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威心领神会,岛津姬更是拔刀道:“保护百姓!”

五伴神近卫一呼百应,冲下台去。百姓反应过来,也捡起大名亲卫身上的兵器防身,镜沉渊顿时刀兵四起。九菊一刀流武士仿佛一脚踏进了洪流,再难盛开。上杉竹鹤大呼“轻身”,众武士立即腾身而起,越过人群,冲向昭信太子。哪知身子刚到半空,就听嗖嗖嗖数声尖啸,无数连弩自人群中喷出,暴雨一般。

血影卫的十连弩!

有些武士当场毙命,有些受伤倒地,来不及喊叫,便被周围百姓活活打死。四五轮飞跃后,已折损上百人手,上杉竹鹤的肩头亦被□□射中。听着昭信太子的呼救声越来越弱,他狠狠将箭拔出,大呼道:“剑持四郎!”

既然飞不了天那就遁地。蟹爪菊刀平素便在镜沉渊的沙地中习练土遁术。剑持四郎双臂一并,已没入沙地。上杉竹鹤刚要松口气,却又眉头紧拧。

面前忽然多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他肤色偏黄,生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手中挽着一把银色长弓,弓上架着一支幽蓝的箭,正对自己,露齿一笑。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有些冷酷,又有一丝调笑意味:“你信不信,你和长尾信宏一样死法?”

嘣的一声,弓如霹雳弦惊。

一青兆猛然转身,便看到岳之风。

岳之风脱去长袍,露出血影卫的黑色劲装,腰间铜扣上大大的“任”字泛着淡淡光泽。而他亦是笑意淡淡:“一青刀主,别来无恙。”

偌大的五芒星台和观礼台上,只剩百官与二十位大名。有些人已悄悄站得离那二十人远了些。任逍遥放轻声音,对竹取小枝道:“你去和他们说罢。”竹取小枝点了点头,缓步上前,将任逍遥事先教给她的话,用日语讲了一遍。孟威和意大里亚听得半懂不懂,李沛襄却了然于胸,忍不住悄声道:“逍遥王真的不追究?这可是除去皇党的好机会。”

任逍遥道:“新军兵力,不足以平息二十处封地的叛乱。”一顿,又笑了笑,“但若开放通商,金神大人就有本事把这二十处封地的金银搜刮干净。”

李沛襄摇头苦笑:“搜刮这词太难听,应是贸易往来。”他看着任逍遥的眼睛,“这么说,逍遥王不打算动武了。”

任逍遥淡淡道:“能用钱解决的事,何必让下属以命相搏。”他望着那二十大名,冷笑道,“况且,我不会放他们一起走。”

他的手段骗得过百姓,却骗不过那二十大名。只是任逍遥清楚,权术之人最懂得趋利避祸,他们并不如九菊一刀流的武士那般忠贞,昭信太子大势一去,收服他们并不难。所以他要竹取小枝对他们说,九菊一刀流阴谋冒充昭信太子,与大名无关,逍遥王不会伤害他们,更不会褫夺他们的封地,还会择日送他们回去。

但,绝不是一同放归。

若将他们都放了,难保他们不联合起来造反,若不放,又令国人生疑。唯有一次放出两三个,即便他们有心造反,也不足与孟威的新军相抗,何况高天原还有任逍遥这样的煞星坐镇。有此保障,李沛襄无论要做什么生意,都是往来无忌、一本万利。待二十大名全部放归,封地的民生命脉也早掌握在新党手中。民心向背既变,皇党也只能安心臣服。

李沛襄想通此理,眼中几乎放出光来:“好计策!孟将军练兵,小可稳赚不赔。”

任逍遥脸上却并无得色,甚至口气也冷了下来:“但本王不想隐忍太久。”

李沛襄拱手胸前,一派自信:“三年足矣。”

嘭的一声,白沙翻飞。蟹爪菊刀众武士遁地而来,护住昭信,见他已被围殴得筋断骨折,口鼻喷血,奄奄一息。剑持四郎心中大悲,一把抱起昭信,道:“殿下,小人背您杀出城去。”

