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对石展颜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荆州卫五千兵马,随我调度?”

石展颜面露难色:“是。可是,全部调动的话……”

姜小白截口道:“谁要你全部调动。你马上写条军令,叫人看住李家宅院和这矿山,一个人也不许放走。”见他神色游移,冷冷道,“怎么,你想回去陪李沛渝么?”

“不不不,”石展颜摊手道,“只是,兵马调动,得有军符大印,我,我没带在身上。”

“板马日的,少做笼子!”金小七叱道,“谁不知当官的一句话,比百十张黄纸大印管用撒?我可是知道,武昌卫的老爷们是搞么斯的。”

姜小白听了,不由怒视着石展颜。石展颜只能苦着脸去找纸笔。

遇着金小七,算他石展颜倒霉!

写好军令,姜小白便要常肃昭、郑振飞换上守卫衣服,拿令牌去送信。一个往丐帮送口信,请众长老和舵主前来相助,同时安葬袁池明遗体;一个往荆州卫送军令,调兵包围黄泉国。石展颜本想一同出去,姜小白只丢下一句话:“好师侄,你若在我们这里,那些当兵的还尽心办事;你若不在,他们定然敷衍。你说师叔我怎么舍得你出去?”

石展颜再不敢多言。

遇着姜小白,算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待常肃昭和郑振飞离开,姜小白便招呼众人一径往大殿里去。众人都知将有一番恶战,当下抖擞精神,仍把石展颜推在最前,小心翼翼地拐过角门,向外一望,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从这间屋子出去,是一条两丈宽的笔直廊道,上吊水晶宫灯,下铺大理石砖,明光可鉴,两侧是数不清的霞影纱门,尽头是一间敞开大门的正殿,金碧辉煌。这样的地方,只要有人走过,就会被发现,而大殿里和那些五彩缤纷的霞影纱门后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

姜小白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将盘龙棍别在腰间,低声道:“你们在这里守着,等我放出信号再跟来。”一顿,又道,“要是我一个时辰没动静,你们再想办法。”说罢不等回答,手中雪蚕丝电射而出,绕上走廊顶端水晶灯座,身子一轻,荡了上去。

霞影纱门顶端和水晶吊灯间恰有二尺宽的死角,无论两边门内和大殿里的人,都看不到这里。姜小白挽着雪蚕丝,手脚并用,攀住水晶灯座,又将雪蚕丝往前面的灯座上绕去。如此倒换了七八番,都无人发觉。

大殿里的布设亦是奢华至极,桌椅屏风无不描金绘彩,杯盏器皿也是清一色的上等龙泉青瓷,中央黄铜香炉里冒着袅袅白烟,似是檀香,又无苦蕴。主位后横着垂地红幔,透出丝丝亮光,隐约有人声传来,却听不真切。红幔前有两个蜜珀武士装束的人,佩着一长一短两柄弯刀,站得笔直。大殿四周码放着十几个红漆木箱。

殿内华丽而冷清,透着一股奇诡的意味。姜小白正抓耳挠腮如何才能过这道关,忽听左偏殿传来一阵说话声。

“风先生,我一介女子,您说这些,我不知道对错,更不懂得军国大事。可是,倭寇灭绝人性,若与他们合作,恕我不能从命。师兄若在,也不会答应。”

这赫然是文素晖的声音!

就听那风先生道:“展教习若在,自然不允。不过,时移事迁,尊师也是知道此事的。”

姜小白心中一沉,移到偏殿窗外,倒挂金钩,向内一望,见文素晖坐在桌边,对面果然是那个与石展颜一同出现的书生,忖道:“文姑娘叫这人风先生,又是王府又是展教习的,难不成是吟风楼主风漫天?”

江山风雨楼的四位楼主虽然在江湖中大大有名,但见过他们的人并不多。姜小白也只见过雨孤鸿而已。想起之前在鬼母殿种种,不觉怒从中来,捏住了雪蚕丝的盘扣结——这千年雪蚕丝两头都打结,一头为活环结,可套于手腕,一头是盘扣结,用于增加击打的准头。雪蚕丝虽柔韧,但打了十重盘扣结的一端却完全不逊绳镖镖头。

屋内文素晖五指发白,抓皱了桌幔:“我师父他,不反对吗?”一顿,又道,“冷公子他、他也同意这么做吗?”

