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星遥用意针封住了戾气,却也制约了他的武功。否则那日比试,他可以取胜,至少不必受伤。

一定要尽早破除那三枚意针!

任逍遥暗暗咬牙。

这次出海,他只带了岳之风、俞傲和二十血影卫。并非托大,而是因为他要将追风、射月两堂变成新的血影卫。英少容和沐天峰已经在做这件事——精选追风、射月两堂弟子,传授血影刀法。在任逍遥看来,与其恩威并施驾驭分堂,不如扩建血影卫。分堂堂主都是老江湖,已经没了闯荡江湖的上进心,一事当先,虑的必是自家。年轻人便不一样。只要给了他们向上的通道,他们就会拼命证明自己。

这是年轻人的热血,也是统治者最喜欢利用的筹码,只因热血虽然珍贵,却并不昂贵。

除此之外,任逍遥还命云雨堂联络各堂各门筹备二十艘大船、一千名精熟海上事务的好手,带冲霄隼跟踪月琉璃的船。

最后一件事,是要玉双双将沉雷和一封书信送到成都,亲手交给唐娆。

唐娆并不是他见过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也不是梅轻清、曼苏拉或桑青花那种功夫了得的女人。但不知为何,任逍遥总是记起她。似乎自己和她之间,已经被什么东西牢牢锁在了一起。这种感觉,实在令他有些不快。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藤原村正出现在扶梯口。任逍遥不禁皱了皱眉。

平正近和橘贞宗死后,藤原村正原想送他们的尸骨归国,却被月琉璃用迷药暗算,带上了船。藤原村正醒来后大怒,将自己关在舱中,再不与月琉璃说一个字。今天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平心而论,藤原村正的容貌算得上刚正大气,只是眉宇间凶煞之色太厉,直把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吓走,而他似乎也已习惯被人敌视排斥。

任逍遥斟了一杯酒,招呼他道:“喝一杯么?”

藤原村正走近:“不。”他拿起一只空竹篓,放在桌上,目光转向多情刃,“我是来比刀的。”

刀光一闪,一道寒气掠过,竹篓纹丝未动,过了片刻,上半部轻轻滑落。

任逍遥心中微沉。

竹篓本已极轻,一刀削去一半而不令竹篓有一丝晃动,不但刀要极锋利,出刀的速度、进刀的角度亦要极佳。这已不是杀人的刀法,而是艺术,一种苛求眼光、力道和心境的艺术。

藤原村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逍遥君请。”

“请”的意思是,请用多情刃把这半只竹篓再劈去一半。

“有趣。”任逍遥慢慢抽出刀,看着竹篾纹路走向,手腕轻抖,多情刃划过一道斜线,竹篓又少一半。

“好刀。”藤原村正赞道,举起村正刀,停了一霎,斜斜劈出,竹篓又矮一半。两人你来我往,依次出刀,每一刀都将竹篓削去一半,七轮之后,竹篓只剩寸许高,无论从哪个角度入刀,都不可能再将它横劈两半。

任逍遥手心泌出汗来。

这一场无关性命、没有赌注,甚至连胜负如何分判都没有说清的比试,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竹篓的厚度只有多情刃的一倍,他实在不知该怎样出刀。或者说,这已经不是比刀,而是自己与自己的较量。

任逍遥忽然站起身来,迎着海风,双手擎刀,高高举过头顶,倏然落下,多情刃划过一道血色光痕,顿在桌面。

没有声响。

不是因为刀不够快,而是因为停得太快,来不及有声响。

竹篓从正中被竖劈两半,刀刃贴着桌面,却绝对没有碰着桌面。

藤原村正轻呼一声:“寸劲!逍遥君只在万安桥看了一次,竟学会么?”

