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为何不在这里?

纺纱机上连着一根白丝,拖向后门。后门大开,枫影一的声音适时传来:“任教主请进。”

任逍遥恋恋不舍地看了布偶几眼,拾级而下,目之所及,不由皱了皱眉。

弹指楼下,居然是一个三丈深的土坑。坑内码放着成百上千个半圆的白色石头,四周的青竹被藤条编起,加上顶上的弹指楼,这地方活像一个半埋地下的竹笼。阳光透过竹叶藤条的缝隙,丝丝射入,金色光芒忽隐忽现。白色石头映着阳光,泛出五色光彩,煞是漂亮。

石头中心,是一块方圆丈许的空地,枫影一背负双手,脸色阴晴不定:“任教主,我们又见面了。”他的伤口都已包扎,只是随着说话,头上伤口仍在渗血。

任逍遥不冷不热地道:“唐薄霄呢?”

枫影一道:“等你活着走出这里,再见公子不迟。”

任逍遥环顾四周:“你不怕唐薄霄责罚?”

枫影一道:“公子不杀你,却未说不准别人杀你。我不但要杀你,还要拿回自己的天丛云剑。”

他将“自己的”三字说得极重。

任逍遥笑了出来:“你杀得了我?”

枫影一道:“在别处杀不了,但在这里,”他看了看那些白色石头,狞然道,“十拿九稳。”

任逍遥不禁多看了那些石头几眼,只觉这些半人多高的石头怪得很。它们的大小、形状、颜色一模一样,只是纹路略有不同。细看时,又不似纹路,倒像是自内透出的阴影,似乎石中藏着什么东西,有些竟还在动。

石头里怎么会有东西动?

就听枫影一悠然道:“任教主可听说过雪蚕丝?”

任逍遥哼了一声。

陆家庄的传家宝千年雪蚕丝,江湖谁人不知?任逍遥不明白枫影一为何要说这些废话。

于是枫影一立刻说了句有用的话:“任教主可见过雪蚕?”双手一抖,指尖射出两枚银针,穿入近前一块石头中,挑出两根白丝。石头随之咝咝作响,雪一般融化不见。

石头里果真趴着白肉。白肉三尺长短,乍一看分不出头尾,细看之下,才见一头翘起,吐着细细的、带着五色光华的白丝,竟是雪蚕。

原来这里的白色石头根本不是石头,而是雪蚕蚕茧!

更可怕的是,雪蚕身下还有一具骸骨。

一具初具人形的胎儿骸骨,绝不超过五个月的胎儿骸骨。

任逍遥只觉腹内翻江倒海。

传说中的雪蚕,不但体型巨大,竟还食人!唐薄霄要黄泉国供奉婴胎,竟是为了饲养雪蚕!成百上千个蚕茧堆积在此,这巨大的竹笼立时成了妖兽巢穴,透着无法形容的恐怖。

枫影一清啸一声,袖中涌出一片银针。

不是飞,不是射,是涌。

唐门巫山云雨神针法!

银针雨一般穿进蚕茧,挑起千百蚕丝,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茧内雪蚕嗅到任逍遥身上的血腥味,蠕动着向他爬去。任逍遥心中嫌恶,一剑挑出,打头的一只雪蚕断成两半,白色汁液满地横流。

枫影一不怒反笑,双腕不停,银针将大网越织越厚,空场上的蚕茧一个接一个消失。任逍遥被数层蚕网罩住,挥剑去斩,然而一面斩破,立刻有新的补上,网外虎视眈眈的雪蚕愈来愈多。忽然一只雪蚕扑上,在他腿上狠狠咬了一口。任逍遥大怒,正要斩杀,蚕网一转,雪蚕已没了影子,后背却又传来一股剧痛。巨网越转越快,渐渐堆积成一个新的蚕茧,将任逍遥和无数食人雪蚕包在一起。任逍遥口鼻几乎不能呼吸,脚下已触到软糯糯的雪蚕。

就听枫影一狂笑道:“公子平日用这蚕丝纺线做绣。如今婴胎没了,你的皮肉虽粗糙,勉强也可用。”话音未落,忽然“咦”了一声。

巨茧虽还在转动,雪蚕丝还在一层层堆叠,可蚕丝上传来的力道,却有些不对了。

不是减弱,而是更强,强到枫影一无法控制。蚕茧仿佛一个巨大漩涡,越转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强。枫影一五指萁张,额上已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就听嘣嘣嘣嘣一阵连响,银针一根根飞脱。枫影一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在地上,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天丛云剑虽然锋锐无匹,但若想一瞬间将上百层雪蚕茧劈成碎片,也是不可能的。