昭信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穹暮色:“七年前,也是如此。”剑持四郎大急:“殿下万勿多言。您是大和皇族,您还有山海鲸,还有二十封地百姓支持。只要您活着,我们就有希望!”说着就要背起昭信,却被他抬手止住。剑持四郎不知他是何意,不敢违拗,只在他身边跪下。昭信听了听远处刀声,又盯着断了的天丛云剑,喃喃道:“生生世世勿忘者,尽灭朝敌四海平。纵令玉骨埋南山,魂魄亦当望北阙。”

九十六年前,室町幕府篡权夺政,拥立伪皇。后醍醐天皇临终写下此诗,嘱谕后世皇族,不忘光复大和。此刻这四句诗从昭信口中吟出,蟹爪菊刀已全落下泪来。

长尾信宏、上杉竹鹤身死,一青兆被擒,月琉璃生死不明,这些骄傲的武士心中清楚,今夜的归宿,已与后醍醐天皇一样。所有人的手都已搭在肋差上。

昭信突然坐起,用汉话拼劲全力大呼:“任逍遥,你不得好死!”

天丛云剑划过一道白弧,随即烟消云散。

藤原村正突然出现在月琉璃面前,一把握住琉璃刃,指间血迹斑斑:“昭信死了,九菊一刀流全军覆没,你……”

“我必须跟随。”五个字说完,月琉璃身形一展,划过一条金灿灿的影线,仿佛一只腾空而起的金色凤尾蝶。

藤原村正拔刀,掌心的血嗒嗒落进白沙。

他必须拔刀,他了解她的武功。

村正刀寒光乍现,扫向月琉璃的袖子,哧的一声,一片金色粉末自袖中飞出,闪着耀目光芒。金光中,万千金色凤尾蝶飞扑而出,奇幻瑰丽得令人窒息。

蝶祝术!

风声历啸,蝶翼上的斑点仿佛一只只巨大的眼睛,随着月琉璃身影流转,只一瞬间,便吞没了她的人影,抑或,每一只蝶眼后,都是她。

成千上万只眼睛盯在你身上,是什么感觉?

藤原村正怒喝一声,双手横握刀柄,踏步上前,一刀斩出。蝶眼碎去,又重圆。藤原村正虎吼不断,刀锋挥起,速度越来越快。然而幻术形成的影像根本不可能消去,反而越来越多。藤原村正仿佛被激怒一般,村正刀似有了生命,在蝶影中划过一道道诡秘弧线,寻找斩杀目标。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锵的一声,一点白光冲破蝶影,射入夜空,鲜血雨一般洒下。

藤原村正持刀而立,刀上鲜血滴答。

金光越来越淡,蝶眼隐去,只余零星金点,在半空飘摇、陨落、直至消失,现出月琉璃伶仃的身影。

她的背已被完全劈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喷涌而出,将吴服染得猩红。藤原村正站在月琉璃面前,只看到她近乎圣洁的笑容。

一种解脱了的笑容。

她忠于南朝皇族,他却忠于北朝皇族。两个武士出身的人,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立场。除非是死。

藤原村正突然大吼一声,丢掉村正刀,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他一身破旧黑衣,脸色深沉,眉头紧拧。月琉璃却是一身华贵吴服。两人相对,仿佛顽石鲜花两相依。

“湍急的洪流,撞上岩石,分成两股。现在我们必须分开,但是我知道,我们会再次相见。”

月琉璃目色恍惚,仿佛回到了京都的春天,那个樱花满开的时候。她像木花之佐久夜姬一样翩然出现,迷醉了少年眼。

“我的木花之佐久夜姬,到了暮春时节么?可是我的心,纵然到了严冬,还是像石长姬一样坚固不变。”

血将藤原村正的衣襟浸透。月琉璃的脸白得几近透明,手中紧紧握着藤原村正锻造的琉璃刃。

断刃。

“ルリ,ルリ,ルリ!”