任逍遥感到胸口郁结疼痛,强压气血,深吸一口气道:“不,我只是想到这功夫,试着收刀而已。”

“怪才。”藤原村正苦笑,“我输了。我绝没办法再把竹篓劈开。”

任逍遥一笑,忽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醒来时,已在房内。

“逍遥君受了什么伤?”藤原村正坐在榻榻米上,手中捏着一个白瓷瓶,向刀刃滴着透明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油香。

任逍遥不答,只想着方才的事。

自己一刀发力,急速收拢,触动意针,以致血气翻涌而昏厥。但此刻,上膻中穴那枚意针,竟似柔和许多。难道说,而永春方家的寸劲于瞬间爆发,又急速收拢的法子,便是它的克星么?任逍遥将天罡指穴手大八式反复回想,似有所悟,又默运一遍玄凝剑指炼气重,膻中穴的隐痛居然减轻不少,不由大喜过望。跟着沉下心来,再将真气行过大小周天,直到那枚意针完全消失,只觉遍体通透,每一寸筋骨都蒸腾着喷薄而出的力量,欣喜无可言述。

原来湛星遥第一枚意针所封,乃是戾气不受操控的烈性。

藤原村正用绢纸细细拭村正刀,又取出一把裹着棉丝的小锤,蘸了些白色粉末,轻敲刀条,让刀条慢慢覆满霜雪般的粉末。他看着多情刃,眼中露出一丝期盼:“你的刀,不用养护?”

任逍遥道:“跟你比起来,我不是个好主人。”说着将刀抛给藤原村正,“你大概惦记这把刀很久了。”

藤原村正双手接刀,细细端详,自语道:“刀长两尺五寸七分,宽两寸一分,开双刃,双刻鱼鳞纹,好刀!好刀!好刀!”他连说三句,神情激动,手也颤抖起来。

任逍遥却不解:“藤原兄怎么说出这话来?鱼鳞紫金刀也算稀罕物么?”

藤原村正道:“世人所知鱼鳞紫金刀,不过是浮夸装饰,哪里是鱼鳞纹的真谛。”他轻轻抚摸多情刃铁锈一样的纹路,仿佛抚摸最爱的女子胴体。“真正的鱼鳞纹,每一片鳞甲下都有空隙,一旦张开,便为玉碎。然而那真刃,却也由此出世了。”

任逍遥心中一震。

多情刃看上去总似包了一层锈渍,原来那不是锈渍,而是极细密的鱼鳞纹。多情刃杀人满百便褪色显字的玄妙,说穿了,乃是大量血液浸渗入鱼鳞纹的空隙中,显出字来,随着血液干涸流出,字迹便又隐没。想到此任逍遥几乎有些不可自抑:“真刃是什么样?”

藤原村正憾然:“不知道。便是鱼鳞纹,我也只是听师父讲过,从未见过。这是大唐工艺,早已失传。想不到今日竟让我亲眼见到。”他摩挲着多情刃,手掌已被划出数道血口,却浑然不觉,“多情刃不愧为天下第一刀。”

任逍遥急道:“你能打开鱼鳞纹么?”

藤原村正摇头:“鳞片与真刃连在一起的,若是刀匠功夫不到,刀便毁了。我没有这个本事。”他放下多情刃,道,“恐怕我师父,也没有把握。”他细细擦拭多情刃,接着道,“我们日本的刀,与大明的刀不一样。”他指着村正刀刃纹,“这些云水纹是烧刃留下的,这些裂点是淬火溅成,叫做‘沸’。”又指着刀身,“这些木纹是锻打刀材时留下的。若将刀身横切开,还可看到包芯。这便是我们的‘甲伏锻’了。一把真正的□□,一定要是甲伏锻,一定要用地艳、刃艳打磨,一定要用御刀油和骨粉保养,也一定可以从纹路中看出完整的锻造手法。”他略停了停,接下去道,“逍遥君的刀是大唐鱼鳞刀,我不知如何养护,只能替它除去污垢,上些御刀油罢了。”

任逍遥道声“多谢”,沉静片刻,又道:“大明有句俗话,叫做无事献殷勤。还有一句,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

藤原村正果然低头:“我有事。”

任逍遥等着他说。

藤原村正缓缓道:“逍遥君可知道切腹?”

