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个。”岳之风笑了笑,“属下还要他留意昭信的动向。”

任逍遥看着他:“你办事越来越周详。”忽然话锋一转,“将来有什么打算?”

岳之风第一次被问住:“将来?”又笑了笑,“按着教主筹划,属下将来什么都不会缺,将来的事,还是顺其自然罢。”

任逍遥点点头:“这回答很妙。”一顿,又道,“都安排好了?”

岳之风道:“按教主吩咐,俞傲带一批人,保护孟威等四位大人,属下带一批人,把那些人盯起来。”

任逍遥道:“别忘记最重要的事。”

“是。”岳之风停了停,迟疑道,“教主去了天之香山后,属下如何联络?”

没有冲霄隼和金燕子,血影卫也没有神通传递消息。任逍遥对昭信说的话,不过是震慑他罢了。

“不必联络。”任逍遥神色异常轻松,“我要去,便有把握。倒是你们,三天工夫,能将天罡指穴手参悟到什么地步。”

岳之风肃然道:“教主将如此绝学传授,兄弟们都清楚,这一战怕是要以一当千,就算为了保自己性命,也会拼命参悟。”

任逍遥颔首道:“你们明白就好。告诉大家,参悟得一半,只能保命,下半生恐怕只能搂着药罐子睡觉。参悟得十之七八,那便要什么有什么。”

“是。”岳之风躬身一礼,退了下去。五芒星台上又只剩下任逍遥和藤原村正两人。藤原村正转过身来,远远道:“我们现在动身?”

“不急。”任逍遥好整以暇,“我还要等人。”

“谁?”

任逍遥目中精光一透:“碧琯。”

皇城外,坊间,一座很普通的宅院。

这里是昭信的落脚点之一。竹取小枝来了这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烧水沐浴。

她本有洁癖,鲜血淋漓的衣裳穿了大半夜,已让她的胃吐得空空如也。现在她一口气点上三炉熏香,将自己泡在浮满鲜花的热水里,才稍稍感到不那么恶心。

“你找了个好男人。”昭信的声音传来,人也随之出现。他换了一身天青色便服,更显冷漠高傲。他毫无顾忌地看着沐浴中的竹取小枝,眼里全是不屑和怜悯。“本王该恭喜你。”

哗啦一声水响,竹取小枝双手扳住浴桶边沿,冷冷道:“你想怎样?”

昭信自顾自坐下,淡淡道:“你不必怕。我再不会碰你。只是提醒你,无论你找了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二字就像两枚带着剧毒的针,刺入竹取小枝眼中。她想要说话,胃里却一阵痉挛,一偏头,伏在浴桶上干呕起来。

昭信轻拍着她的脊背,自语道:“我知道,你很想离开我,所以一遇到任逍遥这样的人,就不顾廉耻、更不顾身份地追上去。”

竹取小枝强忍泪水,恨恨道:“从前的身份,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的身份,不正是你强加给我的。”

昭信眼中的不屑和怜悯愈加浓重:“可惜,一个人的身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我是天皇的唯一子嗣,所以我会继承皇位,这是命中注定的荣光。而你,你的身份,和你做过的事,只会让男人脸上无光。”

竹取小枝猛然站了起来,将一瓢热水狠狠泼在昭信身上,嘶声叫道:“滚出去!”

鲜花和黑发黏在她湿漉漉的身上,愈发衬得她年轻美好、娇怯可人。昭信深深望了她一眼,掷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

朝阳升起,任逍遥终于看到了碧琯。

她依旧穿着半透白衣,长发以金线编起,夹缀无数艳红藤花,嫣然笑道:“任教主很守约。”

任逍遥瞧着她婀娜身影,也是一笑:“美人相约,怎能失信?”

碧琯提起衣裙,轻盈转了个圈:“任教主比别的男人可爱得多。”说着牵起任逍遥的手,走上五芒星台后的汉白玉长阶。

任逍遥一面走,一面拈起她的发丝,摘下一朵藤花,把玩道:“那又如何?”