巨茧兀自转个不停,终于嘭的一声大震,万千银丝裹着雪蚕碎尸四散飞溅。

剑光一闪,雾气昭彰。

天丛云剑凌空飞来,直逼枫影一面门。枫影一心胆巨寒,大叫一声。正在这时,竹笼猛地一晃,一竿青竹破笼而入,喀嚓一声钉入地面,将天丛云剑阻住。枫影一得了空隙,飞一样从青竹捅破的窟窿掠出。

任逍遥冷笑一声,紧随其后,身子还未站稳,就见无数碗口粗的青竹弹射而来。任逍遥拧身拔剑,天丛云剑划过一道云般白线。白线过处,竹枝咔擦咔擦断裂。

然而后续竹枝无穷无尽。任逍遥心念转动,身形一摆,一手出天丛云剑,一手出凤凰掌刀,喀嚓咔嚓数声响后,已跃上楼顶。

啾啾厉啸立刻自脑后传来。

任逍遥五指拂出,掌风中青光数点,夺夺夺钉入身侧竹枝,却是五枚竹签。任逍遥抬眼,见枫影一立在不远处,面带怨恨,近处却是一个赤脚素衣的武士。他与枫影一年纪相仿,斜卧竹枝,枕着左臂,右手背在身后,右腿支起,左腿盘在右膝,摇摇欲坠。

但他绝不会坠下去。

他的身体已与竹林合为一体,连呼吸的节奏,都与风穿竹林的速度分毫不差。这分明是一门高深武功。

任逍遥心知方才以青竹救了枫影一的便是此人,瞥了一眼竹签,淡淡道:“暗器功夫不错。”

素衣武士笑了笑,一掌击在青竹上。青竹一抖,呼地横扫过来。任逍遥腾身避过,素衣武士身形前扑,手中两尺短棍,当胸刺来。任逍遥弹指一挥,漫天指风激飞无数竹叶,嗤嗤声响中一飞冲天,矫若惊龙。素衣武士脸色一变,短棍啪啪啪打在青竹上,青竹连着青藤,巨蛇般盘缩扭曲,阻住任逍遥四面。素衣武士道声“着”,五点青芒自袖中飞出,直奔任逍遥手腕。

任逍遥只得撤手。

青竹青藤犹如深海中的巨鳗,将任逍遥死死压制,四周光线也暗了下来。整座竹海飒飒有声,仿佛被唤醒的巨兽。素衣武士纵身扑至,短棍蛇信般刺出。任逍遥不擅用剑,连连躲避,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不是完全停下,而是随着藤径摇摆,仿佛浪花,无论被多少道水流冲击,也毫发无伤,反开得更灿烂。

这不是轻功,而是一种自然状态。任逍遥的每个动作,甚至呼吸吐纳,都是身体与青竹青藤渐趋一致的自然反应。无论素衣武士如何出招,短棍也刺不到他半块衣角。两人就像闯进深海漩涡中的鲸鲨,一来一回间虽凶猛异常,却都被漩涡旋力荡开。

他们自然不是被动荡开,而是想要借助漩涡的力量、重创对手而不得。

枫影一隐在远处,手心里已全是汗。

突然,任逍遥剑尖一吐,拨在短棍上。素衣武士躲闪不及,短棍猛地变向,与青竹青藤相撞,立刻噼里啪啦断成数截。这就像逆着漩涡游动的小鱼小虾,下场必定是被碾得粉碎。若非素衣武士撤手够快,他的手臂甚至身子也要不保。

胜负既判,竹海渐趋平静。任逍遥退回弹指楼前,素衣武士与枫影一也跟了过来。素衣武士看着任逍遥,道:“原来如此。”

任逍遥故意道:“什么?”

素衣武士道:“我知道任教主是如何破开雪蚕丝网的。”

“哦?”

