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文素晖想不通,冷无言为何对任逍遥真心相交,现在她懂了。任逍遥实在是小人坦荡,坦荡到任何人心底的阴暗,在他面前都变得正大光明起来。便是他的手下,说起话来,这是这般自私得痛快淋漓。

一个朋友和你一起崇高的滋味并不怎么样,但一个朋友理解你的卑劣、和你一起卑劣、甚至比你还卑劣的时候,却绝对让人通体舒畅。

忽然,海中传来一阵笛声。悠扬、婉转,仿佛清水中的翡翠玉盘,有珍珠翻滚。两人朝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黑魆魆的海浪。笛声竟似从海底传来。随着笛声,海浪涌起,船身猛地一颤。文素晖一个不防,重重跌出。岳之风伸臂一揽,将她推回房内,锵的拔出刀来,守在门口。

客房中骚乱起来,人们大喊大叫,赤脚奔到甲板上。笛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传来咚咚咚的闷响,船身的颤动也越来越剧烈。人们纷纷扶栏向下张望。只一刹那,满船都响起了惊恐的喊叫。文素晖扶紧门框,惶然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岳之风皱眉道。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倾,两人站立不稳,齐齐跌了出去。文素晖尖叫一声,大半身子飞出船舷,向海中一望,手脚都要软了。

鲨鱼!

不知何时,船的四周竟聚了上百头白色鲨鱼!

鲨鱼身长两丈,头顶一个奇异的金黄印记,雪白身子在海浪中翻滚,仿佛地底冒出的幽灵。它们疯了一般冲向船身,尾鳍一甩,狠狠将脊背撞在船壁,激起大片大片浪花,沉闷的咚咚声就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底。

船体已有数道裂缝,海水嘶嘶倒灌。文素晖悬在半空,足下几可挨着浪花,全身血液翻涌,又瞬间冻结,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手臂一紧,已被岳之风拉回船上。就听他冷然道:“你也是个练武的,竟这么不小心!”文素晖脸上一烫,咬紧下唇,还未开口,便觉袖口一紧,已被岳之风拉住,穿过人群,向桅杆下赶去。

桅杆与龙骨处的甲板,是船体最坚固的地方。人群从四面涌来,蜂铃菊刀守在桅杆下,辟出一块空地。月琉璃、藤原村正、宋犀三人立在其中,任逍遥与藤原村正远远看着。岳之风强拉文素晖上前,低声道:“属下幸不辱命,将文姑娘带来了。”

任逍遥拉着手指骨节,发出嗒的一声响,道:“很好。看戏罢。”

文素晖不明所以,见人们都仰头向上看去脸上一片惶惶谔谔之色,不禁也将目光抬起,就见主帆顶上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竟是碧琯。

她的长发用金线编成无数细细发辫,点缀红色藤花,垂至脚踝,随风飞舞,闪着流离光彩。身上穿着半透明的大振袖吴服,海风吹过,纤纤玉臂,玲珑双腿,柔软腰肢似隐似现,撩人心魄。语声清丽妩媚,仿佛歌唱:“天宇姬,歌女舞姬,高天原之舞神也。来目命裔,屯仓小男童,笛生、琴生、箫生、荜筑生诸命等,一时起歌舞。其丝竹音,铿锵而满六合。天神地祇,受和气而随实用。天下荣乐,海内太平焉。”

月琉璃冷冷道:“舞神大人好兴致。”

碧琯衣袂飞扬:“大和鲨,兆使信灵。鬼叶笛,雅乐宝器。蟹爪菊刀奉此二物,引天宇姬将身受命,开高天原神路……”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剑光掠过,喀拉一声巨响,桅杆竟自根部断裂。巨帆随着桅杆,呼啸着向海面倒去,轰的一声,拍起千堆雪。碧琯身子一旋,落在巨帆正中。天际一道红霞浮出,太阳升起,扫开黑暗,熠熠金辉映着船帆,仿佛一片金澄澄的叶子。