碧琯索性用发梢在他身前画着圈:“我怕你回不来,想和你说些贴心的话。”一顿,自顾自道,“别人只知,九菊一刀流在荆州的黄泉国,是为了控制李家,控制丐帮,劫掠钱财,却不知黄泉国的一等大事,是为大法师炼药。”她看着任逍遥,“任教主一定还记得紫幢妖尸,也一定对黄泉国的‘马陆打’有所耳闻罢?”

任逍遥承认。

姜小白率领丐帮弟子大破黄泉国的故事已经传遍天下。黄泉国中的种种罪恶,也被无数人演说得活灵活现,犹如亲见,尤其是那些嗜血怪人“马陆打”。

碧琯接着道:“那不过是黄泉国炼制失败的东西。黄泉国真正上乘的药材只有两味,一味是冷香,一味是五个月的婴胎。冷香是大法师炼制‘观音泪’的材料,婴胎是他深爱的那个天照大御神永葆青春的药物。这些东西都由我送到天之香山,交给大法师。蜜珀刀主死了,这世上只有我能证明,大法师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能证明,他守护的那个天照大御神,是个吃婴胎的妖怪。所以,昭信太子才给我高位。否则,那些血统高贵的皇族武士,怎会看得起一个琉球来的舞姬?”

任逍遥瞳孔微缩。

天下第一美人的确十分珍视自己的容颜,可是任逍遥绝不相信她会食用人胎。

母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碧琯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缠金丝刻花琉璃瓶,道:“每隔半年,我都要送东西进天之香山。进山那段路酷热无比,只有服了此药才能通过。我希望任教主不但能带回天丛云剑,还能带回大法师的人头。”

任逍遥不接。

碧琯干咳一声:“任教主以为这是□□?”

任逍遥摇头:“从前昭信派人潜入天之香山,你也给他们这药么?”

碧琯答道:“没有。昭信那些人,即使有了这药,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何必浪费?”她望着天之香山,幽幽地道,“这药很珍贵,若是用完了,连我也再不可能进去。”

话似有理,但任逍遥仍不接。

碧琯尴尬一笑:“任教主既信守美人之约,想必也不会推辞美人心意罢?”

任逍遥不置可否:“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缘由。若缘由不合常理,那么这个人说的话,便不可信。”他轻轻扳起碧琯下颌,一字字道,“大法师提携你坐上五伴神的位子,你为何要背叛他?”

“不错,每个人做事,都有缘由。”碧琯若有所思,喃喃道,“我背叛他,自然也有缘由。那便是,他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有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幽怨,目光也迷离起来,似在回想着极遥远的往事。

“琉球是个弹丸小国,即使依附大明,也免不了受日本国欺凌。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死在倭寇手里,我被倭寇卖给了歌舞伎团。我的舞跳得好,十四岁就成了团里的红人。有一天,团里来了一位很了不起的客人。他英俊潇洒,一掷万金,更精通音律。他连弹十支琵琶曲,我只跳得出三支。我陪了他三天,他就买了我,将我带到高天原,安排给玉菊屋照顾。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护国大法师。”

碧琯眼中闪着彩虹般的光芒:“那时,他常来看我,说我是世上最好的舞者,还教我读书识字、武功医道,帮我当上舞神。我敬他,爱他,心心念念全是他。可是,慢慢的,他厌倦了,一个月也不来一次。”她眼中的光彩蓦地熄灭,代之一派怨毒,蛇信一般刺目,“无论我怎样讨好他,他心里只有那个妖怪,那个吃婴胎的妖怪!”

任逍遥只觉一股怒火自心底扑出,脱口道:“够了。”

碧琯哪里知道他与水柔凤的关系,仍是咬牙切齿地道:“我恨不得杀了那女妖,就像六条御息所杀了葵上与夕颜那样!”她忽然扑到任逍遥怀中,放声哭泣,“我那样想念他,他却说再不要见我。我要他死,要那女妖也死!能帮我的只有昭信太子。”她盯着任逍遥,泪眼婆娑,“男人永远不能体会这种痛苦!这缘由足够么?”

