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卷四观音泪 刺桐港

七刺桐港

刺桐花开藩贾来,鲤城不夜光照海。

泉州别号鲤城,自唐以来便是良港。洪武时因禁海防倭而废,永乐时因内官监郑和六访西洋、贸易重振而兴,十余年过去,已成为名符其实的大明第一海港。每年春暮夏初,海信风至,刺桐花开,琉球,吕宋,占城,爪哇,暹罗,天竺,锡兰,古里,柯枝,波斯和忽鲁谟斯的海商纷至沓来,货船一艘接一艘挤在泉州湾里,一直绵延到三百六十丈长的万安桥前。

万安桥在泉州湾北,扼洛阳江入海口,仿佛巨龙伏在茫茫海涛中,扶云欲飞。各国商船皆止步于此。一是海船桅杆穿不过桥洞,二是江中水浅,泊不得海船,三是泉州府严禁外国船只越过万安桥,纵是单人独浆的小船也不行。海商进城,需向泉州卫崇武守御所报备,泉州百姓想要过桥采买货品,也须有司批准。这座通衢长桥,可说是泉州府不折不扣的摇钱树,更是泉州商户财势的试金石。

每到海贸旺季,得了特批的买卖人早早便将货船泊在桥北,耀武扬威,连绵十几里。没有门路的小生意人则挑着担,骂着娘,抢占桥栏,用竹篮把丝绸、石雕、陶瓷、芦柑、漆器、乌龙茶和各色小吃吊到海商船头,换回些金银、香料和不知名的新鲜玩意儿。混混们也来凑份子,收些望风探哨的小钱,顺便揩些女人香。每日里都是人声鼎沸,伴着城里城外火烧天一般怒放的刺桐花,真像戏本里唱的,“七香船,玉辇座,龙衔宝盖,凤吐流苏,一湾碧海须臾改,□□盛象所在”。

这般热闹下,陆北北早跑得没了影子。她从未离开过四川,几千里路的旅途又实在憋闷,此刻哪里收得住心?

任逍遥却倦倦地倚着金丝团枕,看一阵账册,发一阵呆。

他曾给合欢教各分堂立下规矩,每年要孝敬白银两万两和报帖一份,说清楚分堂的现钱、宅邸和人手变化,并举荐精明可靠的弟子。不算刑、信、禁、乐四门及血影卫、暗夜茶花两卫,报帖已有十三册之多,徐盈盈已不在,他只好亲自看。

忽然,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将一只白玉杯递到他唇边。杯中是掺了冰的波斯葡萄酒,泛着血珀色的光。

“教主歇歇吧,这破东西看上半日,谁都会晕的。”

玉双双。

任逍遥接过酒杯,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双双长大了,会说话了。”

玉双双嘟起嘴,靠在他身侧,道:“教主别取笑人家了。我若会说话,也不会说不到两句,就叫南宫门主给识破了。”

她本是任逍遥派去监视南宫烟雨和云翠翠的,谁知南宫烟雨过长江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云翠翠送走,又接上白鹭仙子花若离,两人一路游山玩水,待到了泉州,便定下婚事,又叫玉双双给任逍遥送去喜帖——南宫烟雨一早便知道玉双双是来监视自己的,只是不说破,让她送喜帖,也是要她离开得体面些。

玉双双没办法再跟着他,只得去合欢教云雨堂暂住。

云雨堂的名字,出自“赤手翻云”陈暮、“毒掌覆雨”赵夕霞。这对夫妻既是江湖人眼中的煞星,亦是普通人眼中的恩爱眷侣。快意城一战后,陈赵二人返归故里泉州,专心打理云雨堂。任逍遥来福建,二人以为是为了南宫烟雨的婚事,便弄来三条大船,连血影卫一并安排住下,指望任逍遥看着海景,心情畅快些。谁知任逍遥只在舱内看报帖。倒是陆北北大呼过瘾,拉了赵夕霞满泉州湾地逛。只苦了陈暮,陪任逍遥坐了这半日,筋骨都僵了,脸上刀疤也更显眼。玉双双一说话,他总算可以换口气,顺道换个姿势。

任逍遥忽道:“云雨堂在泉州多年,可与九菊一刀流打过交道?”

