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琉璃一把攥住他的衣角:“他在哪里?你认识他?”

任逍遥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有些羡慕藤原兄了。”他将指尖穿过月琉璃流瀑般的青丝,仿佛沾上一脉花香一顿,“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月琉璃愕然:“什么?”

任逍遥微微一笑:“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不但随你去高天原,而且不会让大法师伤害你和你的家人。如何?”

月琉璃迟疑道:“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我要知道你和藤原村正的故事。”

月琉璃轻咬下唇:“为什么不去问他?”

任逍遥道:“因为美人讲的故事比男人讲的,动听许多。”

月琉璃叹了口气:“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月琉璃在京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一年一度的樱花狩大会。日本国有春赏樱、秋赏枫的习俗。每一春,樱花自南至北渐次开放,每一秋,枫叶自北至南点霜染红。风雅之士及仕宦大族不惜驱车千里,追逐观赏,吟诗作对,是为“狩”。换句话说,这种聚会是富家千金、交际名媛、文人墨客一举成名的绝佳之所。当年,月琉璃的绝世容颜征服了京都所有的年轻才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她的花园外徘徊,求婚的礼物更是堆成了山。但月琉璃看也不看一眼,因为她需要的是皇室中人,至少是幕府要员的求亲。

只可惜,她遇到了藤原村正。

“我为小姐锻造了琉璃刃,小姐若喜欢,就留在身边,若不喜欢,我便将它化作铁水,永远忘记。”

月琉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藤原村正,并天真地想要说服他为南朝效力。可藤原村正断然拒绝,并与她大吵一架,要她立即离开日本,否则决不轻饶。月琉璃深知将任务泄露给外人,是武士无可饶恕的罪行,只等着藤原村正向幕府告发一切,便一死谢罪。然而藤原村正并未告发她,反而输掉了铸造刀剑的比试。不但没能继承他的师父、日本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的衣钵,还丢掉了皇室刀师的尊荣。

月琉璃哽咽道:“从那以后,他便沉溺酒色赌局,还四处与人比刀,伤人性命,得罪无数公卿大臣,藤原一族视他为不祥之人。后来,他不得不离开日本,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再也见不到了。而我、我再也无法与别人相好,再也做不到……”

无论男人多爱一个女人,也不妨碍他疼爱别的女人。可是女人不一样,一旦心有所属,眼里便再容不下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强过她心中那一个千百倍。

任逍遥暗暗道:“无怪他爱很多把刀,原来他最爱的那一把,不在身边。”

月琉璃不置可否:“任教主的第二个条件呢?”

任逍遥将匕首放在月琉璃掌心,道:“九菊一刀流任何人不得监视合欢教。”

月琉璃面露难色,但转瞬便应了下来:“好。”

“第三个条件,”任逍遥故意停了停,“何时出海,我说了算。”

月琉璃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任逍遥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道:“我该回去了。”

月琉璃恭顺地道:“小女送您上船。”

长长的引桥尽头,那白衣少女扔提着牡丹灯笼等候。任逍遥见了,忽然道:“如果你家刀主不阻拦,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于是她便坐在任逍遥膝上,一同往泉州湾去了。

“教主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她双手勾着任逍遥的脖子,一路上笑个不停,就像船头激起的浪花般快活,“我叫玉葵。”

任逍遥似乎有些意外:“你很开心?”

“我喜欢教主。”玉葵黏在他身上,唇间抿着一缕发丝,“教主一定伤过许多女人的心。我看得出。”

任逍遥将手放在她颈间:“你不怕我?”

“怕,可是,”玉葵眨眨眼睛,绵羊一样枕在他肩头,指尖在他胸前滑动,“玉葵从未见过教主这样英俊,又这样魁梧的男子……越怕,越喜欢。”

任逍遥大笑起来。

男人听了这话都会笑的,不是么!

天色朦胧,喧闹了一夜的泉州湾静谧非常,码头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一片染了血的水域已恢复深蓝,看不出半丝痕迹。任逍遥抱起玉葵,直接回了云雨堂的大船。厅内灯火辉煌,众人见他进来,先是惊讶,后是肃立:“教主。”

冲霄隼已报过信,见到任逍遥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女人。

任逍遥一眼扫过,见岳之风、英少容、俞傲、沐天峰、陈暮、赵夕霞、海飘萍、步蘅芜、金蜈上人和蛮七婆婆都在,笑道:“诸位一夜未睡,倒是容光焕发。”

俞傲大喇喇地道:“教主更见容光焕发,还多了个人出来。”话未说完,已有人笑出了声。

任逍遥双臂一松,将玉葵丢在英少容面前,脸上已没有半丝笑容:“带她下去问清楚。”

英少容看了玉葵一眼:“教主要问什么?”