任逍遥怔了怔,道:“略有耳闻。”

他只知道,切腹极为痛苦,且要三四个时辰才会死去。日本武士却偏爱以这种方式,向他们效忠之人剖白忠诚。

“切腹,是武士们最为尊荣的死法。”藤原村正语声沉重,“所以,除了介错,任何人都不可旁观。”

橘贞宗虽是月琉璃的对头,但月琉璃身为武士,自然尊重切腹礼节,绝不会暗中监视。任逍遥心中电光石火一掠:“难道橘贞宗……”

“是。”藤原村正磐石般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恐惧,“介错本是帮助武士结束这痛苦的。但橘师弟请求我做他的介错,却不是为了结束痛苦,而是……”他沉默很久,才吐出“要与我说话”五个字。

橘贞宗要说的,依旧是请求藤原村正助室町幕府剿灭南朝,只是多了一层隐情——月琉璃刺杀足利义量后,足利义教便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使团临行前,足利义教和光明天皇秘密召见橘贞宗和平正近,承认北朝所持三神器乃是赝品,要他二人与月琉璃周旋,探出高天原所在后,设计将其处死,并尽力引起大明对南朝的不满,这才有了泉州种种变故。橘贞宗事败,明白月琉璃绝不会放过自己,便将足利将军的令牌交到藤原村正手中,请求他为了武士的忠诚,为了守护光明天皇,为了源、平、藤、橘四大家族,完成自己未尽之事。

藤原村正悲声道:“我自小所知,是南朝□□不成,叛逃海外。我从未想过,三神器竟真在南朝,琉璃坚信的事情,竟是事实。”他的身子佝偻下去,掩面而泣,“事情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

任逍遥不知说什么才好。

“琉璃与我,我们都是忠诚的武士,我们都以彼此的忠诚为荣。但这一次、这一次……”藤原村正长长叹了口气,“橘师弟说,琉璃为保机密,绝不会放过我。我原本不信,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请求。可是……”

任逍遥接口道:“可是月琉璃却真将你押上了这条船,所以你决意完成橘贞宗的请求?”

藤原村正沉默。

任逍遥眼中光华明灭:“你想要我帮你?”

藤原村正呆坐半晌,终于开口:“不是。”一顿,接下去道,“这一生,很多事情,我都是个局外的人。”他涩涩地笑了笑,“既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也不能惩罚自己想要惩罚的。唯一清楚了解的,便是刀。”

任逍遥笑了笑:“我倒觉橘贞宗的计议不错。或许还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女人。”

藤原村正面色发窘:“即使我……琉璃也不会……”

“没有做过怎么知道?”

“若是错了……”

“对错各半的事,已值得去做。”任逍遥眼中流过一丝冷光,“强过什么都不做。”

藤原村正肃然道:“世事不可重来,逍遥君如此处世,不怕犯错么?”

任逍遥亦肃然:“正因世事难料,便更该做想做的事。我说的岂非正是你想的?”

藤原村正道:“那并非唯一的。”

任逍遥笑了笑:“但这想法却排第一位,不是么?第一位的想法,就是你最想要的,不是么?你来找我,本就是想要我帮你决定,不是么?”

藤原村正苦笑:“逍遥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略略一顿,正色道,“我知道逍遥君的身份,也知道南朝想要招降合欢教。我虽还未决定要如何做,但我们总是朋友。”

任逍遥扬了扬酒壶:“朋友喝一杯么?”

藤原村正喝。

喝完,便道:“我来找逍遥君,还有另一事。”他看了看门外,欲言又止。

任逍遥淡淡道:“那是岳之风。”

藤原村正神色一松,接着道:“这条船走了半个月,方向一直未变,是东南。”

他将“东南”二字说得极重。

众所周知,大明之东,是大明海。越过大明海,是朝鲜及日本国界,之南是万里长沙,周遭散布吕宋、苏禄、占城、真腊、暹罗、满剌加、悖泥诸国。这一片富庶之地的东南,却是无边无际的荒海,千万年来无人涉足,海况人情皆不得知。

但任逍遥只“嗯”了一声。

“船上的食物饮水,只够两天。换句话说,我们无法回航。”

任逍遥又“嗯”了一声。

藤原村正继续道:“我知道,逍遥君的侍卫每夜都到桅杆顶去,用鹰隼发送消息,想必已安排了接应之人。所以逍遥君不担心。但是,”他叹了口气,“逍遥君以为,凭鹰隼带路,就能找到高天原么?若能如此,室町幕府为何不这么做?”

