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见街上的人都围过来,重重道:“金小姐,您不知道,这贱人,她不守妇道,她、她……咳!”

文素晖将那女子扶起来,问了几句话,走近道:“这位大哥,你太性急,不关嫂子的事。是有人调戏了嫂子几句,被嫂子骂了,那人没脸了,才诬陷嫂子。”她压低声音,递过一块碎银子,接着道,“快带嫂子去抓点药,别落下伤。”

汉子愣了愣,一语不发地接过银子,拉着老婆离开。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窃窃私语,有的说“也别怪人说,从那地方地方回来的女人,怎么也不干不净”,有的说“在那里面呆久了的女人,这次不偷人,早晚也偷人”,还有的说“沈珞晴若是不走,姜大侠日后也难保家宅清净,走得好”。

文素晖皱了皱眉,金小七却一跺脚,甩着袖口的破布片,阴阳怪气地道:“天气热了,吃东西也容易坏肚,肚子坏了,嘴巴就臭,说出来的话都让人恶心。”周围人听了,立时走得干干净净。文素晖摇首道:“金伯父知道了,又该说你掉底子,给丐帮添乱了。”

金小七一甩手:“这些人不讲道理,你不说掉底子,我就说了几句话,倒是我掉底子?”一顿,讽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那些臭男人根本就不想要老婆了,只不过荆州府按人口份分银子,现在银子分完了,他们也就看老婆不顺眼了。这种男人就该好好教训。你倒好,还给他银子。难不成,荆州人打一次老婆,你华山派就给一次赏银吗?”说完,鼻子里狠狠哼了一气,掉头便走。

文素晖心中委屈,却也明白金小七所言不差,一转身,见云鸿笑站在身后,忙道:“云师兄哪里去?”

云鸿笑道:“荆州事毕,我们也该离开,今日正去丐帮辞行。”

“姜帮主如何了?”

“老样子。”云鸿笑的语气有些沉重。

文素晖叹道:“沈小姐若是知道,一定会回来,她绝不忍心看姜帮主如此下去。”

云鸿笑哂然:“没有沈小姐,无论对丐帮,还是对姜兄,都是最好的结果。丐帮、长江水帮、九大门派是何等的势力耳目,若真要发狠找人,怎可能找不到。”

文素晖心中一凉,后退数步:“难道是你们、你们……”

云鸿笑正色道:“师妹,各门各派绝无加害沈小姐之心,只是不愿寻她罢了。”

文素晖只觉全身被冷水浇透,怔怔看着云鸿笑,良久垂首道:“师兄接掌华山派后,似是变了。”

“是么?”云鸿笑怅然道,“当年展师兄为王府第一侍卫,三十万义军教习时,你也说过这话罢?”他看着文素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展师兄为何郁郁,甚至,师父他老人家和风漫天、和黄泉国的倭寇,在做什么?”

文素晖轻咬下唇,答非所问:“在素晖心中,云师兄和展师兄都是英雄侠士,是华山弟子楷模,断不会做出违背江湖道义之事。”

云鸿笑凝目瞧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西山被炸平后,荆州城北的浅山一带愈加开阔。春风一吹,林木葱葱。文素晖心中百转千回,随着云鸿笑来到一处雅苑。雅苑依山而建,既无匾额,亦无楹联,不知什么所在。守门小厮见有人来,只耳语几句,便开门放行。

苑内亭台楼阁,莲池曲廊,原该雅趣盎然,此刻却充满森森之气——曲廊上三步一岗,站的竟全是锦衣卫。绣春刀虽未出鞘,也令人不寒而栗。文素晖不明白云鸿笑来此何为,正待发问,就听曲廊深处有人道:“云少侠、文姑娘到了,方可开宴。”

赫然是宋犀的声音。

云鸿笑神态自若,举步前行:“云某来迟,望宋大人恕罪。”

曲廊尽头是座敞轩。宋犀边迎边道:“荆州城挑来挑去,只有费大人的避暑别苑最为清静。大家都是自己人,云少侠、文姑娘请随意。”

文素晖举目四望,见座中居然是石展颜、陆志杰、常肃昭和风漫天,不觉皱眉。

石展颜是荆州卫指挥使,武当弟子;陆志杰是三晋武林世家陆家庄少主,更是华山派乘龙快婿;常肃昭是丐帮弟子,姜小白的九师弟;风漫天是宁海王府的人。这些人分明八竿子打不着,怎么成了“自己人”?