“全部。”任逍遥坐下,扳着手指,发出嗒的一声响,“正午之前。”

他并不完全相信月琉璃的话,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凭空说的话,哪怕他对这个人颇有好感。

直到衣领被英少容提起,玉葵才惊呼道:“教主!任教主,我……”

她只说到这里,便没了声息。英少容虽不如岳之风那般擅于察言观色,但至少懂得,任逍遥不喜欢女人吵吵闹闹。

蛮七婆婆笑道:“教主这一夜,想必见了些不寻常的人。”她一说话,身上的苗银佩饰便叮咚作响,甚是悦耳,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年龄。

想到月琉璃身上的香气,和那具月光下美不胜收的胴体,任逍遥不觉神思飘忽,定了定神,才自嘲道:“岂止。”一顿,又道,“泉州想必也有些不寻常。”

码头的平静并不代表昨夜那场厮杀被阳光抹去了,任逍遥深知,这件事背后至少要牵连半个泉州城。

果然赵夕霞道:“泉州卫和府衙的人后半夜赶来,把望海楼打扫了。寻不见神眼鲷的尸首,就全城搜捕。那时候,藤原村正正在赌场里快活,被抓个正着。许多人说,亲眼看见他杀人,泉州卫和府衙的人自然不肯放过他。只是一动起手来,大家就知道轻重,没人想白白送命。”赵夕霞掩嘴笑道,又瞟了陈暮一眼,“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陈暮惯常是先“嗯”一声,才道:“此人武功极高,不在……”他略略沉吟,将厅内众人扫视一遍,目光落在岳之风身上,“不在岳统领之下。”

岳之风没说话,只微微一笑。

藤原村正的身手他也见了,的确胜过自己。陈暮这样说,他并不气恼。这满屋子人里,自己辈分最低,陈暮只能这样说。倒是海飘萍和步蘅芜稍稍动容。岳之风的武功底细他们是清楚的,若说藤原村正胜得过他,岂不是要与南宫烟雨比肩?

任逍遥又道:“这一战想必惨烈。”

陈暮摇头:“没有打。”

赵夕霞接下去道:“日本公使的武将插了一手,把藤原村正保走了。似乎,他们是旧相识。至于案子到底怎么断,就等万安桥比武的结果了。”一顿,又冷嘲道,“日本人输了,泉州府断不会再追究此事,权当描补;日本人赢了,八成也会做个顺水人情,交出此人,依法论处;要是打成平手,就更好办了,摆酒言和,一边假意交人,一边假意推辞,处置得不痛不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官场上的事,只要不伤脸,从古到今,都是一笔糊涂账。反正望海楼不会找这两边的麻烦。”

沐天峰拍着肚皮,笑咪咪地道:“不知这望海楼的主人是何方高明。”

俞傲瓮声瓮气地道:“这人敢收留神眼鲷那些人,又有通天的本事,赵堂主该结交的。”

赵夕霞冷哼一声,不答话。陈暮却道:“他与咱们不是一路。”

俞傲怔了怔,仿佛想到什么,正色道:“陈门主说得对,我倒没想这么深。我只要过得自在痛快,该喝酒时喝酒,该骂娘时骂娘,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臭规矩,就足够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任逍遥也笑:“俞兄弟从未骂过我,的确叫我有些许不安。”俞傲挠挠头,嘿嘿一笑。任逍遥看着赵夕霞,又问:“保走藤原村正的武将叫什么?”

赵夕霞一怔:“这……属下倒没有叫人去查。”

“橘贞宗。”岳之风淡淡道。

赵夕霞看了他一眼:“早听说岳统领最得教主信任,果然是个心细如发人,又这么年轻,今后的日子可风光得紧了。”

岳之风微微倾身:“多谢赵堂主褒奖。”

蛮七婆婆大笑道:“好小子,婆婆早就看你不简单,这才过了多久,就历练得如此,可比我们当年厉害多了。”

这次岳之风只是笑,没有答话。

因为任逍遥没有说话。

他转着书案上的茶碗,就像转着酒杯。茶水被转出一个漩涡,一如他的思绪。屋子里静得涛声也退避三舍,变成了一滩死水。

不知过了多久,任逍遥突然开口:“我原想与宁海王府做笔交易,借抗倭之事,换今后合欢教在东南四省行走无虞。”

啪、啪、啪。

海飘萍击掌道:“教主眼光独到。”