碧琯便是凝结在这叶尖上的晶莹露珠。

船舷被桅杆砸出一个缺口,又被固定桅杆的绳索带得倾斜,船身猛地一沉,海水呼啸着倒灌进来。船上众人站立不稳,向船头滑去,一时哭喊不断。

蜂玲菊刀一动不动。

月琉璃浅浅施礼:“有劳宋大人。”

这个“有劳”的意思,是“有劳宋大人劈断桅杆”。

宋犀收起长剑,道:“刀主客气。”

藤原村正握拳道:“这场戏好极了。”

任逍遥抱起双臂,脸上挂着轻薄的笑,目光钉在碧琯身上:“但不知如何收场。”

忽然间,海中传来一阵笛声,如慕如诉,仿佛撩人的绸带,多情的倩女。碧琯莲步轻移,踩着软软的船帆,随着笛声跳起舞来。舞蹈时断时续,时动时静,衣袂婉转,发间的藤花金线荡起一道道涟漪,冲人心房。太阳的耀目金光在她身上勾出一道灿灿描边,圣洁之态令人目炫。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连白鲨也停止攻击,将头露出海面,露出刀锋般的巨齿,围在巨帆四周不动。太阳一照,整个海面已变成一副恐怖奇诡的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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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卷四观音泪 山海鲸

十四山海鲸

就在这时,海面嘭的一声,旋起十余丈高的水柱,水花充塞天地,连日光也黯淡下来。涌起的浪花推得船身荡出四五丈远。隆隆水声中,海底缓缓升起一团阴影,仿佛上古魔兽,又似万千怨灵,集结而来。待水花落尽,就见那阴影长有二十丈,额鼻如五岳,鬐鬣蔽天光,扬波喷雷,齿若雪山,竟是一头青灰色巨鲸!

众人衣衫尽湿,呆立当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世上有无数人读过这文章,却很少有人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

喀喇喇——

鲸口大张,海水倒灌,吸得船帆向鲸口滑去,帆上绳索登时绷得笔直,整艘船随之滑去,眼看就要被巨鲸吞噬。人群大骇,不知谁喊了句“快砍断绳索”,却被月琉璃喝止。船帆已半入鲸口,却猛地一顿,似是撞上什么。大船不再向鲸口滑去,巨鲸也没有吞噬之意。众人正疑惑间,就听笛声大作,竟是从鲸口内传来。

碧琯且行且舞,竟一步步走入鲸口。

月琉璃踏前一步,朗声说话,却是日本语。待她讲完,满船之人居然面露狂喜,仰头望着那巨鲸。有些人甚至匍匐跪下,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月琉璃回过身来,对任逍遥及藤原村正道:“两位请随我上船。”

“船?”藤原村正一脸茫然,“什么船?”

月琉璃纤指一抬,指着巨鲸道:“就是那山海鲸。”

任逍遥只觉全身血液都凉了下来,心仿佛沉进海底。

山海鲸!

这条硕大无朋的巨鲸,竟不是活物,竟是一艘船?

就听月琉璃道:“高天原是我朝圣地,常人不可轻近。为保机密,大法师教我们诱捕巨鲸,挑选其中健硕者,剔除血肉,抽去内脏,以钢钉加固骨骼,内中造出关窍,可沉可浮,又以大和鲨为脚力,名曰山海鲸,赐予蟹爪菊刀统领,往来四海,接引八方信众。”

难怪数十年来没有一只鹰隼能找到高天原。原来去往高天原的船,根本不在海面行走!难怪海商常说,九菊一刀流所到之处,无不臣服,纵然遇到大明战舰,也是互不干涉。想来任何船队被山海鲸和大和鲨盯上,都是死路一条。任逍遥想起泉州湾外所见的露台,想必其下亦是这山海鲸。一青兆饮了茶,并未离开,而是回到船内。这半月来的航程,想必便是他在水下引领。

月琉璃接着道:“十余年来,北朝逆党无时无刻不在探寻高天原踪迹,为避人耳目,所有去往高天原的人,都由山海鲸在此处接送。”

话音未落,船上众人已跃下船去。

他们神情庄严,老幼相携,一个接一个踏上船帆。船帆极厚重,又有桅杆为骨,百十人踩在上面,仍可负担。碧琯已不见身影,只有鲸口中传来笛声悠悠,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放出呜呜风声。