就见宋犀自腰畔取出一块青色玉牌。玉牌手掌大小,莹润透亮,牌上雕着云纹青龙,正中刻着“宁海”二字。宋犀一字字道:“八月十五,听潮宴所议之事,于今有了些变化,是以宋某代王爷请诸位一叙。”

此言一出,满座之人俱都肃然。

洪熙元年八月,时为宁海王世子的朱灏逸为避汉王谋反同党之嫌,于中秋大摆听潮宴,请江南各府卫好友赏月观潮。是以汉王一案虽牵连宗亲大臣无数,与宁海王府来往的官员却无虞。

只不过,朱灏逸还做了另一件事,那便是趁听潮宴的机会,与十九位府尹、一百七十三位府卫指挥使具表为盟,共图大业。原本就与宁海王府过往甚密的华山、青城、点苍、崆峒四派更不在话下。文素晖虽不是这一百九十二人之一,但云鸿笑是,在座众人也都是。

除了常肃昭。

“宋大人,去年八月初,丐帮的确收到了江山风雨楼的请柬,那时家师下落不明,我们丐帮没那个心思赴宴。如今我五哥做了帮主,大人有事也不该找我,小人就此告辞。”常肃昭说完,转身便走。却听锵的一声,锦衣卫双刀一架,挡住去路。

常肃昭冷哼一声,双目直视宋犀:“大人这是何意?”

宋犀示意左右退下,道:“常兄弟如今怕是难与姜帮主相处罢?既难相处,何不为自己的前途筹谋一番?”

这句话犹如一根尖针,扎进常肃昭心底。

初遇沈珞晴时,他只觉这美丽妖邪的女人对自己很好,一时情愫暗生,却从未问过沈珞晴的家世姓名。在他脑子里,黄泉国的女人都是倭寇养大的□□□□,问了也徒增烦恼。他曾痛恨自己竟喜欢了一个倭寇,哪知真相竟比喜欢倭寇残酷千百倍。自黄泉国出来,他已有了离开丐帮的心思,只是眼见姜小白意志消沉,放心不下,才延宕至今。今日宋犀没来由请他赴宴,他已觉出不妙,听了这话,当下握紧双拳,冷冷道:“常肃昭的前途,不劳大人挂心。”

宋犀一笑:“宁海王府素来惜才,王爷大业将启,正是用人之际。宋某有意举荐常兄弟为王府效力,不知尊意若何?”

常肃昭心中一跳:“打倭寇么?”

然而却听一个轻软柔媚的声音道:“恐怕打不成了。”

随着语声,铃声响起,一个穿着红色团花刺绣吴服的女子缓步入内。她个子不高,明眸媚丽,无数细细的发辫直垂地面,辫中编进缀着红色藤花的金线,隐隐烁烁,就像一株明艳非常的藤花树,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这女子,居然是舞神碧琯!

文素晖想到她剖腹取婴的残忍模样,脸色一悲,拔剑道:“你这妖女,拿命来!”话音未落,却觉袖口一紧,转头看时,拉住自己的竟是云鸿笑。

“师妹,不要动手。”云鸿笑拉住她的袖子,却将目光偏侧,有意无意落在碧琯身上,干咳一声,接着道,“听天宇姬把话说完。”

“云少侠,天宇姬是舞神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碧琯眼神一扬,声音娇媚酥骨,“我叫做碧琯。”

云鸿笑脸色微红,躲开她的目光。

文素晖见众人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叫道:“你这妖女,要说什么!”

碧琯浅浅一礼,走上主位,立在宋犀身侧,眼神清冽逼人:“我是大日本帝国阴阳寮奉祀舞神天宇姬祭司、五伴神之碧琯,受护国大法师差遣,与宁海王府特使议和。”

风漫天起身道:“日本国武将足利氏自设室町幕府,私立伪王,日本国主后龟山天皇逃亡海上,二十年来励精图治,皇室亲卫九菊一刀流握雄兵数十万,正是挥师东进,光复河山的时候。”

常肃昭冷笑:“人嘴两张皮,怎说怎有理。倭寇也能说是明君忠臣?原来日本国从皇帝到侍卫都是强盗禽兽,只会靠欺辱别国百姓,才能光复自家江山。”