风漫天沉吟道:“表少爷深明大义,又精晓纵横之道,自然不会反对。”

姜小白只觉一缸冷水浇遍全身。

他想起在威雷堡时,冷无言为了丐帮大势、为了宁海王府大业,舍去十三条人命的事。再远些,宁海王府内卫四大统领,也可说是因他而死。如果他真的赞同此事——且不说是什么事,自己还该不该冲进去杀了那个舞神,掀翻黄泉国?转念一想,却又释然:“去他娘的,宁海王府关我屁事!师父常说丐帮弟子要一身正气,行侠仗义。奶奶的,倭寇害人,小爷宰了他们天经地义,这事情说到哪里,都错不了。”

想到师父,姜小白又不禁鼻子发酸。

文素晖攥着桌幔的五指慢慢松开,黯然道:“先生和我说这些,所为何来?”

风漫天打开折扇,微微一笑:“为了表少爷。”

哗啦一声,桌上茶杯因桌幔移位而倒,茶水打湿了文素晖的袖子。她盯着自己那柄镶了七颗绿松石的宝剑,怔怔发呆。

这是沈家工匠为她镶的。

文素晖忽然站了起来,轻缓而郑重地道:“若真如此,素晖宁愿与沈家小姐一道,死在沟底。”

啪、啪、啪。

“文姑娘说得漂亮!”姜小白大喇喇地拍掌而入,谁知盘龙棍一歪,咣的卡住门框。姜小白脸上一窘,想着若金小七在,一定要笑死自己了。

风漫天见了他毫不吃惊,反而颔首笑道:“姜公子果然福大命大。”说着,手指扳上折扇,后退数步。

姜小白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喝,又咂咂嘴,才道:“这里很快就会被荆州卫五千兵马包围,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不如咱们谈谈。”

文素晖一脸震惊:“姜公子,你说什么?怎么会……”

姜小白将方才经历说了一遍,解下盘龙棍,放在桌上拍了拍:“冷无言不是一直盼着小爷做帮主,好帮他妈的宁海王府抗倭么。小爷如今是帮主了,你这个吟风楼主,不会还要跟李沛渝那伙儿人一气罢?”

风漫天发白的指节渐渐有了血色,也坐下倒了杯茶,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姜帮主有何吩咐?”

姜小白哈哈笑道:“原来有权有势的人办起事来这么简单,难怪他妈的任逍遥死活都要当武林盟主,小爷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一顿,又冷冷道,“风漫天,你先说说,这黄泉国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九菊一刀流花这么大心思?再说说宁海王府和他们到底做的什么买卖。”

风漫天轻摇折扇,并不回答。他看得出,姜小白说话时很心虚。通常一个人突然有了权势,都会不知所措,这种时候,最易改变心性,也最容易被说服。是以风漫天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日本国与我大明不同。我们讲天庭,人间,幽冥界,他们讲高天原、苇原中国、黄泉国。天庭有玉帝,高天原有天照大御神。咱们的圣上是天之子,他们的天皇是天照大御神的子嗣。这黄泉国就是九菊一刀流流放犯人、炼制丹药的地方。苇原中国是天皇统治的地方。至于那高天原,便是供奉天照大御神的地方。”

姜小白不耐烦地道:“小爷不是来听你扯淡的!”

“姜帮主稍安勿躁。”风漫天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这件事还须从九菊一刀流的出身说起。蒙元时,日本国内乱,皇室两子一南一北,自立为帝。洪武二十四年,北朝天皇一统江山,南朝天皇流亡海上,他的亲兵卫就是九菊一刀流。余先生说,王室争位,本无是非对错,我们义军与他们打了这么些年,实在有些冤枉。若能与南朝天皇面谈,恩威并用,令他们回转故土,从此不再犯我大明国土,不但海患立绝,黎民安乐,大明将士也少了流血牺牲,岂非大功德一件?”

