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冲他一笑:“乖师侄,你若敢跟来,师叔就教你六式洗髓金经。”

话音未落,双脚猛地一蹬,身子箭一般滑向门外。石展颜大惊失色,起身去追,脚面上却啪地被雪蚕丝抽了一下,剧痛瞬间蔓延全身,几乎跌倒。

“姜小白!”金小七嘶声大喊,喊声中,姜沈二人已跌下深沟。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被李沛襄一把摁住。

石展颜跺脚道:“可惜!”

李沛襄微微一笑:“石将军本就不将武当功夫放在心上,今日就当没见过他们罢。”说完,将金小七丢给韦氏兄弟,“这女人赏给你们。”

矮个的却瞟了瞟文素晖:“李公子,那个女人,可不可以一并赏给我们?”

文素晖脸色一变。

李沛襄哈哈笑道:“你们两个未免贪心不足。这位姑娘岂是你们能动的。便是我也不能动她。是不是,风先生?”

那书生摇着折扇,点头道:“这是自然。”他走到文素晖面前,毕恭毕敬地道,“文姑娘且放宽心,此处没有任何人敢对姑娘无礼。”

文素晖惊魂未定:“为,为什么?”

就听云鸿笑长叹一声:“因为他是风漫天。”

文素晖只觉天旋地转。

江山风雨楼吟风楼楼主风漫天,听命于宁海王府的秘密组织首领之一,主持江湖公道的侠义人物,为抗倭义军筹集钱粮的耿介之士……他为何与倭寇在一起?荆州卫千总为何也跟倭寇在一起?

文素晖死死攥着自己的剑。

剑上镶着七颗绿松石,是冷无言买下,赠给自己的。

她心中明白,云鸿笑那句话还留了半句。那半句便是,风漫天不动自己,是因为冷无言。

冷无言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在做什么?

文素晖盯着风漫天,大声道:“你和我们华山派,和宁海王府,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舞神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胎走了过来,染满鲜血的手指在云鸿笑下颌抹过一道血痕,吃吃笑道:“这件事倒不急,想必风先生也不急。”

风漫天点头:“在黄泉国,自然一切都听舞神大人的安排。”

姜小白紧紧抱着沈珞晴,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刹仿佛经过了千年万年。

忽然,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肩头剧痛。眼前飞一般掠过的葛藟青藤,竟越来越近,几乎擦着他的鼻尖。

难道,这深沟越向下便越窄么?

姜小白身子一挺,双腿一分,蹬住岩壁。不想岩壁滑不留足,所触皆是滑腻腻的稀泥,他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倒翻过去,嘴里也不知啃了什么东西,满是一股形容不出的腐臭味道,熏得他几乎要吐出来。如此三四番,好容易稳住身形,姜小白正要喘一口气,就听惨叫声不断传来,不断有女子坠下深沟,伴着血雨纷纷,带起一声声沉闷撞击。姜小白心里清楚,她们虽还未死,却是神仙也救不得,直咬得压根出血,眼前一片模糊。

正在这时,又一个女子迎头坠下,嘭的一声砸在姜小白背上,砸得他又坠下两三丈,接着手中一空,沈珞晴坠了下去。姜小白大叫一声,左手啪的抠住岩壁,才没被坠力带下去。

雪蚕丝绷得细如发丝,丝上汩汩滴着血。

姜小白的血。

他坠下时,用雪蚕丝把自己与沈珞晴缠在一起,此刻雪蚕丝已深深嵌入皮肉,勒出血来。所幸右臂中了石展颜的金针麻药,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甚至连负重都感觉不到。姜小白向下一望,只见白雾升腾,不见人影,轻声唤道:“阿晴,阿晴。”

没有回音。

姜小白心中着急,蹬稳山壁,腾出左手去提。雪蚕丝锐如刀锋,将他左手勒得血迹斑斑。姜小白忍痛咬牙,血与汗滴滴答答淌下,终于将沈珞晴拉回怀中,却又吃了一惊。

沈珞晴肩上红肿一片,一只蝎子趴在上面,尾刺深深嵌入皮肉。

沟底果真有毒虫。

姜小白一掌打飞蝎子,将沈珞晴横抱怀中,凑近肩头伤口,将毒液一口口吸出来。沈珞晴痛呼一声,慢慢转醒,四目相对,却无语凝噎。良久,姜小白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我们没摔死。”