忽然,笛音猛地一变,四周蛰伏的白鲨箭一般袭来,撕扯巨帆,将人掀进海中,一口便咬断数条人腿,鲜血涌出,更激起群鲨野性。只见数十个白色影子在水下横冲直撞,将人撕咬得四分五裂。海面白浪翻滚,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尸血味,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撕心裂肺地喊着,直比地狱还要恐怖。文素晖一口气冲到心尖,软软倒在岳之风怀中。任逍遥也觉浑身不自在,将目光移开。月琉璃显然也未想到这变故,怔在当场。藤原村正怒道:“这些人是效忠你们的,是要为你们赴汤蹈火的,为什么要杀他们?”

月琉璃见下属都是一副忿忿模样,却委实理不出头绪,只管道:“我们的作为,轮不到你来评点。”一顿,又冷笑,“你们又强到哪里去?为何不敢承认三神器在我们手中?”

藤原村正浑身发起抖来,指着蜂铃菊刀众人道:“《南朝纪事》根本就是异端邪说,你们简直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耻辱!”

月琉璃脸上现出愠色,烈声道:“藤原村正,我不允许你对天皇陛下不敬!”

藤原村正双眉一立,正要驳斥,就听鲸口内传来一个幽幽的人声:“大和鲨是守卫天照大御神的。这些人既然信奉天照大御神,大和鲨需要血食,他们便该献出生命。”

随着话声,鲸口中游出一头两丈长的白鲨,背上两人,一立一坐。坐着的是个黑衣武士,站着的却是蟹爪刀主一青兆。

他仍戴着半幅水晶面具,只是换了一件绣满赤红蟹爪菊的黑色长袍。唇边一支墨色长笛,正发出令人胆寒的乐声。

月琉璃听得不解,道:“天照大御神的信徒,怎能做大和鲨的血食!一青兆,谁准许你杀我带来的人?这是什么规矩!”

黑衣武士细细读着一青兆的神色,道:“山海鲸带不走这许多人。主人有令,除蜂铃菊刀和几位贵客外,余人一概不得上船。”

月琉璃握紧双拳:“我不信。大法师不可能……”

黑衣武士截口道:“我们的主人,已经不是大法师了。”

此言一出,蜂铃菊刀众人脸色剧变。月琉璃急道:“高天原出了什么事?”

黑衣武士不疾不徐地道:“刀主上船便知。”

月琉璃脸色一僵。

船已半沉,又被白鲨包围,不进山海鲸,是死路一条,进去便受制于人。最重要的是,高天原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海水已被鲜血染成棕红。人群也已在绝望中疯狂,残肢断臂带着鲜血染成的浪花,撒满船帆。天际传来阵阵鸥鸣,成群的海鸟闻风而来,俯冲入海,带起旗花火箭般的水柱,仿佛在为这场血腥盛宴助兴。

藤原村正忽然走到月琉璃身侧,低声道:“琉璃,逍遥君有接应,只要我们守住这条船,总会获救。”

月琉璃沉吟片刻,摇头道:“来不及。”

藤原村正愣了愣,忽地悲喝一声,身形一展,跃上船帆。两头白鲨立刻直冲过来,狠狠咬向他腿根。藤原村正抽刀猛劈,噗的一声,白鲨血肉模糊。他借力跃起,躲过另一头白鲨,右脚猛然踢出,喀的一声,那白鲨头骨尽碎,滑入海中,还未漂起,便被同类分□□光。藤原村正刀光不停,杀开一条血路,将未死之人一个个掷回船上。

一青兆见了,笛声又变,白鲨转而围攻藤原村正。藤原村正脱不得身,挥刀虽猛,收刀却已无力。恐怕再过不了一时半刻,就要比白鲨撕成碎片。

宋犀负手道:“这位藤原先生倒也有趣。”

月琉璃冷笑一声:“宋大人成竹在胸,不知究竟与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她一双端丽眸子扫过宋犀的脸,语声平静,“你现在还在我手中,我若陷绝境,必拼全力杀你,一青兆却不会拼全力救你。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呛啷一声,蜂铃菊刀长刀出鞘,将宋犀周身封死。

宋犀盯着月琉璃双手:“宋某的确未必能逃出刀主手心,但在船沉之前,刀主也未必杀得掉宋某。”

月琉璃抬起手来:“是么?”