“雪蚕丝坚韧无比,就算天丛云剑也无法劈开雪蚕丝网。但任教主根本就没有劈。”

任逍遥有了些兴致:“说下去。”

素衣武士便道:“蚕网就如这些青竹青藤,雪蚕就如我的短棍。任教主破了它们的规律。”

任逍遥赞许一笑。

素衣武士说得不错。任逍遥破雪蚕丝网、破竹海,用的都是在深海漩涡中悟出的法子:定。

漩涡最大的力量在内壁,内壁的中心却是中空。漩涡越大,中空越是一片宁静。雪蚕丝网和竹海也是一样。任逍遥占据了雪蚕丝网和竹海漩涡的中空位置,已奠定不败之基,再伺机点拨天蚕抑或短棍,整个系统便不攻自破。

这,亦是破解渊渟岳峙剑法的法子。

说起来是很简单,但如何找到中空、占据中空,又要如何拨乱其中关窍,却绝不简单。

就听素衣武士道:“在下龙之野。”他指了指枫影一,“我和师弟冒犯了任教主,却情有可原。”

任逍遥等着他说。

“公子不日就要出海远行,我们两人中须有一人留下,护卫南朝新政。我与师弟都愿追随公子,公子便说,无论什么手段,只要在任教主手下走过五十招,便遂了我们心愿。”

任逍遥只觉有趣:“谁输了?”

龙之野不语,枫影一却哼了一声。

任逍遥又问:“唐薄霄在哪里?”

龙之野躬身一礼:“请随我来。”

挂剑山后,是个小小山谷,谷中樱花烂漫,竟是艳粉色泽,不知什么品类。樱树枝叶杨柳般垂于地面,带着满枝花朵,仿佛一条条花的瀑布,彼此挨连,流满山岗。任逍遥与龙之野行于其间,口鼻间充塞花草清气,胸中柔意蔓攀,几乎忘却身处何间。

樱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琵琶声。

龙之野道:“前面就是八重樱潭,公子就在那里,请任教主自去。”

任逍遥点了点头,举步前行。走不多远,便见一处水潭。水深三四尺,清澈无匹,樱花浮于水面。日光下彻,照着潭底砾石和鲜翠水草。潭边一株高大樱树,树下铺着一张硕大的团花毯,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子白衣胜雪,银发披散,怀中横抱一把碧玉琵琶。琵琶铮铮作响,男子吟哦声声:“战焰滔滔,血染波痕。尼怀幼帝,哀诉诸源。诸源如狼,持械以胁。刀兵碧波,尔可择一。”

这似是一首战歌,却又笼着一层深深的哀戚。

男子身前摆着一方青石棋盘,黑白子厮杀正酣。对面女子三十几岁,薄施朱粉,穿着芙蓉金线振袖吴服,后摆平平铺开,上面落了一层樱花。她一面听男子弹唱,一面用竹夹夹着茶饼,在火上炙烤。身旁摆着风炉、铜釜、黑瓷描金茶具。佐茶糕点精致繁丽,色彩缤纷,全然不输竹取小枝的手艺。

最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几乎与竹取小枝一模一样!

一样的温柔姣美,一样的娇小玲珑,一样的长发及踝,一样的肤如凝脂。唯一的区别,便是气韵风度的不同。若说竹取小枝是春华,这妇人便是秋艳。

任逍遥的心一阵狂跳。

她是谁?

竹取小枝又是谁?

忽然,男子歌声一沉,琵琶转急:“尼乃静默,转拥幼帝。携汝共赴,净土极乐。语毕涌身,蹈赴洪波。平氏一门,于焉族灭。”

铮的一声,琵琶声断,樱花飘落,四下寂静无声。

妇人取过一张云纸,将烤热的茶饼细细包起。男子放下琵琶,淡淡道:“坐”。

这个字是说给任逍遥听的。

任逍遥转到白衣男子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他的脸毫无瑕疵,一双明澈凤眼含情带笑,目光清朗,唇角微扬,仿佛世上最温柔的情郎,无论哪个女人见了,都要害羞地低下头去,纵使梦里也要甜甜地笑。

只是,那头霜雪般的银发,又令他于温和中带出一丝莫可名状的阴寒狠辣。仿佛这张俊脸的背后,还藏着另一副不为人知的面容。

这人便是唐薄霄么?

任逍遥曾无数次设想过唐薄霄的样子,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年逾半百、满头银发的他,看来居然最多只有三十岁!

唐薄霄拈起一枚黑子,望着那妇人,说了一串温柔如水的日本话,方才落子。他的声音清雅出尘,温和得令人生不出一丝敌意。那妇人对任逍遥点头致意,将云纸展开,一面碾茶,一面思索棋局。微风吹过,柔亮长发微微飘动,可以想见,年轻时定是个可爱温柔的姑娘。

但任逍遥说的话既不可爱,更不温柔:“她是谁?”

唐薄霄不答反问:“方才的曲子如何?”

