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勾起了他的记忆。

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泉州卫并称大明四大水师,乃是洪武二十三年,为对抗倭寇袭扰,□□皇帝亲命组建。四卫均有专属杂造局,战舰火器皆是倾国力监造。而金山卫杂造局中,偏有一位任逍遥的故人,那就是李明远。

当年任逍遥与姜小白同闯杭州大牢,误打误撞救了蒙冤受屈的李明远,又目睹宁海王府四卫之死。后来冷无言曾说,王爷打通关路,安排李明远到金山卫杂造局供职,可见金山卫与宁海王府关系匪浅。这其中的关键人物,必是出身点苍派的千总郁肃无疑。如今他的公子为何到了泉州,还在这种帮会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出手?

赵夕霞见任逍遥默然不语,轻声道:“教主不知,这个郁夏是点苍掌门顾陵逸的入室弟子。点苍派也做海外生意,他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任逍遥沉吟道:“顾陵逸的武功,未见得比郁肃强许多罢?”

赵夕霞道:“这是自然,郁公子不过挂个弟子名分,根本没有在点苍待过。这不过是为了勇武堂保举和兵部加官进爵时,显得履历清楚、条件完备罢了。”一顿,又道,“其实九大派所谓十万弟子,大多都是这样。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哪禁得起舞刀弄枪的折腾。就算禁得起,若平平安安就可升迁,谁愿意来受这份罪?只要捐了钱,九大派乐得受用。”

任逍遥哂然一笑,话锋一转:“赵堂主说的不错,这里果然天天都有几百起热闹看。”

赵夕霞抿嘴低眉,情态如娇憨少女:“属下随便说的话,教主都能记得一字不差,当家的,你也好好学学。”

陈暮愕然:“学什么?”

赵夕霞半倚着他的臂膀,道:“你这呆瓜!这可是女人们最受用的、的……”

的什么,她没再说,因为整个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黑衣人盯着无渡剑,目光炽热得仿佛炉火,要将这把剑融成铁水,重新锻造。“花纹钢,单钢锻造,虽无烧刃,确是千挑万选的精品。”

郁夏怔了怔:“算你有些眼力。”他盯着黑衣人腰间佩刀,“听说日本刀很厉害。”说话间手腕一转,一道剑光掠过,咔嚓一声,桌子上的粥碗裂成两半,人群中彩声雷动。郁夏轻弹无渡剑,道:“你可打得出这样的剑?”

黑衣人盯着郁夏,确切地说,是盯着无渡剑,眼中泛起一丝怜悯之色:“无渡剑给了你,可惜。”

郁夏愠道:“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剑光如涛飞雾溅,直取黑衣人手腕。

第82章 卷四观音泪 恶之花

八 恶之花

黑衣人扬手一格,锵的一声,后退三步,包袱散落,露出五六根刀坯来。

郁夏看了几眼,冷笑道:“这些刀坯确实不错,给了你,实在可惜。”说完揉身前扑,剑剑不离黑衣人腰间佩刀。

黑衣人只得出刀。

刀光一闪,龙吟冲出,连涛声也盖了下去。两人身影兔起鹘落,刀剑击声不断,四周廊柱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岳之风忍不住道:“这厮可算九大派年轻一辈中一流高手。”

英少容不同意:“不过是凭着无渡剑。”

任逍遥却更注意两人的武功:“这人用的不是九菊一刀流的武功。”

他与帅旗、紫幢、蜜珀皆有交手,一眼便看出,黑衣人的武功无论气度、路数都与他们相去甚远。

陆北北不知何时回转,道:“表姐夫,你看郁夏的武功如何?”

任逍遥道:“不知所云。”

陆北北眨眨眼睛:“那,是很差嗦?”

任逍遥悠然:“若是很差,你岂会饶他?”