藤原村正突然大喊,撕心裂肺一般。

可是没有人听见。

镜沉渊中的人一圈圈跪下,仿佛水波扩散开来,齐声呼喊“逍遥王”。灯笼汇成一片光海,将天上星辰彻底掩住,现出一派臣服。

任逍遥嘴角浮起一丝冷酷笑意,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绝伦的戏。

他亲手导演的、男人心底最渴慕的荣耀大戏。

挂剑山青葱依旧。悬于半空的弹指楼,随着风穿竹林,欸乃作响。任逍遥盘膝静坐,闭目凝神,已有两个时辰。

高天原之行的最大收获,不是得到了南朝,也不是成为逍遥王,更不是见到了失散二十年的母亲,而是懂得了内息修炼的大道法门。

现在,他不用睁眼,也能感到竹林中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环绕着弹指楼的那些藤径,随风林摇摆,化龙一般。藤径上的刀剑叮叮作响,就像巨龙鳞甲。甚至林中每一颗露珠,从竹叶尖梢凝结、坠落、入土、升发的过程,都真实可触。他的精神和内心,已变得前所未有的宏大,宏大到包容了整座挂剑山。山中一切变化,犹如发生在自己体内。从前他不信神游物外之说,现在他明白,人的精神或许不能脱离身体遨游天下,但人感官和内息,却可以不断提升、放大,直至与山川草木同呼同吸,合为一体。神仙能知天下事,不过是他们的感官和内息,足以包容天下而已。任逍遥不能包容天下,却包容得下这座竹林——有人来。

一人,一刀,已进山门。任逍遥袖袍一挥,楼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正是一脸讶然的藤原村正。任逍遥道:“请坐。”

藤原村正落座道:“数日不见,逍遥君的修为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任逍遥淡淡一笑:“弹指楼是清修的好地方。”

藤原村正点头,眼睛看向任逍遥身侧的多情刃:“这样好的刀鞘,只有天下第一刀才配得上。”

任逍遥拿起了刀。

刀鞘覆着黑鲨鱼皮,皮上绣着白龙和浪花,隐隐有五色光华透出,凌厉大气。

“你不必谢我,我喜欢多情刃,才为它重做刀鞘,与你无关。”

这是唐薄霄出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任逍遥当然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更知道那些丝线是什么。但他并不反感,至少弹指楼下的蚕室,已完全封闭。

“这话有趣。”任逍遥指尖敲着刀柄,“莫非藤原兄认为,天下还有比多情刃更好的刀?”

藤原村正的回答很简单:“有。”

“什么刀?”

“除去鳞甲的多情刃。”

在船上时,藤原村正曾说,多情刃上的锈迹并非锈迹,乃是鳞甲。除去鳞甲,真刃才能出世。这种玄妙工艺,叫做鱼鳞包刃。用此工艺,一可保护真刃,二可封存隐秘,因为除甲比包甲更难,稍有不慎,整刀便为玉碎,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这工艺自唐代便已失传,就连藤原村正的师父、日本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也从未见过。纵然唐薄霄那般绝世技艺,也没动过除甲的念头。

所以任逍遥怀疑:“唐薄霄和你说了什么?”

月琉璃死后,藤原村正万念俱灭,行尸走肉一般。所幸岛津姬聪慧,对他说,村正刀毁了琉璃刃,月琉璃想必伤心。藤原村正听了,一头扎进天之香山的兵器锻造场,想要修复琉璃刃。可他心绪纷乱,什么也做不出。唐薄霄离开天之香山时,曾与他长谈,又吩咐将锻造场送与他,莫非他有除甲的法子?