文素晖悠悠转醒,一把推开岳之风,见藤原村正就要不支,船帆上已没有一个活人,几个被藤原村正抛到船上的人也都奄奄一息,不由大呼:“藤原先生,快上船!”

藤原村正已上不来。七八头白鲨将他团团围住,船帆也是千疮百孔,稍有不慎,便要被拖入海中。

文素晖冲到任逍遥面前,急道:“你……任教主,快救救藤原先生。”

任逍遥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到鲨鱼口中送死?或是叫我的部下送死?”

文素晖张口结舌,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拖出一捆缆绳,高声道:“藤原先生,你接着。”作势要抛,却觉臂上一沉。任逍遥按住她的手,淡淡道:“演练‘天罗地网’我看。”

二十血影卫立即分作两队,一字排开,左臂抬在胸前,露出十连弩来。岳之风撮唇为哨,一阵尖啸直逼云霄。啸声中,无数点黑影,自太阳金光中冲来,带出一阵疾风,打着旋,扑向白鲨。

褐羽黑翎,尖喙长眼,冲霄隼!

冲霄隼潮水般俯冲而下,白鲨被扑啄得稍稍退却,远远围着藤原村正,与之对峙。就在这时,血影卫十连弩齐发,两百支箭呼啸射出,嘭嘭嘭嘭嘭,全部没入白鲨身躯,激起朵朵血花,海面上漫起一层桃色粉雾。

宋犀脱口赞道:“好!”

任逍遥不动声色:“好在哪里?”

宋犀道:“这连弩的速度和力量,便是五军营所用也及不上,此其一。”

大明军中最精锐者,非北京京营莫属。其下五军营,乃步军之冠,所用器械皆是万里挑一。

“海上风浪大,白鲨游动又快,但血影卫连发二百箭,箭箭皆中鲨鳍,宋某自问,锦衣卫中挑不出二十个这样的箭手,此其二。至于第三,”宋犀忽然顿了顿,“先以鹰隼吸引白鲨注意,再射毁鲨鳍,似是专为大和鲨而制的战法。”

任逍遥哈哈一笑:“宋大人学识渊博,本教佩服。”

宋犀也笑了:“宋某不过是与范公饮宴时听了几句闲话而已。”

世上吃过鱼翅的权贵不少,但了解鲨鱼习性的却不多。鲨鱼虽是鱼,却大异鱼类:鱼有腮,腮上有盖,鳃盖翕动,水流进出,便可呼吸。鲨鱼没有腮盖,只能靠游动迫使水流进出,才可呼吸。若没了鱼鳍,便无法游动,无法游动,便无法呼吸,是以被割了翅的鲨鱼都是死路一条。这点常人多是不知,但京城百味斋主人、天下第一名厨范天鹞却很清楚。百味斋专为皇宫大内及达官贵胄供应食蔬,范天鹞少不得与京城高官接触,席间讲些奇闻异事再正常不过。是以宋犀一眼便看出,血影卫与冲霄隼居高临下、互为配合的战法,是对付大和鲨不二之选,是任逍遥在泉州湾见了大和鲨后便在思索的战法。花若离改进过的十连弩也的确更加出色。

一青兆眼见白鲨一个个沉海毙命,口中发出一声含混低吼,笛声也变了调子。白鲨逃也似的游入鲸口,海面只剩浮尸狼藉。一青兆移开唇边的墨色长笛,冷冷看着任逍遥。

“残杀大和鲨,就是海原之神、素弋鸣尊大人下降高天原的威仪么?”黑衣武士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道。

“鱼翅位列八珍,白鲨翅想必更胜一筹。”任逍遥看着一青兆,微微笑道:“大和鲨既为神明所有,海原之神、素弋鸣尊大人若想品尝,它们便该献出生命。”

黑衣武士一怔,看了看一青兆,底气又足:“恭请大人入内品尝。”

任逍遥一笑,跃上残破的船帆,当先而行。血影卫紧紧跟上。宋犀和月琉璃也不在话下。只因那船实已待不得。船上重伤之人见了,凄凄哀鸣,却不是求救,只有大海一般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文素晖听得心如刀绞,双腿灌了铅一样,半步移动不得,颤声道:“任逍遥,你可以救他们,为什么不救!”