陆北北嘟着嘴不说话了。她自然知道郁夏的剑法胜过自己许多,她问任逍遥,不过是想套出一些克制之法。可惜任逍遥纵然有自信打败郁夏,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他的破绽。

中华武术或尊道、或崇佛,或佛道合一如峨眉派,而点苍派不同。它以剑法为尊,辅以轻功、腿法,走飘逸迅辣一路,武理博杂,或者说,根本没有武理。点苍派的两套绝顶剑法,苍山十九式和洱溪十八式,一个取自点苍山十九峰,一个取自十九峰间的十八条溪流。溪流汇成洱海,阴霾天无端浪涌数丈,无舟楫能渡,便是那无渡剑的来历。至于玉带剑,则得名自终年缭绕在点苍山之巅的玉带云。

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门派的武功,比点苍派这般更加令人不知所云了,是以点苍派在武林中一向神秘,加之云南大理府瘴疠环绕,多有巫蛊之人,江湖中诸多出手狠辣、来历不明的恶人,都被指做点苍弟子。直到二十年前,点苍双杰横空出世,无渡玉带诛杀江湖败类,苍山十九式、洱溪十八式享誉武林,朝廷敕封为九大武林正统之一,才还了点苍派一个清白。

郁夏所用,正是与无渡剑相合的苍山十九式。黑衣人摸不准他的路数,不敢轻进,这才僵持不下。然而四十招一过,郁夏渐落下风。黑衣人一刀反切,锵的一声,刀剑架在一处。

任逍遥精神一振,细细端详黑衣人的刀。只见这刀比一般□□更狭长、更弯曲,刀身中间厚,两端薄,刀尖呈四角尖刺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邪力量。任逍遥翻遍记忆,竟找不出这刀的名字。

就听黑衣人道:“再过四十招,无渡剑便毁了。”

无渡剑剑身的确已有不少细细缺痕。

郁夏额头有汗,却没有半丝撤手的意思。

黑衣人又道:“我,刀师藤原村正,不会毁剑。这把剑,给我回炉,可以更好。我做到,你付钱。”他微微侧身,很认真地对伙计道,“然后,我付钱给你。”

伙计手足无措,只看着郁夏。

郁夏脸色微红,戛声道:“朝廷已与日本国议和通商,重开贸易,今后所有商队都须经日本国核发执照,泉州卫报批入港。就算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本少爷自不会为难。”说完抽身一退,还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北北轻声道:“呸,他倒体面。”

郁夏一走,四周酒客又恢复了原先状态。就见藤原村正对伙计道:“我欠你多少钱?”

伙计脸色颇不自然,强笑道:“粥菜,三文钱,打坏桌椅,二两银子,打伤人,十两银子。”

藤原村正摩挲着包袱里的刀坯,仿佛摩挲珍宝。“这些刀坯,是上上之选,有人出炭火钱,便可锻成宝刀。我赚了钱,会还你。我不会欠账。”

伙计皮笑肉不笑:“我们这里,每日流水银子上千,钱上万,这点钱谁记得?你的刀就算好,但若指望卖刀赚钱,倒不如做伙计来钱快。以你身手,老板怎么也要出到三十两银子一个月。如何?”

藤原村正眼中煞气逼射,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刀师,不是武师。”

伙计虽有些怕,底气却还是足的:“哎呀,横竖都是卖,你这样的浪子我见得多,何必……”

藤原村正断然道:“每件兵器,都是有尊严,有灵魂,有信仰,独一无二。刀师也一样。若失了气节,便再也出不了好刀。”

啪、啪、啪。

任逍遥抚掌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玉双双会意,斟满一杯酒端了过去。

藤原村正看了任逍遥半晌,说句“谢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任逍遥招呼伙计:“藤原刀师的钱算在我账上。”

伙计唯唯赔笑说好,藤原村正却毫无感激之意:“我的钱,我会付,不用别人帮忙。”

任逍遥道:“我若想打一把刀呢?”

“撒谎!”藤原村正盯着多情刃,“你已经有一把很好很好的刀,你不需要刀。”

任逍遥扳着指节,眼中无喜无怒:“如果我需要朋友呢。”

藤原村正一怔,忽而瞥见陆北北手中的八叶金菊纱巾,沉声道:“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

任逍遥淡淡道:“你既然不肯给我打刀,我为何要回答你?”

藤原村正道:“如果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就请离我远一些。”说完收拾起刀坯,向门口走去。走过伙计身边时,说的仍是那句“我赚了钱,会还你。我不会欠账”。

待他去得远了,伙计才道:“什么东西!有些本事,就以为凭自己可以混出头么?呸!想当年,老子不也是……”忽又一顿,继续招呼客人。

英少容低声道:“教主,要不要盯住此人?”