任逍遥不动声色:“哦?”

藤原村正道:“橘师弟曾说,所有想要跟踪船只的飞鸟,到了东南荒海,统统无功而返。是以天皇陛下和足利将军才决定,不逮捕月琉璃,反而派她的丈夫作为遣明使,目的就是要查出高天原这秘密。所以逍遥君,你的安排,一定不会有用。”

任逍遥沉吟道:“藤原兄想要如何?”

藤原村正默然半晌,仍是那句“我不知道”,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希望,朋友可以互相照应,但若成了敌人,也请不要手下留情”。

任逍遥瞳孔微缩:“我记下了。”

藤原村正舒了一口气,正待告辞,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有许多人经过。岳之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教主,那位客人到了。”

半月来,岳之风已调查清楚。蜂铃菊刀这趟船不光是接任逍遥,也接收南洋各地欲望高天原朝拜的人,船上一百二十八间客房,已有一百二十七间住了人。岳之风所说的最后一位客人,只可能是南宫烟雨提到的那位锦衣卫南镇抚使、武当第一剑,宋犀。

甲板上,蜂玲菊刀列队而迎。月琉璃正与一个三四十岁、样貌英武之人寒暄,见任逍遥走来,道:“任教主,这位是……”

“宋犀宋大人么?”任逍遥习惯性地笑了笑,目光却被一个白梅般的女子吸引。

文素晖。

她仍穿着淡黄衣裙,不施粉黛,鬓边插着一朵素绢梅花,目光疏淡,仿佛对一切人和事都不关心。

宋犀拱手道:“久闻任教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不凡。”

任逍遥不冷不热地道:“宋大人如此美誉一个钦犯,倒教本教意外。”

宋犀打个哈哈:“宋某身为南镇抚使,只问军情,诏狱权责属北司,与我无关。如何不能夸赞钦犯?”

任逍遥盯着他的眼睛:“南司职权中,并无与外族出海会谈一项。”

宋犀波澜不惊:“任教主知道的事情很多。”

“还不够。”任逍遥看着文素晖,“譬如,文姑娘为何在此,宋大人可否赐教?”

宋犀目光微漾。

文素晖不肯签宁海王府的生死状,又因朱灏逸千叮咛万嘱咐,务要她毫发无损,宋犀只得将她带在身边,以保绝对机密。眼下任逍遥问起,宋犀一时没了言语。好在月琉璃已道:“宋大人和文姑娘远道而来,想必累了,有话不妨明日再谈。”

任逍遥微微笑道:“本教与文姑娘久别重逢,正该叙旧。”他看着文素晖,柔声道,“威雷堡一别,文姑娘愈见端庄了。”

文素晖仿佛刚刚看到任逍遥这个人,冷冷道:“我与你无话可说。”

任逍遥一怔,想不透她何来这么大敌意,却不生气,只看了岳之风一眼。岳之风想也不想,五指如钩,抓向文素晖脉门。

宋犀果然闪身阻挡,一点一搪间,便化解了岳之风的招式,目视任逍遥,冷然道:“任教主若想切磋,不如宋某陪你走几招。”

任逍遥求之不得,当下斜睨宋犀的松纹长剑:“宋大人有武当第一剑之称,不知得了普祥真人几成真传。”说完一伸手,岳之风立刻将佩刀递过。任逍遥握刀道:“本教不占兵器的便宜,请。”说罢腾身一跃,跳上桅杆绳索,借力一荡,攀着主帆,飞速向上。

船上共有一主二副三面巨帆,帆上编着纵横交错的铁线麻绳,处处皆可攀借,两人一前一后,转瞬便到帆顶。顶杆包铜,滑不溜足,海风掠过,船帆每一丝轻晃,都带来巨大颤动。

宋犀竖抱长剑,不动如山,语声却极温和:“这里说话方便。”