沈珞晴神色幽怨:“是,可惜。”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姜小白想到书阁中的日日夜夜,鼻子一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吻着她额头道:“既然上天不让我们死,我们就要好好活着。”

沈珞晴忽然泪落如珠:“你要好好活着,我却不能了,我已经……”

姜小白猜到她要说什么,一阵心酸难过,紧紧抱着她道:“阿晴,我喜欢你,不管怎样我都喜欢你,我要娶你。荆州的事一了,我就娶你。”

沈珞晴凄然一笑:“荆州的事,能了么?”

姜小白沉默。

荆州之事实在太出乎意料。原以为不过是丐帮与九菊一刀流的恩怨,如今竟还搅上了武当派。

姜小白忽然觉得很无助。他几乎没有自信去解决这一切。

可他已没有退路。

沈珞晴往他怀里贴了贴,捧起他右臂,吻过那些寸许深的伤痕,喃喃道:“你应该放手。”

姜小白心头猛然漫过一片恐惧,用力抱着她,大声道:“我不放手!”他一手勾着沈珞晴的臀,一手搂着她的背,虽是软玉温香满怀,却只想把自己的心跳给她听。

“阿晴,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许胡思乱想,不许做傻事。”

“嗯。”

“你说你答应。”

姜小白从未这样要求过女人,可是现在他要求得理直气壮。

“嗯,我答应,绝不做傻事。”

沈珞晴靠在他怀中,轻轻地道。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们都不愿去想过去和将来,只想努力拥抱彼此,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苦与甜交织的蜜糖?春天的花包裹着冬天的冷?明亮的晨冲淡黑色的夜?淅淅雨中投来的一道阳光?

这感觉是“家”,是沈珞晴曾给过他的“家”。

姜小白决心一定要抓住沈珞晴,抓住他们的家。

“阿晴,告诉我,黄泉国到底是什么样子。还有,我师父,大师兄,三师兄,九师弟,是不是还活着?”

沈珞晴目光犹疑,沉默半晌,将黄泉国的详情一一说来。

进了黄泉国的女人,历来只有两条路走。或是做鬼母产子,被剖腹而死;或是做青行灯,诱拐男人为奴、女人为鬼母。沈珞晴未到黄泉国,已惨遭□□,只凭着要再见姜小白一面的决心,才忍辱偷生,违心成为青行灯一员,与落樱一道看守孕妇。

“我知道你不会死,你一定会来的。”沈珞晴说着说着,啜泣起来。

姜小白心如刀绞,道:“阿晴,你受苦了。”

若不是双手抱着沈珞晴,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顿嘴巴。养什么伤,顾什么大局,早知如此,就是得罪全天下的人,他也要杀进荆州城来!

沈珞晴显然不愿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道:“你师父和师兄师弟们还在,蜜珀不会杀他们。只是,我们原路返回的话,非得惊动倭寇不可,你可有法子想?”

姜小白一个头立时变成三个大:“我,这……”

忽然沟底传来一声轻叹:“五师兄,沈小姐,两位请下来罢,这里有路。”

这声音微弱飘渺,仿佛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从满是白雾和恶臭的沟底升腾上来,鬼哭一般。

第77章 卷四观音泪 盘龙棍

三盘龙棍

沈珞晴吓得将头埋在姜小白胸前,身子抖如筛糠:“鬼,有鬼!我害人太多,他们来索命了,来索命了。”

姜小白也听得头皮发麻,浑身仿佛被无数钩针勾住一般。

这无食无水、满是毒虫的地方,怎会有人?

那飘飘渺渺的声音又道:“五师兄,莫非你听不出小弟的声音了?”

姜小白愣了片刻,骇然道:“李沛渝,是你!”