任逍遥还未答话,突然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伙计立刻凑近,又是掸衣服,又是引路,口中道:“掌柜的怎么下来了?敢是有事?”中年男子不理他,径自走到任逍遥面前,深深一礼,道:“这位公子爷,您的酒钱已有人付了,还存了三百两银子在账上,给您开了一间天字号客房,就在三楼,是最清净的,请您千万赏光。”

岳之风失笑道:“看来不等我们盯住别人,别人已经盯住我们了。”

陆北北好奇道:“谁盯住我们?”

“谁都无所谓。”任逍遥坏坏地笑了笑,“只要是个漂亮女人。”

“哼!”

入夜后的泉州湾比白天更热闹,因为大家白天做的是货物买卖,晚上做的是皮肉生意。皮肉生意的主角是女人,若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该是三百台戏同时开锣。伙计送任逍遥到客房,恬脸笑道:“任少爷不请个唱曲儿的作陪么?”他挨近任逍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小的听说,随着日本公使来的,还有不少侨民,那里唱曲儿的女人,可有些新鲜玩意儿……”

任逍遥甩了一锭银子给他,道:“不用请,自有人找上门来。”

伙计一面擦着银子,一面道:“是是是,以任少爷的样貌家世,不知多少女人要打破头的。小的这双眼睛从不看错。”

任逍遥忽然转身:“你的眼睛从不出错?”

伙计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小人……”

“许多年前,闽南一带出了个大盗,任何船队只要给他瞄上一眼,船上货物的便绝不估错,他出手也绝不留活口。”任逍遥盯着伙计,“所以江湖朋友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神眼鲷。”

伙计如遭雷击,面色苍白,戛然道:“是、是么?这人倒也厉害。”

任逍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可惜这人认得货,却不认得人,劫了不该劫的货,折在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手里,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伙计狠狠咽了口吐沫,道:“永春方家,那是南少林嫡传,福建三大武库之一,方大人有这等本事,有什么稀奇。”

任逍遥不咸不淡地道:“那神眼鲷算条汉子,宁把皮囊喂了鱼虾,也不向朝廷鹰犬低头。你说呢?”

伙计额头泌出层层细汗,懵然道:“是。”

任逍遥拍拍他的肩:“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但你一定知道我是谁。给你主子带个信,就说我任逍遥来泉州,找的是九菊一刀流的晦气,与别人无关。你们若横插一手,莫怪我误伤同道。”

他将“同道”二字说得极重。

伙计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顿足不前,道:“任少爷放心,兄弟们混了一辈子江湖,只想后半辈子过得清静,有您这句话,我们也放心了。您歇着吧,客房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望海楼一概不知。客房外出了什么事,任少爷也最好不知。”说完撮唇为哨,四周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不少人离去。

任逍遥松开手道:“很好。”

伙计嘿嘿一笑,忽然挺直腰杆,正色道:“任少爷,看在您瞧得起神眼鲷的份上,小的有一句话奉送。”

任逍遥也笑了:“洗耳恭听。”

伙计低声道:“义军撤走后,泉州每日都有人口失踪,海里常有白骨浮起。官府碍着日本公使的面子,知会道上朋友了结此事。任少爷既是汉人,若发现九菊一刀流的踪迹,不妨招呼同道一声。”

他也将“同道”二字说得极重。

任逍遥说声“好”,再不看他一眼,径自进了房间,合衣躺下,将白日所见在脑中一点一滴串联起来。

第一,毋庸置疑,望海楼的主人必定是泉州乃至福建一带道上高人,他的武功或许不高,却必定与官府熟络,甚至根本就是官府中人,否则不可能收拢到神眼鲷这种已被“处死”的江洋大盗。

第二,义军走后,九菊一刀流复又猖獗,然而明日两国议和,所有日本商队都在等待室町幕府颁发执照。在此之前,泉州官方不便对任何涉及日本商人的案子动手,只好交给望海楼处理。这也是为何,白日里神眼鲷和郁夏会对藤原村正这个日本生面孔咄咄相逼。

第三,望海楼拿不准合欢教来泉州何为,故而派了岗哨。自己揭穿神眼鲷还以颜色,想必此刻血影卫已可自由行动。

但有一点,任逍遥却怎么也想不通——日本国北朝天皇、抑或说室町幕府与大明交好,表面上是互通有无,实际上却是为了排挤南朝天皇、亦即九菊一刀流的势力。为何他们不干脆宣布九菊一刀流就是叛逆,反倒是一副等着他们投诚的模样?难道那位北朝天皇还念着同宗同族之情?

