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小枝望着任逍遥,一双眼睛就像只小鹿,灵动中含着水汽,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生爱怜。“可、可他若说出我的身份、我的过去,对逍遥君,实在太屈辱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猛地抓住任逍遥衣襟,“逍遥君已经把天丛云剑给了他,不要再和他有瓜葛。我只要偷偷陪在逍遥君身边,就满足了。”

任逍遥搂着她纤弱的腰,望着灯火通明的高天原城,沉沉道:“我不满足。”他捧起竹取小枝的脸,柔声道,“我要娶昭雅公主为妻。”

竹取小枝身子一僵,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能……”

任逍遥扳起她下颌:“你不愿意?”

“我愿意!”竹取小枝脱口道,脸红得像深海中的珊瑚,忽又神情一黯,“可是,他若说出我的那些事,逍遥君不嫌羞辱么?”

任逍遥冷然道:“杀了他,他便说不出。”

“没有用!”竹取小枝一个劲摇头,“他是皇族血脉,就要登基做天皇了。他说的话,人人都会信服。就算他死了,也是一样。”

任逍遥神色更冷:“他做不成。”

竹取小枝愣了半晌,低头看了看那白犀角梳,似是明白了什么,却琢磨不透。

任逍遥按住她的唇,在她眉间轻轻一吻:“你什么都别问,只要照我的话去做。”说完忽然大笑,“暴风雨把你送到我身边,就是天意。我,就是海原之主。”

一颗灿烂的流星闪过,仿佛天海间最美的一睇。

高天原城光辉灿烂。

人们换上整齐华美的衣装,提着灯笼,摩肩接踵,举袖如云,脸上洒着快乐的笑,往皇城中去。皇城自东至西,安上、朱雀、含光三座城门大开,镜沉渊中挤满了人,灯笼映得白沙莹莹放光,仿如天河之水。

藤原村正徘徊在人群边缘,就像一匹孤独的狼。

任逍遥对他说,今夜不期望他的帮助,亦不需要他的帮助,唯一需要他的人,只有月琉璃。藤原村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月琉璃一定会站在昭信那一边,可是他的樱花女神,绝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五芒星台前搭起了观礼台,鹤翎刀主上杉竹鹤、破金刀主长尾信宏、蟹爪刀主一青兆、狮蛮刀主剑持四郎、蜂铃刀主月琉璃分次列座。外围是数千身着铠甲、手执长刀的九菊一刀流武士。再向外,是二十位大名和朝中百官。

藤原村正的目光扫过五芒星台,定在月琉璃身上。她穿了一身浅黄振袖吴服,衣摆上绣满五色蝴蝶,神情略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想些什么。

她知不知道藤原村正一定会来?

数十个白衣少女手提竹藤花灯,沿着五芒星台后的白玉长阶款款走来。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有人喊着“神女出来了”。之后是金神李沛襄、军神孟威、生神岛津姬、力神意大里亚,在五芒星台旁的露台落座。孟威重伤未愈,还须岛津姬搀扶。新党官员都来问候,他只瞥了九菊一刀流一眼,并不多说。场面渐渐安静,笛声响起,伴着一阵叮铃铃的金铃声,一个曼妙人影出现在五芒星台上。

白纱,红裙,长发垂地,发上用金线缀满葛藤花。

人群立刻欢呼:“舞神!那是舞神!”

碧琯一手握着金铃,一手持着青翠竹叶,随笛声翩翩起舞。舞姿优雅,神秘,仙姿凛凛,所有人都看得如痴如醉。碧琯舞至兴头,玉臂轻挥,纱衣脱落,露出白玉般的身躯,双峰随着舞步轻颤,长发飞舞,藤花飘落。笛声稍急,碧琯身形婉转,红色长裙轻轻滑落,已是身无片缕,惹得数十万人齐齐发声赞叹的轰鸣。

鸣声中就听阵阵尖啸,夜空中冲来无数冲霄隼,盘桓激鸣,最后一齐向天之香山飞去。紧接着,一阵“嘭嘭、嘭嘭、嘭嘭、嘭嘭”的鼓声响起。人们群情激昂,举起灯笼,大声嘶喊“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整座海岛都已承受不住这狂热的呐喊。

藤原村正四下偷望,恍惚见灯笼深处,有数不清的黑色人影穿行起伏,好像这万千灯火修出灵性的阴影,不禁心中一凛。

天之香山静谧依旧。

唐薄霄掠过轻雾,将一朵新折的白莲花插在水柔凤发间,道:“樱花虽美,却不像你。还是这陆生莲更相配。”

水柔凤双目微熏,道:“每次见面,你都送花给我。”

唐薄霄一笑,斜坐莲床,细细打量着她,就像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两人的影子投在水中,银发白衣,与浓烈的红、静谧的黑,交织成一幅凄厉美艳的画卷。

蓦然,白莲落于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世上几乎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爱意,这样的温柔。

可是水柔凤能。

不但能,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当唐薄霄抚过她最敏感、最柔软的部位时,也没有任何反应。唐薄霄不禁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感觉么?”