任逍遥推开她,叹了口气:“足够。”

话既说明,汉白玉长阶也走到了尽头。阳光在长阶上打磨出耀眼金辉,仿佛一把金剑,穿过皇宫,将五芒星台深深钉入镜沉渊。高天原城内纵横的街市和飞舞的樱花,尽收眼底,美如仙阙。身后是披青撷翠、巍峨耸立的天之香山,远处是烟涛茫茫、广阔无涯的大海。望着这山、城、海的相撞、相融,任逍遥只觉胸中激荡着一股洪流,生发出巨大而无形的力量,穷千年岁月,渺万里江山,一时竟怔住了。

藤原村正待碧琯走远,趋近道:“逍遥君在想什么?”

任逍遥收回目光,一字字道:“我在想,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

藤原村正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岔开话道:“逍遥君以为,那女人的话可信么?”

任逍遥笑道:“你的意思呢?”

藤原村正正色道:“女人若是心胸狭窄、因爱生恨起来,那被嫉恨和狂怒扭曲了的心灵,便会化为般若,比任何怨灵都可怕。”忽又一叹,“就像六条御息所。”

任逍遥听不懂日本人的典故,却明白他的意思,只道:“走吧。”

无路。

眼前只有青皴皴的岩石,壁立千丈,屏扇一般。层叠的岩石间隐着一处山洞,洞内热风扑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层层石阶,蜿蜒向下。愈向下,热浪愈灼人,果如碧琯所说,酷热难耐。两人衣衫都被汗水湿透,索性脱掉上衣,轻装简行。

约莫下行三十丈,地道平坦起来,风中隐约多了阵阵低吼,伴有金石相击之声。走不多远,眼前出现一个方圆二十丈的空场,顶上凸起,地心下陷,仿佛一对铜钹合扣。下陷处深达十丈,碎石嶙峋,升腾着浓浓黄烟,味道刺鼻,稍吸几口,便觉头晕目眩。

“硫磺!”藤原村正低声道,“这是硫磺烟气。快趴下。”

硫磺烟气质轻,若不想被熏得昏阙,趴在地上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地面触手灼烫,任逍遥与藤原村正计议之下,分服了碧琯的药,燥热果真减轻不少。当下两人匍匐前行,透过雾气看去,见坑底翻滚着鲜红岩浆,不禁怔住。

无怪高天原四季如春,无怪樱花常开不败,原来这里竟有个岩浆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如此酷热难耐的空场里,竟有百十工人。

岩浆坑四周立着十座巨大绞盘。每座绞盘边都有十余青壮男子,或为汉人,或为昆仑奴,甚至还有全身黢黑、大眼厚唇的异族人。所有人皆赤身露体,用布兜掩住□□,低吼着推动绞盘。与绞盘相连的铁轴随之转动,发出嘎啦啦的声响。铁轴直通洞顶,上面装有数不清的扇叶,沙船一般大小,翻滚不停,将洞内热浪和硫磺烟雾扇出。离岩坑稍远地方,是一个个石床,被岩浆烤得通红。床上放着刀坯,数个赤身男子轮着铁锤,一锤锤锻打不停。周遭铁架上摆满了未成形的刀剑。

这里竟是个以岩浆为热源的兵器锻造场。

藤原村正暗想:“大法师虽然杀戮深重,然而造化万物,鬼斧神工,令人钦佩。”

任逍遥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些人不知服了多少药,才能在这种地方做工。唐薄霄不在洞口设防,任由皇党潜入,想来是为生擒,以补充工人数目。”

碧琯给他的药退热之效如此神奇,即便一时无碍,也一定有损肌体。这些工人长期服药,想必命不长久。

正在这时,对面传来纷杂脚步,两个汉子抬着一只大竹筐走来。这两人一胖一瘦,穿着贯头薄衫,挑个高处站定。胖的取下腰间海螺,吹了个长长的号子。赤身男子听了,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围拢上去。瘦的将竹筐苫布揭开,露出白花花的馒头,人群里立刻响起野兽般的声音。胖汉子立刻从担子上解下一根皮鞭,啪地一声甩出去,口中骂道:“贱坯子,退后!”前面几人被抽中,哎哎叫着滚在地上,后面的人却像没看到一般,只顾往前拥挤,挨打的几人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脚。胖汉子却嫌意犹未尽,鞭子噼啪甩个不停:“贱坯子,统统退后!”空场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瘦汉子瞧不过,道:“你闹什么,还嫌不热?”说着抓起三个馒头,远远抛了出去。赤身男子见馒头抛了出来,争着去抢,仿佛一群饿狗,全没半点人样。