那声音幽幽叹道:“正是小弟。”

姜小白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将雪蚕丝在沈珞晴身上绕了几圈,摸索着岩壁向下挪去。沈珞晴四肢都缠在姜小白身上,又是赤身裸体,脸上不由阵阵发烫,心也咚咚跳得厉害。

方才两人陷入绝望,还不曾想到男女之别,此刻胸膛紧贴,耻骨互磨,都有些心神摇荡,口干舌燥。好容易下降数丈,影影绰绰见到一点光亮自岩壁上透出。姜小白平静一下心火,提足内元,小心翼翼地挨过去。

光亮是从一个洞穴透出。洞穴奇窄,仅可容一人通过,洞内全是稀泥,泥水中趴着一人,五官都被厚厚的泥巴糊住,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他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握着一支磨得没了锋刃的匕首,嘿嘿笑道:“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再见五师兄的机会。前年丐帮大会,五师兄和九师兄将我灌了三十三碗酒,套出我七八件丑事给大伙儿取笑,这账何时清算?”

果然是真正的李沛渝。

易容术再高明,这些琐碎私事却无法得知。

姜小白挡着沈珞晴的身子,道:“你怎会在这里?”

李沛渝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我不想做汉奸,更不想让李家背这汉奸骂名。”

姜小白一怔,心中警觉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沛渝喟然道:“七年前,我和二弟接手家中的绿松石生意,他做买卖,我打关系。五师兄应该知道,我们李家的最大对手便是襄阳沈家。当年,我争强好胜,为了打压沈家,一念之差……”

他一念之差,与九菊一刀流达成协议。李家每笔买卖都抽三成利给九菊一刀流,九菊一刀流则保证他们的商队在海上畅通无阻,两年来,李家渐渐超越沈家,隐隐成为湖广第一。两年后,蜜珀来到荆州,逼迫李家信奉神道教,并为天照大御神塑像立庙。李老爷和李夫人此时此刻才知爱子李沛渝竟和倭寇有往来,气得撒手人寰。李沛渝幡然醒悟,坚决不肯再合作,蜜珀便将他关押起来,并冒充他下令修建黄泉国,训练青行灯,蓄养毒虫毒草,制造鬼婴,拉拢勾结地方官,还把李家的三位小姐拉去做鬼母。李沛渝是习武之人,弟弟李沛襄却是地地道道的富家公子,终于受不得牢狱之苦,投靠倭寇。蜜珀在荆州官场和丐帮内几次露了马脚,都是李沛襄帮忙打圆场。诱捕袁池明的行动,也是李沛襄出面——蜜珀不敢在袁池明这等高手面前耍花招。而袁池明至死也不会想到,自己中意提拔的好徒儿,会授意亲弟弟暗害自己。

现如今蜜珀看在李沛襄的面子上,将李沛渝软禁在黄泉国,三餐茶饭、奴仆侍妾都是最好的。李沛渝表面遁世,暗中偷挖地道,一心要逃出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座矿,除了家父,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李沛渝眼中闪过一丝神采,缓缓道,“绿松石比普通山石重得多,加上开采穿凿,矿脉与山体剥离,便成了眼前这道沟。山体因其薄,才会剥离,对面山壁决不厚,荆州的山多是黏土和碎岩堆成,若我算得不错,三月便可打通。”

姜小白几乎跳起来:“我怎么等得起三个月!”

李沛渝淡淡道:“我已挖了五年,三个月又算什么。”

姜小白不置可否,忽道:“你见到师父没有?”

李沛渝点头:“自然见到。八个月前,蜜珀将师父擒来,逼他说出十二打狗棒的秘诀。师父不答应,我要沛襄设法求情,将师父从地牢转来我身边,一应起居都是我亲手照料。”他叹了口气,自嘲道,“虽说做汉奸不光彩,但有个做汉奸的弟弟,这种事倒也好办。”一顿,又道,“大师兄、三师兄、九师兄也被我挪到了身边。”

姜小白大喜过望,手足无措地道:“他们,他们现在好吗?”