水柔凤眨眨眼睛,有些挑衅、有些调皮地抱住他,道:“或许你可以试试□□我。”

唐薄霄双眉一挑:“凤儿若真这样想,我自当遵命。”

水柔凤松开手,披起纱衣,语声恢复冷漠:“其实你心里清楚,我永远不会有感觉的。”一顿,侧耳道,“你听,神山太鼓已响起来了。”她的眼中闪过一层忧虑,“你真的不去帮逍遥的忙?”

唐薄霄道:“他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

水柔凤轻抚长发:“也好,自己花心思夺来的东西,日后会更在意。”停了停,又问,“逍遥这两天做了什么?我听说,他向你借了很多东西?”

唐薄霄唇角微翘:“这是其次。”一顿,哂道:“令郎倒是把朱棣那一套学了十成十。”

“哦?”水柔凤若有所思,淡淡道,“制造混乱,散布谣言,引起恐慌,最后假装顺应民意、清理残局,实为夺取权柄?”

唐薄霄深深望着她:“知子莫若母。血影卫的确制造了不少事端。城中但凡显眼器物,都有多情刃留下的古怪字迹,百姓人心惶惶。有的说,逆贼祸乱朝野,天照大御神震怒,不会再庇佑南朝。有的说,正因有逆贼,天照大御神才要派第八百位神明、海原之主素弋鸣尊下降,整肃朝纲。皇党新党都是无所适从。”

水柔凤扑哧一笑:“他说他知道合欢教覆灭的真相,我只当他说大话,没想到,我的逍遥果真有本事。”

唐薄霄哼了一声:“若没本事,我岂会把南朝交给他。”

水柔凤倚在他胸前,轻声道:“我还能活多久?”

唐薄霄迟疑片刻,道:“我不知道。”

水柔凤抚着唐薄霄的银发,幽幽道:“我不该要长生不老药,害你变成这个样子。”

唐薄霄打断道:“你有丈夫,更有个好儿子,我却一无所有。若没有观音泪,你岂会留在我身边二十年?何况,”他唇角微扬,显出一派孤傲,“唐薄霄做事,只求开心。要一个美人永远不老,于我乃是天大趣事。”

“我死了呢?”

“一样。”唐薄霄答得毫无迟疑,竟不似开玩笑。“前尘种种,已随风逝。今世万般,皆在我手。”他居然笑了笑,“掌握心爱之人的生死,何其惬意!”

水柔凤轻咬下唇:“你也混账。”

唐薄霄点头:“女人都喜欢混账。天下第一美人,自然喜欢天下第一混账。”

水柔凤抬起眼眸,凝注着他:“今生有你,水柔凤死而无憾。”

唐薄霄将她拢在怀里,温然道:“不要这样说。或许,我们真能找到离尘草。”

水柔凤不语。

银丝飞舞,搅动如云乌发。

皇城内鼓声激荡,响彻天地,人们的呼喊声越来越疯狂,仿佛不惜将气力耗尽,笛声、鼓声已停,碧琯赤身跪在长阶上,数十万军民叩拜不已,有些人已痛哭流涕。

然而,天照大御神并未出现,大法师和后龟山天皇也没有露面。

百官窃窃私语,人群亦开始不安,终至一片哗乱。骚乱中,九菊一刀流冲入人群,硬生生辟出一条通路。上杉竹鹤运力大喝:“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们!七年前,护国大法师假传神谕,欺骗天皇陛下,残害皇族大臣。昭信太子蒙天照大御神垂怜,逃出生天。如今昭信太子已经归来。”

话音刚落,通路尽头走来一队仪仗,竟是那二十位大名带来的亲卫,煌煌赫赫有上万之众。昭信太子头戴高冕,身着金襕缎朝服,右手执天丛云剑,左手持镜,胸前珠玉琳琅,缀着一块拇指大小的勾玉,在卫队护持下,一路直上五芒星台。

皇城中渐渐安静下来。

日本镇国之宝三神器:天丛云剑、八咫镜、八坂琼曲玉,谁人不识?

