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子拿起碧玉琵琶,弹拨起来。曲调婉转轻快,古风盎然。可是她的口中只能发出呜咽不清的声音,唱着唱着,眼中流下泪来。

任逍遥将角梳收起,轻声道:“我会好好待她。”

乐声戛然而止。

优子抬头望着他,神色婉然,深深一礼。

第97章 卷四观音泪 逍遥王

二十三逍遥王

任逍遥喝过茶,到优子的草庐沐浴更衣,便沿着樱林中的碎石小路,向天岩户行去。一路上只觉精气充沛,说不出的舒坦。他知道那茶里定加了不少补药,不禁有些感激优子。

前方出现一座洞府,洞门大开,无匾无额,透出灯光柔润,想来便是天岩户了。洞府内一片寂静,一廊一柱、一楹一阶全依天然,稍加雕饰而成。曲廊拐角皆点缀青瓷花盆,盆中绿植高大,叶脉油光水润,茎上开着海碗大的白色莲花,清香扑鼻。

走过曲廊,便是正厅。任逍遥还未到得门前,厅内便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伴着一个声音道:“滚!”

这个字轻轻地、柔柔地传来,仿佛月光,铺满大地。你绝对无法想法,一个“滚”字,竟也能这般动听。

一个白衣少女倚着厅门淌泪。地上是一滩粘稠黑物,和一只摔得粉碎的玉碗。厅内铺着厚厚的团花毯,毯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赤着脚,披散长发,凝眉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任逍遥静静站着,神情难以言述。

红衣炽烈如血,黑发冷寂如夜。这两种世间最浓烈的颜色,在她身上撞出一派扬厉之气,将世间万物之美统统夺去,融成她的绝色,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令人不敢直视。

她就是水柔凤么?

像,又不像。

她比自己记忆中更年轻,更美丽。时间对她毫无意义,岁月也无法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水柔凤忽然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仿佛映着朝阳光辉的大海,美得大气磅礴。任何人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涌出重生般的狂喜。就算这双眼睛要你去死,你也会毫不犹豫。

任逍遥鼻子微酸,喉头被一口气堵住,那个想念了千百次的字,竟说不出口。

水柔凤目光扬起,身子一震,慌忙闭上眼睛,不过一瞬,又猛地睁开,喃喃道:“你……”她站起身,伸出一截明玉般的纤指,“你是谁?”

任逍遥走上前去,只说了个“我”字,手已被紧紧握住。刹那间,全身仿佛都被玉帛包裹起来,心怦怦狂跳,几乎窒息。

世上竟有如此柔嫩的肌肤,柔嫩得仿佛婴儿,柔嫩得让人不忍碰触。那种不可能存在于人间的美,竟如最恐怖的事物一样,让人心生寒意——她的柔嫩肌肤,与弹指楼的人偶一般无二。

水柔凤凝眸看着他,轻轻地、低低地、柔柔地道:“你是我的逍遥。”

话音未落,便如绢丝一般,倒在任逍遥怀中。任逍遥紧紧抱着她,只觉她的身体比寻常女子轻许多,不由怒道:“她怎么了?”

白衣少女吓得不敢说话,却听唐薄霄道:“她在发脾气。”他的声音依旧温文尔雅,“跟我来。”说着身形一飘,向后园走去。任逍遥双眉紧蹙,抱起水柔凤,紧跟其后。

后园水雾弥漫,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蜜意甘凉,直钻心底。路的尽头是一潭清水,雾气蒸腾,暖意扑面,竟是温泉汇成。潭水清澈,只有半人深,潭底铺着洁白卵石,无数黑黝黝的朽木杂错其间,看上去颓败不堪。

水上有桥,人行其上,香气更盛,却不熏呛。浓雾中心出现一张半沉水中的雕花床,棕黑油润,散出浓蕴香气。床上没有床板,只绷了一张不透水的雪白织物,泛着五色珠光,随水微漾。任逍遥见了,想起弹指楼中的人偶和雪蚕丝,暗忖道:“他用婴胎喂养雪蚕,只是为了织人偶和这床铺么?”