李沛渝不答,却冷冷看了沈珞晴一眼:“我想知道,沈小姐为何在黄泉国两个月,却还心智未失。若你的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恕我不能信任你们。”他握紧匕首,直对着沈珞晴心口,根本无视这具如水玉体,蔑然道,“堂堂威雷堡沈大小姐,若非心智已失,怎能委身倭奴!我李家女子虽非江湖中人,却比这等贪生怕死的女人刚烈许多,只要剩一口气,也绝不允许倭奴碰一指头。”

这话刺得姜小白心痛。沈珞晴如何神志清醒,他也心存疑惑,但别人如此言语,他断不能接受,当下将沈珞晴揽在怀中,冷然道:“你不帮我,咱们就各走各的路。你若再敢对阿晴这样说话,别怪我……”

沈珞晴忽然推开姜小白,拔下发簪,一样白白的东西自发丝间滚落,却是小半根雪参,上面满是细细密密的齿印。沈珞晴紧紧攥着它,声音颤抖,身子更颤抖:“我没吃过这里一口饭,这些日子来,全靠雪参活命。这答案你满意么!”

李沛渝的脸色变了变。

聂振达活着时,曾劝她不要再把雪参用在无救的姜小白身上,至少留下一支,必要时或可保命,不想竟一语成谶。

姜小白心中气闷,砰的一拳打在岩壁上。

沈珞晴继续道:“我是在这里伺候男人,伺候日本人,因为我不想做鬼母,不想死。就是要死,也要见他一面再死。凭什么死了就是贞烈,活着就不是?”她越说越急,忽然狂笑起来,“你骂我没脊梁也罢,不要脸也罢,下贱无耻也罢,我不管,我不管!”

姜小白只觉一颗心慢慢沉入湖底,浑身抑制不住地打起冷战,按住沈珞晴双唇,低声唤了句“阿晴”,便再说不出一个字。

李沛渝目光闪动,良久才道:“在下冒犯了。”说完熄灭火折子,转身往地道深处爬去,“两位请跟我来。”

姜小白用力握了握沈珞晴的手,当先跟过去。黑暗中也不知绕过多少弯,倏然眼前一亮,刺得双目流泪。他闭目双手一撑,跃出洞口,又将沈珞晴拉出来,四下一望,不禁怔住。

这里竟是间浴房,李沛渝正泡在一个硕大的浴盆里——大得可以放下一头牛。旁边软榻上依次摆着一盘澡豆,一篮花瓣,一身新衣和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房间里幽香扑鼻。榻边棉垫上睡着一个裸女,像是被人制了穴道。

“这里是黄泉国寻欢作乐的地方,我这样一个闲人,关在这种地方最适合不过。”李沛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裸女,“这些伺候我的女人都是来监视我的。好在她们不懂武功,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制了她们穴道,无论我做什么也没人知晓。”说完站起身,拿丝绢擦起身子来。

姜小白这才发现李沛渝也是□□,想到他偷偷挖掘地道,光着身子倒也方便,只是眼下……他赶快挡在沈珞晴身前,干咳一声道:“这些女人不知道自己被人制了穴道么?”

“女人欲死欲仙的时候,意识都是模糊的,何况这里还有许多助兴的药。”李沛渝仿佛没看见沈珞晴,自顾自系好衣带,拍拍姜小白的肩,道,“我劝两位也把身上洗一洗,一身泥水出去,太过招摇。”说完,便将那熟睡的女子抱去外间。

屋子里只剩下姜沈二人。

沈珞晴默默地将浴盆换了干净热水,走近姜小白身侧,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姜小白吓了一跳,退后道:“干,干嘛?”

沈珞晴道:“李公子说得对,一身泥水出去,会惹人怀疑。”

姜小白背过身去:“我我我自己来……”话未说完,腰已被一双温柔的手环住,登时一动也不敢动。待沈珞晴的纤纤玉手褪去他全身衣服,便逃也似的钻进水里,一颗心简直快蹦出腔子。

水波一荡,沈珞晴也坐进浴盆。姜小白双手扳住盆沿,身子弓成个虾米样,脑子里不由想起云翠翠来。

翠翠也很喜欢洗澡,一洗便是一两个时辰。

为什么女人这么爱洗澡呢?

为什么她要离开自己?