风漫天眯起眼睛笑了笑:“常兄弟莫要逞一时之气,且听我说完。”一顿,接着道,“自郑和郑大人六下南洋以来,贸易兴盛,东南三省百姓与海外诸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海患平息,开埠通衢,不但惠及大明子民,便是南洋诸国也尽皆受益。朝廷的禁海之策实已不合万民福祉。王爷知九菊一刀流来历后,思虑再三,决意休战,故此年前命义军退守嵊泗、岱山、象山、台州、玉环、乐清,让出长乐、平潭、泉州,以表诚意,希图来日后龟山天皇收复河山,与我大明世代通好,共保海上商路,护佑两国黎民。”

碧琯接下去道:“是以黄泉国毁了便毁了,钱财分了便分了,还望诸位不计前嫌,共存共荣。”

大厅内鸦雀无声。

清平盛世当然是万民福祉。只是,义军抗争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还有沿海百姓对倭寇的仇恨,一句议和便可消解么?被倭寇杀害、掳掠的大明子民,就白白死了么?

文素晖终于明白,为何展世杰郁郁寡欢,想来他一早便知道朱灏逸筹划。想到此她握紧剑柄,一字字道:“素晖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但至少清楚,日本国既有和解之心,何以这样偷偷摸摸,何以不光明正大地向朝廷说明?难道在那倭……在那后龟山天皇眼中,宁海王府算得大明朝廷么?”

碧琯神色如常:“汉人有句古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北京城那位天子,我们不认识。宁海王府那位王爷,却是我们的老朋友。掌管三十万义军的人是他,我们自然找他。至于他如何向大明天子交代,便不是我们的事了。”

忽听啪的一声,一块屋瓦自外飞来,不偏不倚打在宋犀头上。紧接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哈哈,我只是凑趣无聊才跟到这来,没想到看了出好戏。原来宁海王府搞么斯义军,么斯抗倭,么斯江山风雨楼,么斯听潮宴,说到底都是为了造反,要自立朝廷撒!”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廊里,穿着破衣烂衫,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是金小七是谁。

厅内锦衣卫呼啦一声围了上去。

文素晖心中一沉,喊道:“小七你快走!”

“怕么斯!”金小七施施然走进厅内,双手叉腰,把头一偏,“板马日的,老王爷刚死,小王爷就要讲和了。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她看着常肃昭,大喇喇地道,“丐帮弟子都知道我来了这里,常师兄,你是要跟我回去呢,还是要跟我回去呢,还是要跟我回去呢?”

门外兵甲攒动,苑中上百锦衣卫已将大厅重重包围。

文素晖与金小七靠在一处,低声道:“你快些走,他们不敢对我如何。”

“的确不敢。”金小七似笑非笑,“在黄泉国,他们就不敢对姐姐如何。”

文素晖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撒。”金小七看着她、云鸿笑和陆志杰,伸手点指,“展教习是华山派大弟子,宁海王府第一高手,王爷千岁的心腹,你是他没过门的老婆。云少侠是华山派的年轻领袖。陆少庄主是华山派的好女婿。华山派和宁海王府渊源很深,那位大名鼎鼎的冷面邪君对姐姐很是照顾,还救过姐姐的命。呵呵,姐姐,这几条摆在一起,还有么斯不清楚撒?”

文素晖脸上发烫,未及反驳,风漫天已说话了:“金姑娘目光如炬。在下来此,一是为宋大人和舞神大人做个引见,早日和谈;二便是劝诸位共襄义举,创出个清平盛世来。”

一直没说话的常肃昭忽道:“什么清平盛世?”

风漫天看了看宋犀,宋犀温然道:“常兄弟,你应该清楚,大丈夫建功立业之道有二。从文的人,靠的是科举,习武的人,则要有军户身份,还要有勇武堂提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可军户中人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么?老王爷以为不然,否则也不会奔走举荐人才数十年。我的那位挚友,也便是如今的宁海王,则有更大的抱负。”语声一顿,正色道,“王爷决意敦促朝廷破除军户制,为天下武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晋升之路,让人看到军户、科举之外,我大明仍有济济人才;更希望圣上看到海患平息,天下太平。故此才有今日之晤。这便是听潮宴之誓。常兄弟以为宋某这回答如何?”