任逍遥冷声道:“我不是来听曲子的。”

唐薄霄依旧自说自话:“那是《平家物语》‘风雨坛之浦’的一段,说的是平家战败,平清盛之妻抱幼主安德天皇投海。”一顿,叹道,“此战惨烈,可比崖山之役。这段曲子,也是荡气回肠。”他望着那妇人,接下去道,“是优子教给我的,我很喜欢。我爱一切风雅,也爱女人。遇到风雅的女人,自当竭力保全。”

啪的一声,优子落下一枚白子,起出十余枚黑子,甜甜一笑,少女一般。唐薄霄眉梢一挑,说句“すごい”,落下黑子。优子见了,不由眉头紧锁,凝神不动。

“她叫优子,从前是天皇的白拍子歌女,现在么,”唐薄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是我的红颜知己。”

任逍遥又看了优子几眼,迟疑道:“她是不是有个女儿……”

“昭雅公主么?”唐薄霄抱起碧玉琵琶,随意拨着琴弦,“你岂非与她相处多时。”

这答案任逍遥早已猜中。但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你早就知道昭信的野心,却任由他出入高天原、占据皇城。”任逍遥目中刀光凛冽,一字字道,“唐星主该不会是束手无策罢?”

唐薄霄淡淡道:“对丹青毒圣来说,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他看着浮满樱花的水潭,“只要将观音泪倒进去,高天原就会变成一座死城,方圆百里海域,也不会再有任何活物。”

“但你绝不会这样做。”

唐薄霄轻按琴弦,目色温柔:“不错。今日的南朝,是我多年心血。任何人都不会毁了自己的心血。而我,更不会杀死昭雅公主。”

任逍遥看着优子,轻嗤道:“为了她?”

“音律上,我与优子确是知己。”唐薄霄嘴角微扬,惋然道,“可惜她有结发的陛下,我有心爱的凤儿。”

任逍遥双眉一扬,愠道:“你该称呼她任夫人。”

唐薄霄目光下移,盯着任逍遥腰际,道:“她这任夫人当得并不快乐,为何不能做我的‘凤儿’?送你腰带这孩子,岂非连任夫人也还不是,便饱尝情思之苦?”他冷哼一声,“你可知道这腰带中藏的药,唐家历来传男不传女。”

任逍遥想到唐娆,想到她定是苦苦求讨,才弄来一些缝在腰带中,却又倔强得不愿告诉自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铜釜水响,优子打开一只瓷罐,舀了些细盐进去,又用长勺撇去水膜。待水更沸些,再舀出一瓢水倒入海碗,一手用竹筴在釜中搅动,一手撒入碾好的茶,随着水滚,茶香四溢。优子将温水倒入铜釜,压住沸泡,先斟一碗给任逍遥,再斟一碗与唐薄霄。

唐薄霄闻了闻茶香,浅啜一口,持盏吟道:“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却不见,今时优子煎茶学西蜀,手做黑瓷琢金线。”

优子露齿一笑,又望着任逍遥,双手比比划划。唐薄霄便道:“她说,茶须热饮,请。还有,这是大唐茶道,你是第二个品鉴的汉人,她很高兴。”

任逍遥饮过茶,道:“唐星主处处匠心独运,谈交易的地方选得更好。”

唐薄霄道:“八重樱潭山色秀丽,又有佳人美食,无论谈什么事情都合适。何况,”他放下茶盏,眼中浮起一丝笑意,“我离不得女人,你又不喜欢带女人谈正事。”

任逍遥扬眉道:“你了解我?”

“我了解任独。”唐薄霄话锋一转,“他可好?”

任逍遥胸中一热,却不领情:“没有你好。”

唐薄霄洒然一笑:“我羡慕他。”

“你不像个话多的人。”

“人老了,话便多起来。”他看了任逍遥一眼,“我看过你的信。”

“如何?”