余先生就是宁海王府第一谋士余传辛,世子朱灏逸和表少爷冷无言的启蒙恩师。在芜湖时,姜小白眼见冷无言对余先生那般恭肃,也对他满怀崇敬,此刻却只剩冷笑:“这么说,世子是打定主意,想让九菊一刀流和它主子去当什么日本国的老大?哼哼,强盗土匪忽然就成了当官的,难怪人常说,官匪一家亲!老王爷打了半辈子倭寇,现在也想讲和了?之前死了的人,还有你们残山楼的兄弟,都白死了?”

风漫天目露哀色,喟然道:“哪一朝的江山不是白骨堆成,我们不过信任王爷千岁、表少爷和余先生罢了。还有,”他略略一顿,道,“姜帮主有所不知,半月前,老王爷薨了……”

“啊——哈!”姜小白哂笑道,“老子尸骨未寒,儿子就造反了……”

“姜公子,你别这样说世子殿下。”文素晖有些心焦。

风漫天正色道:“是王爷千岁。”

“唔唔,王爷千岁,千岁,活一千岁。”姜小白讽道,“他要你跑到这里安排他老人家跟什么天皇见面,是嫌命太长么?”

世人皆知,王侯将官私会番邦使节,都是死罪,何况私会番邦流亡皇族,干预他国内事!

风漫天哼道:“王爷千岁岂会以身犯险!南朝天皇最信任的人,是九菊一刀流的主人,见他和见天皇是一样的。”

“你们打算派谁去见?尉迟昭么?”姜小白没忘记方才风漫天的话,华山掌门尉迟昭是知道这件事的。

文素晖心中一紧,看向风漫天。

风漫天却笑了笑:“无可奉告。”

姜小白正要动气,就听门外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道:“舞神大人有请风先生、姜帮主和文姑娘。”

三人吃了一惊,姜小白攥紧盘龙棍,却又松开手,当先走了出去。

什么叫艺高人胆大?这就是!

门外站着一个提着住藤花灯的白衣女子。她身上只罩了一件透明薄纱,鬓发微乱,双颊潮红,姜小白只觉一股热意在体内流动,稳了稳神,再看这女子,突然道:“你、你是……何夫人?”

这女子的形容身量,竟和举子何慨然被掳走的妻子闵小蓉有七八分像。

女子听了,却是一脸迷茫,转身便走。姜小白不敢多言,与风漫天、文素晖默默跟上。穿过大殿时,发现那两个站得笔直的武士居然是木塑人像,披挂着真刀真铠甲,姜小白简直想一棍子把它砸碎。

堂堂丐帮帮主,被两个木人阻了半日,这脸往哪搁!

后殿的门一打开,姜小白三人便停下了脚步。

殿内竟传来一阵□□。

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数十个人的□□,混杂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比菜场还热闹。听得久了,又似惨呼乱叫,仿佛牲畜屠宰时的状况。三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种声音,只觉头皮发麻,全身起了七八百层鸡皮疙瘩。

白衣女子小心地束起帷幔,帷幔后的景象更令人目瞪口呆。

殿内没有家什,只有一张奇异的圆形大床。床分三层,底层五丈宽,中层三丈宽,顶层一丈宽。床上除了鹅绒毯和四处散落的靠枕外,便是十几对□□男女,在行人伦之事。有些激战正酣,有些意兴阑珊,正在挑弄彼此,丑态百出,却好似没有旁人一般,春光之盛,几能催开荆州府的花,染绿长江两岸的草。

文素晖尖叫一声,藏到姜小白身后。姜小白纵然还能睁着眼睛,额头却已冒出汗来。

“吓着你们了?”

顶层床上忽然飘下来一个柔媚如水的声音,正是舞神。三人抬头望去,见她半趴半跪在床沿,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两层的男男女女,一头乌发垂下,发上系着的葛藤花叶海浪般抖动,系在上面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因为她身后也有一个人在奋力“耕耘”,竟是云鸿笑。

“师兄,你……”文素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舞神轻轻一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喜欢看这游戏,他们都吃了药,停也停不下,只好委屈三位了。”她捻起一支金色细管,道,“我叫碧琯,是天照大御神座下舞神天宇姬。你们刚才说的话,我从闻金上都听到了。”