任逍遥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

文素晖嘶喊道:“任逍遥!你说话!”

“这些人注定要死。”藤原村正一步步走上船来。他全身是血,衣衫破碎,扫视伤者,长声道:“他们不会让高天原的秘密泄露。”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船上登时静极。

文素晖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你!你拼命救他们,现在又杀他们。”她一把攫住藤原村正衣襟,“你们这些日本人,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

藤原村正反手扣住她双腕,冷然道:“死在鲨鱼口中,不如死在村正刀下。”

鲸口内灌了海水,仿佛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上悬吊桥,连向巨鲸咽喉处的露台。露台形如半月,宽约一丈,高出水面三尺,上铸百十铁环,环上连着铁链,没入水中,不知何用。露台后是一宽庭,蟹爪菊刀武士雁翅排开。待白鲨游入,便有二十人一字排开,拎着铁索,搓唇为哨,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

水波震动,白鲨排成一列,高耸的背鳍仿佛黑铁旌旗。武士轻轻抚摸白鲨头背,用铁索将它们套住。一青兆走上露台,将乌木长笛移至唇边,吹奏起来。白鲨闻声,齐齐掉头游出,铁链渐渐绷得笔直。二十武士来至露台前,围成一圈,缓缓移动,似在推着一个巨大的绞盘。鲸口缓缓合拢,直至截断最后一线阳光。众人只觉山海鲸轻轻一晃,慢慢下沉,沉了约莫三五丈,便向前驶去,不禁对这精巧绝伦的设计暗暗心惊。一青兆转过身来,走入宽庭后的走廊。任逍遥等人亦不多问,各自跟上。

走廊内无灯,却光彩闪烁,煞是好看。细瞧时,发光的是一个个嵌入廊壁的鱼缸,缸中养着诸多奇形怪状的鱼,游动间发出红、黄、蓝、绿的光色,将走廊照得虹彩氤氲。走廊尽头,是一间大厅,厅内铺着竹席,干净素雅。壁上所嵌鱼缸更多,缸中鱼发出醒目白光,将四下照得明明白白。只见厅内布了素席,碧琯已在席间就坐。她不看众人,只望着主位上的屏风,目光恭谨虔诚。那屏风绣满秋菊,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一人,却瞧不清面目。

一青兆大步上前,跪拜在地,三叩之后,双手比比划划。黑衣武士在一旁解说,却是日本话。还未说完,就见月琉璃脸色大变,全身止不住颤抖。藤原村正锁紧眉头,一脸异色。任逍遥见宋犀面色不变,心知他必定早知高天原变故。那屏风后的人,莫非便是九菊一刀流的新主人么?

黑衣武士转过身来,恭敬道:“太子殿下请诸位入席。”

太子殿下?

照月琉璃所言,七年前,皇族已被唐薄霄屠杀殆尽,后龟山天皇也不过是个傀儡,哪里来的太子?

任逍遥和文素晖一脸惊诧,但见宋犀沉稳依旧,藤原村正与月琉璃亦未发作,便依次入座。俞傲和岳之风带血影卫立在任逍遥身后。蜂铃菊刀则站在月琉璃身后。待众人坐定,便有侍从奉茶。

黑衣武士道:“太子殿下请诸位品尝京都蒸青玄米粒茶。”

一股浓厚米香绕满厅内。蒸青茶末与金黄米粒浮在明澈的茶汤中,衬着浅琥珀色的陶碗,在阴湿的山海鲸中格外温暖。

就听太子道:“山海鲸虽大,却有定员。本王在此,一青兆牺牲南朝子民,实为无奈之举。本王不会追究。”

