏了过去。

谢鹰白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冰冷。

走路的人是宁不弃,昏过去的人,竟是狄樾。

宁不弃面容狰狞,额角布满了豆大汗珠,身子不规律地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却偏偏站得标枪般挺直。他一手夹着狄樾,一手拖着银刀,刀尖斜指地面,血槽中滴滴答答淌着鲜血,还冒着丝丝热气。

热气中透着滚滚杀气,仿佛四周潜伏着无数野兽。

马争鸣嘶声道:“你龟儿!竟杀了我们的人!”

谢鹰白的脸色更难看。

他并未将宁不弃体内的三枚金针取出,若宁不弃妄动气力,全身便会痛不可挡。他本以为,世上根本没有人受得住那种痛楚。谁知宁不弃不但受得住,甚至还能杀人、擒人,走到自己面前来,这简直比打了谢鹰白一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宁不弃语声冷厉,又有一丝自豪:“血影卫不怕死,更不怕痛。”

谢鹰白吐了口气:“你想怎样?”

他问的是岳之风。

没有原因,只是直觉上认为岳之风跟自己一样,是这一群人的首脑。

岳之风徐徐道:“诸位不要轻举妄动。”目光扫过那两个黑衣人,“也包括两位。”黑衣人眼中虽有怒意,却不是傻子,若与峨眉派拼起来,他们自忖也占不到便宜,当下并肩侧立,不说一句话。岳之风淡淡说了一句“走”,转身向北而去。宁不弃便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谢鹰白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忽道:“金针入脉,若不及时取出,腿便会废掉。”

宁不弃仿佛没听到。

马争鸣见他背后空门大露,做了个动手的手势,谢鹰白却摆手制止,又道:“金针若三天不取,便会游至心肺,性命堪忧,望宁统领三思。”

宁不弃仍不回头,刀尖却微微倾斜。

待他们去得远了,马争鸣气道:“六师兄怎能放他们走!”

谢鹰白道:“你以为这里真个只有他们两人?”

马争鸣一怔,猛想起宁不弃和徐盈盈手下还有七八名血影卫踪迹皆无,敌暗我明,又有人质在对方手里,如何能够硬拼?只是他仍是不服:“难道就这么放了他们不成?”

谢鹰白眼中透过一丝诡谲之意:“宁不弃会来找我的。即使不来,我也不会让他们离开阆中。”说到最后,语气渐冷。他望向那两个黑衣人,道:“两位还不离开,莫非要小可派人送么?”

左边那人一挑拇指,道:“棋盘岭的谢少爷果然不俗,无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峨眉勇武堂管事的位子,今日之情,我二人日后定当相谢。”

谢鹰白淡淡道:“不敢。只是两位若再被我撞见,便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谢鹰白看着他们,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他们既说得出棋盘岭和勇武堂,再加上博杂纯熟的兵器套路,门派已呼之欲出。只是谢鹰白不愿点破,更不愿与他们交恶。

不仅仅是为了棋盘岭谢家寨,也是为了峨眉。

十位入室弟子中,除去半年前与上官燕寒一同遇难的大师兄严飞、二师兄洪少坤和八师妹李月池外,还有七位。按照门规,若掌门人生前未立继任弟子,新掌门便由门中长辈从入室弟子中甄选。

甄选的条件,一是人品,二是武艺,三是才干。师兄弟七人中,三师兄颜慕曾武功最高,却性格豪爽粗犷,早早言明不愿做掌门。四师兄孟箫人品、武艺、才干俱是上佳,可惜出身军户,又是舍人,无法接任掌门——舍人便是每个军户弟子指定的接班人,军人战死、伤残或年事已高时,便由舍人袭职。孟箫有一兄孟威,在水师泉州卫任职。一年前,孟威随水师护卫郑和船队西征,孟箫便到泉州卫见习,屡立战功,斩杀倭寇将领一人,士兵七八,泉州卫有意破格提拔他为大福船百户舰官。峨眉弟子都说,四师兄大概不会再回峨眉山了。

五师兄崔尚农与谢鹰白家世类似,乃川西豪族。但自从谢鹰白成为峨眉勇武堂管事后,崔尚农没了与他争斗的心思。至于七师弟马争鸣、九师弟狄樾和小师妹霍柔,既无显赫家世,也无出众武功,心思单纯得孩子一般,根本不可能与谢鹰白相提并论。峨眉弟子个个心知肚明,六师兄继任掌门,缺的只是一个时机。