姜小白猛然想起,沈珞晴的屋子也是因为装了闻金,才被韦氏兄弟识破,不由怒视着风漫天。

风漫天只有苦笑。

碧琯笑吟吟地道:“前次王爷的信,敝主已经收到,对王爷的提议也很感兴趣。只是兹事体大,还请王爷派使臣到高天原面谈。”

这女人居然可以一面行乐,一面一本正经地谈国事,这定力简直不是人。

姜小白只有叹气的份儿。

风漫天道:“既如此,在下即刻回禀王爷,派使臣前去。”

碧琯补充道:“这个人的身份一定要高,否则,敝主会认为王爷诚意缺缺。”

风漫天微微一笑,却很勉强——高僧也未必可以在满耳□□声和活的春宫图前心如止水。“请贵主放心,这个人的身份不会低于余先生。不过,”他将声音略略提高,“贵主也该展示一些诚意才是。”

“这是自然。”碧琯换了个姿势,让云鸿笑可以更方便些,又懒洋洋地道,“我来之前,主人已算到姜帮主必来犯黄泉国,蜜珀菊刀虽是主人心腹,黄泉国更是耗费无数心血建成。但主人愿为了宁海王府大业,舍了黄泉国,舍了蜜珀菊刀。风先生以为如何?”

风漫天一怔,试探道:“贵主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姜帮主灭了蜜珀菊刀,灭了黄泉国,主人不追究。”

风漫天还未答话,姜小白已冷然道:“我若要连你一同灭了呢?”

碧琯慢慢起身,撩开长发,露出雪白双峰和一对嫣红花蕾,媚然道:“求之不得。”

姜小白大喝一声:“文姑娘,看好你师兄!”话音未落,人已窜上顶层床架,一棍向碧琯砸去。碧琯早料到他会出手,长发一甩,金铃大作,十余根金针从不同方向飞出,往姜小白前前后后打来。姜小白雪蚕丝飞出,勾住床架,借力拧身,金针打空。

喀嚓一声,床架塌了一角,云鸿笑从顶层滚落到中层,撞上两对欢爱的男女,又掉到底层,惊起三对鸳鸯。这些男女仿佛没看到姜小白和碧琯大打出手,只惊叫几声,便又继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缠绵起来。文素晖扯下一块帷幔,将云鸿笑盖住,不想却被他一把抱住,又怕又羞,推拒道:“师兄……”一指点在他肋下,云鸿笑便昏了过去。

碧琯长发飞舞,金针虽已用尽,发上所束的葛藤却如皮鞭般劈啪作响,勾卷抽甩,身法一点不比姜小白慢。姜小白虽不怕她,却怕那些旁若无人的男男女女,只觉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心头气怒,盘龙棍噼啪飞舞,将这三层床山砸了个稀巴烂,那些男女咿呀怪叫,抱头滚做一团,更加不堪入目。

姜小白运力大吼:“好师侄,过来杀了这妖婆娘,算你大功一件!”

声音远远传出,几乎透出黄泉国去。风漫天脸色一变,抽扇在手,沉声道:“姜帮主,你莫坏了王爷大事。”

姜小白狠狠呸了一声:“小爷管你大事小事,这样的妖女留在世上,小爷就他妈一头撞死,还当个屁的丐帮帮主!”盘龙棍砰的打在柱子上,龙头一甩变向,堪堪扫在碧琯肩头。碧琯痛呼一声,身形急退,一手扯过帷幔,迎空一舞,把姜小白罩了起来。姜小白只觉眼前景物全都朦胧起来,盘龙棍施展不开,眼看碧琯向后堂撤去,怒声道:“想跑!”身子一纵,整个人扑通一声砸在她身上。两人同时坠地,姜小白索性丢了盘龙棍,揪住她长发就地滚了三滚,用帷幔将她结结实实包了起来。

然而哧啦哧啦数声,帷幔裂开一线,碧琯挺身站起。姜小白撞上她柔软双峰,只觉一股甜甜香气冲入口鼻,暗叫不好,头上猛地一痛,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待他醒来,看到却是金小七。

“谢天谢地,你还没死!”

