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望了望冷无言手中的云海剑,沉声道:“变阵,准备突围。”

山路上出现一队头戴凤翎盔、身着红衣罩甲的武人,行止有度,健步如飞,竟是令百姓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任逍遥肯定,这些人都可算锦衣卫中的顶尖好手。他们占据了山间要隘,瞭望打哨,片刻后,山间又行来一众武官,簇拥着一个三十上下的人,一口一个“上差”,叫得甚为恭敬。那上差面色黝黑,一脸薄相,穿着鲜色麒麟锦袍,腰间佩着一把□□镂刻的弯刀,悬着一块白玉龙鱼坠子。

唐缎脱口道:“绣春刀!”

唐歌一脸阴沉,并不说话。余人心中暗惊。

龙鱼坠子,麒麟锦袍,上等□□绣春刀,这样的气派,非锦衣卫重臣不能得。众人都在琢磨锦衣卫如何到了这里,就见那上差冲凌雪烟微笑道:“二小姐。”

凌雪烟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道:“许哥哥,是不是我爹来了?”

“许哥哥?”盛千帆一脸不解。

凌雪烟撇嘴道:“就是许鹏泽、许哥哥了。他在我家学过两年剑,听说现在是锦衣卫的什么北镇抚使。”

她说得轻巧,旁人却几乎惊掉了下巴。

锦衣卫北镇抚司使许鹏泽,专司诏狱,权重一时,天下有几人不知!诏狱就是圣上交办的案子,也就是说,许鹏泽只听圣上面命,他办的案子,提、按、督三司根本无权过问。是以官阶虽只五品,却是个一手遮天的人物,否则也不敢公然着麒麟冠服。想到他竟做过云峰山庄的剑奴,每个人都忍不住用一种羡慕到死、嫉妒到疯的眼光看着林枫和盛千帆。

许鹏泽回身道:“周大人,恩师,大小姐,已经到了。”

队伍后面是三顶海青软布小轿,抬轿子的居然也是锦衣卫。第一顶轿子里走出一个蓝袍中年人,面色和善。谢鹰白和代遴波见了连忙行礼,道:“属下见过周大人。”面上止不住的喜色。武玄一和焦道真却微微皱眉,似是不太欢迎此人。

这也难怪,这周大人乃是勇武堂正堂管事周焱,谢代二人乃至九大派各勇武堂的顶头上司。数日前,谢鹰白和代遴波联名将川中近来变故上报勇武堂,一是因为这事情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线,他们若不抢先报,会让上峰难做。二是可以写些利于谢家寨和川西代家的言辞,好过别人去乱说。只是他们想不到周焱竟会亲来四川,心中又喜又忧,不知朝廷是何态度。

第二、第三顶轿子落地,左右各有四个白衣剑士上前挑起轿帘,凌雨然和一个白衣人走了出来。这人四五十岁年纪,玉面飞髭,目光典傲,仪态潇潇,衣着虽不见华贵,却自有一股慑人之气。

凌雪烟捂住嘴巴躲到了盛千帆身后。

众人明白这是凌鹤扬无疑,全都仰起了头。林枫却只看着凌雨然,心中五味杂陈。凌雨然看了他一眼,便挽着父亲手臂,再不敢抬头。

凌鹤扬目视许鹏泽,道:“我不是你师父。”

声音严而不厉,却令人心神激荡。

许鹏泽喏喏点头——凌鹤扬从不收徒,只许剑奴在庄内逗留两年,洒扫庭除之外,听自己说剑。大内一百零八随侍御前的带刀侍卫,以及东厂、兵部、塞北武林中的高手,没有一个敢自称是他的弟子。许鹏泽转向众人,神色立刻高傲起来:“圣上口谕,北镇抚司会同勇武堂整饬川中武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周焱望着武焦二人,又看了看谢鹰白,笑道:“掌门之位,还须两位推举个可靠人选。”武玄一看着跪在地上的谢鹰白,脸色阴沉;焦道真看了看狄樾,欲言又止。

任逍遥却冷笑:“推举?上官前辈说得明白,是狄樾做掌门。莫非峨眉弟子要违抗掌门之命么。”

凌鹤扬斜睨着他:“你就是任逍遥?”