青城派的战帖就是最好的时机。

谢鹰白若能带领众位师兄弟赢了青城派,就是峨眉派百年来第一功臣,掌门之位将再无悬念。即使眼下,谢鹰白也可算得半个掌门。正因如此,他才放了这两个黑衣人,因为他不想给自己和峨眉的未来惹任何麻烦。

一抬头,见众弟子都静静看着自己,谢鹰白暗自发狠:“一定要学到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吩咐道:“七师弟,你带大家回去,把这里的事向师父和师叔禀明。就说我尽全力追查合欢教行踪,无论成败与否,正月初一将直赴成都比武。”

马争鸣急道:“师兄,我留下帮你,你一个人,狄樾不在,人手不够……”

谢鹰白截口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金刚三昧掌和罗汉伏虎功练好。历来比武都须四人出战,如今狄樾受伤,四师兄不知能不能赶回,小师妹根基未稳,即使出战胜算亦不大。峨眉只剩下三师兄、五师兄、我、你四个人,决不能再出差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马争鸣道:“但你一人去追查合欢教……”

谢鹰白傲然一笑:“未必。”

武林正统九大派之一,川中领袖峨眉派掌门,蜀地第一豪族棋盘岭谢家寨继承人,这几个名头随便哪一个都够人奋斗一辈子,而他马上就要全拿到手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男人热血沸腾呢?

凌雪烟五脏六腑都摔得颠倒了,晃了晃头,隐隐有些作呕,鼻子里闻到一股血腥气。低头一看,发觉自己趴在盛千帆身上。

而他双目紧闭,口角喷血,已没了知觉,左手却仍紧紧抱着自己。凌雪烟心中一酸,将他扶起,不经意触到右肩,盛千帆哼了一声,却没有醒来。凌雪烟忍着眼泪,将他挪到墙边,喊了几声“盛哥哥”,都无回应,心里突然恍惚起来,相识以来种种,都在一瞬间掠上心头。

桃花潭初遇,九华山相救,芜湖、武昌、威雷堡、川中一路相随……现在他伤成这样,自己即使把命抵他,也还不了他的情。凌雪烟缩在他身边,心底犹如失去一个最亲最亲的人,难过得掩面痛哭。

为任逍遥哭时,她心中全是恨。可是为盛千帆哭,却说不清为了什么。忽然衣角一紧,凌雪烟欣喜抬头,双目却一阵刺痛。

不知不觉,天都已亮了。

盛千帆“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凌雪烟用力揉揉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盛哥哥,你……我是雪烟,你伤得要紧吗?你看得到我吗?你,你……”

她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身子瑟瑟发抖。盛千帆擦掉她脸上的泪,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凌雪烟几乎急昏了头,忙道:“你等着,我给你找大夫去。”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盛千帆道:“别走。”两个字说完,口中血如泉涌。

凌雪烟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猛然想起跌伤会致人五内出血,盛千帆不说话,只是不想流太多血。她暗骂自己脑子不清楚,口中道:“我不走,我不走了,盛哥哥你别说话了。”

盛千帆勉力笑了笑,腕上加力,将她揽入怀中。凌雪烟顺从地贴在他胸前,耳鼓中传来声声心跳,听着它与自己心跳合二为一,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阳光从屋顶破洞落下,昏暗简陋的小屋仿佛被镀上一层金箔。

这无声情意,更比有声的更浓稠。

然而这美好的沉默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

一个声音道:“□□的,你娃点都不经事,几哈点,误了少寨主的事,当心遭理抹!”另一人不耐烦地道:“晓得哒!你们几个,老实些,到屋里待着!”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一对老夫妇,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被推了进来,接着门又咣当一声关紧,哗啦啦上了铁锁,再无动静。

被推进来的五人像是祖孙三代,不见一点慌乱神色。老夫妇自顾自坐下,中年夫妻开始收拾屋子里的碎砖碎瓦,小男孩则跑到墙角玩起了药罐和石杵。

凌雪烟已先一步将盛千帆挪到里间,发觉这间屋子是个储草药的货仓。见外面无人,猛地跳出,一剑抵在老夫妇脖颈,冷冷道:“别动,别出声!”中年夫妻见了大骇,唯唯诺诺地站着,不敢乱动。小男孩却不知深浅,举着石杵奔过来,在凌雪烟腿上乱敲乱打,边打边道:“坏姐姐,坏姐姐……”凌雪烟一下慌了神,又不能下手打小孩子,只好不加理会,努力板起脸道:“你们是开药铺的?”见他们点头,又道,“我朋友受了伤,快去给他看看!”

听到这句话,一家人倒松了口气。男人走进里间给盛千帆诊治,女人则抱起孩子,又哄又亲。凌雪烟不想吓着他们,缓了缓口气,道:“我不会害你们,只要你们把我朋友医好了,要多少银子都有,一百两?一千两?”