姜小白揉着脑袋,发觉后脑肿起一大块,四下打望,碧琯已不见了,金小七等人都围在自己身边,那张被自己砸得稀烂的大床边,蜷着那群疯狂造爱的男女。风漫天却在查看云鸿笑的伤势。

“我们听到你喊,还以为你出了事,冲过来一看,你倒在地上,文姑娘和风先生说你把那个舞神打跑了。她是从哪里跑的?我们连个影子都没看见。”金小七一张嘴爆豆子般说个不停,气鼓鼓地看着姜小白。

姜小白满脸疑惑地站起来,走到风漫天身侧,还未说话,风漫天已道:“好厉害的金枪失魂散。”

床脚有一只摔碎的碧绿瓶子,内里还剩两颗药丸。

云鸿笑已穿得整整齐齐,却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众人也知趣地不多问。

姜小白满心疑惑。

金枪失魂散是合欢教绿水仙的独门□□,九菊一刀流怎么也有?难道说,任逍遥也跟他们有联系了?

姜小白忽然想骂娘。

他最要好、最看重的两个朋友,怎么好像忽然都站到倭寇那边去了?

一抬头,文素晖正一脸哀求地看着自己。

姜小白叹了口气,忖道:“也罢,救人要紧,看着华山派的面子,这件事先搁着,以后小爷再慢慢跟你们算账。”想到此便道:“石展颜,我那好师侄,你那些兵,什么时候到?”

石展颜苦着脸答道:“最快也要半天工夫集结。”

姜小白晃晃脑袋,抓起盘龙棍道:“好,咱们就先把这里搜个遍。风先生,麻烦你和文姑娘守在出口,可不要教人跑了。”

这一句,他说得特别重。

沈珞晴为众人带路,将大殿里的白衣侍女和昆仑奴制住,又对着那十几个红漆木箱里的婴胎唏嘘一番,转而向另一间殿行去,斩杀二十几个倭寇,落樱也在厮杀中跌下深沟,得了报应。众人救出幸存的十余个孕妇,再往下一间殿去。同样一番厮杀。这里的女子还都看不出是否有了身孕,迷药下得很重,一个个人事不知。云鸿笑心中气闷,将各色淫具砸得粉碎。众人知道他有心结,都不做声,只决定先不动这些女子,又叫沈珞晴和金小七给她们囫囵穿上衣服,才往第三间殿去。不想那里是空的,又往第四间殿去,一进门,便被满室的金光晃晕了眼睛。

这间大殿内竟堆了山一般的金银珠宝,饶是石展颜这等高官,也看得双眼发直。

谁能想到,蜜珀竟搜刮了这么多钱财!

众人连连喟叹,商议着应该将这不义之财分给荆州遇害百姓的亲人,石展颜也随声附和着要清点数目。姜小白眼珠一转,关上大门,不知从哪找来一张纸,贴在门缝上,又抓过石展颜的手,咬出血来,沾血胡画一气。石展颜捂着手痛呼:“你,你干什么!”

姜小白悠然道:“做个封条。这些钱财都是从老百姓那里搜来的,既没便宜了倭寇,自然更不能便宜内鬼,小爷我得把它们看好。”

石展颜几乎气死。

当下众人转回先前关押袁池明的地方,见殿门紧闭,想到里面有一群疯了般的怪人,都不提开门。但这些怪人原本都是无辜百姓,又岂能不救?正踌躇间,金小七忽道:“小白,蜜珀菊刀既然是给那什么神炼药的,想必会有解药,咱们去炼药的地方看看吧?”

沈珞晴闻言面露难色:“那里是黄泉国一等机密重地,我也没有去过,只怕凶险得很。”

姜小白握住她的手,道:“再凶险的地方,咱们也去过了,再也没什么可怕了。”沈珞晴顺从地点点头,先劝众人喝了些原先收集的怪人血,才往炼药的大殿去。

然而那里的情形却又令众人大跌眼镜。

这里有人,却只有三个不懂武功的老大夫,和十个同样不懂武功的哑巴仆人。其余便是一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有些人被铁链锁着,浸在盛满药水的铁棺材里;有些人被剔掉筋骨内脏,再被接续或重填;有些人被剥掉几乎全身的皮,又被植上各种各样的新皮。更有甚者,已完全看不出是个人,只能说是一团会喘气的肉,甚至肉也算不上,因为那上面分明长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草叶。