任逍遥嘴角一扬,刀尖略略上翘,血影卫迅速收拢在他身后,合欢教四堂如法炮制,形如雁阵。金蜈上人怪叫数声,火蜈蚣一条接一条涌出,通体泛金,似比方才大了一倍。再一看,蜈蚣王的尸首啮痕斑驳,竟已被子孙分食干净。

凌雨然吓得尖叫一声。凌鹤扬挽着女儿的手,淡淡道:“金老怪,我劝你把这无用蠢物收起来,免得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金蜈上人沉默不语,蛮七婆婆却正色道:“凌大侠,我们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就像二十年前一样,明知是个死,也不会退半步,只因我们觉得值。”她眼神一厉,冷笑道,“凌大侠二十年前不出手,如今却千里迢迢从阴山赶来,这二十年禁足可值么?”

凌鹤扬脸色一变,眼中射出一道凌厉光华,逼得蛮七婆婆低下头去。

任逍遥听得一怔。

冷无言面无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许鹏泽道:“恩师,此人正是任逍遥,合欢教在江南、湖广做下累累血案,暗夜茶花更是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通缉多年的……”

凌鹤扬淡淡道:“哦?为何我听说合欢教杀了杭州府私通倭寇的叛贼,杀了徽州恶霸,踏平十五家黑道山寨,光是六扇门出的赏银也够锦衣卫十年俸禄。内弟范天鹞意外得了笔银子,许大人想必更得了不少孝敬罢。”

许鹏泽眉头微蹙,尴尬之色一览无余。那赏银的确被锦衣卫北镇抚使司的人领了,而且账面文书一个不少,这些事情都是百味斋的人经手办理,所以范天鹞自然也有一份。京师的人心知肚明,许鹏泽也不怕人说,但此刻被凌鹤扬这么一说,仍是挂不住面子,赔笑道:“恩师,您此番南来,一是接两位小姐回庄,二是协助勇武堂整饬川中武林。任逍遥本就是朝廷要犯,如今无凭无据,妄议峨眉掌门废立,罪同忤逆。这正是咱们报效朝廷的时候,您……”

凌鹤扬道:“我不拿俸禄,不受封荫,谈不上报效。”

许鹏泽脸色一沉,略略生硬地道:“恩师,您莫忘记离京前对圣上的承诺。”

“我记得。”凌鹤扬淡淡应着,望向武玄一和焦道真,“你们输了?”

焦道真重重咳了一声,算是应声。武玄一抱拳道:“二十年不见,凌大侠风采依旧,幸会。”

凌鹤扬却不转话题:“输了几招?”

这次武玄一不出声,焦道真顿足道:“峨眉六专修功,输了六招。”

凌鹤扬颔首:“天罡指穴手果然厉害。”他转目望着任逍遥,缓缓道,“六招之内,你若不死,我便不再出手。”

许鹏泽吓了一跳。凌鹤扬虽说一定可以胜了任逍遥,但六招未免太牵强。

凌雪烟喊道:“爹,任哥哥没做坏事。”她甩开盛千帆,大步走来,瞪了许鹏泽一眼,又对凌鹤扬半嗔半怒地道,“任哥哥受了伤,又才刚动过手,爹现在和他比试,不公平!”

凌鹤扬“哦”了一声,眼中一片爱怜之色:“如此,再减去……”

“要打便打,啰嗦什么!”任逍遥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奉旨?看来天下第一剑与本教的冲霄隼也没什么两样。”

整座山都静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敢对凌鹤扬这样讲话,就算凌雪烟也不敢。唐娆抓着任逍遥衣襟,几乎窒息。任逍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上前七步,扬眉道:“请。”

多情刃从不怯战,哪怕对手是天下第一剑。

冷无言忽然捧起云海剑,趋近道:“凌前辈,宝剑物归原主。”他声音压得极低,“普祥真人对晚辈提过快意城之事,我知道您不想杀合欢教任何人。圣上旨意,可有转机?”凌鹤扬脸色微变,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从身侧剑奴手中接过另一柄长剑,缓缓走了出去。