老夫妇几番对视,女人则去给丈夫打下手,两人时不时用家乡话交谈几句。凌雪烟见了,暗道:“到底是开药铺的,对伤者总是很好。”又道:“喂,你们是不是遇到强盗了?怎么不去报官?”

女人直起身来,努力用官话道:“女侠不知,那不是强盗,是谢家寨。他们说,谢少爷要用我们的药铺半日,叫我们全家到货仓回避,还给了我们几吊钱哩。”

凌雪烟一头雾水:“谢少爷是谁?”

“棋盘岭的谢家少爷谢鹰白撒。”

女人口音甚重,一连讲了四五遍,才总算将谢家寨的来龙去脉说明白。

谢家寨是川南泸州、叙州、乌蒙一带大族,坐拥川南大门,控制着直通云南行省的曲靖、云南、楚雄、大理、孟定、元江等地的交通要道,手下还有许多与云贵川各处彝人土司长、苗寨牯脏头相熟的管事,甚至朵甘都司和乌思藏都司的黄教大喇嘛,也可说上几句话。

苗人勇武,性情直率,云贵川三省九司都有苗人“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说法。时间久了,再有反民,都司已不愿去剿。一来山高林密、瘴气厉害,二来布政司会埋怨战事使得抗租的人更多,若事情闹大,朝廷问询,按察司的人也会不高兴。于是谢家寨这个人头熟、知风俗的大家族便成了调停讲茶的红人。谢家寨藉此广开商路,生意一路做到南洋,势力越来越大,挂靠名下求庇佑的商队越来越多,俨然成了三省人最多、行业最杂的大商会,纵在川北,也是妇孺皆知。如果谢少爷要借什么,还给了几吊赏钱,谁敢不答应?

凌雪烟原也知道些棋盘岭谢家寨的事——锦衣卫对天下哪个门派、哪个家族、哪个商会不知,她自小与锦衣卫的叔叔伯伯玩耍,自然知道不少掌故。只是想不到文质彬彬的谢鹰白竟有这等家世,更想不到强盗豪族倒也目光深远,居然将子弟送入峨眉派学艺,企图靠这层关系洗白。

但她此刻最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盛千帆的伤。

谢鹰白精于玄凝剑指和梅花金针刺穴法,医术了得,一定可以治好盛千帆,所以她立刻道:“你家铺子在哪儿?”

女人道:“张飞庙东边,安福堂。”

忽然,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雪烟。”

凌雪烟立刻奔到盛千帆身边,握起他的手道:“我在呢。”

“雪烟,你要小心。”

盛千帆双眼虽看不清事物,心里却十分明白,阆中种种变故绝非偶然,谢鹰白虽是谦谦君子,谢家寨却是强盗土匪,以凌雪烟的脾气阅历,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令人无法放心。更深一层,他还不知任逍遥是不是也到了这里,他若到了,那……他简直一刻也不希望凌雪烟离开自己。

只是这几层意思,一时无法说清。

凌雪烟转身看着中年夫妻,语声稍厉:“你们好好照顾我盛哥哥,他可是谢少爷的朋友。你们若是尽心尽力,说不定谢少爷一高兴,打赏个千八百两银子。若是敷衍应付,姑奶奶就把你这铺子拆了!听到没!”

中年夫妻听了“谢少爷”三字,对望一眼,连连点头。凌雪烟心中暗笑:“撒谎谁不会!狐假虎威谁不会!”一面想,一面匆匆出去。

张飞庙便是汉桓侯祠。

蜀国大将张飞镇守阆中,保境安民,后为部将所害,怀帝刘禅追谥为桓侯。阆人慕桓侯忠勇,于墓前建阙立庙,便是汉桓侯祠,俗谓“张飞庙”。凌雪烟穿过烧成废墟的南楼,向北过上华街,再折向西,走不多远,就看到张飞庙五开间分心造的斗拱山门。庙东,果然有家叫做安福堂的药铺。正要过去,猛然瞥见一人,几乎惊叫出来。

宁不弃!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仍是那柄银色弯刀。

刀出鞘,血已干,黑衣上溅着几处暗色斑点,隐隐透着凛冽腥气,目光直视安福堂敞开的大门。

行人已全都远远躲开,街面上安静得几乎能听到人们嘈杂的心跳。八个头包黑巾、服色各异的人却从四面围了过去。包围圈越缩越小,刀尖几乎挨着宁不弃的衣襟。

宁不弃眼中不见一丝波澜,银刀仍是垂向地面,一瘸一拐地向安福堂走去。八人随着他脚步移动,额上迸出豆大汗珠,却没一个敢动手。

“宁统领好胆色。”

大门里忽然传出谢鹰白的声音。他说话仍是和气亲切,凌雪烟却已没了初见时的好感。“你们还不快请宁统领进来,要惊扰百姓到何时!”