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姜小白脑子里一团乱麻,心中乱麻一团,已无暇琢磨沈珞晴为何要这么做,浑浑噩噩地看她套上浴巾,抓过一把澡豆,和水揉开,在自己身上细细擦拭起来。

那澡豆不知什么所制,揉在身上,通体舒畅,连手臂箍伤和磕磕碰碰的淤青都不再疼痛。姜小白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未这样舒坦过,不觉道:“阿晴,以后咱们在一起,天天洗。”说完忽觉脸红,赶忙捻起一颗澡豆,只觉滑溜溜的,几乎捏不住,嘿嘿干笑,“这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好舒服。”

沈珞晴温柔地靠在他怀里,嘤声道:“笨蛋。”

姜小白只觉胸口有热热的东西淌过,低头看时,见沈珞晴圆圆的小脸被热水一蒸,艳若桃李,双眸饱蘸深情,明亮如星,不禁瞧得痴了,心中一道暖流涌过,不知今夕何夕。

李沛渝负手立在房中,见姜沈二人出来,都换了新的衣服,微微一笑:“五师兄,这里时常有客人来,彼此多不相识,两位只别做声,跟着我就好。”说完,便推开房门。

门外赫然是另一个世界。

蜿蜒曲折的朱漆走廊,叮铃轻响的金色风铃,重重叠叠的推拉窗门。门上糊着霞影窗纱,五彩灯光透过窗纱,映出男男女女交叠着的影子。风送香气,带着稀稀落落的弦板,和着断断续续的笑声。走廊之间曲桥连缀,桥下水影婆娑,鱼戏莲叶。

黄泉国阴森诡谲,与世隔绝,这里却灯火通明,富丽堂皇,仿佛回到了地面上的花花世界。

桥边歪着几个喝得烂醉、披头散发的人大呼小叫,将三个女子放在腿上肆意玩弄。女子们发髻凌乱,白花花的大腿横在桥上,见李沛渝三人走来,毫无羞惭之色,反将裙子向上提了提,轻佻而妩媚地扭了扭腰。姜小白见这些女子双目迷茫,神情浑浑噩噩,心头一震,牵着沈珞晴的手不觉松开。

阿晴她,她也曾在这里,服侍客人?她那样娴熟地帮自己宽衣擦背,莫非,也曾这般伺候过别人,甚至,李沛渝?

空气仿佛凝固起来。

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怪笑一声,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抱住沈珞晴道:“晴丫头,可想死我了,这些日子你哪里去了?”

姜小白一腔闷气猛然喷出,左手抢过沈珞晴,右掌劈面推出。那人惊呼一声,身子飞起,砰的撞碎纱门。曲廊上的其他纱门依次拉开,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往这边张望,有的怪笑,有的吹口哨,有的拍巴掌,水面上映出一片乳波臀浪。被撞碎的纱门内冲出一个精赤上身、披头散发的男子,跳脚吼道:“王八蛋,哪来的王八蛋砸大爷房子!”所有人齐齐发出一声“嘁”,又指着姜小白大笑。

姜小白却笑不出。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竟是九师弟常肃昭。

常肃昭与姜小白私交极好,性格也近,唯一的不同是常肃昭没有姜小白油滑,也不像姜小白心里装着个女人,还为女人做偷鸡摸狗的事,姜小白总笑他长不大。然而此刻看来,常肃昭无疑长大了,会为女人打架了:“你敢拆大爷房子?”说话间一掌劈出。

风乍起,丐帮莲花掌第九式。

姜小白不由一怔,常肃昭居然将守招做进手招用?他心中一动,虚晃一掌让常肃昭近身,正要问他话,沈珞晴已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满眼是泪地拉着他赶过小桥。常肃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就听他恼道:“你们敢笑大爷!”霍地起身,往人群里冲去。几个女子被他撞倒,索性伸腿压住他。常肃昭动弹不得,连吼带骂,与众女赤身滚做一团。周围人见了笑得更厉害。姜小白远远看着,心中一片阴霾。

李沛渝见状道:“九师兄他,他已疯了。”他看了沈珞晴一眼,语声低沉,“九师兄刚到荆州,便被人设计灌药,奸污了五个女子,有三个在他面前撞死,他、他没法原谅自己。”

姜小白脸如死灰:“大师兄,三师兄呢?”