“字丑。”

任逍遥不语,亦不怒。

唐薄霄继续道:“话却说得漂亮。”

任逍遥毫不客气:“过奖。”一顿,紧接着道,“你我之间,没有必要兜圈子。南朝之事……”

“那都是小事。”唐薄霄淡淡打断,接过优子斟来的第二盏茶,道,“在这之前,有些往事,你该知道。”

永乐四年,唐薄霄带水柔凤漂泊到此,假称其为天照大御神转世。后龟山天皇信以为真,奉唐薄霄为护国大法师。唐薄霄为积累财富、购置珍贵药草医治水柔凤,一反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旧俗,竭力发展海外贸易,甚至动用军力为商队开埠护航、抢占港口、逼迫别国通商,又制订一系列国策,允许商人从政。十年后,南朝国库充盈、富甲四海,许多由商入仕之人成为朝中栋梁,越来越多的巨富豪绅举家来投,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强邦。

然而新政得罪了皇族大名。他们上书要求后龟山天皇废除新政,罢黜出身低微的臣子,还武士荣光,并联合昭信太子及九菊一刀流,欲借奉养所以活人试药一事处死唐薄霄。唐薄霄当机立断,假托神谕,准备将皇族和反对新政的贵族以献祭天神之名处死。优子苦苦哀求唐薄霄,要他放过自己女儿,也为她的夫君后龟山天皇留下一点血脉。唐薄霄不忍她难过,便放过了昭信,也放过了她的女儿,并让她在八重樱潭结庐而居。闲暇时,常与她品茶、弈棋、弹奏琵琶、说文谈诗。水柔凤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用药将优子毒哑,唐薄霄自知理亏,也只得由她。

昭信太子逃出后,一直为光复皇权奔走。因他手握八咫镜与琼曲玉,得到许多大名支持,羽翼渐丰。唐薄霄为解水柔凤观音泪之毒,无暇过问。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永掌南朝,将多年心血交托给谁,才是他真正悬心之事。龙之野和枫影一虽是自己爱徒,却无谋略,更不懂治国。五伴神虽是治国之才,武力却又太弱。恰在此时,与荆州李家联络的蜜珀菊刀传来合欢教重出江湖的消息。水柔凤立刻动了心思,唐薄霄却没有立刻答应。

任独并不擅统御之道,权谋策略更是一窍不通,将南朝交给他的儿子,会是很好的选择吗?

唐薄霄不知道。所以他命帅旗、紫幢、绿云、蜜珀四组菊刀不断接近任逍遥,同时借刀杀人。如今他对任逍遥的手段完全放心,只剩下一件事:“南朝之事,你想如何?”

任逍遥心中早已计议停当,道:“杀了昭信,我来做这天皇,照旧与宁海王府结盟。朱灏逸若做得成皇帝,我便收复得了日本。等唐星主归来,我仍以国师待你。”一句说完,不由热血沸腾起来。

唐薄霄却是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皮也未眨一下:“好。”

任逍遥愣住,却听优子轻轻一笑,落一白子,起出三枚黑子。

唐薄霄瞥了棋盘一眼,略略思索,一子落下,竟吃掉半数白子。“你比任独强许多。”他缓缓道,“他若有你一半心思,快意城便不至倾覆。”

任逍遥冷然道:“唐星主若尽心办事,合欢教也不至灭亡罢?”

唐薄霄沉吟不语,忽而扬眉一笑:“我十六岁中解元,名扬巴蜀,十七岁试春闱,文动京师,却被礼部革了功名。你可知为什么?”

任逍遥不答。

因为唐薄霄自己说了出来:“我没有按题作文,而是自拟一题,纵谈天下。”

任逍遥心中一动,脱口道:“《答军户制并勇武堂兴废书》?”

唐薄霄点头:“如今看来,这篇小文青涩无知,不过学着李斯,讲了几句不可单凭勇武堂举荐、抑或军户出身选用人才的牢骚。”一顿,曼声道,“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他冷笑道,“李斯的文章,于所谓暴秦,尚可安身立命,如今的朝廷,却说我为江湖乱党立言,诋毁靖难大业,替建文帝招魂,将我功名革去,投入狱中,真真可悲、可笑、可鄙!”喟然一叹,接着道,“我出狱后,范兄劝我莫再张扬,我便回了四川,再不想与这盛世有半点瓜葛。”

范兄便是当年京城百味斋当家人范天鹰,与唐薄霄一见如故。唐薄霄身陷囹圄,偌大京城只有范天鹰不惧牵连,往来疏通,总算将其保释。唐薄霄归家后心灰意懒,沉溺酒色,破了男子不习蜀绣的禁忌,创出十九联针绣法,将父亲气个半死。然而正是这十九联针绣法,在酒席间大悦蜀王。唐家几番勾兑下来,蜀王便恢复了他的功名。可唐薄霄再无心仕途,终日与蜀王世子及权贵纨绔厮混,后因薛涛笺一案,得罪了蜀王和京师权贵。他一腔愤懑,自认无错,不肯向蜀王请罪,又怕连累家族,索性出走,更名丹青毒圣陈景杭,入合欢教,位列七星主之一。

“入教之后我才知道,任独哪有什么反叛心思,合欢教那些人,也不过是看不惯勇武堂和九大派罢了。”唐薄霄微微一笑,似是忆起了许多人和事,“倒是殷断天和南宫敬,上忧其君,下忧其民。”

任逍遥冷哼:“殷断天这叛徒!”