一念及此,任逍遥连心跳也快了起来。

哪知藤原村正道:“没有。唐先生只告诉我那地火如何使用。”他长长叹了口气,“那真是玄妙极了。”停了停,接下去道,“我问,琢眉刀为何能斩断天丛云剑。他说,唐家男儿的锻造技艺,必须永远进步,所以他锻造的刀剑,后者一定能斩断前者,否则绝不出炉。我大吃一惊,问,难道天丛云剑竟是先生锻造吗?唐先生说,不光天丛云剑,三神器都是他所做。他问,天丛云剑、八咫镜、八坂琼曲玉,几人见过?纵有真品,谁能分辨?我答不出。他便说,真正的三神器早毁于战乱,后世皇家所有,不过是赝品,只是权力让它们成为真品罢了。当年,他见三神器太过破旧,便全部重做。琢眉刀却是三年前所做,自然强过天丛云剑。”藤原村正苦笑了一下,“唐先生还说,南朝的义堂周信,学了些程朱儒理,鼓吹君权神授、有三神器者为皇族正统,令北朝皇族情愿议和,骗取此物,南朝君臣才得以逃出日本,倒也有些本事。可惜这老臣想不到,这番论调也害了南朝皇室。昭信若不将赌注全押在三神器上,也不致丢了性命。活人为死物所累,真真可笑。”

任逍遥神色淡然。这些事情他早问得一清二楚,否则他不会以琢眉刀比拼天丛云剑。若昭信泉下有知,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藤原村正继续道:“唐先生说,村正刀毁了琉璃刃,说明你的技艺有了进步。作为刀师,你该高兴,月琉璃也会高兴,何必修复它?修修补补,是刀匠的事,刀师该做的,是做更好的刀。我听了,全身都是冷汗。”他涩然一笑,从怀中拿出一面幕府令牌,重重摔在地上,思绪似是飞到了遥远的国度。

当年藤原村正师兄弟三人论刀争位,冈崎正宗将三把刀逆水插入溪流。树叶草棍漂来,流过正近刀时,虽被划断,却藕断丝连;流过贞宗刀时,只轻轻一触,便一分为二;流过村正刀时,虽也一分为二,却积聚在刀身周围,久久不散,冤灵一般。冈崎正宗判道:“刀之魂,不在锋刃,而在护身卫国。正近刀拖泥带水,护身尚不够,焉能卫国?村正刀锋锐第一,却戾气缠身,终将噬主。只有贞宗刀磊落干脆,深得我心。”

无论皇室如何内斗,政治漩涡如何激烈,平家、橘家、藤原家如何争权夺利,一代剑师坚守的,仍是公平公正的评判,无论这评判会造成什么后果。

“橘师弟虽然害过我,但贞宗刀,的确胜过村正刀。”

任逍遥下颌微昂:“他抢了你兵库锁大臣之位,你却与他惺惺相惜。”

“他没有抢我什么。”藤原村正断然道,“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眼中浮起一层薄雾,“可我,我却丢了藤原家的希望,丢了我的琉璃,也丢了师父的教诲,挑战全日本的刀,想要证明师父错了。师父从没怪过我,等我明白他的用心,他却已经去了。”他猛然直身,大声道,“我告诉自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锻造一把天下第一的刀,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任逍遥指尖一紧,已隐约猜到他的来意。

藤原村正果然正身拜下:“请让藤原一试。”他盯着任逍遥双眼,恳然道,“拜托了。”

任逍遥沉吟道:“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五成?”

藤原村正道:“逍遥君说过,五成把握的事,已值得去做。”一顿,又道,“藤原身为刀师,必会殚精竭虑,死而无憾。”

任逍遥没有答话,缓缓起身,缓缓走出门外,缓缓道:“你的命,不够赔我的刀。”

藤原村正霍然转身,眼中倏忽掠过惊愕、愤怒、迷惘,终至平淡:“逍遥君爱刀如此,藤原很是替多情刃高兴。”

任逍遥轻抚刀身,目中光华明灭,仿佛海中鬼火:“但我愿赌。”

藤原村正精神一振:“赌什么?”

“你若锻出一百把一模一样、不输琉璃刃的刀,多情刃便托付给你。”

藤原村正想也不想:“好。”

任逍遥一笑:“冈崎正宗观刀不错,观人却错了。现在你已胜过当年的橘贞宗,将来必然胜过冈崎正宗。若他泉下有知,大概要后悔罢。”

藤原村正凝眉良久,才道:“不会。”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人不彻底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也不会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若无这七年砥砺,藤原村正怎能求得刀魂真谛?

只是,他失去的东西,比起这收获来,值得么?