胖汉子哈哈笑道:“你这主意不赖。”如法炮制,只不过扔得更远。人群你争我夺,呲着牙,红着眼,有些竟打了起来。那些半文钱也不值的馒头,此刻倒像长命仙丹一样。瘦汉子抛得累了,提起竹筐一倒,馒头满地滚蹦,众人一番哄抢,你推我搡间,有的人一脚踏空,跌进岩坑,只一沉一浮,已连皮带骨化为岩浆。岸上众人视若无睹,只顾多塞几口馒头下肚。胖汉子啐了口吐沫,骂道:“死得好,为馒头活着,不如死的好。”

“怎会好?”瘦汉子戏谑道,“莫非你忘了公子要我们待他们好些?这些人死光了,谁来干活?你?我?”

“这些东西也算得人?”胖汉子不屑地撇了撇嘴,提高声音道,“你们这些贱坯子,若是人,就说句人话来听听!”

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在拼命吞咽,好像这一刻不吃,这辈子便没机会填饱肚子了。

胖汉子拍拍腰间的海螺:“他们只听得懂这个。”说完将海螺移到嘴边,吹了几声短号。众人听了,竟着了魔一般,乖乖放下手里的馒头,各自返回原地,重又推起磨盘来。长命仙丹此刻又成了半个铜板也不值的馒头。胖汉子抡起鞭子道:“还有这个。”手下不停,挨个绞盘抽过去,噼噼啪啪的回声立刻充塞了空场。那些赤身男子根本不躲闪,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将绞盘推得更快了。

见胖瘦两人挑起竹筐返回,任逍遥沉声道:“跟着他们。”

藤原村正望着空场中百十多“人”,迟疑道:“跟?”

任逍遥点头,待胖瘦两人进了通道,便大步走出。那些赤身男子果然毫不理会,偶有几个抬头多看了两眼,便被任逍遥一顿劈头盖脸的巴掌扇了回去,专心推起绞盘来。

“如何?”任逍遥冷笑,“被作践惯的东西,谁作践他们,谁便是他们的主人。”

藤原村正只有叹气。

空场对面的通道石阶乃是上行。任逍遥和藤原村正屏息轻身,远远跟着胖瘦二人,走了一程,做工声已听不到,通道里只剩胖瘦二人的闲磕牙:

“一会儿到了那群丫头那里,我就把这筐往头上一罩,放下药便走,落得清静。”

“哼哼,骗鬼!你当我不知,每回经过那里,你小子都要扯旗么?”

“谁不扯旗就他妈不是男人。可我真是不懂,公子干什么要下这种狠手。”

“你以为老子舍得?可公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是了是了,是我多嘴。”

……

任逍遥心知他们口中的“公子”,定然就是唐薄霄,却不明白他们所说何事。正在这时,前方一线天光投来,凉风习习,显然已快出洞。任逍遥与藤原村正对望一眼,各自握紧刀柄。

按碧琯所说,她每次只将东西送到此处,洞外是什么情形,她便不知了。任藤二人小心戒备,走出洞来,发现竟是绝壁。

头上十丈是天,脚下十丈是水,蒸腾着袅袅白雾,扑面不寒,温润如春。洞口依旧无人把手,只有一座吊桥,遥遥探入雾中。胖瘦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任逍遥侧耳细听,待吱吱呀呀的声音完全消失,道:“这桥二十七八丈长,最多十步,你怎样?”

“彼此彼此。”

话音未落,两人一前一后,如蛟龙入海,扑入雾中。

桥对岸或许是一排□□手,也或许是更凶险的所在,但到了这一步,选择退后便是普通人之所以为普通人。任逍遥不是普通人,藤原村正也不是。当你羡慕别人不平凡的成就时,是否想过他们也承受了你根本没勇气面对的一切?