唐薄霄在床边坐下,道:“把她放下罢。”看着任逍遥疑惑神色,淡淡道,“观音泪救了凤儿的命,却也毁了她的身体。她活着,身体发肤却已死了。”

任逍遥不解:“死?”

唐薄霄摩挲着那织物,道:“头发掉落,皮肤溃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雪蚕丝修补。”

任逍遥全身已冰冷。

弹指楼内的人偶、楼下的蚕笼、蚕茧内的婴儿骸骨……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唐薄霄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而是水柔凤的身子需要用雪蚕丝修补。

江湖传说,雪蚕若食了老人男子,所吐之丝便色深而粗,黯淡少光;若食了少女幼子,蚕丝便洁白纤细,光色华美。唐薄霄要黄泉国蓄养鬼母,剖腹取婴,只是为了要雪蚕吐出最上乘的蚕丝,将水柔凤的身子修补到最好的状态。

“所以凤儿的身子娇嫩,床铺自然也要是天下最柔润的。我便以温泉为床,雪蚕丝织成的缎子做铺。”唐薄霄眼中现出一派自得,“只是这丝虽好,却有腥味,凤儿十分不喜。我命人采买沉香,制成此床,一为去除腥味,二为凤儿温中纳气。”说完温柔一笑,伸手去解水柔凤的衣扣。

任逍遥只觉血冲顶门,按剑怒道:“你干什么!”

唐薄霄手下不停:“救人。”

两个字说完,已将水柔凤的衣衫全部除去。任逍遥纵要发作,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若非亲见,谁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身体。每一分,每一寸,仿佛都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最呕心沥血的设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美得无可挑剔。

可惜……

可惜她腰下直到脚踝,竟裂开一道血口,形如龟裂。虽未淌血,却露出红得异样的血肉。任逍遥只看了一眼,便觉头晕目眩,手脚发冷,不知是因为那裂口的诡异形状,还是因为这完美无缺的身体,是用食婴雪蚕吐丝织成。

唐薄霄却已熟视无睹。他从木箱中取出两粒药丸,为水柔凤喂下,又拿出针线,将她身上的裂口仔细缝合。他的针法挥洒自然,仿佛雨滴洒过,那些丑陋的裂口就像被抚平的丝绸一样,不留半丝痕迹。唐娆的绣艺在他面前,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可那丝线……

任逍遥心中五味杂陈。

他虽也不甚怜惜人命,更曾手刃数千人命,但剖取婴胎喂养雪蚕的事,他自问做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唐薄霄停下手,怔怔看着水柔凤,自语道:“凤儿真美,对不对?”

水柔凤斜斜躺着,如云秀发泼墨般铺在水面,美丽的胴体隐隐透出一层五色光晕,随着水波荡漾,似晃非晃,美得令人窒息。

任逍遥没有窒息。他已大汗淋漓。

“凤儿可怜。”唐薄霄在手掌抹了些药油,按揉在那已看不到的裂口上,温柔得仿佛怕弄疼了她。任逍遥心中不快,却也说不出什么。

“这二十年,凤儿全靠汤药活命,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即便我将汤药熬出十八种味道,她也厌烦透了。”唐薄霄涩涩一笑,“谁又能不厌烦呢。”

“凤儿身子很弱,一天至少要休息八个时辰。”

“凤儿常发脾气,打骂婢女,不肯吃药,不肯修补伤口,更不肯见我。”

唐薄霄娓娓道来,唠家常一般。

“凤儿的心绪不能太波动。方才见了你,太过开心,才会昏厥。”唐薄霄给水柔凤披上红衣,转视任逍遥,“等她醒来,莫要她太费神。”说着起身,就要离去。

任逍遥忽然有些不安:“你去哪里?”