没有人知道。

任逍遥沿着白玉长阶拾级而下,身后的天之香山渐行渐远,扑面而来的,是风卷白沙的镜沉渊,和巍峨灿烂的高天原城,是另一个新鲜、光辉、生机勃勃的世界。

属于他的世界。

衣角飞扬,眉目也随之高拢轻抹:“这些日子,你们恢复得不错。”

你们,指的是血影卫。

祭典那日,十四血影卫之所以能够一力擒杀上万大名亲卫,原因有三。一是任逍遥传授他们天罡指穴手,令血影卫武功大进;二是任逍遥将金蜈上人的“软筋柔骨散”配方说给唐薄霄,唐薄霄调和改进,制成沾血见效的麻醉药膏,抹在血影卫刀上,“明月照天山”亮起时,被血影卫所伤的大名亲卫便不能说、不能动。但血影卫之所以能于片刻间划伤万人,又立刻与九菊一刀流的五百武士拼杀,乃是因为第三:“饮鸩”。饮鸩是一味汤药,能令人精气倍增,不知疲累。兵器锻造场的刀奴便是日日服用饮鸩,才能在酷热之地劳作,直至衰亡。血影卫所服虽极少,却也大损肌体。是以祭典过后,任逍遥便命血影卫休整,自己则在弹指楼内静修。今日正是出关之日,血影卫已在五芒星台等候。听他问话,岳之风便道:“枫影一配了不少好药,属下等已完全恢复。”俞傲却嘀咕了一句:“什么好药!连女人也不得碰。依我看,那小子就是故意的。”

唐薄霄出海前,不知叮嘱了枫影一什么,这高傲少年居然肯低下头来,听任逍遥差遣。只是枫影一自幼跟着唐薄霄,不免沾染了他的脾气,除了任逍遥,对任何人都骄横得很。血影卫若不是指望他的药,一日三场架大约是不够的。

这些事任逍遥统统装做不知道,此刻听了俞傲的话,也只微微一笑:“枫影一没绑着你,你若真想要女人,谁拦得住?”

众人不觉笑了起来。待他们笑够了,任逍遥才问:“城中如何?”

所有人都看着岳之风。因为这问题只有岳之风能回答。

“朝中的事已经全交给新党。那二十大名倒也安生。只是,”岳之风永远是笑意淡淡,“有人厚葬了九菊一刀流的武士,还在城外建起神社,供奉灵位。岛津姬说那是日本国俗,对忠心战死的武士,无论敌我,都有此礼遇。属下便没过问。”

任逍遥没有说话。

沉默通常代表他不满意。于是岳之风又道:“孟将军的水师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任逍遥仍旧沉默。

岳之风轻咳一声,迟疑道:“宋犀宋大人想见教主。”

任逍遥扳着手指,发出嗒的一声:“让他等。”

岳之风点头,暗自松了口气。自他任血影卫统领以来,任逍遥从未对他的回答如此不满意。可惜他不知道,任逍遥沉默的真正原因,是不喜欢他太能干。

若以一当百的下属背叛或死亡,损失远大于寻常下属。任逍遥忽然觉得,意大里亚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想到此便道:“跟我走。”

岳之风和俞傲都是一怔,齐齐道:“去哪里?”

任逍遥的回答很简单:“教堂。”

意大里亚的教堂,是高天原城中最别致的建筑。屋宇呈十字形,四周装饰着大块大块的玻璃窗,绘着斑斓的图画故事。中厅穹顶高十六丈,钟塔更有三十丈。越向上,扶壁和飞扶壁的装饰越多、越玲珑,直到化为一幢锋利尖顶,直刺苍穹,仿佛下一刻就要弃绝尘寰,白日飞升。

但真正令人动容的,是响彻教堂内外的琴音。

洪大,雄伟,优美,庄重,似是成千上万的音管同时吹奏,再彼此协和,混成一股无法言说的肃穆乐阵,教人魂悸魄动,敬畏非常。任逍遥放轻脚步,迈入大门,见厅内码放着数十长椅,稀稀疏疏坐着十余人,都是双手交叠,低头祈祷。意大里亚一身黑袍,正在西墙下奏乐。那乐器与墙壁连为一体,配有上千铜音管和数不清的按键、踏板。两旁各有四人拉动拉杆,向内鼓风。随着风箱盈亏,整座教堂都被那洪钟大吕般的琴音围撼。