凌雨然此刻才敢低低道:“冷大哥,你要救救任教主。我爹已答应皇上杀了他,许鹏泽就是皇上的眼线,我爹做不得假。”

凌雪烟闻言大惊,急道:“冷无言你快想想办法,任哥哥不是我爹对手。”

冷无言苦笑:“即使我与任兄联手,也未必是令尊对手。”

的确不是。

凌鹤扬走到第十四步的时候,任逍遥已明白,无论计策应变,还是偷袭暗算,在这个对手面前都没用。

多情刃呛声出鞘,刀光潋滟,猩红夺目。

凌鹤扬却不出剑,只以剑指虚空划圆,翻手斜收。纷纷扬扬的雪花立刻打着旋,向两侧吹去。他看着任逍遥,似在期盼什么:“这一招用了一成内力,十二分之一的速度。若我全力使来,你如何应对?”

任逍遥握紧刀柄,手心已是汗。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然而一圈一翻一收之间,却蕴藏着数不清的变化——并不是变化多如牛毛,而是你明明知道它有变化,却偏偏推测不出会是怎样的变化。若是这一招的速度提高十二倍,力道增强十倍,任逍遥恐怕连它有无变化都看不出。

人群中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凌大侠从不教人剑法,怎地今日竟教给任逍遥?”

“这才是天下第一剑的样子,看对手受了伤,不想占这便宜,也不想手下留情,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招式。”

“我听说就是做了云峰山庄的剑奴,也不一定有机会看到凌大侠练剑,更别说这样慢慢比划了。”

“这剑法跟大人的不一样,估计大人都没见过。”

“你们聒噪什么,专心看啊,千载难逢!千载难逢!”

许鹏泽蓦然回身,冷哼一声,说话几人脸色发青,闭嘴低头。周焱打了个哈欠,道:“许老弟,凌庄主这是何意?”许鹏泽面色稍缓,道:“世外高人,总有些怪癖。”周焱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依本官看,江湖中人都有些怪癖。”许鹏泽附和着笑了笑,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凌鹤扬的手。

彼时凌鹤扬已攻出六招,将任逍遥逼退六步,背负双手,语气清淡,话却不留情面:“渊渟岳峙共十二式。你已看过一半,可有法子破解?”

任逍遥仿佛被人迎面抽了一巴掌,指节握得发白,咬牙摇了摇头。

“可有法子自保?”

任逍遥仍是摇头。

凌鹤扬眼中闪过一丝惋惜:“我不愿与你动手,你自尽罢,合欢教的人,我保他们平安离去。”

任逍遥霍然抬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没认输!”

多情刃扬起,雪花扑满刀锋,透出丝丝红光,仿佛一层厚厚血痂。

凌鹤扬神色温润:“很好。”

修长手指轻轻一推,长剑无声,却已出鞘。剑身灰冷无光,仿佛隐藏在一团雾气中,这把剑没有云海剑的大气纵横,却有一股冷寂孤峭的味道。

云峰山庄四名剑第二,云渊剑。

剑光绽出,虚空画了一圆。

这剑不知什么材质铸成,挥出时毫无声息,众人又是一阵心惊。冷无言却看出凌鹤扬未尽全力,甚至算得出他用的是八倍速度和力道。

呛呛呛三声,任逍遥已退了六步,再退,便是绝壁。凌鹤扬不仅只用那六招,更连顺序都没变,可他偏偏敌不过,反倒气血倒冲,口鼻都溢出血来。唐娆见了,心中又疼又急,直喊了出来,却被一阵啸声淹没。

啸声与蓝光一同爆射,七星射月弩声震长空,穿云蓝星箭带着数百□□,瀑布般冲向凌鹤扬。

这次轮到凌氏姐妹惊叫,红白玉金四道剑光随之飞起。

云霞剑,云灵剑,沉璧剑,承影剑!

日光仿佛一低。叮当声暴雨般响起,雪花急转直下,天地间仿佛骤然被大雪封堵,朦胧中三条人影逆势冲起,一掠数丈,落在山涧对面的巨大青岩上。穿云蓝星箭随即嘭地一声钻入山壁,连箭尾都已没入,山壁崩开数道裂痕,尘土浮起,碎石滚下山涧,遥遥传来咚咚咚的闷响。

青岩上,任逍遥刀锋染血,稳住身形,瞪着冷无言,厉声道:“多事!”