金小七哇的一声吐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池子,深达三丈,广有十丈。两条索道带着轮车交错在池子上空。池内零星几个怪人,正抱着人的残骸玩耍,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池壁上有三个铁闸门,其中一个打开,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三个老药师说,他们都曾是名噪一时的大夫,其中一个还是太医院出身。数年前被人掳到此处,被逼做了许多丧心病狂的事,譬如配制迷人心智的药物;将一个人的皮剥了,植到另一个人身上;将人骨头敲碎抽掉,再换上从别人身上取来的新骨;给人下各种各样的毒,再调配解药,有时调配不及,人便死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里原本有十几个大夫,很多都捱不过良心谴责,趁看管的武士不防,跳下蓄养马陆打的池子自尽了。

所谓马陆打,便是那些怪人,他们原本都是修建黄泉国的工匠,还有他们被骗来的亲人。

众人听得垂泪咬牙。姜小白暗道:“风漫天呀风漫天,你该把这些都告诉给你的王爷大人,问问他,是不是还要和这群日本畜生合作!他妈的!”

只是,蜜珀为何抓来这么多名医做这种事,仍不得而知。姜小白虽聪明,也猜不到日本人的心思,但见三个老人秉性都不坏,又都是被迫,便要自己那好师侄石展颜以官名保证不追究他们这些年所作所为,只要他们尽力救治黄泉国中幸存的人。三人自然无不应允。

众人料理完一切,出了黄泉国,只见红日当空,万里无云,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禁胸臆大开,仿佛两世为人。

然而他们不知道,确切地说是姜小白不知道,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第79章 卷四观音泪 将忘情

五将忘情

荆州府炸开了锅。

先是千总老爷调兵围了李家老宅和李家的绿松石矿,赶了许多辆车马,遮遮掩掩进了李家老宅。后是城里来了许许多多乞丐,也住进李府。再后来又多了一家子人,住进城里最大最好的客栈。一些在外经商的人都说,那是襄阳沈家的沈老爷子沈西庭一家。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谣言四起,衙门便张出榜文来,说李家信奉妖邪,拐卖人口,官府正在彻查。就在这时,偏有人爆出解元何慨然失踪多日的妻子闵小蓉回了家,而且是从李家老宅回来的。这下百姓们可不干了,尤其是家里走失人口的,李家老宅进不去,就去何家哭诉,求解元老爷帮忙。

何慨然本就想把李家的罪行昭知天下,如今见事情过去四五日,官府也没再放一个人出来,更没一个说法,妻子也是一问三不知,便带百姓到府衙请愿,要求准许各户人家进矿进府寻找亲人,若死了,也好入土为安。一连三日,知府费大人才露面,打哈哈走场面,惹得群情激奋,若不是石展颜派兵护持,百姓们险些连衙门大堂也给砸了。如此半个多月过去,这日夜半,月明星稀,白白的月光映着未化净的积雪,猛然轰隆隆一阵巨响,炸碎了宁静的夜。西山烟尘滚滚,整座荆州城都在战栗。被惊醒的鸟雀和无数鸡狗鹅猫嘶声狂叫,末日一般。

姜小白抓起盘龙棍,冲到街上,只见人影幢幢,有人悲呼“官府把矿山炸了”。姜小白大吃一惊,向西山飞奔,远远便看见百十簇火把,和无数攒动的人头。

矿山已矮了一半,任何人也休想再从里面找出什么。荆州卫在外围拦着赶来的百姓,内圈却是一队头戴凤翎盔、身着红衣罩甲的武人。知府费大人、石展颜和另几位千总正围着一个穿鲜色麒麟锦袍的人说话。那人三十出头年纪,面相英武不凡,腰间佩着一柄□□镂刻的弯刀,刀柄上悬着一块白玉龙鱼坠子。姜小白见了,蓦地想到凌雪烟也有这么一块玉坠,不禁心中一沉。

锦衣卫?他们怎会来了荆州?

突然就听何慨然道:“费大人,衙门如今既未说清李家罪行,又未寻得失踪百姓,何故炸毁矿山?莫非要掩盖什么不成?”