因与唐家堡的密约,如今无论合欢教在四川地界做什么,都无人过问。若能在东南四省争取到同样地位,得利实比收服几个门派大得多。

只是俞傲有些想不通:“教主,咱们从来不依附别人,尤其瞧不上官府,你这样做,我第一个不服气。”

岳之风道:“俞堂主错怪教主了。这不是依附,而是合作。教主这一步棋有些风险,所以才要借抗倭描画,即便将来宁海王府失了事,咱们也撇得清关系。何况,这么做也对得起冷公子这个朋友。”

俞傲听得半懂不懂,但想到冷无言在青城山仗义出手,便点了点头。海飘萍、步蘅芜和金蜈上人的脸色却变了。

他们现在才知道,任逍遥所说的“今后”,不但包括今后的时间,甚至有可能包括今后的王朝。

任逍遥沉吟道:“只不过,朝廷与日本国通商,宁海王府师出无名,这条路已走不通了。”他展开四肢,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将月琉璃所言转述一遍,只是略去了天照大御神和大法师一节。最后道:“他们说我是神,不过是愚民之术,为的是永王宝藏。不用说,这些都是丹青毒圣献的计。我便将计就计,到高天原走一趟。”任逍遥目中闪过一丝诡谲光影,“南朝这些年在海上风光得很,想必积蓄了不少珍宝,若分得一半,诸位以为如何?”

合欢教与九菊一刀流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众人对其财力自有了解,当然知道南朝国库中的银子,决不少于永王宝藏。只是,助倭寇复国,这话无论说着还是听着,都有些刺耳。

蛮七婆婆第一个反对:“教主,就算你不在乎名声,就算咱们都不在乎名声,这法子总是不妥。咱们对高天原一无所知,又不通海上路径,教主若出了事,我怎么向任大哥交代?”说完狠狠拧了金蜈上人一把,“死老头子,你倒是说话。”

金蜈上人便道:“教主,九菊一刀流的主人不比汪深晓,高天原不比川中,与虎谋皮的买卖不好做。何况,丹青毒圣……”

任逍遥双眉一扬:“上人莫不是怕了丹青毒圣?”

金蜈上人脸一红,甩袖道:“我岂怕他!”

任逍遥笑道:“上人既不怕,我又何必怕呢?”

金蜈上人登时说不出话来。

任逍遥又道:“没有拿到永王宝藏之前,他们不敢把我怎样。两位不必忧心我的安危。”

厅中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海飘萍道:“如此大事,教主还是先与任大哥商议……”

任逍遥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这不劳海门主费心,我自然会与老家伙说。只是,”他面色忽地一寒,口气也冷了下来,“这不是教务必须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任逍遥有权力决断合欢教任何事,任独无论曾经如何,现在都已不是教主。海飘萍明白过来,将眼睛看向步蘅芜——合欢教中他二人资历最老,也只有他们的话,任逍遥才会掂量掂量。

哪知步蘅芜并未说出反对的话:“教主,本教有两卫四门十三分堂,教主该问问他们的意思。”

任逍遥看着海飘萍:“海门主,步门主似乎忘了教规,烦你再说一遍。”

海飘萍心知不妙,却无法可想,只得道:“教主传分堂办事,来者有赏,不来无妨,接连三次不来,禁门调查,刑门处置。”

“很好。”任逍遥微微一笑,看着步蘅芜:“步门主以为如何?”

步蘅芜心中一沉,道:“教主行事,本不必问旁人,是老夫错了。”

任逍遥道:“但步门主所虑不无道理。”一顿,朗声道,“飞蝗、鹰燕、三友、销金四堂是合欢教的银库,不管其他,不必过问;战马堂远在关外,亦可不问。刑、信、禁、乐四门及射月、追风、云雨、白鹭四堂,如今都在泉州。若诸位都认为此举不妥,血手、如意、锦衣、鬼爪四堂便没必要知晓此事。”他扫视厅中,接下去道,“信门、禁门已应了,你们呢?”

金蜈上人、蛮七婆婆和海飘萍都有些不自在。他们虽未应准,但也确实没有反对。

岳之风第一个道:“血影卫任凭教主差遣。”

沐天峰拍着圆圆的肚皮,一面擦汗,一面笑眯眯地道:“这事情虽然棘手,倒也不是不可办。武林城难不难打?照样一朝覆灭。我看教主此计可行。”说着,又用手肘碰了碰俞傲,“我来时见着几个东瀛歌妓,新鲜极了,高天原恐怕更多。俞老弟该是很愿意去的。”

俞傲吼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去不去,关女人什么事。是你这厮想找女人吧?人都说胖子最油滑,专往有油水的地方钻,看来不错。老子不会单便宜你。”说着,对任逍遥一拱手,“教主,这票买卖,射月堂的兄弟们干了。”

任逍遥将目光转向陈暮。

陈暮还未说话,赵夕霞便抢着道:“教主,这差事云雨堂应下了,但是,这木头不能离开泉州。”

任逍遥抱臂微笑:“赵堂主莫非怕陈堂主被日本女人缠住?”