陈暮挺了挺胸,道:“莫说他们,就是宁海王府的义军,泉州府的官员,福建的武林高手,乃至常年走这条线的海商,哪个又没和咱们打过交道。在海上行船,若不认得徽标,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九菊一刀流如何不认得。”一顿,又试探着道,“教主来此,恐怕不单是为了南宫门主的婚事罢?”

任逍遥不语,只望着窗外万安桥。

桥上来来往往着许多女子,裹着绣满五彩花朵的头巾,戴着橙黄斗笠,穿着短打上衣、藏青长裤,挑着一担担海货,从若隐若现的桥上走来,仿佛海中仙子。虽瞧不清眉目,但秀颀的身材和纤细的腰肢,已令人心情愉快。

任逍遥的嘴角微微上翘,道:“这里的女人很可爱,不知江湖如何。”

陈暮思忖半晌,确定他在问自己,才道:“泉州的江湖在海上。这地界,是靠海商撑起的,海商走海路,都要雇武师护航。”他冷冷而无奈地笑了笑,“离了港埠,管你官船私货,谁的刀子快,谁的本事硬,谁的武师多,谁便发财。我们习武的人,第一等,有本事,有后台,进九大派,跟着勇武堂做官发财;第二等,有本事,有关系,给海商做武师,分花红,做富户;第三等,有本事,没后台,没关系,就做私货买卖,偷渡人口,黑吃黑……赚的都是刀口上的钱。譬如咱们云雨堂,若论单打独斗,哪里就输给泉州卫的人?但名声总是不如。”

任逍遥目光一跳,英少容见状便道:“合欢教的名声不好么?”

陈暮一窘,任逍遥却淡淡道:“我与陈堂主说话,要你插嘴。”

英少容立刻闭嘴。

岳之风和颜悦色地道:“陈堂主莫挂心,他一向如此。”

陈暮憨憨一笑:“年轻人都要争一口气,我当年又何尝不是。”

任逍遥挑眉道:“是以贤伉俪才与那老家伙投脾气。”

“不错。”陈暮眼中发出了光,“任大哥的脾气,最是豪气。我家小霞若不是早跟了我,怕也要跟了任大哥。”

任逍遥嘲道:“那老家伙的确抢了许多人的老婆。”一顿,又道,“依陈堂主看,九菊一刀流如何?”

陈暮道:“九菊一刀流也不过是给那个什么南朝天皇的买卖护航,跟汉人武师无甚区别。他们也不全是日本人,多是南洋有些本事的浪荡子,还有不少根本就是闽、浙、粤偷渡出去谋生路的汉人武师。论起来,倒也不算贼,不过各有各的活路。”

任逍遥沉吟道:“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

陈暮点头:“人人都说打倭寇,又有多少人见过倭寇,跟他们打过交道?别人不知,咱们云雨堂跟他们可是没梁子。”一顿,哂道,“越是往高处走,越是没梁子。官、匪、商,本就谁也离不得谁。一样要吃饭睡觉,金门守御所总兵大人的田产,离我们云雨堂的田产,只不过隔了一条水沟。”忽又一笑,“只是现下说这些都没用,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倭寇了。”

任逍遥沉吟道:“没有倭寇?”

“是。”陈暮声音低沉,目光也复杂起来,“前个月,日本国派了使臣进京,说是愿意按永乐朝《勘合贸易协定》的旧规,称臣纳贡,跟咱们通商,朝廷也准了。日本公使也到了泉州,正忙着建公馆。往后日本人做的就是名正言顺的买卖,比那些要靠泉州卫批文的海商方便得紧。宁海王府的义军都撤走了,这可不是没有倭寇了么。”