简直笑话!

权势面前,什么血源、情爱、道德、尊严,统统不值一提!

任逍遥冷冷一笑,突见夜空中爆开一束烟花,仿佛一串铜钱,紧接着听到此起彼伏的衣袂声。声音极轻,皆是好手,透过窗子望去,对面货船上人影幢幢,却不发一声,进退有序,排出一个剪刀阵型,向头前一个人影追去。眼看就要将那人影攫住,人影猛地腾身,掠过桅杆,在角帆上一顿,荡出一个月牙弧线,噗通一声投入海中,消失不见。追兵顿也未顿,扑通扑通跳下船去。谁知水中竟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饶是任逍遥杀人无算,也听得阵阵心惊。他推窗而出,跃上货船,远远听到望海楼的伙计怒吼道:“妈个巴子,撒网!撒网!逮住那厮!”

七八张大网唰唰唰投入海中,海水开了锅一般翻滚,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飘散开来。任逍遥居高临下,见水下隐隐有十余个丈许长的影子,扯着大网往深处去。

鲨鱼?

海港中怎会有成群结队的鲨鱼?

望海楼那伙计跃上小船,双臂一较,将海网束起,脚下却一个趔趄,几乎被扯下船去。网中有几个先前跳进水中的人,都已没了动弹。血腥味更重,三五条丈许长的鲨鱼被网网住,半离水面,搅得浪花飞溅。伙计大喊:“妈的,别管其他,先救人!”大船上的人听了,纷纷收网。七八张网网住十几条鲨鱼,火光一照,却惹起人群一阵尖叫。

只见这些鲨鱼双目乌黑,身背青褐,腹部却泛着冷艳冰寒的白。海边的人都认得,这是最凶的白鲨。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白鲨的头顶竟然有一朵奇异的菊花纹饰。

花色淡红,花瓣呈线状向四周延伸,末端微微勾起,其色金黄,形如蟹爪,火光一映,熠熠生辉。

任逍遥远远见了,不禁心中一沉。

他曾对九菊一刀流的九组菊刀很是钻研了一番,包括他们名字的出处,所以一眼便认出,这菊花乃是九大名菊之一、金背蟹爪。

蟹爪刀主,擅水遁术。

原来水遁之外,更擅驯鲨。

一阵尖啸声响起,贴着水面袭来两道炫目白光,闪电般冲向大船上的人,嘭地爆出一片金红花瓣,散开一阵淡淡馨香。

“快闭气!”

伙计大喊,却为时已晚。船上众人本就被鲨鱼头上的徽标震慑,此刻猝不及防,吸入一些些香气,头晕目眩,纷纷跌入水中。白鲨脱了束缚,更见疯狂,与人撕咬起来。火把一个个熄灭,海中惨呼不断,伴着半空飘落的菊花花瓣,构成一幅残酷而优美的画卷。伙计身在小船上,眼见同伴罹难却无法施救,直看得肝胆欲裂,浑身颤抖:“你们这些妖人,还不现身!有种把爷爷也吃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点青色人影,自海上行来。

这人足下踩着一对白鲨,直立水面,披散长发,青衫飞舞,看不清面目,只看到他手中捧着一束大大的金背蟹爪菊。月光直直泻下,花瓣尖端金光点点,恍如星辰。

伙计咒骂一声,操浆冲去。青衣人将花枝一挥,嘭嘭两声,水下跃出两头白鲨,将小船砸得稀烂。伙计惨叫一声,一道鲜血喷出,淋在跃起的白鲨腹部。

突听呼地一声,一个人影扯着货船上的油毡,跃入海中。油毡数丈方圆,浮铺水面,仿佛一个荷叶托盘。

刀光一闪,势如闪电,将腥黑的海面撕开,带起一声爆响,血光乍现。

白鲨一裂两半,肚肠噼噼啪啪摔于海面,溅起数丈水花。那人借一刀之力复又腾身,抓起伙计衣领,落在油毡上。

血花滴尽,刀光吞月。

刃长二尺三寸,反浅幅广,重薄镐高,刃缘迎着月光,射出一片狂放的乱纹飞影。

藤原村正!