昭信朗声道:“本王有确凿证据,证明大法师编造谎言,残害生灵,霸占朝堂。今日本王要以储君身份,治这妖人乱国之罪,告慰那些冤死的忠魂。”

九菊一刀流五位刀主跪拜施礼,二十位皇族大名齐声说出七年前祭祀天神、幽禁天皇的真相,碧琯也披衣起身,将黄泉国中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人群中顿时喧哗大起。

若说皇族大名的话压得住官员,那么碧琯的话便压得住百姓。她官职虽低,却是天照大御神的祭司。换句话说,放眼南朝,除去大法师,与天照大御神关系最亲近的人便是她。百官全是一脸惊慌,只有李沛襄等人镇定如常。就听孟威喝道:“放肆!”

他内力深厚,竟将喧哗声压过一头。

李沛襄趁机甩开折扇,呵呵笑道:“诸位大名也是老臣了,怎么耳朵也软起来?天下皆知,昭信太子七年前便殉了天神。”他闲闲前行,对昭信道,“你冒充太子,仿制国宝,诬陷法师,搅乱祭典,是何居心?”

岛津姬紧接着道:“难怪近日城中多有神迹示警,果然有奸佞作乱。”

人群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昭信。

昭信长剑一摆,胸有成竹:“本王若有虚言,情愿遭千万人践踏。”一顿,冷然道,“那邪魔不敢露面,更不敢请父皇与我相见,可见其心不轨。”

从前天照大御神显圣,是靠长尾信宏的光影之术,在半空映出水柔凤的幻象。五芒星台内的上万镜子,便是为此所设。昭信本已命长尾信宏将镜子尽数毁去,不想大法师和天照大御神竟未出现。这虽在意料之外,却并未破坏他的计划,甚至于他有益——众臣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昭信踏前一步,举剑大呼:“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们,随我杀进天之香山,铲除邪魔,营救天皇陛下!”

人潮果然涌动。二十大名与九菊一刀流刀主紧随昭信,镜沉渊中的上万护卫也拔出战刀,就要冲上五芒星台。李沛襄等人的贴身近卫数十人据守长阶。孟威将琢眉刀一横,与岛津姬立在白玉长阶中央,怒声道:“谁敢!”

李沛襄悠然道:“诸位大名,诸位同僚,天照大御神并非离弃我朝,而是七年前的献祭大业,到了完结之时。”

众人一怔。李沛襄的近卫趁机一个接一个大声重复这句话,直到整个皇城中的百姓都听到了这句话。

“七年来,我朝迎来七百九十九位能人异士,国运昌盛。然而最后一位天神,海原之主素弋鸣尊大人却迟迟未来。”李沛襄一指昭信,“原因就在此人!”

“素弋鸣尊?”昭信怔了怔,复又大笑,“任逍遥吗?他在哪里?敢来见本王吗?”

话音未落,就听长阶尽头传来一声尖啸,一道妖媚诡异的蓝光飞流而下,直取昭信,其速之快,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燃烧起来。长尾信宏大呼,立时有四五名武士上前。然而扑扑扑数声响,血雾飞散。蓝光穿透武士身躯,去势不减。长尾信宏双腕一抖,九道红光飞射而出。就听锵锵锵一串激响,火花四溅。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

蓝光竟是一支奇异的箭,箭身幽蓝,箭尾是一枚诡异的五角蓝星。

穿云蓝星箭!

箭身洞穿长尾信宏身躯。鲜血滴滴答答从箭尖滴下,在昭信面前滴下。

威震江湖的七星破月弩、穿云蓝星箭,又岂是九曜手里剑拦得住的。

扑通一声,长尾信宏倒了下去。

昭信已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已说不出话,更看不见任何东西——长阶尽头射来十道流星般的光芒,掠过镜沉渊上空,爆出一片炫目白光。

你有没有在大晴天盯着太阳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如果有,那么此刻皇城中所有人便和你一样感觉。

明月照天山,十枚齐发!

无边无际的白色,比黑夜更令人恐惧。

镜沉渊惨呼不断,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挥刀自保。混乱中就听一阵奇异的笛声从天而降,愈来愈强,竟盖过所有呼声。

当一个人的眼睛被明月照天山占据,耳朵被这奇异笛声占据,还能做什么?