冷无言只看着凌鹤扬:“前辈,您不能杀任逍遥。”

任逍遥狂笑:“他还杀不了我。”

凌鹤扬乜了他一眼,剑锋一摆,道:“普祥真人既与你说了那件事,你便该知道,有合欢教一日,江湖就没有太平。死一人,换许多人活命,即使这个人不该杀,我也要杀。”

冷无言一怔,继而胸中一热,冲口道:“莫非二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就可以磨掉天下第一剑的锋芒么!”

凌鹤扬神色大变,任逍遥却一头雾水:“冷无言,你什么意思?”

冷无言不答:“你走罢,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任逍遥毫不领情:“我不用你替我出头。”

凌鹤扬大笑:“血影刀法与凌曦剑法?快哉,快哉!”言毕一剑飞来。

这一剑歪歪斜斜,似醉未醉,正是渊渟岳峙剑法第四招。冷无言心头电闪,喝道:“我守你攻。”

他语声决绝,几令江山变色,就连任逍遥这等狂妄之人,也不由自主一刀攻出。三人身形交错,刀光剑影震得雪花向四面斜飞而下,去势比雨点还快,渐渐青岩上一片雪花都存不住了。众人隔着山涧,只看得发呆。俞傲本想再施偷袭,无奈三人身形变化太快,青岩又遮了大半视角,还有唐家堡的暗器时刻盯着自己,只得作罢。

第五招、第六招,冷无言指挥攻守,将凌鹤扬剑招一一化解。凌鹤扬不怒反笑:“后生可畏。”云渊剑一振,长驱直入二人身前。冷无言不禁心中一沉。

十二倍速度,十成力道,前所未见的招式!

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第十招,任冷两人且战且退,已被逼到角落。凌鹤扬第十一招使出,冷无言已无法可行。电光火石间,任逍遥一把将他推出战圈,腾身冲出,多情刃迎着云渊剑,波地一声大震,几乎站立不稳,胸前多了一道伤口。血花喷溅,将飞雪染成红雨。

唐娆怒叱一声,指尖十点寒光暴射,血影卫的□□也随之射出。可只飞了半途,便被唐门弟子一片暴雨般的梭镖砸下山涧。

凌鹤扬叹息一声:“我倒很喜欢你这脾气,只可惜你是任独的儿子。”言毕手腕一抖,云渊剑剑光仿若一片轻雾,倏然从四面八方腾起,淹没青岩。

渊渟岳峙剑法最后一招,竟将一柄剑使成千百柄剑!这已不是纯粹的招式,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境界。任逍遥周身都已没有退路,将心一横,狂吼道:“你杀不了我!”扬手一刀挥出,却不知砍向哪里。

蓦然一声长啸,金光掠过,仿佛初升太阳,阳光撕开浓雾,所有的剑影在一瞬间消失。

云渊剑停在冷无言胸前,剑上有血,剑尖半入心口。

叮当一声,珠落玉盘,一团五色光华腾起。

冷无言衣襟里跳出一块玉佩,碰在云渊剑上,红色丝线摇摆不定。玉色苍翠,流光飞舞,仿佛包裹在一团五色光华中,令人颜色顿变。

这光华绝世高贵,几乎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若非这块玉极小,常人见了,只怕会忍不住跪下去。

凌鹤扬握剑的手已不稳,戛声道:“你?你是……”

冷无言语声出奇冷静:“放过任逍遥,回云峰山庄。”

一句说完,向后跌倒。

任逍遥怒喝一声,冲过来将他背起,口衔承影剑,跃下青岩,多情刃已脱手飞出。

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响起,挡在下山路上的六七名锦衣卫喉咙喷血,跌下山涧。任逍遥身形站定,多情刃再扬,血立刻将山路染红。英少容高声道:“血影卫保护教主,其余四堂由后山走!”话音未落,冲霄隼尖啸腾起,向拦截任逍遥的兵丁抓扑过去,血影卫已快速向任逍遥靠拢,火蜈蚣则护着四堂弟子向后山突围。

许鹏泽高呼:“全力截杀合欢教乱党!”