他放低身形,双手握刀,说了句什么,却是日语。青衣人长身突进,将怀中那束金背蟹爪菊一挥,竟是刀法。

锵的一声,菊花激射。

花瓣竟是铁质,一击之下,触动机关,数不清的蟹爪铁钩暴雨般袭向藤原村正。

嗤啦一声,藤原村正左手抖开衣襟,化解攻势,反手一刀格退青衣人,借力一滚,起身时,黑袍已成了筛子。

藤原村正丢开黑袍,举刀在侧,刀尖斜指,脸色冷峻。

那件破旧的黑袍下,居然是一件黑色纹付羽织褂,和一条白色下袴。衣料虽陈旧,却浆洗得整肃干净,衬着朦胧月光和琅琅涛声,让他恍惚变了个人。从一个居无定所的落魄刀师,变成了一个高贵坚忍的刀客。

青衣人双手一拧,锵的一声,菊花花束一分为二,内中藏着一长一短两柄弯刀。长刀前指,短刀护身,口中呜呜厄厄,竟是个哑巴。藤原村正用日语缓缓说话,两人竟似相识。突然青衣人反手一刀刺入油毡,划开一个三尺长的口子,海水倒灌,油毡上立时浸满了水。藤原村正暴喝一声,蹚水前冲,一刀斩去。青衣人惧怕他的刀,不敢硬碰,腾身后翻,嗤啦啦双刀交错,将油毡划开一道更大的裂口。毡上海水已没膝盖,水下白鲨蜂拥过来,背鳍仿佛一座座小山,将藤原村正包围。

藤原村正却是一把刀,挨得越近,危险越大。群鲨冲了数次,五六头白鲨都被斩为两半。死去的白鲨浮托油毡,血将这片水域染得猩红可怖。藤原村正举刀站在这片水域中心,仿佛来自海底的恶灵。

青衣人似被激怒一般,双刀交错,打出一阵阵奇怪的节拍。白鲨越来越多,仿佛不惜以死尸将藤原村正埋葬。任逍遥虽有心观他刀法,但见群鲨越来越凶,便撮唇为哨。黑暗中立时响起阵阵尖啸,血影卫十连弩倾泻而下,将白鲨迫得不敢出水。青衣人见状,倒掠入海,消失不见。群鲨随着他齐齐下沉,海面登时又恢复了平静。若非四周漂浮着残肢断臂,任谁也想不到此处曾有一番骇人的厮杀。

任逍遥放条小艇下水,藤原村正将伙计放到艇上,自己却蹚到油毡边缘,在死鲨身上摸索。任逍遥不去管他,只看着伙计,见他两条腿都已给鲨鱼齐根咬去,创口却一滴血也流不出,不禁叹了口气,打消了给他止血包扎的念头。

伙计脸色乌青,口唇发白,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任逍遥衣襟,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波涛吞没:“任、任教主,我的兄弟都、都死了么?都死了么!”

任逍遥点头:“是。”

伙计惨然一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他们终究容不下我们。更、更想不到,神眼鲷的兄弟们,居然是心甘、情、情愿……”

“你早知这是陷阱么?”