“尚且无碍。”李沛渝忽然顿住脚步,见姜小白不语,才默默前行。

灯影渐渐隐去,眼前是一个独门小院。门未关,院子四角挂着白纱灯,照得院内霜雪般明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细细的白砂和几块山石。石上布满青苔,石边竹影婆娑,露出丹枫一角,涓涓细流自竹槽流入八角井中。井水清澈,浮着几片红叶。一条石板小径蜿蜒到木屋前,屋檐下盘膝坐着一位青袍老者,正摆弄着一盆碧绿松针。他头发花白,身子佝偻,满面皱纹,只有那双手,干净光滑得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样。姜小白见了,心头一热,眼前模糊,喊了句“师父”,便冲过去,跪在阶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这老人,赫然是失踪多时的丐帮帮主袁池明。

李沛渝走近,将遇见姜小白的经过大略说了。袁池明长叹一声,轻抚姜小白鬓角,神色微动,继而眼中透出欣喜之色,却哀哀道:“我的十二个弟子,大丰,万和,小广……”老人缓缓念了七个名字,眼中泛起一片轻雾。

半年前死在桃花潭镇万家酒店中的七个弟子,本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英雄,现在尸骨却已化作了微尘。姜小白流泪咬牙:“师父,弟子来晚了,弟子这就救您和大师兄、三师兄、九师弟出去,给咱们丐帮报仇。”

袁池明不语,沉默片刻,对李沛渝道:“沛瑜,把程洛、卢允带来,我有话交代。”李沛渝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袁池明看了看沈珞晴,手指一弹,一颗松子电射而出,沈珞晴无声无息地倒下。姜小白大惊失色,但见沈珞晴只是穴道被封,放下心来,又不禁狐疑满腹。

这时李沛渝已带两人回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壮硕,另一个矫健干练,正是丐帮大弟子程洛和三弟子卢允。两人注意到一旁的沈珞晴,脸色都变了变。卢允一步跨过去,举刀便砍,口中骂道:“贱人!”

嗤的一声,雪蚕丝卷上刀锋,姜小白腕上运力,道:“三师兄,别动她。”

卢允跺脚道:“这贱人害九师弟变成疯子,你怎么拦我!”

他说得云淡风轻,姜小白听得晴天霹雳。

阿晴怎会做这样的事?那静静的、温柔的、家一样的阿晴,怎会做这样的事!

李沛渝劝解道:“三师兄,师父有话交待,至于沈小姐的事,以后再说罢。”卢允怔了一怔,见袁池明不发话,悻悻收起兵器。

袁池明道:“你们都过来。”四人依言上前,分坐两侧。袁池明左右看看,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丐帮。”

姜小白忍不住道:“师父,如今咱们在一块了,还怕什么。”

卢允捅了捅他,道:“小白,好好听师父说话。”

姜小白见袁池明一脸严肃,也不敢再多说。

袁池明吐了口气,缓缓道:“为师这身武功,已消磨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撩起青袍。

青袍下是厚厚棉纱。棉纱下,竟是森森白骨。袁池明的双腿,竟已被剜去七八成血肉,腿骨也被四根尺许长的钢钉钉在铁索环扣中,锈渍已爬上腿骨。姜小白双腿一寒,几乎跌倒。

这是多大的痛楚!

铁索另一头,连着一根金黄色的齐眉短棍,泛着熹微光泽,非金非银非铜非铁,不知什么材料铸成。棍身满布五爪金龙图浮雕,龙眼赤红,形态逼真,一望之下,几有飞去之意。

“盘龙棍!”

程洛忍不住轻呼。

盘龙棍便是丐帮帮主随身兵器,更是帮主权威的唯一信物。据说这盘龙棍是宋□□感念丐帮弟子救命之恩所赐,丐帮中人都以此为荣。

卢允目光闪动,左右看了看,没有言语。李沛渝却视若无睹。

袁池明轻轻摩挲着盘龙棍,道:“时间不多,为师也不与你们解释,你们要好好记下这十二打狗棒。”说完两指并拢,钳住一枚钢钉,将它生生拔了出来。

“师父!”姜小白听到那刺耳的声音,仿佛痛在己身。

袁池明两指不停,一口气将四枚钢钉尽数拔出,双掌按地,身子拔地而起,掠过竹丛,带起喀拉喀啦两声响,八角井台边留下一串血迹,人落在白砂地上,手中已多了两杆青竹。

他双腿血肉十去其八,腿骨又被穿了四个洞,已无法支撑身体,只能靠一杆青竹,勉强站稳。另一杆横陈胸前,饶是如此,骨节仍咯吱作响,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