任逍遥脸色微青。

若明日两国和平相处,南朝天皇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劫掠大明子民。自己答应殷断天、答应冷无言抗倭的事,竟已毫无意义!任逍遥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窗外忽然传来陆北北甜糯糯的声音:“我要洪濑鸡爪,崇武鱼卷,水门羊肉,西街田螺,香芋焖鸭、鳗鱼猪脚,文蛤蒸蛋,酱香花蛤,蒸油蛤,炒泥蚶,蒸苦螺,炒竹蛏,大头螺,沙鱼冻,马鲛羹,墨鱼梗,七彩干贝。嗯,汤水要肉燕汤。主食嘛,水晶包,肉夹包。哇,这边还有这么多甜品小炸?我要石花膏,椰子饼,雪拉膏,鲨鱼炸,鳗鱼炸,蚝仔煎,豆签,浮果,粉团,豆粽,甜粽,肉粽,番薯粉粿条,澳茄粿……”

语声中,窗外缓缓移过一艘大船,桅杆上高高挑着“望海楼”的幌子。陆北北从二楼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喊道:“表姐夫,快过来嘛。”纤纤小指一点,扭头向内,“要结账的,去找我表姐夫嗦。”

两船一错,木桥搭了过来,赵夕霞和一众肤色各异、穿着花哨的海商,抬着几大箱子东西走来。一进门,赵夕霞便笑道:“任公子,您这位小姨子出手真是阔绰,奴家以为带上三百两银子足够了,哪知她连价也不问,东挑西捡,竟花了三千两。陆大小姐的威名,怕是要远播海外了。当家的,还不快结账。”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陈暮说的,任逍遥也未阻止,一只只箱子看过去,最后拈起一串蜜蜡手串。

蜜蜡颗颗拇指大小,色如樱桃,鲜亮欲滴,纯银搭扣上雕着一对纠缠半裸的人鱼图案,直教任逍遥想起唐娆来。

那个朝天椒一样泼辣、紫荷花一样温柔、唐门□□一样蚀骨销魂的女子,还在梅园灯下绣着人像吗?

离开四川前,他将暗夜茶花留在百花园陪伴唐娆,并与唐缎约定合欢教与唐家堡各行其是,永不互犯。这固然是出于形势的考虑,但若无唐娆这一层关系,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控制唐家的机会。

玉双双见任逍遥发愣,打趣道:“公子又在想哪个姐姐了?是不是后悔没有带一两个到泉州来?”

任逍遥不觉笑了笑。

他的确很久没碰女人。陆北北一路上都说“表姐夫身上有伤,不能近女色的,我要替表姐把你看到起,不许别个来挨到你”。任逍遥虽然无奈,却不抵触,只因他的身体的确恢复得很好,湛星遥种下的三枚意针虽还无法化解,却不碍事了。

最重要的是,身边无美,他便常常想起唐娆来。

不知为何,这个带着家族寄望而来、仅与自己有过一夕温存的女子,竟然在他心中愈来愈清晰。

等海商们陆续离开,任逍遥将蜜蜡递给岳之风,吩咐道:“派人送到梅园。”

赵夕霞笑道:“梅园的主人果然有手段,怪不得教主这样溺爱陆大小姐。”

玉双双却有些语酸:“教主,算起来,岑姐姐已有七个月身孕了,怎么教主不给岑姐姐挑件东西?”

任逍遥一怔。他确实几乎忘了岑依依,也忘了凤飞飞。

“你给你的姐姐们挑一挑,一起送走。”

玉双双转过头,低声道:“我又不是姐姐的男人,就是挑座金山去,姐姐也未必高兴。”

任逍遥并未听到这句话,因他已对岳之风道:“现在到了多少人?”

他暗调射月、追风两堂,以及信、禁、乐三门来,再加泉州云雨堂和南宫烟雨,以期与九菊一刀流一战的事情,只有岳之风知道。

“海门主和步门主已在路上,俞傲和沐天峰在城里歇脚,金蜈上人一家今晚便到。”

陈暮闻言咋舌:“南宫门主的面子真是不小,我说,咱们备下的贺礼得要重新斟酌斟酌。”

赵夕霞戳了他一指,对任逍遥道:“教主,咱们到望海楼坐坐罢。这望海楼可是泉州府唯一特批,可以在泉州湾做海商生意的酒楼。所有有头有脸的商队都在那里打尖,天天都有几百起热闹看。”

任逍遥点头。

他虽然喜爱唐娆,连带着放纵陆北北,却绝不到千依百顺的地步。今日准许她大肆游逛,目的是要人看到她手腕上的八叶金菊纱巾。

“只要任教主带着这纱巾到泉州去,自有人相迎。”