常肃昭凝思不语,文素晖则瞪大了眼睛。

石展颜附和道:“想我石展颜七岁拜武当掌教为师,学艺十八年入荆州卫任职,这身功夫当不得天下第一,至少当得荆州第一。若有人本领强过我石展颜,我绝无怨言。可八年来只是个正五品将军,十年之内升迁无望。勇武堂那般没练过一天武的周焱,却是我们武当的顶头上司,管着我们收徒、传艺、晋升的事,真真可笑。太师父自断武当绝学,云游四海,你们都是知道的。天下武林,丐帮弟子最众,但也是一辈子要饭的命;长江水帮么,呵呵,不过水匪之流,入不得勇武堂的眼。还有,陆少庄主,云少侠,你们一个是三晋武林第一世家传人,一个是华山派未来掌门,可惜也都不是出身军户,空有一身本领,却比我石展颜还不如,你们可甘心么?你们说,这军户制,该不该废了他娘的?”

陆志杰和云鸿笑都不语。常肃昭迟疑道:“让朝廷废除军户制?皇帝怎肯……他若不答应,你们难道……”

石展颜截口道:“你心里明白就好,未必要说出来。”

金小七狠狠乜了石展颜一眼:“哎哟哟,石大将军这花浪子,黄泉国的贵客,还有脸说这一大车刮气话?”

常肃昭想到石展颜在黄泉国所为,果然脸色大变。石展颜不由怒视金小七,哪知金小七已转了风头,对宋犀冷笑道:“想不到那位王爷年纪不大,却是个老玩的,编出这些刮气话,倒好唬糊汤米酒的苕货。把皇帝老子一刀宰了,自己坐龙椅多快活!”

宋犀哈哈一笑:“金姑娘说得是。人人都有私心。”他步步逼近,语声冷峭,“但王爷更明白,军户制和勇武堂不除,大明朝将被门阀家族掌握。人一出世,只看生在哪家,便定了终生。生对了,无论忠奸,都可得荣华富贵。生错了,无论贤愚,只能为人鱼肉,终生难得翻身。长此以往,民心岂能不失?王爷身为□□血脉,怎忍心江山飘摇?无论后世如何评价,王爷与我等都是问心无愧。”

金小七眼珠一转,道:“没想到,宋大人这个军户中人,却一心要葬送这玩意儿。”

宋犀笑道:“是以姑娘不能凭一时作为,妄论人心。譬如石将军,虽有过错,却也不失为英雄好汉。”

石展颜唯唯答应,金小七只哼了一声。

宋犀又道:“王爷有心结识丐帮众位英雄,姑娘既然来了,不妨与常兄弟一同结盟,也帮宋某劝劝姜帮主。”

话音未落,已有侍从捧过纸笔。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差一个“立誓人”的手签。石展颜第一个签了,云鸿笑和陆志杰也未犹豫。文素晖却不接笔,仰头道:“宋大人,我若不签,又如何?”

宋犀淡淡道:“王爷口谕,此乃义举,绝不勉强。”

金小七转了个圈,瞟着大厅四周明晃晃的刀枪,打着哈哈道:“不勉强?大人您摆下这阵势,是不勉强的意思么?”

常肃昭心知有宋犀和石展颜在,自己与金小七讨不到便宜,正思忖应对之策,就听走廊上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官差上前道:“启禀宋大人,从黄泉国救回来的十三个女子不堪流言,在小东门外的老梧桐树上吊死了。还有许多女子吵嚷着要同死,解元何慨然正逼着他娘子当众喝落胎药……”

风漫天不禁笑了:“这个何慨然,竟也是个好面子的。”

官差继续道:“现下姜帮主已带人去阻止。费大人差小的请宋大人……”

宋犀却不想听下去,摆手道:“锦衣卫是圣上的,荆州卫是兵部的,两下皆权责不到,不便过问地方事务。请费大人自行处置罢。”

暮春,骤雨初歇,晴空万里。

黄梅时节原是阴沉沉的天,淅沥沥的雨,难得突如其来一场大雨,扫开浙东阴霾,连渐见萎谢的春花碧草,也似有了初生时的灵动精气。风漫天自荆州启程,过九江、浮梁、衢州、金华、新昌,一路上都是黄梅天,眼下见了台州府这明媚景色,不觉道:“老天也知咱们宁海王府来了贵客,故此放晴。”