围住宁不弃的八人听了,便分列两侧,刀尖向下,探手一引,齐声道:“请。”

宁不弃冷哂一声,缓缓走了进去。大门随之砰地关紧。八人分散走上街头,用川话吆喝着什么,慢慢街上又恢复了热闹。只是人人都低着头,好像生怕被谢家寨的人盯上,就会脑袋搬家一般。凌雪烟忖道:“谢家寨在川南,阆中人却对他们怕成这样,想必谢鹰白做了不少坏事,亏他还是个峨眉弟子!宁不弃来找他,怕也没安好心。”想到这里,便绕到安福堂后巷,纵身翻了进去。

安福堂前为药铺,后为主人起居之所,中间是一个敞亮小院。院中此刻横列两班人马,黑巾包头,褐色皮袄,腰间煞着黑色锦带,别着一尺短刀。他们面前,有一桌两椅,桌上摆着一盘黑乎乎的牛肉,一碟皮蛋,一碟小菜,还有一碗腊八粥。

今日是腊八节么?

凌雪烟忽然有些想家,尤其想念母亲的一餐一饭。

谢鹰白披着银狐氅子,专心致志地吃早餐。与昨晚和气的峨眉弟子相比,俨然变了个人,变成了沉着老练的黑道大少。凌雪烟看得怔住,转目见徐盈盈被绑在旁边的椅子上,心中更是糊涂。码头上被擒的明明是宁不弃,为何徐盈盈被绑在这里?莫非自己与盛千帆坠楼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徐盈盈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宁不弃,似乎不相信他会站在这里。

宁不弃不看她,只看着谢鹰白。

谢鹰白不慌不忙地咽下最后一口腊八粥,才道:“今日是腊八节,宁统领不喝点粥么?”

宁不弃不语。

谢鹰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道:“看宁统领的样子,似已无恙。看来宁统领不但懂得十二桩功,还会化解梅花金针刺血法,谢某佩服。”

宁不弃冷冷道:“我不会。”

“那便是岳统领……”

“他也不会。”

谢鹰白脸色微变:“莫非贵教教主……”

“他若在,你岂有命坐在这里!”

谢鹰白不觉目露寒光。宁不弃一连截了他三句话,丝毫不把他这威镇川南的谢家少主放在眼里,自他记事起,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可他又按捺不住好奇,道:“梅花金针刺血法非峨眉玄凝剑指或天罡指穴手不可破,不知宁统领是如何……”

宁不弃一字一句:“剜。”

谢鹰白一怔,目光死死钉在他左腿,嘴角一抽,叹息道:“可惜,你的腿废了。”

一直没说话的徐盈盈脸色大变,眼中似有泪光,既焦虑,又难过地看着宁不弃,却说不出话来。

宁不弃仍不看她。谢鹰白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为了救这个女人?”

“随你怎么想。”

“你若要她,就告诉我夜雨剑和我九师弟的下落!”

宁不弃不语。

“血影卫伤者甚众,岳之风一时半刻走不了。谢某要城中只这一家药铺开门,就是为了等你们。可惜这位徐姑娘不肯说出我想知道的事。宁统领肯不肯替她说?”谢鹰白夹起一枚金针,慢慢抵在徐盈盈脖颈。

宁不弃仍不语。

谢鹰白笑了笑,指尖用力,金针悄无声息没入徐盈盈脖颈。徐盈盈立时全身紧绷,脸色煞白,纵是哑穴被制,嘴里仍然发出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哼声,似在忍受着极大痛楚。

宁不弃面无表情。

谢鹰白倒也不急,又缓缓取出一枚金针,抵在徐盈盈胸骨下:“你既然为了她孤身来此,怎么眼见她受此痛楚,却不动手?”

宁不弃冷冷道:“我本就不是你对手,何况废了一条腿。就是你这十几个手下,我也没有把握对付得了。”

谢鹰白大笑:“说得好,说得好!”

一句话说完,金针已完全刺入,手指轻点,解开她全身穴道。徐盈盈立刻嘶吼道:“你走,快走!他不是人,不是人!”