蜜珀说的话,任逍遥从未忘记。此时此刻,整个泉州湾的地下消息网,大约已传遍了八叶金菊出现的消息。以九菊一刀流一贯的做事风格和速度,日落之前,必会现身。

望海楼的船绝不比水师战舰小。

甲板上二十多张桌子坐满了人,船舷上挂着一排排大网,网中鱼虾半浸海中,挤得噼啪乱跳。船尾跟着十几艘运送杯碟碗盏的小船。船身八个栈桥,有人招手,便用栈桥接上船来,待客人酒足饭饱,兜一圈海风后,再送回原处。

除了供应酒菜,望海楼还供应女人。泉州城里的歌妓只要和望海楼打通了关系,就可以上船做生意。现在船上至少有三十个妖娆艳丽的女子,挨桌走过,说着夹生的藩子话。若谈得好了,或是随着下船去,或是租底舱用一用。望海楼也乐得多一宗进项。

所以你说这船要是不够大,怎容得下这许多花花肠子呢?

任逍遥一上船,便有伙计迎过来巴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能够一眼看出一群人里,谁说一句顶旁人百句。

“这位贵人看穿着气派,就不是寻常人家。只是小人看着眼生,是头一次来泉州做生意吧?我们望海楼是泉州最大最好的酒楼,您上涂门街打听打听,说到酒菜,十停人有九停人说的就是我们。剩下那一停不说的,准是外乡来的。现在是旺季,海商都订我们的酒席,不是贵客的单子,我们还没工夫接哩。贵客您怎么称呼?”

任逍遥不答,径自坐下,看着写得满满的菜单,对陆北北道:“点了这许多,你可吃得下?”

陆北北靠着椅背,荡着双脚,哼道:“我就是要每样尝一口,尝到饱,咋子嘛,表姐夫付不起嗦?”

任逍遥随意翻着菜单,道:“付得起,只是你这样吃法,别人会以为你跟着我是挨饿。”

陆北北撇嘴道:“表姐夫就是饿到我嘛,走咯四千多里路,都不带我去吃盘小吃。要是换咯表姐,肯定早就带去咯。”

任逍遥学着她的腔调,悠悠道:“是,上面下面,早就喂到撑咯。”

陆北北知道任逍遥没说好话,也知道女人跟男人斗嘴迟早要吃亏,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任逍遥合起菜单,道:“照这单子做十桌来,这里一桌,其余的送到我船上。”

伙计嘴里仿佛被塞了三个鸭蛋。只一瞬,这三个鸭蛋又被咽了下去,眉开眼笑地道:“是是是,这就来,马上就来。”说完转身,连声音都抖了起来,“这位公子,十桌酒席,九桌外送。”

这句话不但招来旁人侧目,还招来了十几个歌妓。

在酒楼里揽客,要懂得听菜单。就好像以貌取人时,要先学会鉴定衣服和首饰的价值。

任逍遥皱了皱眉,瞥了岳之风一眼。岳之风立刻道:“伙计。”

伙计赶忙陪笑:“客官有什么吩咐?”

岳之风道:“我家公子第一次来泉州,你且说说有什么新鲜事,说得公子开心了,有你好处。”

伙计登时来了兴致:“我们泉州有三宗大热闹事。头一宗是刺桐花开番贾来。每年刺桐树一开花,各国商人都到泉州来,泉州卫和它下边的福全、崇武、中左、金门、高浦五个千户所,四十五座巡检司日日盘查商船,泉州港不见水面呢!”

“第二宗是九山书会大串戏。这九山书会,那是三百年前的才子们在九山街开的场子,专写唱本。每年海商来了,戏班就加码昼夜连演。咱不能明着说赚钱,咱得找个好听的由头,就是九山书会大祭啦。其实演的也不全是书会才人写的本子。小人我就单喜欢永嘉书会的《琵琶记》哩。”

说着,炒蛏和鸡爪端了上来。

“第三宗呢,就是万安桥比武。这可是要泉州卫出面的大事件。”他伸手一指窗外,“那座跨海大桥就是万安桥了。这桥,是宋朝时候,蔡襄蔡学士做太守时建的,因为拦了洛阳江入海口,所以又叫洛阳桥,三百六十丈长,一丈五尺宽,建了六年又八个月,花了一万四千多两银子,用来震慑海里恶蛟……”

“哎呀呀,快别说那些讲给番子听的话了。”陆北北听不着比武的事,咬着鸡爪,着起急来,“那个比武有什么特别,还要泉州卫出面?”