这话是对何慨然说的。

荆州之行的目的决不能为外人所知,风漫天借宁海王府举荐贤才的名声,拉来何慨然这个十四年未得官禄的解元投靠,是最能掩人耳目的法子。

何慨然赶忙道:“何某何德何能,承此谬赞,只盼早日为王爷尽绵薄之力,以报知遇之恩。”

风漫天听得出这不是真话。

但凡人才,总有些傲气,也该有些傲气。譬如烈马,不会对主人以外的任何人客气。但他并不点破,只笑了笑:“前面便是宁海县了。”

宁海县在台州府东南,西倚天台、四明二山,南北拥象山、三门两港,领东海中线,是海运要冲,不但有商队船家,还有大批水师战舰驻扎,比其他海港更多一份碧海蓝天、长风猎猎的壮怀逸思。

洪武年间,台州府奉旨修建宁海王府,将县城向西北扩展,梁皇山、野鹤湫、天明山一线皆为王府所有。何慨然第一次见到接天蔽日的雕栏玉砌,满面都是掩饰不住的坐立不安。风漫天与侍卫说了几句,转回对何慨然道:“王爷去看望余先生了,我们来得不巧。”

何慨然知道这个余先生。此人名叫余传辛,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二十年前投效王府,是王府数百门客第一人。只可惜沉疴缠身,无法为官,老王爷便赐了宅邸,聘他为世子师,专心教授独子朱灏逸和外甥冷无言文章墨法。

风漫天带何慨然出了王府,往前童镇去。一路只见峰峦峭壁,翠竹环绕,山脚下隐着一处院落,虽是陈旧,却精致古雅,幽静非常。院后山壁上高悬着一块巨石,平滑如镜,经梅雨濡润,给太阳一照,闪着璀璨耀目的光。

何慨然见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此处可是那、那石镜精舍?”

风漫天一笑:“正是。”

何慨然心头一震。

浙东石镜精舍,天下谁人不知!

洪武十八年,前童镇童氏族长童伯礼建此精舍,置书千卷,聘大学士方孝孺前来讲学。方孝孺亲为精舍取名“石镜”,讲学布道,著书立说。前童好学子弟纷纷拜其为师,浙东名家子弟也入其门下,短短四年,前童镇便成大明第一儒乡。然而靖难一战,江山易主,方孝孺拒为燕王拟写登基诏书,十族俱灭,石镜精舍亦遭兵燹,诗文尽皆焚毁,前童镇几成死地,时人哀叹“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如今宁海王府居然重修精舍,赐予世子师余传辛,难道不怕被扣上一条大逆不道之罪么?何慨然心头忐忑,却不敢问,更无退路,只得随风漫天入内。

精舍内遍植翠竹青樟,阶上泛着透绿苔痕,间或点缀三五株垂丝海棠,嫣红花朵灼灼盛放。回廊下顺次立着八个男子,样貌平常,不着甲胄,对风漫天点头致意,却不说话。到了后院,便不见一个侍卫。院内一池清水,池畔竹丛边有一桌、两座、四人。两人对弈,两人侍立。侍立的两个粉衣女子,长得、穿得、甚至神情都是一模一样,一个捧着茶盘,一个抱着果盘。对弈两人,一个是三四十岁的书生,相貌儒雅,身形消瘦,脸色焦黄,双唇惨白,只有一双眼睛精芒四射。虽是暮春时节,却还穿着厚厚的宝蓝棉袍。另一人背对何慨然,只见挺拔背影,乌漆束发,用一根镂金象牙簪别住,穿着白色云锦压金线绣龙春衫,腰上玉带缀着豆大明珠,泛起丝丝柔光。佩玉晶莹剔透,一望便知价值万金。何慨然心知此人便是宁海王朱灏逸,那病书生则是余传辛,望了望风漫天,见他止步不前,便也凝神屏息,肃立不言。

四下寂静,只有哒、哒的落子声。过了盏茶工夫,朱灏逸忽然投子,吁气道:“学生认输。”

话音未落,粉衣女子已奉上茶盏。另一个掏出锦帕,在余传辛额头轻拭。余传辛望着风何二人,对朱灏逸道:“你的心早已不在棋中了。”

朱灏逸恭恭敬敬地道:“静心二字,学生的确不如表弟。”

风漫天闻言上前:“属下令王爷分神,实是罪过。”

朱灏逸一摆手,指上的飘丝翡翠扳指荧荧放光,色泽艳辣:“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王府,不须俗语。”说罢略略侧身,温然道,“这位便是何解元么?”