喊!

有人大喊:“双叶!源博雅大人的双叶龙笛!”

人群哗然。

雅乐之祖源博雅,与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样,极受日本国民推崇。也只有他的双叶龙笛,才能令曲声充塞天地。有人说,双叶吹出的曲子,有降妖除魔的法力。也有人说,那是上达天听、恭请神明的灵力。

笛声时而哀怨清直,仿佛樱花凋谢在水面,夕阳隐没在山间,时而宽广雄阔,宛如繁星悬于海上,月光翻起潮波。人群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一泓笛声。

“共殿,以为斋镜。宝祚之荣,当与天壤无穷!宣焉:后龟山天皇熙成,后村上天皇子,母,阿野实为之女也。元中三十八年,自荐天照大御神座前,陪祭八百,乞天神下降、光复河山。”

这声音骄傲、残酷、冷漠、镇静,仿佛潜行的海流,水深浪阔,轰然流过每个人的四肢百骸,除了任逍遥,不做第二人想。

“昭雅公主,后龟山天皇女。自奉以来,天照大御神特甚钟爱,常怀膝下,称大和抚子,赐海原之神素弋鸣尊为妻,今岁同降,承宫家后嗣。”

他说得很慢,似是要等每一句话从人们的耳朵流进心脏,才肯说下一句。

“然背德之民,不可不惩。不敬之国,焉得神庇?故天照大御神誓曰:免素弋鸣尊神位、神社、神祭,称逍遥王;封印天丛云剑、八咫镜、八坂琼曲玉。待后世恢弘大业,光临六合,世阐玄功,时流至德,上答乾灵授国之德,下崇坤神养正之心,再行垂赐。彼时帝国伟业,禀气怀灵,与天地而无穷,同金石而不朽焉。”

话音既落,笛声立停。白光隐去,镜沉渊中二十大名的上万亲卫,已全部倒了下去。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处浅浅刀伤,流血虽不多,却不知为何,不能动、不能说,只能死死盯着从他们身前缓步走过的人——

逍遥王!

第98章 卷四观音泪 樱花乱

二十四樱花乱

竹取小枝惶恐之极,因为任逍遥要她穿着十二单衣同去祭典。

十二单衣是日本命妇的朝服。她身为公主,适逢祭典,穿着此衣并无不妥。只是任逍遥为她选的这件十二单中,唐衣为紫色,表衣为青色,八褶长裳为赤色,皆是禁色,非天皇敕许不可用。

好在任逍遥那番话打消了她的顾虑。既然她是天照大御神赐给日本国主逍遥王的妻子,逍遥王准许她穿什么,她便可以穿什么。她现在的惶恐,源自那些不能说、不能动的大名亲卫的眼睛。

被两万只眼睛死死盯住,任何人都难以心平气定,何况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女子?竹取小枝一手握紧双叶,一手死死挽着任逍遥手臂,才能令身子不发抖。

任逍遥要她在明月照天山亮起时,用双叶龙笛吹奏雅乐。方才她双目“失明”,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呼,和身旁飒飒的衣袂声,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地狱,差点连曲子也吹不下去。现在她穿着带有赤、青、紫三色的十二单衣,站在任逍遥身侧……不,是逍遥王身侧,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想出这种法子夺取王位,喜的是他让自己风风光光恢复了公主名位,更直接将他们的孩子指为皇室继承人。若非竹取小枝早已在昭信太子面前学会隐忍,只怕此刻就要抱住任逍遥,痛哭一场了。

“一定要端庄,一定不要让他失礼,一定不要让他失礼。”

从镜沉渊到五芒星台,竹取小枝将这话在心里念了二十七遍。直到任逍遥停下,才敢抬起眼,飞快而爱慕地望了他一眼。

他的装束与平日并无二致,只多了一件黑色绣金龙宽袖长袍,和一件黑色及地长麾。任逍遥的身材本就高大挺拔,配上这两件衣服,和本就英俊凌厉的面容,更显邪魅张狂、气势逼人。竹取小枝倚在他身边,即使穿了层层叠叠、端庄华贵的十二单衣,也觉得自己就像高山脚下的花朵,要努力盛开,才配得上他。

李沛襄、孟威、岛津姬、意大里亚纷纷行礼,口中道:“见过逍遥王。见过昭雅公主。”新党官员即刻跟着行礼。台下民众面面相觑,突然有人跪呼:“天神下降!天神下降!天神下降!”有人大喊:“天照大御神没有抛弃我们,天照大御神要最勇武的海神为我们延续皇裔!”有人怒骂:“就是那些人亵渎神明,天照大御神才封印了三神器。简直是大日本帝国的耻辱!”