他的语声却冷淡嘶哑,全不似人声。任逍遥只听得心中一动。

这声音,岂非就是那日荷香小榭中未露面的人?月琉璃和藤原村正皆显露不悦,却仍是正襟危坐。黑衣武士用汉话转述一遍,任逍遥不禁冷笑。

在他看来,不择手段本不算什么,但若偏要找些冠冕的借口描饰,未免令人作呕。只是他还摸不透太子与一青兆的来意,更猜不出高天原的变故,便不做声。

太子又道:“本王听到,任教主想要品尝大和鲨翅。我们日本人,最擅品评海物。本王已着人做来。”一顿,又道,“本王爱姬近日排了一支新曲,想请舞神及诸位鉴赏。”

碧琯倾身行礼,道:“我听闻,殿下的爱姬堪比大和抚子静御前,样貌舞技无人能及,今日能得一见,实是荣幸。”

太子道:“舞神大人太谦了。为神起舞的天宇姬,怎是凡间女子可比。”

碧琯笑了笑,不再说话。大厅内随即响起了铜钵鼙鼓的合奏,虽略嫌单调,却沉凝古朴,仿佛透过厚厚尘埃,射到心上的月光,孤独得令人洒泪。

笛声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缓步走来。她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娇小纤弱得过分,说是布偶也不为过。她的肤色略显苍白,肤质却幼嫩得仿佛要透出水来。一张小脸还没有巴掌大,生着细细弯弯的眉,大大亮亮的眼,小小艳艳的嘴,漆黑长发垂到腰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看起来就像一个温柔、亲切、纯净、娇弱的孩子,时刻需要家人的呵护和疼爱。

可是她的衣装——

那是一身男装,却不是普通的男装:二尺高的立乌帽子,雪白的羽织褂和纱衣,鲜红色的打袴长长拖在地上,腰间居然佩着鎏金太刀,手中握着一柄洒金折扇,七分美艳、两分诡异、一分庄严。这身奇异装束与她本身混合出一种异样的吸引力,令人一见之下,便已忘言。纵然是任逍遥,眼中也只有她挥舞折扇,且行且唱的古雅姿态。

“荆棘连香树,落叶红蜘蛛,竞日行百鬼,哀吾大和主。昔有晴明公,今作观音窟,昔有玉藻前,今做天照府。法师初辅政,励精图国复,山河日月新,四海盛世初。后言天神降,八百忠臣骨,吾主信不疑,臣子殿前卒。流血成海水,边庭鬼夜哭,鬼哭豺狼笑,犹言嫌不足。”

歌声平静柔缓,唱词竟是汉话。

任逍遥看着宋犀:“歌中似有所指。”

宋犀笑了笑:“任教主闻弦歌而知雅意?”

任逍遥目色深深:“日本歌舞,偏要配汉词,自是唱给汉人听的。”

宋犀答非所问:“任教主心思缜密,只是太过急躁,锋芒外露。”

任逍遥的锋芒比他想的更尖锐:“想来宋大人已知道不少南朝密事,一路走来,倒也沉着。”

宋犀神色淡然:“宋某奉命与南朝会谈。至于南朝之主是谁,宋某并不关心。”

任逍遥不再追问,似是明白了什么。

舞姬低低吟唱道:“国已无栋梁,毒手向皇族,皇族十二子,十一付刀俎。皇妃名裕子,泣涕告吾主。陛下年已高,皇子年尚幼。请以妾之身,聊代天之数。语罢踏歌去,青丝附枯木。木生八重樱,满开天岩户。碧血映宫阙,香魂结云路。皇室得接续,骨肉得庇护。”

月琉璃脸色剧变,拍案怒道:“でたらめを!”

锵的一声,蜂铃菊刀刀已出鞘。

舞姬恍如未闻,身子一旋,歌声渐高:“殿下名昭信,誓言复国仇。卧薪七载余,名士纷来投。忠勇坚忍者,九菊一刀流。国贼察有异,刀笔割人头。不见帅旗紫幢绿云蜜珀还,惟见大明江山血滔滔。但有鹤翎蟹爪狮蛮破金在,定教苇原中国复皎皎。”歌声一顿,目视月琉璃,“呜呼蜂铃刀,故国游离久。今当奉武道,丹心效故主。共进高天原,血祭大和魂。”