伙计道:“万安桥比武不同别的比武,那是官面上的事,不光为了分胜负,更要解决些个分斤拨两扯皮嚼舌说不净的事。咱们泉州官场尚武,泉州卫千总方大人祖籍永春,是南少林嫡传,常有武林朋友上门切磋。前些年番子闹事,也是方大人广邀同道,比武了账,这才免得福宁道按察司追究,知府老爷至今都是感激涕零。”

陆北北道:“南少林?比少林寺的大和尚如何?”

伙计嬉皮笑脸地道:“这个呀,小姐您运气真好。只要明日您还来订我们的位子,就能看见万安桥比武了。”

“什么?明天?”陆北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有比武?”

伙计打个哈哈道:“官面上的比武可不是随便看得的。到时候万安桥上全是官兵,常人哪挤得到近前!可您要在我们船上吃酒,那便容易了,呵呵,到时候我们把船靠过去……”

“哦!”陆北北扬手甩了伙计一巴掌,却打得极轻,“原来你这虾子整咯半天,就是要我在你这儿花钱嗦?”

伙计假意捂脸,眼睛却瞥着岳之风和英少容,笑嘻嘻地道:“一看您几位的装束,就知道也是道上的,既然是第一次来泉州,怎么能不看看泉州卫的身手呢。我这也是为您着想。”

赵夕霞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望海楼消息够灵通,老娘我都不知道明天还有这么档子事儿。这次泉州卫又跟谁过不去了?”

“哎,消息不灵通的话,还能指望赚钱嘛。”伙计甩了甩手巾,“这回是要跟日本公使干一场。咱们这边出手的,是崇武守御所总兵孟箫孟大人,还有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方大人。”

任逍遥眼皮轻挑。

鬼爪、胭脂两堂送来的峨眉弟子名册中,对孟箫是这样写的:孟箫,峨眉派入室四弟子,师从回风剑武玄一,习龙虎混元掌,祖籍泉州,为军户舍人,其兄孟威官至水师泉州卫崇武守御所总兵。

至于方璨,据伙计讲,是泉州卫千户方大人的内侄,自小跟伯父习武,精通方家梅花枪,军中只有前崇武守御所总兵孟威可与他一较高低。两人并称定海神针,令倭寇闻风丧胆。孟威殉国后,泉州卫命孟箫接替总兵一职。孟箫一心为兄长报仇,尽忠职守,寸步不离崇武石城,纵然峨眉青城两派的比武也不理会,不知回风剑武玄一还认不认这个弟子。

赵夕霞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泉州卫怎么想要跟日本公使过不去?难不成是杀威棒?”

伙计跺脚道:“赵老板啊,朝廷都不跟日本人打了,宁海义军也撤走了,泉州卫犯得着吗!可这小日本竟想要荷香小榭做会馆!哎哟喂,这怎么得了!就算南宫少爷不在家,也有人拆他们的招牌,砸他们的窗子,泼他们的粪。这半月来闹了几起事,还打死了人。只不过,知府老爷不想得罪公使,想跟从前一样,让泉州卫比武平事。”

“荷香小榭?”任逍遥望向陈暮。

陈暮低声道:“荷香小榭是南宫世家的,南宫老爷生前曾说捐给泉州府,让百姓入内游玩。泉州府推让,一直没有接手。南宫老爷过世后,南宫世家也没收回。百姓们感念,便一直照管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原来日本人看上了这,难怪要招打。”

伙计插嘴道:“是啊,他们一眼就看上了,说要买来做公馆。向谁买去?那是我们泉州人的!谁知道,日本人居然闷声不响地住了进去。”