费大人一张油光水滑的脸登时一寒,斥道:“何慨然,你未免太多事。尊夫人不是已回去了。”

何慨然凛然道:“何某食朝廷俸禄,当为天子分忧,百姓请命,岂能只顾自家安乐!费大人,您也是饱读圣贤书、同进士出身之人,为何问出如此怪话?”

费大人拂袖道:“上差们商议案情,哪容你胡闹!”

何慨然大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大人们食朝廷俸禄,朝廷俸禄出自百姓税赋,百姓都可问询,既问了大人就该答,千古一理,何来胡闹!”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有人嚷“何解元说得对”,有人嚷“炸矿我们不管,我们要亲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人嚷“大人们怎知矿里一定没活人了,细细搜过吗?要是搜过,怎么半月来一点消息也不给?若不是解元娘子回来,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外围的府卫兵丁抵挡不住人群,何况兵丁中也有走失了亲人的,包围圈就像被火舔着的纸片一样,迅速缩小。姜小白抱臂暗道:“姓费的,我看你怎么收场!”

他自黄泉国一出来,便主张即刻将个中情由告知百姓,并要各家人来李府认人、领银子。可是余南通、牟召华、谭正川、曹宣四位长老和十一位分舵主却不这么想。第一,论江湖道义,丐帮能做的已经做足,不宜再插手官家的事,弄不好要出大麻烦。第二,当务之急是安葬袁池明,重立帮主,否则丐帮便要四分五裂了。姜小白虽然不明白为何有“四分五裂”之说,却自幼惧怕四大长老,又因师父故去,沈珞晴也被沈家人接走,一时失魂落魄,便再没心思过问场面上的事——他本就是个懒散惯了的人。如今见费大人被何慨然质问,心底也算稍稍出了口气,暗想着读书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锦衣卫锵锵锵拔刀,护在几位大人身侧。何慨然虽然理直气壮,到底是个文弱书生,一时惴惴,侧目瞧见姜小白,立时像抓到了靠山一样,大声道:“姜帮主,您既解救了贱内,捣毁了黄泉国,如今怎么不为百姓们说一句话?”

姜小白脑子里嗡的一声,往四周一看,长老们都不在,顿时千百个念头齐齐涌上心头,张口结舌,支支吾吾。

忽然那穿麒麟锦袍的人道:“这位便是姜帮主么?”他缓步走近,锦衣卫的护卫圈子也随之移动。就见他拱手道:“宋某一路上便听人说,丐帮出了位百年少见的少年帮主,只身捣毁李家密地,早想结交,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话虽说得和气,一双眼睛却绽□□光。

姜小白心知此人武功不可小觑,瞥到一旁的石展颜,脑筋一转,干笑道:“好师侄,这位大人是什么人,也不给师叔我引见引见?”

石展颜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才拔高声音道:“这位是锦衣卫南镇抚使宋犀宋大人,奉圣上旨意巡查南省军务。”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即响起一阵轻呼。

若说朝廷里还有什么律法管不着、却管得着律法的人物,那么非锦衣卫莫属。它虽归属兵部名下,兵部却无权辖制。能调度他们的,唯大明天子一人。锦衣卫分南北两司,各设镇抚使一名。南司总揽军中事务,北司专司诏狱。

宣德皇帝继位后,对武林中事不甚过问,甚至勇武堂的折子也多是不看。这位天子似乎并不如他的祖父永乐皇帝那样,将武林中事看得很重。川中之变即便涉及多家军户大族利益,宣德帝也不过是命剑神凌鹤扬出山,与勇武堂正堂管事周焱、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前去料理。

许鹏泽出身寒微,唯一拿的出手的履历便是剑身凌鹤扬弟子这个身份。然而武林中人都知道,凌鹤扬从不收徒,只准品行端正的青年到云峰山庄为奴,洒扫庭除之余,观剑听讲,学得多少,全凭悟性,两年后必须离开,无论为善为恶,都与云峰山庄无关。许鹏泽在凌鹤扬身边砥砺两年,出山后用尽手段,成为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的北镇抚使,虽然大权在握,春风得意,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出身寒微的印记。人前人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军户出身、又拜武当掌门为师的南镇抚使宋犀相提并论。如今得了圣命,自然要借着整饬四川武林的机会,大大表现一番。