唐薄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只有声音格外温柔,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凤儿今日不高兴见我,你来了,我更要离开,免得惹她厌烦。”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雾中,温暖的水潭一时寂静下来。任逍遥正不知如何自处,就听水柔凤冷冷道:“算他识趣。”

她竟已醒了。

抑或说,根本没有昏厥。

水柔凤伸出一只手,勾住任逍遥的指尖,声音温泉一样:“来。”

任逍遥不由自主靠在她身边。雪蚕丝织成的床铺立刻深深凹入潭水中。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纱衣,随着水波,温柔地摩擦彼此。任逍遥感到她的曲线起伏,只觉曼苏拉的身体也不及此。

这念头一起,他几乎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可,还是想要抱她。

甚至,想要她!

这念头令他既害怕、又兴奋。

但凡悖逆伦常的事,总是特别容易令人兴奋。

水柔凤眼波如水,抬起一只手,在他额前拭了拭:“你出汗了。”

任逍遥脸色微红:“嗯。”

年幼时的母子亲昵,他早都忘记了。记忆中能够这样对他的,都是他的女人。如今母亲这般对他,反倒令他倍感局促。

水柔凤叹道:“我病得太久,竟对你做这样的事,你不会怪我罢?”

她的口气变了,神色也变了,从忘情燃烧的杜鹃,变成了端庄圣洁的白莲。任逍遥心火稍熄,猛悟她方才定是用了些勾魂摄魄的法子,又想到她一定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脸上更红,低低道:“不会。”

水柔凤嫣然一笑,指尖从他右颊上的疤痕划过,俏生生嗔道:“这本就怪不得我。你实在太像任独。看见你,好像我也年轻起来。若不是这道疤……”

她故意停下不说。

任逍遥赶快岔开话道:“那老家伙也很想娘。可是,”他的声音渐见悲凉,“他已武功全废。”

水柔凤叹了口气:“我知道。”

任逍遥吃了一惊:“娘如何知道?”

“不光我,便是唐薄霄也知道。”水柔凤幽幽道,“以他脾气,除非是死,或是武功全废,怎会不去复仇?”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谁又知道,其中含了多少情思苦楚?任逍遥听得难过,将她抱住。水柔凤怔了怔,片刻又咯咯笑道:“逍遥真是我的好儿子!”她的指尖在任逍遥胸前画着线,忽然脸色一冷,从他怀中取出那白犀角梳,骂道,“优子那贱人,竟敢勾引我的逍遥!”她抬起头,脸上已没有半点温柔,“唐薄霄和你商议了什么?”

任逍遥将自己与唐薄霄的计议和盘托出,最后道:“治国之道,儿子的确不懂,也懒得费心,他的法子倒也两全其美。只是,”他顿住话,试探道,“娘对南朝时局,有何见解?”

水柔凤轻轻一笑,眉目婉转:“你不信他?”

任逍遥不假思索地道:“我更信娘。”

水柔凤的神情似喜似嗔,静了一霎,握住任逍遥的手,柔声道:“皇党是开国元勋,子弟遍布朝中上下,高天原城防和南朝水师,完全在皇党控制下。但他们的家底已快吃光,有些低级武士,已经投了新党。新党背后是富庶海商,他们不想自己辛苦积累的财富白白给皇党享用,就要设法□□,以图自保。”

任逍遥听得点头。

当年唐薄霄看出皇党坐吃山空之势,看出昭信太子对自己的排斥,更看出南朝必须依靠海港商路,才能有所作为,于是大力扶植新党,厉行新政。此人的确是治国之才,可惜大明朝没有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对一个泱泱大国来说,失去一个、十几个、几百个人才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每一个人来说,那已是全部。