“那,那个南宫少爷在做啥子?他不是回来咯得嘛。”陆北北嘴里塞满炒蛏,含含糊糊地道,“南宫世家二十路相思剑法,不是号称岭南第一得嘛。”

伙计一边上菜一边道:“这小的就说不清了。总之呢,南宫少爷对这件事儿没说什么,大概是新婚之喜,没心思理这事。再说,荷香小榭许多年不归南宫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只是,啧啧,这事儿搞得泉州府下不来台。您说说,管吧,这是无主的地方;不管吧,已经为这闹出人命了。知府大人没奈何,才想到了比武的老法子。”

任逍遥只觉有趣。

他原就怀疑南宫烟雨与倭寇有牵连,如今看来,勾结或许没有,但绝无敌意。

陆北北嚷道:“啥子岭南第一剑嘛,就不像个男人。我要是新娘子,就在酒席上甩他一耳屎,然后弄死日本人,再一把火烧了荷香小榭,也不得给要别个占咯。哼,像现在这样,我都替他脸上无光,丢人现眼嘞。”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南宫世家,相思剑法,就是岭南第一剑吗?”

这声音沙哑低沉,语调古怪,既像自语,又像询问,三分是官话,三分是藩音,剩下四分却又什么都不像,很快便淹没在酒楼嘈杂的人声里。

任逍遥精神一振。

因为他已注意了说话这人很久。

那人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身边带着一个长长的包袱。破烂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长相,只看到握筷的手。那指节长而有力,稳而笃定,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但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吃的东西。

一碗粥,一碟小菜,几个馒头。

在这样豪奢的酒楼里吃如此寒酸的东西,连伙计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揽客的姑娘们更是远远绕开。可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别人的大鱼大肉、陈年老酒都比不上这些清粥小菜。

任逍遥似是自语道:“此人如何?”

陈暮、赵夕霞、岳之风、英少容和玉双双都不知任逍遥向谁发问,互相交换了眼色,才一个个道:

“这家伙浑身透着凶煞气,就算不是个杀手,也是个玩刀子的,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嗯。”

“能入教主眼的人,一定不是寻常角色。”

“这人看样子跟教主差不多大。”

“从装束看,不像做生意的。从吃喝看,不像来消遣的。那包袱里看不出装了什么,但他腰间那把刀,却是日本刀模样。依属下看,极可能是九菊一刀流的人。”

任逍遥点头。

岳之风的回答从来都是有理有据,并且每次都与自己所想吻合。

陆北北听得不耐烦:“猜来猜去的,不如直问。”说着一个箭步跃了出去。

她虽不知任逍遥给自己那条纱巾的用意,但听到“九菊一刀流”几个字,却来了兴致,又自恃身边有一众高手,百花园小掌柜的嚣张气焰熊熊而起。一掌推开黑衣人的粥碗,道:“清粥多没味道,怎么不点几个好菜呢?”

黑衣人慢慢抬起头来,直视陆北北,缓缓道:“我没有钱。”

陆北北一怔,不为他的外族口音,而是为他的相貌——他的眼睛不大,却深得像海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跳进去;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显示着强硬的个性;眉宇间透着一股凶顽执着的煞气,再加上嘴巴四周青糁糁的胡渣,寻常人见了,怕是要吓呆。

“没钱还来酒楼吃饭?不会去街边小店吗?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不好惹的吗?”陆北北一张小嘴噼里啪啦,“他们都是强盗,个个手上有人命案。”

黑衣人将粥碗拉回,道:“你不怕,你也是强盗?”

陆北北一怔,骂道:“你才是强盗嘞,倭寇!”扭头大喊,“掌柜的,这人身上没钱,想吃霸王餐呢!”