她的声音已完全沙哑,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湿透,身子瑟瑟发抖,指甲抓得椅子吱吱作响,纵然咬得嘴唇出血,仍是一声接一声惨呼不断。两旁的人听了,也纷纷扭头,不忍再看。

宁不弃坚如磐石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从广元到阆中,他虽然只和徐盈盈相好了两天,那种若有还无的感觉,却触动他的心胸。

血影卫从小到大,只知效忠主人,不论其他。跟随任逍遥以来,他们过的是比一般人好上千百倍的生活。任逍遥给他们最大的信任,最好的刀法,最多的钱财,偏偏给不了他们人的感情。

可是,徐盈盈却对他说,愿意跟他走,愿意跟他过日子。

两个人一起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自己能像做血影卫统领一样做得好,能照顾得好她吗?她说的是真的吗?不会变吗?

原来人的感情是这样亦喜亦忧,亦苦亦甜。

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人会在大笑时哭泣,有人却会哭到微笑。

他虽然拒绝了徐盈盈,心里却很感激她。若说以前他只会为任逍遥杀人,那么现在,他也会为徐盈盈杀人。

谢鹰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道:“在下所学,乃峨眉派梅花金针刺穴法、玄凝剑指。十余年来小有所成,便试创了一套针法,名曰‘逆血梅花针’,中者全身犹如针刺虫叮,火炙油煎。方才徐姑娘已小小试过。”

宁不弃双拳紧握,额上有汗。

难怪徐盈盈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即使穴道被解也不反抗,原来竟是早被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终于把目光落在徐盈盈身上。

徐盈盈却没法再看宁不弃。她全身抽搐,目光散乱,口吐白沫,指甲十断七八,鲜血顺着指缝流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几近癫狂。纵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落下泪来。

谢鹰白又取出一枚金针,抵在徐盈盈小腹,道:“逆血梅花针三针齐发,这是最后一针。在下已试针三十九人,除去自尽的,没有人熬得过三日。”

一语未了,手指微动,金针就要没入。忽然一声厉喝,一道红光飞出,直刺谢鹰白。

凌雪烟!

她再不出手,就不是凌鹤扬的女儿!

几乎同一时刻,宁不弃手腕一甩,一点寒光疾射而出。

竟是射向徐盈盈心口!

他救不了徐盈盈,只能结束她的痛楚。

谢鹰白脸色一变,飞起一脚踢在椅子上,借力斜跃四尺。这速度虽快,却仍是输给了云霞剑。银狐氅被刺穿,肋下一片冰凉。

咣当一声,徐盈盈连人带椅翻倒,额角撞上地砖,血一下子漫了出去。宁不弃趁乱冲过来砍断绳索,将她抱了起来。

“她怎样了?”凌雪烟一击得手,与宁不弃背向而立。

“还活着。”宁不弃沉声道。

谢家寨众人抽刀扑来,正要动手,谢鹰白却道:“住手!”他捂着肋下伤口,盯着凌雪烟,目中阴晴不定,“凌姑娘,你怎会在此?”

凌雪烟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想不到你这样卑鄙!”

谢鹰白示意左右戒备,淡淡笑道:“凌姑娘何出此言?小可擒拿邪教中人,救我四师叔和九师弟性命,难道有错?”凌雪烟不知昨夜情形,被谢鹰白几句话说得疑虑丛生。谢鹰白又道:“宁统领,只要你说出敝师叔的下落,无论能否救得出人来,在下立刻为徐姑娘医治。”

宁不弃的眼神分外宁静,他低下头仔细擦净徐盈盈脸上鲜血,又抬起头来,释然一笑。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笑。

凌雪烟忽然发现,他笑的时候,似乎也变得好看了些。

是不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能心无杂念地笑一笑,都会变得好看些?

就听他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光谢鹰白,所有人都怔住了。凌雪烟看看天,道:“快午时了。”

“那就好。”说完,宁不弃目中精光突现,声音也高了数倍,“谢鹰白,你以为控制了阆中所有的药材行,就可以找到岳之风么?徐盈盈出来买药,就是要引你注意。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纵使有千百金针,又能如何?此时此刻,岳之风早已离开阆中地界。”他突然大笑,“谢家少爷原来连个合欢教的奴才也不如,哈哈哈!”

谢鹰白身子一震,脸色铁青,厉声道:“那么你呢?你知不知道岳之风的下落?”

宁不弃哂道:“我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岳之风走哪条路,还知道你绝对无法从我嘴里得到半个字。”

“是么?”谢鹰白眉目狰狞,全没了翩翩公子的模样,“除了逆血梅花针,谢家寨还有十八样酷刑,样样不逊锦衣卫,你可要一样一样地试?”

宁不弃不屑地道:“我没本事杀你,却有本事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