水柔凤接着道:“照现在的情形,皇党还可以支撑一二十年,若立时刀兵相见,新党必败。后日祭典,新党若占不到上风、看不到希望,就会设法离开这里,保全家财性命。南朝的繁华盛世,便要土崩瓦解。”她看着任逍遥,眼中满是柔丝般的关切,“但若全顺着新党的意思,将皇族连根拔去,南朝会元气大伤,想要恢复,不是一二十年可成。这一点李沛襄他们心知肚明。是以他们所求,只是一个有能力护持新政、压制皇党一二十年的人,至于这个人是天皇、是大法师、还是逍遥王,并不重要。”

她将“逍遥王”三字说得极重。

任逍遥眼中精光一闪,只觉全身血液都已按捺不住沸腾之势。好容易平下心绪,一字字道:“这个人是逍遥王。”

水柔凤嫣然一笑:“好。”

任逍遥又道:“儿子还有一事不解。”

水柔凤温然道:“你说。”

“永王宝藏,”任逍遥沉吟道,“那究竟是……”

水柔凤笑得像个孩子,忽然勾着任逍遥脖颈,附耳道:“那不过是我扯的谎。快意城虽破,我却也不会让那班人好过。这叫做以牙还牙。如今谁说这是谎,反倒有大把的人疑心他要独吞。”

任逍遥长长吐了口气:“儿子佩服。”

这个从天而降的宝藏、这个连任独也不知所以然的宝藏,总算有了来历。

水柔凤凝眉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当年合欢教究竟被谁覆灭?因何覆灭?”一句话说完,她的目光已变得寒风一般,吹皱满池秋水。

任逍遥点头。

水柔凤略觉意外:“你真的知道?”

任逍遥目光灼灼:“我猜得到。”他看着水柔凤的眼睛,怅然一叹,“就像娘猜得到,那老家伙武功全废一样。”

水柔凤美目半合,若有所思:“我的逍遥,果然是极聪明的。”伸手抚着任逍遥的脸,喃喃道,“既如此,娘也可安心走了。”

任逍遥身子一震:“走?”

水柔凤将头挨着他的胸膛,指尖从他脸颊滑到胸口,吐气如兰:“离尘草离此地极远,来回数年光景。不知我回来时,会不会看到一个名震四海的逍遥王。”任逍遥抱着她绵软身躯,心跳又快了起来。所幸水柔凤又道:“月亮出来了。”

月亮?山腹中怎会看到月亮?

任逍遥抬头,就见一缕柔光自洞顶洒来,照得水潭熠熠生辉。

水柔凤道:“我曾说山中无趣,连月光也见不到。他便凿穿了山壁,用镜子引了月光来。”

任逍遥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不禁叹了口气:“他……可算至情至性。”

水柔凤望着月光来处,眼中浮起一丝淡淡哀愁:“我倒希望他不这样。”

任逍遥懂。

水柔凤又道:“今晚陪娘好好看看月亮,莫再谈国事。”

任逍遥不发一言,只将她抱得更紧。水柔凤孩子一般依偎着他,脸上是明快的笑。四下水幕温熏,雾影聚散。月光仿佛也知晓人心,愈发温柔恬淡。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月光下的大海温柔多情,绵长厚重的涛声也似卸下了盔甲,变得安静顺从。任逍遥静静坐在海边礁石上,面前是喷飞泼洒的海沫,纷乱如弹指楼下的雪蚕丝网。

他已看了两个时辰。

以任逍遥的脾气秉性,原本不可能盯着这等无趣的东西看上半日。但现在,他不但能看出这些沫星水屑被海浪抛出、被礁石撞出、被夜风吹出的轨迹,更可以肯定,自己沿着这轨迹游走,没有一滴水能溅上他的衣襟。

因为那轨迹便是漩涡的中空。

他用寸劲的隐忍自制,破了湛星遥的第一枚意针。巨鳗和海浪助他打通任督二脉,消解了湛星遥的第二枚意针。之后在雪蚕丝、竹海阵中的一战,叫他彻底明白,第二枚意针的解法乃是“道法自然”。

在任何一种自然力面前,人都是极其渺小的。无论练哪一种武功,无论做任何事,都应该、且只能依附和借助自然的力量,而不是妄想扭转自然的规律。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但人这种东西,总是有了一些成就,就不会再心悦诚服地尊重它。

任逍遥长长出了口气。

对一个好胜要强,又十分自负的男人来说,若非有过与大海相抗的经历,也绝不会承认这个道理。但若不是大海为他打通任督二脉,即便承认此理,也无法破解雪蚕丝和竹海阵。人之行事,究竟是该先有行动,还是该先有道理?