任逍遥会意。

此处离开甲板已有二十余丈远,单是呼啸的海风,便足可淹没任何声音。

“请说。”

然而宋犀拇指一扳,长剑出鞘过半:“既做戏,就做到底。宋某对血影刀法仰慕许久。”说完一剑刺出。

锵的一声,刀剑上迸出一串火花,任逍遥后退三步。

虽是做戏,对方却出了全力。任逍遥刚刚悟透了第一重意针化解之道,正需有个对手详加参悟,亦不客气,将血影刀法全力施展。

宋犀剑锋抖圆,气度优雅,柔中带刚,不疾不徐,看似被动,却全无落败迹象,更没有一丝破绽可寻。

太极剑!

任逍遥刀锋一立,使出自悟的刀法来。这刀法与太极剑走的都是柔缓路子,却后劲无穷,刀剑相击,斜飞劲道打在帆上,虎虎生风。

就听宋犀道:“王爷的心思,任教主想必清楚。任教主若拿出永王宝藏,共图大业,当为开国第一功臣。”

任逍遥反手握刀,扫开剑锋,站定身形,不动声色:“他想要合欢教与他造反?”

宋犀正色道:“任教主心中清楚,冷公子乃□□嫡系,燕王宗室篡位,宁海宗室自当竭力护佑,保我大明万世基业。”

任逍遥手下不停,刀刀紧逼:“这是朱灏逸的意思,还是冷无言的意思?”

宋犀身形腾挪,道:“王爷与冷公子殊途同归。”

任逍遥冷冷道:“冷无言是我的朋友,朱灏逸不是。”倏然逼近,拇指伸直,三指微曲,勾弹发力,嗤的一道指风,刚劲冲猛,直奔宋犀面门。

天罡指穴手小二十八式,龙衔珠式。

宋犀横剑一挡,嗡的一声,身形后退,却退无可退。甲板上立时传来一阵惊呼。谁知他双腿一分,骑在顶杆,身子拧过,单手撑住帆绳,双腿踢向任逍遥下身。任逍遥冷哼一声,手掌向上,化为冲天杵式送出。宋犀借力一蹬,身子箭一般飞向主帆。任逍遥纵身扑来,一刀横挡,不许他站定。宋犀只得跃下,单手攀住主帆铁线,仰头望去,只见任逍遥站在顶杆,蔑然道:“你更不是我的朋友,我凭什么相信你!”

“王爷已与沿海四省三司打了招呼,朝廷的通缉令虽未撤,却绝无人会找任教主的麻烦,”宋犀一剑抽在帆上,巨帆受力,猎猎震动。任逍遥脚下一晃,身子跌下,背后传来宋犀的声音。“这是王爷的一点心意,任教主以为如何?”

任逍遥的回答就是一声冷哼,五指伸直,轻联并拢,直取宋犀任脉,自鸩尾、丹田、气海一线拂过,五道指风连成一片,如风卷云飞,似震雷骤雨。

天罡指穴手小二十八式,翻云覆雨式。

若是之前,这几招他统统使不出。只要一用,上膻中穴便撕裂般疼痛。如今一试之下,果然禁忌已除。

宋犀只觉皮肉被一股旋劲裹着向外拉拽,腹线剧痛,闷哼一声,坠下主帆,慌乱中足尖勾住缆绳,拧身半跪,身形未稳,就听海风呼啸,一股大力撞来。

主帆竟被任逍遥转了方向,包铜横杆直冲宋犀心口而来。宋犀倒滚三番,身子贴上副帆,大喝一声,一剑扫向横杆。甲板上的人大惊失色,纷纷叫嚷起来。

主帆横杆若毁了,这船不走也罢。

呛地一声,花火大盛,转瞬熄灭,振声直冲云霄,惊乱海上飞鸟。

任逍遥攀住横杆,刀剑相交,横杆自两人间掠过,带得整艘船似都晃了晃,接着扑啦啦一阵巨响,桅绳断裂,主帆滑落到甲板上,人群四散奔逃,船速一时慢了下来。任逍遥跃上帆顶,纵声大笑。