峨眉、青城、唐家堡都明白,今后若想过得安逸,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任逍遥,把一切罪责都推给合欢教。此刻听许鹏泽招呼,再不迟疑,唐门弟子在前,手中扬起一片亮光,向半空袭去。冲霄隼虽猛,却不是唐门暗器的对手,尖叫声声,接连坠下山去。峨眉、青城两派趁势追击,拖住了血影卫。原先占据山间要隘的锦衣卫张弓搭箭,嗖嗖声不断。

凌雪烟想到那只救了自己的金燕子,眼前一阵模糊,怒道:“许鹏泽,你凭什么下令!”

许鹏泽道:“二小姐,朝廷的事……”

“我呸!”凌雪烟竟然拔剑刺去。

许鹏泽吓了一跳:“二小姐,你这是……”他偷眼看了凌鹤扬一眼,见他站在青岩上,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禁又气又怒,却不敢对凌雪烟真的下狠手,一时被逼至涧边。

人影一闪,盛千帆居然冲了过来。

“盛哥哥,你来做什么?”

“我不想让任逍遥死。”

“为什么?”

“跟你一样!”

凌雪烟一怔,却听唐娆尖声道:“大哥三哥,你们住手!”

她的声音本是甜酥酥的,此刻却凄厉凛冽,一头长发卷着雪花飞舞,束发的簪子上有一点鲜血,正抵着自己喉咙。“唐家的人再动手,我便死在这里!”

唐歌气道:“四妹,给我回来!”

远处的任逍遥似是一怔。他一手持刀,一手护着昏迷不醒的冷无言,口中含着承影剑,无法说话,只愣愣地看着唐娆。

唐娆深深望了他一眼,大喊道:“你走啊!”

任逍遥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唐娆失神看了几眼,便转过身来,向山涧横跨一步,厉声道:“大哥三哥,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连全尸也不留!”

她目光激烈如火,众人见唐娴已停手,不等吩咐,也纷纷停手。唐歌目光闪动,对许鹏泽一拱手:“许大人,唐某对家下约束不利,望乞海涵。”

许鹏泽目光阴沉,却没法责备。峨眉、青城见凌鹤扬不出手,凌雪烟又在任逍遥阵中,拿捏不准云峰山庄的态度,更怕己方伤亡太重,得不偿失,便也虚与委蛇起来——再如何杀敌,也不过封赏些银子,功劳可都是许鹏泽和周焱的,况且唐家堡已置身事外。

于是血影卫的对手便只剩下锦衣卫和成都卫兵丁。锦衣卫还好,普通兵丁却哪里是血影卫对手,当下满山惨嚎。成都卫的几员武将心疼得满头大汗,却不敢鸣金,只乞求似的望着许鹏泽。

许鹏泽暗道:“今后办事,少不得依靠这些地方官员,若把他们家底耗干,可是不妙。”他正想着如何不伤颜面地收场,周焱忽道:“许老弟,我看凌庄主是对的,一味杀下去,伤了宁海王府的人,恐怕将来不好见面啊。”

这话说得极漂亮,把不追杀合欢教乱党说成是凌鹤扬的主意,又送给宁海王府一个大人情,更照顾了成都一众官员的私心。无论出什么纰漏,都与勇武堂无关,更赚足了人心——那几员武将的脸上已是一派感激之色。

许鹏泽心中暗骂:“倒叫你这老狐狸抢做了好人。”口上顺水推舟地道:“周大人所言极是。诸位还不快发令停手。”

众武将如蒙大赦,纷纷吆喝着收拢队伍,合欢教立刻走得没了影子。唐娆虚脱一般委顿在地,一把推开上来搀扶的代遴波:“你走开!”

代遴波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子,不管怎么说,你我也是换过庚帖婚书的,你说没拜堂,补拜一次就是。我知道你方才说的话,都是被任逍遥逼的,对不对?”