任逍遥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选前者——他不懂治国,甚至不懂任何一种藩话,但这不妨碍他坐上逍遥王的位子。

就在今夜!

“教主。”岳之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属下等已和李大人、孟大人联络过,一切事宜,都已照教主的意思准备了。”说着双手捧过多情刃。

任逍遥不接,只用目光轻柔抚过刀柄,淡淡道:“拔刀。”

岳之风一怔,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刀已出鞘。

血影卫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何况他不能不拔刀,因为任逍遥右掌一挥,空气中爆出铮的一响,一道无形刀锋已至眼前。

嗡的一声,岳之风举刀相抗,却被迫下礁石,眼中全是惊骇。

从前,峨眉掌门上官燕寒曾一招迫退血影卫,盛千帆也曾用左手刀法胜过他。但是现在不同。现在岳之风不但习练过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手中更有天下第一刀。他虽自知不是任逍遥对手,却未想到竟会一招落败。

任逍遥眼带笑意:“再来。”身形前扑,右掌化刀,劈面袭来。

不是血影刀法也不是逍遥刀法,更不是凤凰掌刀。这一招简直就和海浪一样,无边无际,随心所欲。

岳之风心头一凛,眼中翻出火花,横刀一架,五指齐出,微曲,拳尖穴发劲,指尖嗤嗤弹出五道指风,抓向任逍遥额顶一线。

天罡指穴手,五丁开山式。

任逍遥眼中笑意更浓:“够狠。”右掌一翻,平平划出,波的一声震,将五道指风齐根削断,接着反手一带。岳之风只觉五指酸麻,手里一轻,多情刃已到了任逍遥手中。

“恭喜教主。”岳之风抱拳道,“教主武功,已臻化境。”

任逍遥摩挲着多情刃,仿佛与心爱的女子久别重逢。“我也要恭喜你。”一顿,正色道,“以你进境,三个月后,江湖中罕有敌手。”

岳之风喜不自禁。他当然清楚自己的武功到了什么境界,但这话自任逍遥口中说出,意义便不一样。

任逍遥又道:“其他人呢?”

岳之风笃定地道:“血影卫的兄弟,不会相差太多。”

任逍遥很满意:“很好。今夜纵然无人相助,合欢教也可承担。”说着目光微抬,望向不远处的沙滩。

竹取小枝站在海边,海风撩起长发,吴服染了月影,散着纯洁无垢的光芒。

岳之风知趣地退开。

他此番来有三个目的。一是禀报诸事进展,二是交回多情刃,三是将竹取小枝带来。任逍遥一出天之香山,便毫不犹豫地命人用天丛云剑换回了她,岳之风当然清楚她在任逍遥心里的分量。

任逍遥收起多情刃,迎着月光,大步走去。

他喜欢这女孩的温柔乖巧,并不愿利用她,却不得不利用她。竹取小枝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声音就像被劲风吹过的蒲草,轻轻颤抖:“我以为,逍遥君不会用天丛云剑换我。”

任逍遥勾起她的长发,目光落在那只乌木长笛上:“对我来说,你比天丛云剑重要得多。”

竹取小枝欲言又止,忍了忍,才道:“逍遥君可曾、可曾见到天皇陛下?”

任逍遥笑了笑:“怎么,你关切天皇,倒比关切我更多?”