何慨然见他面如脂玉,五官英挺,气韵雅贵,目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雄奇之色,忙施礼道:“小人正是何……”

朱灏逸笑着打断:“何先生,我说过,不须俗语。”话锋一转,谈起性理来。

何慨然猜不透这位王爷是何道理,但联及身在石镜精舍,知他必极推崇正学先生,便穷尽所学,取中听者一一对答。

朱灏逸细细听着,最后转向余传辛:“老师以为如何?”

余传辛未答话,先咳了起来。

朱灏逸歉然起身:“老师沉疴在身,学生不该求弈。”

余传辛不答,转目看了何慨然一眼,道:“你随我来。”何慨然一怔,见风漫天眼色,便对朱灏逸一揖到底,随余传辛去了。

待两人身影消失,朱灏逸眼中忽然露出惋惜之色:“学问极正,只是迂腐了些,让他随老师编纂《逊志斋集》罢。”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一个谨言慎行的学生,变成了执掌万千生灵的统治者,雅贵气韵冰消瓦解,代之则是一线锋芒。

只一线。

仿佛宝剑封存千载,欲出鞘而未出鞘时,一刹那的寒光。

风漫天却似已见得惯了:“腐儒岂知王爷雄才大略。”

朱灏逸端起茶道:“这是天台山新贡的一等云雾茶,你也尝尝。”

风漫天接过粉衣女子递来的茶,却不喝,因为朱灏逸已问出第一个问题:“事情如何?”他便将荆州之事细细说来,又撕开贴身衣物,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厚厚一沓盟书,双手奉上:“属下幸不辱命,一百二十九位人名状俱已齐备,另有丐帮常肃昭的签字。宋大人随碧琯去了泉州。王爷给宋大人的密信,属下已亲手烧毁。常肃昭按王爷的意思,代替宋大人巡视南省军务。”

宋犀与九菊一刀流谈判的事,若要人不知,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个武艺相当之人,替他继续所谓的“军务巡查”。宁海王府欲吸收丐帮势力,说不动姜小白,自然要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风漫天看着朱灏逸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常肃昭忠于丐帮,既肯签字,自然不会坏了王爷的事,连累师门。”一顿,又道,“属下为保万无一失,已请宋大人带文姑娘同行。”

“做得好。”

“只是属下不明白,”风漫天有些忐忑,“表少爷不过对文素晖有些意思,王爷何必……”

“世上女人千万,得了表弟这一点点意思的,却只有她一个。”朱灏逸淡淡一笑,“表弟若肯助我,可抵百万雄师,我岂能不在意。”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目光却是又爱又恨。风漫天不知何意,亦不便问,自怀中取出一个缠金丝刻花琉璃瓶,道:“碧琯给金小七用了药,她绝不会记起那日之事。这瓶是新炼的,效用比之前更无痕迹。碧琯说,是护国大法师特意送与王爷的。”

朱灏逸淡淡道:“有何进益?”

风漫天道:“鹤蛇毒杀人虽猛,却会留下痕迹。但经大法师改进配方后,却绝不会在尸身留下任何中毒迹象。不但如此,观音泪只要加入不同引子,便有不同效用。或筋骨无力,或失却记忆,或致人疯癫,三五年后,中毒之人必死,绝无人追查得出。海外诸国的权贵富贾,已出到一千两黄金的价码求购。”

“观音泪。”朱灏逸念着琉璃瓶身上的刻字,“倒转是与非,观音也流泪。好名字。”他忽地笑了笑,“大法师也算有心,可惜我已用不上这药了。”

风漫天目中影像倏换,默然不语。

朱灏逸又道:“你心中仍不愿议和罢?”