唐娆不语。

她心中明白,唐家堡目下处境尴尬。蜀王府江河日下,不足依靠,唐歌在行都司的势力又不稳固,自己嫁入川西军户大族代家,虽是为了逃避家规,但更多却是为了家族利益。若没有任逍遥,她也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至少,代遴波除了长得不济,无论名声地位,在川中同辈里都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这么说,明摆着是想和好。唐歌唐缎的神色,也都在焦急地等唐娆应一声“好”。

可惜唐娆心里已有了任逍遥。

感情可以让女人做出各种疯狂的事来,尤其是唐娆这样的泼辣女人。

“他没有逼我,是我下贱。我喜欢伺候他睡觉。我们睡了三天,现在说不定肚子里已有了他的种,你想娶我,就等我生下这孩子再说。诸位大人若说我私通乱党,我甘愿领罪,不关唐家堡的事。”

唐娆说得很平静,甚至在笑。代遴波一张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啪地甩了她一巴掌,大步走下山去。剩下青城弟子面面相觑。

“四妹你!”

唐歌扬起手掌,正要打下去,忽地一道劲风将他迫退三步。凌鹤扬竟已返回。陆北北和唐娴趁机搀起唐娆,躲到角落里。

凌雨然喊了声“爹”,眼中全是忐忑之色。果然周焱道:“凌庄主,您未免手下太留情了些,便是我这不懂武功的人,也看不过去。不知下官回到京城后,该如何向圣上奏报。”

凌鹤扬将云渊剑交于剑奴,淡淡道:“你就说凌鹤扬武艺不精,败给承影剑和多情刃了。”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凌鹤扬这么做,无异于摘掉天下第一剑的名头。

“恩师……”许鹏泽忍不住喊了起来。锦衣卫和各派弟子议论不已。

凌鹤扬的神情却仍是淡淡的:“这有什么不好?若非他们,我已不知输是什么滋味了。”忽又神色一黯,“他们虽破了剑招,可惜……”

下面的话声音很低,谁也听不清。雪花扑鼻,渐渐将地上鲜血埋葬。

第73章 卷三江湖白 瀚海轻舟隐妙真

四十九瀚海轻舟隐妙真

人群散去,山间只剩下凌家父女和八名剑奴。凌鹤扬牵着女儿衣袖,关切地道:“雨儿,你身子弱,受不得冷,跟爹下山去。”凌雨然不动,侧目看着林枫。凌鹤扬稍显不悦,道:“就算你出事了,那又如何?我的女儿,轮不到世俗礼法评判!”

凌雨然抬头怯怯地道:“女儿真的喜欢他。”

凌鹤扬一时沉默,片刻才道:“我的雨儿不后悔?”

凌雨然点头:“不后悔。”声音很轻,却很决绝。

凌鹤扬长长叹了口气:“好罢,到车里等爹,不要冻坏身子。”一顿,对林枫道,“你跟我来。”转身向山顶行去。

林枫脑中一片空白,待凌鹤扬去得远些,才望着凌雨然绯红双颊,歉然道:“雨然,我……”

凌雨然按住他的唇,仰头低声:“不管我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在意,好么?”

林枫心中一暖,点头道:“我明白。”转身欲追,突又回头,定定望着她道,“若不能娶你,枉为男人。”说完再不看她一眼,展开身形,全力追赶。

大雪封山,雪地表面上看来一片平滑,却不知下面是何状况,凌鹤扬却不走山道,专挑崎岖险峻的路走,速度奇快,林枫几乎跟不上。两人在山间迂回曲升,忽上忽下,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凌鹤扬才稍稍缓步,道:“还走么?”

虽是问林枫,却未回头。

林枫汗流浃背,几近虚脱,咬牙道:“前辈若有兴致,晚辈自当奉陪。”

凌鹤扬说句“好”,身形猛地拔地冲天,掠出五丈之远,箭一般直冲山顶。林枫不敢多想,提足内元赶上,片刻便到青城主峰老霄顶。顶上云雾缭绕,雪色浮迷,天与地了无杂色,八百里青城圣境尽收眼底。凌鹤扬负手立于山巅松亭,既不让林枫入内,也不说话。林枫只得在雪中等候。直到双足都被雪没过,凌鹤扬才道:“我等了你三次。”

林枫垂首道:“晚辈武功低微,让前辈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