唐薄霄正色道:“他的确迂腐,却未必做错。”

任逍遥不语。

“可惜我们都一样,只知怎样是错,不知怎样是对,只能辟出一座快意城,自沉自醉,自满自足。既于事无补,又树大招风,终至灭亡。”唐薄霄突然抬头直视任逍遥,眼中精芒锐现,令人心神一震,“这些年我悟出一个道理,那便是皇权愈弱,国运愈昌。帝制千年,不过王朝更迭,再无发展。不若另辟蹊径,看这世界到底如何。”

任逍遥冷冷一笑:“我不想听你的治国高论。”

唐薄霄神色一厉:“你必须听。”他一字字道,“这是我的条件。”

优子忽然拍了拍手,落下白子。

“你要做南朝之主,可以,但不是天皇。”唐薄霄恢复了先前温和神色,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语声沉凝,“你不是治国之才,而是护国之才。你有手段,也足够狠,这正是新党最欠缺的东西。我会知会李沛襄等人尊你为王,国库中永远有你一份,但一切政事,你不得干涉,若南朝有难,你必须相救。”

“可笑。”任逍遥冷哂道,“我若有护国之力,想干涉政事的话,谁又能管得了我?莫非你要以家母性命要挟我不成?”

唐薄霄大笑:“我连南朝都可送你,还把持着权柄做什么?况且,”他目光如电,一字字道,“唐薄霄从不用女人做筹码,更遑论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将“心爱的女人”五个字说得极为郑重,没有半点尴尬。他盯着任逍遥的眼睛,声音既狠且重:“我走后,枫影一会留下。你若违背誓约,他便将观音泪沉入此潭,叫高天原变成一片死地。你不是治国之才,根本无力重聚人心、重建国都。南朝若一蹶不振,你的荣华富贵也便没了。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选,不用我来啰嗦。”

任逍遥不语。

气氛立时冷了下来,仿佛奔腾江河,忽地凝冻在半空,又被一股春水溶解——优子捧起果点,递到任逍遥面前,口中嘤咛。任逍遥怔了怔,取了一枚芋名月,只觉她的样子像极了竹取小枝。优子对唐薄霄比划了几下,待他点头,便向樱树后走去。她的背影婀娜纤细,雪白颈子天鹅般美丽,长发飘摆,卷起樱花纷飞,说不出的慵懒明媚。不过片刻,优子婀娜走回,将冷了的茶汤倒掉,换上新打潭水,又放入合欢皮、远志、桂圆、茯神,与炒熟的枣仁一并蒸煮。

唐薄霄看着她一举一动,满目欣赏之色,道:“优子说,你是她见过最无礼暴戾的人,需要配些清心宁神茶来。”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白衣少女从山道匆匆赶来,远远道:“公子,夫人、夫人她又不肯用饭了。”

唐薄霄神色如常,撒掉手中樱花,道:“凤儿很想念你,但你不妨喝了茶,换身衣服再来。”他看着任逍遥,微笑道,“辜负佳人美意,总是不好。”言毕起身,与白衣少女缓步离去。

潭边樱花热烈地盛开着,飘摇着。优子专心烹茶,仿佛唐薄霄从未来过。

汤汁滚开,在玉碗中汇成一泓金红的茶。优子转过身来,正对任逍遥,双手捧起茶碗,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

任逍遥心中疑惑,却实在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女人。接过茶碗,看着她充满期望的眼睛,一饮而尽,只觉浓香满怀。

优子开心地笑了笑,令人几乎忘了她的年纪。任逍遥也只得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优子收拾起茶具,熄了火,又拉住任逍遥的手。

她的手温软如水,肌肤柔滑,仿佛羊脂。樱花落下,映着花枝叶隙间滴落的阳光,格外明媚。

任逍遥的目光却是冷冷的。

优子探手入怀,拿出一把光洁如玉的淡黄色角梳,放在任逍遥掌心。梳子形如半月,表面生着鱼子般的纹路,内里隐隐透出淡红血筋。

白犀角梳?

任逍遥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唐薄霄要自己留下饮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