赵夕霞狠狠瞪了陈暮一眼,算是认同:“这木头也就是在我面前老实。离了我的眼,谁还管得了他?哼,天下男人都是眼馋肚饱……”

陈暮低声道:“教主也是男人。”

赵夕霞强辩道:“教主还没讨老婆,自然是……”

任逍遥忽道:“我讨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任逍遥嘴角浮起一抹恼人的笑意,一字字道:“教主夫人姓唐名娆,是暗夜茶花的新主人,诸位不陌生罢?”

暗夜茶花的确全部留在百花园,可谁都未料到,任逍遥的真正用意竟是为此。

步蘅芜苦笑道:“教主夫人自然与教主夫唱妇随。白鹭堂花堂主就要嫁给刑门门主南宫烟雨,他们夫妇想必也不会拂了教主的意思。”

任逍遥道:“花堂主必然愿意,至于南宫烟雨,我赌他愿意。步门主可愿与我玩玩?我若输了,这件事便算了,如何?”

步蘅芜摆手道:“不必了。老夫看得出,教主确是深思熟虑,乐门对此事再无异议。”

任逍遥眉尖一挑:“如此甚好。”

第84章 卷四观音泪 村正刀

十村正刀

玉双双打了个喷嚏,悠悠转醒,眼前尽是翻滚的火光和重重烟雾,一股灼烫的感觉劈面而来。她吓了一跳,正要喊人救火,才发现是任逍遥在烧什么东西。

“教主什么时候回来的?”玉双□□快起身,揉了揉眼睛。她记得自己一直在等任逍遥,不知怎么睡着了。

任逍遥丢掉燃尽的纸笺,将她拉上床榻,温然道:“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

折腾了一夜,任何人都会累。

玉双双不由自主倒在他怀中,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阳关透过窗棂伸进房内,暖暖地拢在她身上。比这更温暖的是任逍遥的手。那双手抚过的地方又暖又痒,让她不自觉地哼出了声。

她已经十五岁,已经什么事都懂了。可是她不知道要不要拒绝,因为她和任逍遥的关系实在有些奇怪。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过,在一个温泉里洗过,却没有过男女之事。不知是任逍遥身边女人太多、无暇顾及她这小丫头,还是他偏就喜欢这不远不近、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玉双双喜欢。她喜欢任逍遥欣赏她的身子,轻抚她的肌肤,赞美她越来越出挑的容貌。有时候玉双双甚至会想,如果哪一天任逍遥真的要,自己大概不会拒绝。

可是,她又很怕任逍遥真的要。原因?不知道。胡思乱想中,上衣已被解开,玉双双伸手去掩,手腕却被任逍遥握住。

“怕什么,难道我没看过?”任逍遥撩开她上衣,向葱绿色的缎子束腰上瞟了一眼,挨近道,“你好像又长大了些。”

玉双双感觉到他热烈的鼻息,脸色更红:“教主不是很累么?怎么还、还这样……”

任逍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的确很累。但看见你,便不累了。”

玉双双躺在他臂弯里,身子渐渐柔软:“教主在筹划什么?”

任逍遥将四肢舒展开,闭目道:“筹划很大的事。要命的事。”

他烧掉的纸笺,是玉葵的口供。现在他不但知道月琉璃没撒一个字的谎,还知道了另外两件事。这两件事使他更想走一趟高天原。

至于你问他为何一定要谋夺南朝的权势财富,理由很简单——永王宝藏根本不存在。

享受权力,就要承担责任,否则凭什么要求别人忠心耿耿?这世上或许有一两个忠肝义胆的朋友,但绝不可能有一个忠肝义胆的组织,不论这组织最开始顶着什么样的名义集结而成。纵是皇帝老子,也要给臣子封赏,而没有白白差遣臣子的。一教之主的责任,便是为教众谋取利益。任逍遥即使有再多女人,再多财富,也不能停下来,除非他放弃教主的权力。