一曲终了,任逍遥道:“力神大人还有如此造诣。”

“管风琴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乐器。每一次演奏,仿佛与一位优雅的、智慧的女士交谈。让人生出无限冲动,想要了解她,安抚她。她却机智百变,永远不会令你如意。这是多么致命的魅力。”意大里亚走下琴座,倾身行礼,“如果逍遥王喜欢,我愿意日日演奏。”

任逍遥颔首道:“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就像你们的主神耶稣,处处与众不同。”

意大里亚的目光落在耶稣圣像上,道:“逍遥王对主有什么看法?”

任逍遥抱臂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我们汉人的神,是永不犯错的,所以天子的一言一行,永远都是对的,不对也对。你们的耶稣,却是一副赎罪的样子。换句话说,你们的神会犯错,会赎罪,所以你们的天子也会犯错,犯了错也要赎罪。是也不是?”

意大里亚忍住笑道:“逍遥王说的很有道理。”

任逍遥话锋一转:“《新律》写得如何?”

意大里亚伸手引路:“教堂是传播福音的地方,逍遥王请到我的居所来。”

传教士的生活十分简朴,意大里亚的居所更处处透出修行之人的特质:严肃、简单、实用。唯一称得上精致繁复的器物,便是桌上那奇怪的玻璃壶。壶型恰似葫芦,用木架固定,连着弯弯的玻璃管子,下有灯火炙烤。壶中的浓黑浆水已经沸腾,散出一股奇异味道。

浓醇,辛香,柔润,微酸,似是焦糊味,又带芳甜气。

意大里亚灭了火,将浆水倒入玻璃杯,加了些糖,递给任逍遥:“Espresso,一口喝掉才好。”

任逍遥接过杯来,轻轻摇晃,见那浓黑浆水中浮起一层厚厚的棕红泡沫,油亮温暖,异香扑鼻,便笑了笑:“把《新律》说来听听。”意大里亚点头,回身取出厚厚一沓纸笺,逐字逐句念来。任逍遥听了几句,打断道:“只念与我相关的便是。”

意大里亚道:“好。”翻过几页,清声道,“国库收入的两成,永久属于逍遥王及他的后代。逍遥王可以代表国家宣战、媾和。未经半数以上朝臣同意,逍遥王不得颁布或终止法令,不得征收和支配赋税,无战事,不得招募和豢养军队。臣民可以向朝廷请愿及议论朝政,逍遥王不得干涉。逍遥王不得另设衙门,不得滥用私刑,不得在衙门判决前封存他人财产。”

任逍遥晃着玻璃杯,语声平静而寒冷:“我帮你们□□,你们便这样回报我?”

意大里亚不答反问:“逍遥王不认为这是保全万世尊荣的办法吗?”

任逍遥不语。

“东方的学者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所以推崇德政。主却认为,人性本恶,所有的人,都是带着原罪降临到这个世界,君主也不例外。高天原不会只有一代逍遥王,与其被人推翻,不如让人安心供养。”意大里亚停住话,静静调制第二杯浆水。

任逍遥看着他每一个动作,眼中无喜无怒。直到确定他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才道:“所以你制出这样的律法,我倒要谢你?”

意大里亚举起玻璃杯:“让渡权力是很痛苦,但总有它的好处。就像Espresso,”说着一饮而尽,“虽然苦,却是咖啡最好的喝法。”

任逍遥沉默良久,将Espresso一口喝干,拂袖而去。

若说教堂是高天原城中最特别的建筑,那么樱花园便是皇城中最特别的建筑。它不是一座园子,而是一座宫殿。殿中种着寒绯樱、八重樱、太白樱、御衣黄樱、梅护寺樱、兼六园菊樱,浓红淡粉,深白浅青,美不胜收。每株樱树下皆有赏樱台,用小廊连缀,廊下有曲水,蓄养锦鲤,戏着落花,追着人影,颇有几分八重樱潭的风色。