十余人的狂热引来数十人狂热,继而是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将那一万不能动也不能说的大名亲卫围个水泄不通。

二十大名的脸色极为难看。

数十年来,高天原被视为神都,禁止驻军。皇党此番□□,第一个筹算是,若新党调集孟威的水师新军护卫大法师,众大名便以“违反律法、图谋不轨”的理由出兵勤王。若孟威只身归来,便用第二个法子:精兵突袭,文谏逼宫。是以他们此次带到高天原的兵力,总共只有这一万人。原想着加上九菊一刀流,对付新党绰绰有余,谁料此刻这一万人竟全派不上用场,而九菊一刀流中最精锐的鹤翎菊刀,也只剩下五百兵士。

九菊一刀流五位刀主的脸色更难看。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任逍遥和他那隐蔽在人群中的十四血影卫,是如何在几句话的工夫里,就制住了一万大名亲卫。若真与任逍遥动手,有几成胜算?

昭信见皇党官员皆低头不语,镜沉渊中的呼喊却越来越烈,心知民众若是信了任逍遥,自己莫说天皇,连皇子都做不成,当即扬剑厉喝:“任逍遥!你勾结新党,空口白牙说几句煽动的话,就想颠覆我大日本帝国吗?”他环顾四周,大声道,“任逍遥是汉人,怎可执掌我大日本帝国?他冒充天神,罪在不赦。这女子冒充公主,亦是死罪。谁人不知,父皇根本没有敕封过什么昭雅公主。”

竹取小枝紧咬下唇,眼圈微微发红。

却听李沛襄摇扇道:“你这人真无趣。方才逍遥王岂非已讲明?天皇当然没有敕封过昭雅公主,只因‘昭雅’二字,是天照大御神所封。你是日本人,却怎么不敬天照大御神呢?”一顿,又道,“何况,方才你岂非也听到了双叶龙笛?这岂能有假!”

意大里亚接着道:“我读《古事记》、《日本书纪》和《南朝纪事》多年,略略知道,诸神建国之初,名为‘八大洲’,千年前定国号为‘大和’,再过数百年,与大唐交往,才有‘日本’之名。至于‘日本帝国’四个字,倒是大明永乐皇帝敕封。二十年来,我朝护国大法师也是汉人。所以汉人掌权,有什么不可以?”

“你!”昭信几乎气结,咬牙道,“无论你们如何狡辩,也是口说无凭。除非任逍遥请父皇出来相见。”

这话不无道理。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任逍遥身上。任逍遥袖袍微动,一样东西嗖的飞出,落在岛津姬手中。岛津姬将之举过头顶,大声道:“天皇玉圭在此,便如陛下亲临。”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叹服。

上杉竹鹤冷哼道:“若玉圭可信,太子殿下的三神器更可信。力神若真熟读我大日本……”话一出口,似觉不妥,改口道,“大和典籍,就该知道,玉圭是朝堂信物,天丛云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却是传承皇位的神器。”

长尾信宏死后,九菊一刀流中上杉竹鹤的出身便是最高贵的。见他开口,二十大名立时醒悟一般,纷纷道:“上杉将军说得对。古语云,见八咫镜如见天照大御神,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跪下!”

李沛襄等人一时无言,台下民众也乱了起来,为谁才真正代表神明而吵嚷。眼看又是一场骚乱,就听数声尖啸,自天际传来。无数冲霄隼落在任逍遥与竹取小枝身侧,立翼探首,鸣叫不已,仿佛在迎接新主。

冲霄隼历来被视为高天原神鸟,人群见了,慢慢安静下来。任逍遥的声音便在第一时间传了出去:“你偷来的三神器当然不假,只不过已被封印。”

他内力精深,将这句话缓缓送出,皇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说完,任逍遥袖袍轻抬,就听啪的一声,昭信胸前佩戴的八坂琼曲玉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愣在当场。

昭信胸口剧痛,见了琼曲玉碎片,只觉血冲顶门,咆哮道:“你竟敢毁了八坂琼曲玉!”