“是。”风漫天直言不讳,“江山风雨楼受王府恩泽多年,王爷的决断我等无不遵从。只是,属下与江大哥,山二哥,雨妹子情同手足,二哥为倭寇所杀,残山楼的兄弟也……”

朱灏逸打断道:“山无棱战死,本王十分痛心。只是,”他从袖内抽出一方纸笺,“你且看看这个。”

粉衣女子将纸铺开,只见雪白的生宣上盖着一方朱红大印,印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小篆体字。

“传国玉玺!”风漫天失声道。

坊间流传,靖难之乱中建文帝自焚,太子被杀,传国玉玺却下落不明,永乐皇帝遍寻不着,便集天下能工巧匠和珍品美玉,重治国玺。但这种说法向来为朝廷所禁。如今这足够杀头的东西怎么到了朱灏逸手中?

朱灏逸捻着翡翠扳指,凝思不语。风漫天亦不敢问。一个粉衣女子道:“风先生,这是九菊一刀流送来的,议和也是他们提出的。”另一个道:“月前,日本国派使者上京朝觐,请求开埠通商,共平海患,朝廷已准了,九菊一刀流不愿腹背受敌,便以此物求和。”

风漫天略一思索,便大致明了。九菊一刀流拥护南朝天皇,羽翼渐丰,北朝天皇和室町幕府岂能安心?与大明交好,开埠通商,为的就是借大明水师之刀,剜去眼中钉、肉中刺。谁知九菊一刀流反应神速,居然与宁海王府议和,莫非他们看得出,朱灏逸志在天下?还有,传国玉玺真的在他们手上么?想到此风漫天道:“昔年秦王欲以十五城池交换和氏璧,不知九菊一刀流想要什么?”

世上从没有真正的议和,所谓议和,不过是等价交换。

朱灏逸缓缓道:“泉州卫和金山卫的大明战舰。”

风漫天连呼吸都快停止:“王爷、王爷可是答应了他们?”

“天津卫、威海卫、金山卫、泉州卫的战舰,是我大明水师精锐,这些年来,我们只经略金山、泉州两处,便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你也是清楚的,岂可轻易予人。”朱灏逸似是有些疲惫,踱至池畔,望着含苞欲放的白莲花,“本王现在只想知道,南宫兄承诺我的礼物,代不代替得了这些战舰。”

风漫天小心翼翼地道:“算算日子,南宫少主回到泉州已有半年,再有半年,便到了他承诺的时间。”

朱灏逸淡淡一笑:“所以你该明白,大法师这桩生意做得做不得,不在本王。”话音未落,眉睫微扬。

只因他看到了南宫烟雨送来的人。

云翠翠。

她幽居王府半年,虽然穿金戴银,却没有半丝机会接近朱灏逸,更无一人高看她一眼,这简直快把她逼疯了。

她决心放手一搏。

此刻她不施粉黛,一身翠裳,立在小池对岸的海棠花畔。海棠盛开,嫣红花朵映在她脸上,好似涂了一层淡淡胭脂,教男人的心都软了。

女人的心却会变硬、变酸。

粉衣女子喝道:“大胆,王爷未曾宣召,还不退下!”

云翠翠浅浅施礼,目中好似要滴下泪来:“贱妾蒙王爷收留,已有半载,不曾为王爷分忧,心中不安,只有一舞,以谢王恩。”

朱灏逸随意摆了摆手:“舞来。”

云翠翠便如海棠飘落般柔柔起舞,好似一片灵动的云。

她本就是忘忧浮数一数二的舞姬,本就是个明丽妩媚的可人儿,本就是天生能令男人迷醉的妖精。纵然尊贵如朱灏逸,也看得出神,沿着小池的柳丝和海棠,一步步走过去,将手按在她肩头:“你如何找到这里?”

云翠翠顺势贴着他,低眉道:“翠翠想念王爷,便找来了。”

朱灏逸笑了笑:“我既要你留在王府,自然会去看你,何必心急。”

云翠翠话锋一转,柔声道:“在王爷眼中,翠翠的舞姿可否娱目?”

朱灏逸道:“不但娱目,还能成大事。”

云翠翠一怔,满腹媚言竟无从接话。

朱灏逸看着远山,淡淡道:“你既心急,我便成全你。”

他要云翠翠留居王府的理由,与礼待文素晖相同。他很清楚云翠翠在姜小白心中的分量,他虽未见过姜小白,却早就看透了他。

这世上令朱灏逸无法看透和掌控的,只有三个人。

第一个是冷无言,第二个便是任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