宋犀提气纵身,也在帆顶站定,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逍遥斜睨着他:“比武总要有输有赢。”刀尖一摆,对准宋犀,“你输,我赢。至于朱灏逸,若真想要永王宝藏,就让他亲自来与我说。”

宋犀铁青着脸,哼了一声,跃下帆顶,拨开人群,拂袖而去。

夜静,月圆,船头。

海浪泛着银光,铺天盖地,浪花腾起,洒下星星点点的水沫。任逍遥敞开衣襟,半倚船帆,看着水沫溅在身上,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出来罢。”

海风卷起衣袂,岳之风和俞傲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

俞傲长长出了口气:“我们以为教主和那小娘们在舱里,没想到扑了个空。”

岳之风接口道:“俞老弟,是你要去舱里找教主,不是我。”

俞傲挠挠头,咧嘴道:“是是,老子又输你一回,那个暹罗国的丫头,我不跟你争就是。”

任逍遥听得不耐,冷然道:“情况如何?”

岳之风立即正色道:“冲霄隼并未在附近发现岛屿或船只。船上食水只够两天,是否召人接应?”

任逍遥摆了摆手:“不必。”他转过身,望着灯火通明的客房,“想必月琉璃也不想再拖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静坐调息,留出两天的干粮,不准再搞女人。”

岳之风、俞傲心头一凛,点了点头,见他起身,恭恭敬敬地道:“恭送教主。”

任逍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摆手说“不要那么多规矩”,只略略点了下头。

因为他心情并不好。

他要与文素晖叙旧,只为了解姜小白近况,以及丐帮、宁海王府动向。却万没想到,他以为总算扬眉吐气、出人头地的好兄弟,已经失去挚爱。而且,多少与自己有些干系。

“若不是你围困威雷堡,沈姑娘怎会被倭寇抓去!”

文素晖的质问不无道理,尽管谁都明白,造成这样的后果并非任逍遥本意。

天际微白、微亮,仿佛一团浓墨中慢慢滴进清水,星光就是浸在墨汁中的宝石,熠熠生辉。文素晖推开门,第一眼便看到怀抱银刀的岳之风。

他一身黑衣,在愈来愈亮的晨光中渐见醒目。谦谦一笑,道:“文姑娘睡得可好?”

文素晖看看左右,蹙眉道:“你怎么在我门外?”

岳之风答道:“教主要我在文姑娘门外,我便在了。”

他仍是笑着,似乎他生来就是笑的。任何人也无法在这笑意中找出敌意,何况是文素晖这样的温婉闺秀。只是想到自己被一个男人守住门口,总有些尴尬,有些气闷,不觉冲口道:“邪教中人,都是琢磨不透、莫名其妙。”

岳之风眉尖一挑:“正道中人,才真正教人捉摸不透。”他盯着文素晖发上那枚白梅珠花,嘴角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冷无言未娶,你未嫁,这朵花早该扔了。”

文素晖心底一寒,面上发烫,愠道:“是任逍遥叫你来说这番话的吗?冷公子是当世英雄,是展师兄的至交好友,你们怎可污他清誉!我是展家的媳妇,我心甘情愿……”

岳之风打断道:“守活寡也心甘情愿?那些规矩礼数,都是专来折磨人的。果然教主说得不错,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分明是小人坦荡荡,君子常戚戚。”

文素晖的心仿佛被冰锥扎中,指甲几乎插入掌心:“他们都是英雄,我为他们做些事情,也是应该。”

“英雄?”岳之风冷笑,“英雄哪里比得上邪教浑蛋!我们这些浑蛋只对自家兄弟好,只对自家女人好,其他统统不值一提。你们的英雄对谁都好,偏对自家人不好,一事当先,宁可自家人吃亏,也不教旁人吃亏,说这叫做心系苍生,什么狗屁道理!难道自家人不算苍生?不过是为了名声。可笑总有一群你们这样的傻瓜,说什么心甘情愿!”

文素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尖声道:“你住口!”

岳之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看得出,文素晖面上嗔怒,骨子里却并不嫌恶他的话。这世上不会有女子真的心甘情愿在孤独中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