万事万物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权力的背后是利益,若无利益可予,皇帝也会无人可用。所谓“寡人”,或许正是深谙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合欢教众人若知道永王宝藏是镜中月、水中花会怎样?任逍遥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只清楚,自己利用这月、这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自己必须在谎言破灭前,为合欢教谋取到不少于这个谎言的利益,无论什么样的利益。

玉双双当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想去猜,只是顺从地贴着他的胸膛,偷偷看着他明晰挺拔的侧脸。

那真是一张叫所有女人过目不忘的脸,即使右颊正中横着一条深紫红色的疤,也丝毫无损这张脸的凌厉俊逸。

玉双双怯怯地伸出手,指尖碰触到那道疤,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滋味。

天近正午,阴云密布,惨淡的阳光无力穿透厚实云层,整个泉州湾一派死气沉沉,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天风海雨的腥味儿。

望海楼的大船紧靠万安桥,二楼临窗的座位正好与桥栏齐平。桥上的人虽多,却出奇安静。楼内酒客也一反常态,安静地喝着茶,吃着点心,全没了喧闹肆意的模样。跑堂伙计全部换成了生面孔,待人接物虽彬彬有礼,然这彬彬之貌下却隐着一层冷漠。

那一夜的血腥厮杀,似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是如此。

任逍遥只带了陆北北和玉双双来,他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但至少有一个人会注意他。

藤原村正。

他仍穿着那身破袍,背着沉重的刀坯,一步步走上楼来,一股呛人的酒气飘满大厅。玉双双皱起了眉。陆北北则捂起鼻子道:“哎呀呀,人家的鼻子就算是活的,也给你熏死了。你们望海楼怎么还要这样的人进来撒?”

若是昨天,陆北北这一句话定会招来望海楼的伙计,吆喝着赶藤原村正出去。但现在,所有人都只盯着他,连动一指头的意思都没有。不但不想动手,简直连大气也不愿喘。

若你见到一个头一天刚刚杀了十几人,第二天却大摇大摆到酒楼里来的人,你也会紧紧闭上嘴巴。

任逍遥却在笑:“出名的感觉如何?”

藤原村正坐在他对面,抓过桌上的酒壶,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重重道:“不好。”

“为什么?”

“不想被人注意,若是人人都注意我,她也会注意我。”藤原村正握紧酒壶,指节发白,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被她注意,不能留在公使馆。”

她,指的当然是月琉璃。

玉葵口供里的两件大事,其中之一便是月琉璃的公开身份——日本公使夫人。今日比武她必定到场,昨夜公使武将保释藤原村正的事,她也必定知道。而藤原村正,则一定会出现。

任逍遥道:“既不想见,何必来此?莫非昨夜橘贞宗所为,不是她安排的?”

藤原村正一怔,眼中充满警惕:“你怎知橘贞宗的名字?”

任逍遥哈哈一笑:“你忘了昨夜我见过谁?”

那第二件大事便是,陪同公使出使大明的两位武将,橘贞宗与平正近,不仅是藤原村正的同门师兄弟,还是日本国大大有名的人。

室町幕府一统南北后,掌权者为源家——足利氏乃源家旁支。其余三大家为制衡,挑选子弟拜入日本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门下。冈崎正宗选徒严苛,只留下了平正近、藤原村正和橘贞宗。三人学艺十年,不但成为各自家族的骄傲,更成为名震日本的刀师。

冈崎正宗封刀后,天皇为牵制源家,要其举荐一名最优秀的弟子继任御番锻冶大臣,专造兵库锁刀剑,兼管全国兵械。消息一出,所有人都认为此人非藤原村正莫属,包括冈崎正宗自己。但他不愿得罪平、橘两家,更不愿让人说出半句不公的话来,便以二十一日为期,要三人各打一把刀来,试刀论名。

那时,正是藤原村正与月琉璃决裂前后。

试刀那天,冈崎正宗只看了三把刀一眼,便判橘贞宗胜,平正近次之,两人顺理成章做了御番锻冶正副大臣。而藤原村正的刀只得到“邪气缠绕,终将噬主”八个字。

藤原村正不服,扬言执此刀斩尽天下名刃,以证明师父是错的。结果便是,村正刀所向披靡,出鞘见血,武士们唯恐避之不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冈崎正宗的断语,“藤原魔鬼”、“村正妖刀”之名不胫而走。藤原家严厉训斥他,要他停止这种向天皇和师尊挑衅的行为,但藤原村正依旧放浪形骸,直到月琉璃嫁给一位公卿大臣的消息传来,才算彻底心灰,离开日本,四海漂泊,靠替人打造刀剑为生。只不过,他每每赚得银子,转眼便掷在赌场青楼,浑浑噩噩间,已是七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