伙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挽着袖子骂道:“他娘的,爷早看你是个穷鬼,却往我们望海楼里撞,成心踢场子不是!”话音未落,四周便围拢过来三五个彪形大汉,好像一群吃饱了等着靠打架消食的恶狗。

黑衣人慢慢把最后一口粥喝掉,解开包袱一角,露出一根根奇怪的铁条,道:“我的刀,卖了,钱,给你。”

伙计斜着眼睛大骂:“什么破铜烂铁,当大爷是白痴么?兄弟们看看这人身上究竟有钱没钱,有钱充账,没钱打死扔到海里喂鱼。”

大汉们应一声,齐齐扑上来。黑衣人抓起包袱,身形一转,挨着他的大汉不知怎么便跌了出去,撞倒邻桌,酒菜器皿哗啦啦洒了一地。酒客却不见丝毫惊慌,仿佛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周围人也都挪动身子,找了个最佳的看戏角度。甚至有人喊:“这厮包袱不离手,定有见不得人的金银。”有了这一声,大汉们斗志更盛,不知谁说“抓他去见官”,又将黑衣人包围起来,其中几人招招下三路,用的竟是极阴毒的功夫。

黑衣人仍不还手,但“有幸”挨到他的大汉无一例外都会跌跟头。整个酒楼的人都围了过来,吹口哨、叫好、拍巴掌,做什么的都有,你绝对分不清他们帮的是哪一边。

陆北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她原想招呼伙计损黑衣人几句,没想到望海楼的打手火气这么大,更没想到他们的身手竟然都不弱。

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姑娘,这里打人不用理由,若哪天没人打架,才算奇闻。”

说话的是个少年酒客。他二十岁出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衣衫光鲜,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剑身优美流畅,纹饰精致,浑身上下都透着江南的钟灵毓秀之气。

陆北北眼睛一转,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又是哪个,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打架?”

少年一笑:“这地方各国商队云集,各帮各派亦有染指,若有生面孔来了,自然人人心不安。只不过,不知底细时,没人肯先出头罢了。望海楼替大家出头,探出门道来,方便大家做生意,也方便大家喝酒吃饭。”

一旁的伙计听了,赔笑道:“郁公子说得是。各位大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好轻易动手,伤了彼此和气?只好要我们这种小混混、地头蛇鸣锣开道啰。”

笑还是那副谄媚的笑,话还是那种场面的话,但此时此刻,绝没有人再把他当做普通的小伙计。

陆北北暗忖道:“这种拜山门、打杀威棒的规矩,川中也有,不值一提。只是他们既找这家伙的麻烦,肯定也会找别的生人麻烦。任逍遥那家伙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身边有云雨堂。俗话说,柿子专拣软的捏,我……”想着想着,一甩纱巾,就要脚底抹油。

少年果然双肩一晃,挡住她去路:“小姑娘,你这纱巾绣工独特,可否借在下一观?”

陆北北甜甜一笑:“好呀,给你瞧。”双手托出纱巾,指尖却闪电般迸出三枚桃花胭脂扣。

叮叮叮三声清响,一道剑光掠过,仿佛水雾飞起。

桃花落地,已变成六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水光潋滟的长剑,映得满室光影摇曳。就听他浅浅笑道:“小姑娘面善心毒,这却不好。”

陆北北心知自己不是此人对手,退到大厅中央,见任逍遥没有丝毫施以援手的意思,心下大急,跺脚道:“你才多大,叫人小姑娘,癞蛤宝,不知羞!”

话音未落,就听扑通扑通声响不断,围攻黑衣人的彪形大汉不知怎地,全落入了海中。黑衣人单臂夹着包袱,面色不改,仿佛根本没动过手,只盯着那俊美少年,冷冷道:“什么名字?”

声音粗硬砥砺,令人十分不悦。

少年哼了一声,拒绝回答。

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大声道:“少爷我姓郁名夏,大明水师金山卫军户舍人。”

黑衣人反倒默然,似乎在琢磨着下一句话要怎么说,良久才道:“我问,这把剑的名字。”

少年脸色一窘,握紧宝剑,昂首道:“无渡。”

任逍遥指尖一顿。

点苍双杰,无渡玉带。

点苍派镇山双剑,一名无渡,一名玉带,虽比不得江湖七大剑派的名剑,却也是削金切玉的至宝。二十年前,点苍双杰便是用这两柄剑为点苍派争得了九大派之一的地位。如今玉带剑在点苍掌门顾陵逸手中,无渡剑则传给了他的师兄郁肃。郁肃出身军户,官至浙江水师金山卫千总。这少年名叫郁夏,又有无渡剑在手,想必是郁肃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