“这是昔年天皇陛下所建,方便皇妃赏玩。”引路的宫婢道。

任逍遥“嗯”了一声,便看到快步迎来的竹取小枝。她穿着淡粉压金线的小纹吴服,长发盘起,发中插着艳粉樱花和金铰步摇,立在满地白樱上,仿若春水,让人的心暖暖的、柔柔的。任逍遥不觉一笑,拢着她的发丝,道:“我记得你只穿素白,不喜欢打扮。”

竹取小枝垂首道:“从前没有喜欢的人,自然不愿打扮。现在……”她抬头一笑,“逍遥君喜欢小枝这样打扮吗?”

“喜欢。”

“那,逍遥君可以常来看小枝吗?”

任逍遥的手指点过她双唇,道:“你怨我?”

竹取小枝摇头:“我娘说,逍遥君国事繁忙,难免不开心。做他的女人,应该时时刻刻打扮得漂亮,让他开心。”

任逍遥听得有趣,挨近道:“她有没有教你,如何让我开心?”

竹取小枝双颊一红,勾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赏樱台上,指了指小案上的画册,眉目含羞,偏不言语。任逍遥翻开画册,先是一怔,后又一笑。

画册画的居然是红葵居处那百十尊石像!

算算日子,红葵已见着她的姐妹了罢?任逍遥心头五味杂陈,将竹取小枝抱于膝上,道:“这是你画的?”

竹取小枝顺从地靠着他的胸膛:“我和红葵一起画的。”

任逍遥拂去她发间的落樱:“她还教了你什么?”

竹取小枝语声微微:“她说,密荼那双修法是天竺国昙特罗教修行之法。湿婆大神说,三千大千世界,乃是阴阳调和而成。人身为世界之缩影,性便是世界合一之法,便是天地间第一要旨,便是魂灵轮回的仪式。无此仪式,世间万物的秩序如何维系?如何生长繁衍?是以魂灵不灭,性即永恒。”说到最后,恨不得将身子蜷成一团,躲进任逍遥袖口里。

任逍遥却想到与凌雪烟的那次清修,自语道:“想来在昙特罗教看来,清修之道远未达化境。”

竹取小枝一怔:“逍遥君说什么?”

任逍遥随意翻着画册,戏谑道:“你喜欢哪一式?”

竹取小枝立刻又蜷成一团,偏头道:“小枝不知道。”

任逍遥伸手拔下她的头饰,让她长发恣意披散:“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的头发。”又解开她衣带,像一点点剥开煮蛋的壳,抚着她洁白嫩滑的身子,再将她抱到樱树下、落花上,托起她圆润小巧的臀,纵意抽探。竹取小枝身子一震,口中嘤嘤,在任逍遥身上盘曲拉扯,深碾慢揉,勾卷吞吐,起伏颤抖,摇落一树樱雪。

过了许久,竹取小枝汗津津地起身,以水为镜,用白犀角梳细细理着凌乱长发。任逍遥斜斜倚着樱树,看着她露在淡粉吴服外的玉颈香肩,红蕾粉腿,黏着肌肤的樱花花瓣,还有脸上那一抹令人心动的潮红,只觉比任何春宫都妙艳无方。

竹取小枝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并不将吴服系起,斟了杯酒,递到他唇边:“逍遥君渴了吗?”任逍遥点头,却不喝,搂过她的身子,将那杯酒倒在她锁骨与颈间的凹陷处,再低头吸吮。竹取小枝只觉全身又酥麻起来,忍不住贴着他古铜色的胸膛,轻轻摩擦。那感觉,就像躺在一块海边的礁石上——它虽被海风吹得粗粝,却也被日光晒得热烫,烘得人从头到脚都是暖暖懒懒的。指尖滑过海鳗咬的伤疤,竹取小枝道:“宫里那么多医师,怎么没人除去这疤呢?”

任逍遥柔声道:“看见这疤,就想起你的舌头,怎么舍得除去。”

竹取小枝心中一甜,口中却道:“逍遥君对小枝有几分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