竹取小枝面色尴尬,支吾道:“我、我只是……”话未说完,忽觉发间划过的并不只有任逍遥的手指,偏头一看,就见一把光洁如玉的梳子插在发丝中。

梳子形如半月,表面生着鱼子般的纹路,内里隐隐透出淡红血筋。经年累月,梳子有些发黄,却也存下了淡淡的美人发香。

白犀角梳?

竹取小枝心中轰的一下,只留一片空白。不过片刻,急急道:“逍遥君见到了她?见到了我娘?我娘可还活着?”

任逍遥将角梳放在她掌心,柔声道:“李沛襄拿来的不过是寻常犀角梳,你身份尊贵,该这白犀角梳来配。”

竹取小枝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嗫嚅道:“逍遥君都知道了?”

任逍遥并不答话,只揽过她薄薄的肩:“陪我走走。”

今夜是天照大御神祭典,高天原城内热闹非凡,海边反倒冷清下来。长长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人足迹。竹取小枝的心也像这月光下的海水一样,变得温柔平静。

“我的确是南朝公主。按照《宫家典范》,我该受封昭雅公主。”她抚着白犀角梳,眼中闪着淡淡追忆的光,“可是父皇没有敕封我,因为我的母亲出身低微。”

优子只是个白拍子歌女,在某次樱花狩上被后龟山天皇看中,入宫为婢。她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温柔可人,深得天皇宠爱,很快有了身孕。天皇大喜,将国宝双叶龙笛赐给她,盼她早日产下第十三位皇子,祝祷这位皇子像雅乐之祖源博雅一般多才多艺。这些恩宠招来了另一位皇妃的忌恨,那便是昭信太子的生母、太政大臣之妹裕子。她倚仗兄长在朝中势力,极力反对封优子为妃。天皇为大局计,又因优子生下的是女儿,便渐渐冷落了她。优子不知这是权术争斗,只当君恩不再,便夜夜吹笛遣怀,期盼天皇回心转意。唐薄霄无意中听到她的笛声,将她引为知己,时常夜半前来,与她切磋技艺。数年后,供奉所事发,唐薄霄诛杀皇党。裕子为了保住儿子的命,跪求优子说情。优子念着与天皇的旧爱,应允下来。唐薄霄孤傲自负,本就未将弱冠的昭信放在眼里,自无不允。只是没想到昭信为免追杀,竟将优子的女儿绑架带走。

竹取小枝蜷在任逍遥怀中,哀哀道:“他尊贵的母亲曾向我的母亲下跪求情,他认为这是永远也抹不掉的耻辱,所以他恨我,折磨我……”

一夜之间失去尊贵身份,眼看母亲已无活路,还要向低微的宫婢下跪求情,昭信的满腔怨怒,都发泄在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他给她取名竹取小枝,不许她对任何人说起身世。那时竹取小枝只有十岁,自然全都听哥哥吩咐,只当哥哥光复皇室,自己就能与母亲团聚。然而承袭自母亲的美貌和音律造诣,终究害了她。

竹取小枝仰头看着任逍遥,眼中是说不清的淡淡哀怨:“三年前,他强占了我。我恨死了他,却没有办法逃出。”

难怪她身为宠妾,却一点取悦男人、伺候男人的手段也不会。原来每一次承欢,对她来说,都无异于身心俱毁的酷刑。

“他逼我唱那样的白拍子。皇妃名裕子,泣涕告吾主……碧血映宫阙,香魂结云路。把他的母亲说成忠烈女子,却对我娘只字不提。”竹取小枝语声平静,身上却颤抖得厉害。任逍遥轻抚她的脊背,只觉娇弱可怜。“所以,我看到逍遥君杀了他的侍卫,毁了他的山海鲸,我就开心。暴风雨把我送到逍遥君身边,我觉得这也许就是天意。所以、所以、”她神色激动,小小的身体里仿佛奔涌着一道激流,“所以逍遥君□□我,我也不生气。一青兆要杀你,我更不会让他得逞。”

任逍遥双臂一拢,抱住她道:“今后没人敢欺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