第95章 卷四观音泪 观音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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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卷四观音泪 挂剑山

二十二挂剑山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红葵呜咽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藤原村正忽道:“逍遥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任逍遥笑了笑:“担心什么?”他把玩着天丛云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与唐薄霄打交道,算来已经三年。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帮过我,我也帮过他,我不会杀他,他也不会杀我。”一顿,又如释重负般道,“不过,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拉拢我是为什么。”

藤原村正忍不住道:“为什么?”

“他要离开高天原。”任逍遥语声中竟有些惋惜,“离尘草须在采摘三日内服用,远海荒岛,不是三日内可以回转,他须带那位夫人同去取药。他是昭信的对手,孟威他们却不是。一旦他离开,新党必败,南朝必乱。他需要有人帮他坐镇南朝,”任逍遥目中忽然泛起冰棱寒光,“帮他再杀一批人。”

藤原村正满面疑惑:“他为什么选你?”

任逍遥看着藤原村正,似在斟酌,半晌才淡淡道:“因为那位夫人,正是家母。”

藤原村正惊得合不拢嘴,良久才道:“你不该告诉我。”他直直望着任逍遥,缓缓沉沉地道,“如果逍遥君掌管了南朝,你我就是敌人。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光明天皇和足利将军,我应该现在杀了你,让南朝不攻自乱。”

任逍遥只是微微一笑。

“可惜,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更舍不得南朝。”藤原村正重重叹了口气,“或许藤原村正这一生,注定在两难中苟活。”

南朝是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后龟山天皇拥有真正的三神器,藤原村正维护北朝之心本就削弱许多。任逍遥又曾救过他的命。于情于私,他做不出伤害二者之举。

任逍遥忽道:“藤原兄可以两不相帮。”

藤原村正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我可以安心留在这里?”

“有何不可?”任逍遥看了红葵一眼,“藤原兄可以帮她处理掉这些毒尸,若再有暇,可以将进出天之香山的人都留在这里。”

藤原村正重重道:“逍遥君冷酷自私,却不令人讨厌。”

任逍遥哈哈一笑:“我只不过把自己想说的想做的,直接说出来做出来而已。别人若不按我说的去做,通常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唐薄霄虽然不会杀任逍遥,但若要与他谈条件,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此期间,最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红葵等人的居处是天之香山两峰之间的山门,而她们已不能御敌。由藤原村正把守,再好不过。最重要的是,整件事情受益的只有任逍遥,藤原村正算不上直接相助南朝,更与北朝兴衰没有半点影响。

藤原村正看着失魂落魄的红葵,点头道:“我答应你。但要提醒你一件事。”

“请说。”

“不要轻敌。唐薄霄可以了结了昭信,再出海取药。他不这样做,一定有别的隐情。若有变故,你的处境凶险。”

“不错。”任逍遥道,“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结昭信。”

藤原村正不解:“为何?”

“因为黄泉国毁了,家母已经等不了。”

碧琯恨唐薄霄负心薄幸,投靠昭信,又借丐帮和宁海王府之手毁了黄泉国,等于断了水柔凤的药。唐薄霄一定精确计算过出海所需药物的数目,结果一定与他手中留存的药物数目勉强相等。否则,他没有必要毒死红葵等人。

藤原村正想通此理,只说了一句:“お大事に。”

任逍遥嘴角翘起,轻快地笑了笑,便转过身,大步走出石屋。

屋后仍是明澈的溪水和妩媚的樱花,接天连地,无边无际。两峰之间没有岔路,笔直向前。忽地,樱林中掠过一只冲霄隼,劲风震落樱花,停在任逍遥身畔,不住点头,似在迎人。任逍遥熟知此物秉性,抬手划了几个圈。冲霄隼抬起右脚,脚环内果然塞着一张短笺,待任逍遥取出,便振翅而飞。