这里并不偏僻,闹成这般模样,却不见一人驰援,必是有人关照过。经过四川一役,任逍遥对地方豪强与官府之间微妙而紧密的关系,已看得足够透彻。

伙计挣扎着摇了摇头:“我原不知道,但现在……”他吐出一口血沫,目光散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只是,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话未说完,身子一挺,已断了气。

不知怎么,眼前这人让任逍遥想起了殷断天。他们的名声身份虽有云泥之别,然而此时此刻,却绝无二致。

藤原村正拎着七八块鱼鳍上船来,脱下外衣,赤着上身,剁下鱼鳍上残留的碎肉,和血便吞,仿佛七八天没有吃饭。吃完,又舀了些海水洗去血渍,才将外衣仔仔细细穿起。

任逍遥注意到,他的衣襟左右锁骨位置上,各有一副绿色三叶藤环刺绣,道:“这是……”

“家徽,”藤原村正淡淡道,“藤原家的家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划过一丝难以描绘的光彩,那是混合了崇敬、愤恨和思念的光彩。

任逍遥又问:“你的汉话跟谁学的?”

藤原村正没想到任逍遥会问出这没来由的话,怔了怔,才道:“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各地的话都会说些。南洋汉人多,汉话说得最多,最熟。”

这话不错。自唐代安史之乱起,便有许多汉人为避战乱南下,更有大族人家徙居岭南。泉州两大江之一的洛阳江,原是无名之河,中原人到此后思慕家乡,便取名洛阳江;晋江两岸多川陕人,故此用了个“晋”字。出海谋生的汉人就更多,南洋诸国,凡繁盛处皆有汉人,几百年过去,他们说的虽已不是纯正汉话,然字句词意仍在,并不影响交流。

任逍遥唤血影卫来,吩咐把伙计和他的兄弟们妥善安葬,再烫些酒来,对藤原村正道:“我请人喝酒的时候不多;我想请的人更少。”说完坐在货船顶,自斟自饮起来。

藤原村正走近,看着那些精致奢华的酒具,轻叹一句:“从前,请我喝酒的人很多。”他坐下来,举杯道,“请问名姓。”

“任逍遥。”

“任,逍,遥。”藤原村正很仔细地重复着,“逍遥君是九菊一刀流的大人物了。”

“为何?”

藤原村正道:“一青兆为杀我,不怕赔上他最疼惜的白鲨,可见了逍遥君立刻就走,我想,逍遥君的地位,应该高于九菊一刀流的刀主。”

任逍遥淡淡道:“如此说来,藤原兄是九菊一刀流大敌,且出身世家大族。大约是北朝天皇的武士了?”

藤原村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为何?”

任逍遥盯着他的眼睛:“海中与群鲨相斗,无论武功多高都讨不到便宜,藤原兄却为了区区一个望海楼的伙计,与九菊一刀流拼命。”他忽然一笑,“我听说,九菊一刀流保的是南朝天皇,除了各为其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藤原村正望着天边斜月,良久才道:“我只是个刀师。我需要鱼翅换钱、换酒、换赌局、换女人过夜,还要还酒饭钱。藤原家的人,绝不欠账,无论死活。”

任逍遥忍不住笑了。

“你笑我?”

任逍遥承认:“为了几十两银子去拼命的人,难道不可笑?”

藤原村正握紧刀柄,目光却是一黯:“的确可笑。世界本就荒谬,人生原是孤独。人的一生,本就是个笑话,谁又跳得出。”他连干三杯,吐气道,“他人即为地狱,何处不是江湖。”

任逍遥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秦风汉雨的话来:“此话何解?”

藤原村正道:“世上先有了人,有了人的作为,才有了善恶悲苦、欢欣喜悦的分别。说什么道家世界、佛家世界,谬论,全部都是谬论!若你对他人不好,他人自然对你不好,他人便是你的地狱;若你不能分辨他人对你的言语评判,那么他人的判断就是你的地狱,凡追求世人赞美的人,必定陷入自己造成的困苦结界之中;若你不能清醒地看待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狱。全不关旁的事。可笑人们每一次出了差错,都去找旁的原因,全不知这是自己一步步做出来的结果。若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他人,为他人的意志去做、去活、去悲伤、去喜悦,便永生也脱不了地狱之苦。”

任逍遥心头一震,联及湛星遥说过的话,胸中似是澄净许多,举杯道:“来,我再敬你,为你这番高论。”

藤原村正拒绝:“那不是我的话,是家师所言。”

任逍遥笑道:“那么便敬令师。”

藤原村正仍是拒绝:“家师从不饮酒。”任逍遥略显不悦,却见藤原村正举刀道:“师父一生醉心铸刀,便敬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