青城山一战后,许鹏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唐家堡大公子唐歌“请”至京城。人们以为唐家就要遭祸,谁知数月后传来消息,唐歌因为许鹏泽的举荐,竟被封为大明京营杂造局监事。唐家一时又变得炙手可热,再也没人提代遴波与唐娆的婚事,再也没人敢骂唐娆私通任逍遥,仿佛权势能将人的脑子洗个干净,将不光彩的东西统统抹去。

第二件事,便是说服勇武堂正堂管事周焱,立代遴波为青城勇武堂管事。青城弟子中,乔残废去一手,与妻子桑青花归隐剑阁,曲意秋一心求道,章紫萝一介女流,又痴恋唐三公子,门派大事本就全靠代遴波支持,若不是九大派有“传承武道,不立军户弟子为掌门”的密约,他早就是名正言顺的掌门了。如今得了许鹏泽和周焱襄助,自然更加心向朝廷。至于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无论权势财势,都可忽略不计,代遴波也便顺手推舟,与林枫和解,让四派取回镇山典籍,重新划分码头。

第三件事,就是保住峨眉派谢鹰白的峨眉勇武堂管事之职。任逍遥虽是邪派,更是钦犯,然而他所说的上官燕寒遗命却不假。后来盛千帆与凌雪烟送来天罡指穴手心法要诀,任谁也没法改变狄樾继任峨眉掌门一事。但狄樾毕竟年幼单纯,又无过硬的身家背景,谢鹰白虽犯了门规,但有许鹏泽和周焱出面,峨眉派上下仍旧由他掌控。

这三件大事做完,明眼人都看得出,川中武林表面看来四分五裂,骨子里都渴求着勇武堂垂青。若要得此,非得拜谒周焱不可。而周大人“清正廉洁”,不轻易与江湖中人往来。要走通这条路,还要靠许鹏泽许大人出力。于是这暗中的花花交易,便是倾长江之水,也难说尽了。

但最令许鹏泽心花怒放的,并非川中捞到的大批好处,而是宣德皇帝的赏识——能够一举收服唐家堡、峨眉派、青城派及诸多门派,可是自勇武堂设立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功劳。即便宣德皇帝不甚在意武林势力,也少不得大大嘉奖一番。

北司立了这等大功,南司的人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宋犀当即自请南巡军务。宣德皇帝素知他与许鹏泽面和心不合,也乐得两司中人为争功尽心办事,自无不允。宋犀一路走来,听闻丐帮欲立新帮主,荆州或有大变故。此虽不关南司的事,宋犀却乐得来看一看热闹,何况荆州卫指挥使石展颜,也算得宋犀一位老友。

谁知这趟热闹,竟是凑对了。石展颜和知府费大人为了掩盖真相,尤其是掩盖荆州官场与李家沆瀣一气之事,百般恳求宋犀设法周旋。宋犀看得出,这两人心中早有计议,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考虑到自己将来还有用到石展颜之处,宋犀便顺水退舟,定下这炸毁矿山,把那些还未救出却已神志不清的百姓,连同黄泉国的罪恶,统统掩埋的计策。如今百姓闹了起来,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石展颜没想到炸了半截,就已赶来这么多百姓,这里面还有自己的大克星姜小白。他原以为有宋犀在,即使动起手来也不吃亏,不想宋犀居然对姜小白十分客气。

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居然对一个小小的丐帮帮主如此友善,实在匪夷所思。

宋犀目光明灭,一团和气:“姜帮主少年英雄,为朝廷、为百姓奔走,宋某感佩在心。”

姜小白只觉一团风雷之气盖顶压来,以自己目下修为,竟自忖不如。饶是如此,他嘴上却从不输阵:“宋大人客气了。”又四下望了望,笑呵呵地道,“看起来,宋大人是个能做主的大官了?”

宋犀一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道:“宋某区区五品官耳,怎敢在知府大人面前妄称做主。”

费大人连忙道:“上差如此说,教下官怎么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