一曲终了,舞姬向众人行礼,偏多看了任逍遥一眼,才走回屏风后。任逍遥只当没看见。大厅内鸦雀无声,只有光线明暗,随着鱼儿游动,从每个人脸上碎碎扫过。

那唱词说得明白,唐薄霄大权独揽后,于七年前炮制祭祀天神之说,杀害皇族贵胄,又用计流放了蜂铃菊刀。昭信太子逃脱后,暗中联络九菊一刀流各位刀主,以图复国。不料消息走漏,唐薄霄将帅旗、紫幢、绿云、蜜珀派往中原,借任逍遥和大明武林之手予以剿灭。月琉璃所说“帅旗、紫幢、绿云、蜜珀叛国,大法师为留其颜面而借刀杀人”,证明她既不知晓七年前的真相,也不了解如今高天原的政局。昭信太子在此拦截,显然是为招降旧部。

月琉璃颓然坐倒,全身虚脱一般,喃喃道:“你们、你们妖言惑众,亵渎神灵……”

碧琯盯着她的眼睛:“真相总是很残酷。你离开高天原实在太久了。”

月琉璃忽然大怒:“你这琉球国的贱婢,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碧琯正要发作,就听昭信太子道:“月琉璃,你该认得本王。”

月琉璃倏然转身,死死盯着屏风。蜂铃菊刀的刀尖也立时转了向。一青兆见状起身,大厅左右冲出数十蟹爪菊刀武士,将他们团团围住。黑衣武士厉声道:“大胆月琉璃,你竟……”话未说完,却被一青兆挥手打断。

他盯着月琉璃,水晶面具上闪着缭乱光影,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全部面容。但所有人都看到,他一步步走近,叹了口气,伸手将月琉璃扶起,就像一个男人扶起自己的女人那般温柔。他牵着月琉璃的手,缓缓走到屏风前,缓缓跪下,又缓缓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手势。任逍遥看不懂那手势,却已看懂泉州湾中,一青兆对藤原村正痛下杀手的原因。

月琉璃默立半晌,忽然看了藤原村正一眼,倾身跪下,口中道:“蜂铃菊刀愿效忠殿下。”蜂铃菊刀众人听了,纷纷收刀跪拜。

任逍遥握紧刀柄。

昭信太子已收买了碧琯和宋犀,月琉璃既归降,接下来便该自己和藤原村正决断了。

果然碧琯道:“太子殿下希望藤原先生归降。否则,”她盯着藤原村正,“请自尽。”

锵的一声,村正刀出鞘,刀光映满大厅。藤原村正横刀走出,眼中闪着火一样的光,燃过月琉璃身旁。

“即使藤原村正的头被砍下,也决不跪倒。”

剑拔弩张之际,忽见一青兆解去长袍,手中握着一柄奇怪的刀。

刀长、刀姿、刀镡都与寻常□□无二,只是刀脊上多了九根尖棱,仿佛倒刺,又似大和鲨背鳍,闪着诡谲光芒。

黑衣武士对屏风跪倒道:“刀主十分欣赏藤原先生,愿持龙鳞切一战,请殿下允准。”

昭信太子不语,算作默认。一青兆行过礼,转过身来,双手握刀,身形放低,刀置肋下,刀脊向上,切先前指。藤原村正面色凝重起来,村正刀划过一道弧线,刀尖指地。大厅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只余四壁明灭光影。

光影忽地一颤。

锵的一声,两个巨大的阴影暴起,中心迸出一片火花的河。

龙鳞切与村正刀搅在一处,锵锵声不绝于耳,整个山海鲸内都回荡着嗡嗡刀鸣。

一青兆贴地而转,身形快愈海中白鲨,长刀尖棱勾住村正刀,迟滞了藤原村正变招速度,另一侧刀刃翻转,步步紧逼,近身直贴。藤原村正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连退七步,身后已是墙壁,手肘一收,砰地一声撞碎玻璃缸,海水和发光鱼喷涌流出,洒落一地。一青兆用龙鳞切尖棱勾住村正刀,向前一顶,藤原村正只得向一旁闪避。一青兆步步紧逼,藤原村正节节避退。

不是不想反击,而是他的动作委实快不过一青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