任逍遥微微一哂:“不止。”

话音未落,双手齐挥,就听嗤嗤嗤漫天指风响起,噼噼啪啪声不断,昭信手中的八咫镜竟被打得粉碎。众人大哗。新党亦瞠目结舌。他们虽不信日本国的天神,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从未动过毁三神器的念头,更遑论当众打碎!

“你盗走三神器,蒙骗诸位大名,天照大御神深感耻辱,便封印了神器。”任逍遥双眉轻扬,扫出一派明犀瞳光,“不再是神器的剑、镜、玉,不单本王,便是凡物,也可毁了它们。”说着抬起手腕,二指一剪,道,“孟将军,请借佩刀一用。”

孟威正要答话,就觉手中一轻,琢眉刀已不见,抬眼时,刀却在任逍遥手中。孟威心中一惊,暗忖道:“隔空取物!这份修为,便是九大派掌门也勉强。大法师果然言出必践,为我们寻了一个强悍帮手。”

常人当然看不出这是高深武功,便是方才任逍遥以天罡指穴手打碎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也当是神力,对任逍遥的话又信了几分。

任逍遥挽刀在手,冷笑道:“你那废铁,已斩不断孟将军的刀。”琢眉刀划过一片光晕,刀身冰裂纹炫目如电,“你可敢试?”

皇城立时一片寂静。

天丛云剑是上古神剑,是天孙降临大地时,天照大御神赐予他的权柄象征之一。天孙后裔神武天皇更凭此剑神力,开山辟水,统一日本。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虽也被国民尊崇,到底没有神迹传说,任逍遥毁了它们,并不能证明封印一说。但若天丛云剑斩不断琢眉刀,那么不是假的,便是如逍遥所说,被封印了神力。无论哪一种结果,都能要了昭信的命。

这道理昭信太子当然明白。但他更明白,自己若不敢试,一样名位不保。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天丛云剑,大步上前。上杉竹鹤见状一挥手,九菊一刀流立即将五芒星台包围起来,无数吹矢、□□、手里剑对准任逍遥——就算会影响与宁海王府的合作,这个人也不能再留,更何况还有五百下属的血仇。只等胜负一分,上杉竹鹤就要把任逍遥变成筛子。李沛襄等人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

孟威眼中焦色最重。琢眉刀是他心头爱物。大法师锻刀技艺再精深,也无法与日本国传承千年的神剑相比。任逍遥究竟想干什么?

人群中,藤原村正也握了把汗。他一向以自己的锻刀技艺为傲,村正刀与天丛云剑相拼,只是不败,琢眉刀若能胜过天丛云剑,则说明唐薄霄的技艺不但胜过自己,更胜过自己的恩师、大日本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

世上会有这样的刀锻冶吗?

昭信举剑,泼出一片云雾般的朦胧光彩,环节剑身,仿佛云中白龙。

镜沉渊爆出一片赞叹。

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许多皇族大名终其一生,也未曾见过天丛云剑,遑论百姓。更重要的是,正如藤原村正所说,如此神物,是万万伪造不来的。昭信手中的,的的确确是天丛云剑。

剑光一闪,白龙卷起千层云雾,扑向琢眉刀。

孟威的心几乎停跳。

云雾中霹雳震响,一道白光闪电般飞出,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天丛云剑,断。

新党皇党,全部呆立当场。

任逍遥指尖一动,琢眉刀锵的一声飞回孟威鞘中,毫发无损。

昭信的身子瞬间佝偻下去,双手捧着断剑,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瞪着任逍遥,双目充血,睚眦欲裂,“你不是神!我乃皇族正统,手持天丛云剑……”

任逍遥淡淡一笑:“你是,又如何?”

这句话,他并未用内力送出,只因真话有时不宜公开。

话音未落,任逍遥余光扫到上杉竹鹤,眼中泛起一丝讥诮,袖袍轻扫,昭信便如断线的风筝,远远飞出五芒星台,摔进人群。

谩骂声适时响起:“打死这不敬天神的逆贼!”人群仿佛被点醒一般,怒火瞬间燎遍镜沉渊,无数拳脚山呼海啸般冲去。上杉竹鹤见了,嗓子几乎呛出血来:“保护殿下!”数百九菊一刀流武士再顾不得任逍遥,疯了一般冲下五芒星台。

然而数十万人的血肉之墙实在太密、太厚,九菊一刀流护主心切,竟不惜伤害百姓。刀光闪过,已有数十人惨呼倒下。

任逍遥看向孟威:“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