短笺上只有一句话,六个字:挂剑山,弹指楼。

前方是一片竹林。

碗口粗的青竹遍布山谷,竹枝高大杳深,枝叶交叠,仿佛一条浓绿毯子挂在半空,染得日光冷翠。林中石径矗立一座石牌坊,楹联上的字被苔痕染成淡青,透出一丝绿意,写的是“君子固穷须傲骨,竹胎初节即虚心”。匾额位置题着“挂剑山”三字,笔意飞扬,锋芒潇洒,字迹与短笺一样,却并非写就,而是以指力镌在石上。镌字之人内息精纯,虽是阴柔一路,却柔中带钢。

这个人非唐薄霄莫属。

任逍遥心中冷哼,沿石径入林。沿途不见一人,风吹过,只闻竹叶婆娑,林中静得连阳光也温柔如月色。

叮、叮、叮。

林中传来金石之音,清灵如乐。任逍遥循声望去,就见前方数百根海碗粗的竹枝被铁锁盘拗扭曲在一起,垒成一座巨大高台,仿如鸟巢,又似莲座。高台四周的竹枝藤条被编成数个走廊,通往四面八方,灵蛇一般穿行在竹林半空。廊上挂满刀剑,闪着寒光,有风吹过,竹廊轻摆,刀剑声声,金石激越,仿佛一条盘踞在竹台周围的蛟龙。

披刀佩剑的蛟龙!

挂剑山之名,原来为此。

任逍遥不得不佩服唐薄霄的奇思妙构。也唯有如此鬼才,才制得出观音泪那般奇毒。

高台上是一座四开间的竹楼。楼门两侧挂着一对木联,“说剑风生座,题诗月满楼”,横匾上是“弹指楼”三字,依旧是唐薄霄手笔。楼内满溢书墨香气,地板明光锃亮,书案书架一尘不染,整洁得令人不忍踏入。任逍遥看了看自己,不觉苦笑。

昨夜拼斗,他全身都被鲜血湿透,过前山兵器锻造场时,又出了一身大汗,此刻血迹汗渍腻住衣衫,皱巴巴不说,还散着一股酸腥味道。任逍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样狼狈。他不愿让唐薄霄见到自己这般狼狈,何况,母亲或许也在。

踌躇片刻,不见人来,任逍遥略觉不耐,迈入楼中,四下一望,见墙上挂满山水字幅,画里字中无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狂傲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占了整面西墙的一篇长文。文章题为《答军户制并勇武堂兴废书》,每个字皆是笔迹歪斜,四面连结,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任逍遥努力辨认,也只看出“明明如月,堕为渠雪”、“何以解忧,举刀刺邪”几句。

正在这时,一阵风穿过竹楼,里间猛地闪过一个人影。任逍遥喝道:“谁!”大步赶去,就见窗前站着一个女子。以任逍遥耳力,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这女子侧身盈立,一袭黑袍,长发披散,仿佛一束月光,不经意自天界流到人间,美得令人心醉。她的年纪在二十五六岁,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不算十全十美,可那水波潋滟、娇娆神秘的气质却遮盖了所有缺憾,让人一见之下,难以自拔。你不能用温柔,优雅,甜美,高贵,清丽这些词来形容她。天下没有任何词汇说得出她的模样,形容得出她的风姿,描绘得出她的笑容,那根本不是人间的美。

女子不言不语,周身散发出一层柔柔的五色光华,细看时,竟是她皮肤中透出的光彩。

世上再如何美丽的皮肤,也不过白皙莹润、如玉似珀。而这女子的肌肤,竟仿佛五彩珍珠一般。

任逍遥痴痴看着这女子,一步步走去,想要喊那个熟悉的名字,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女子正是他二十年未见的母亲,天下第一美人水柔凤!

任逍遥快步上前,搭住她手臂,正要说话,却觉全身冰凉。

窗前半个人也没有,这只是个真人大小的布偶。

然而绝不是普通的布偶。

它穿着七层薄如蝉翼的纱衣,纱上用彩线绣出无穷无尽、活灵活现的花草禽鸟及各式吉祥图案。唐娆的绣艺已经出神入化,可她的二十件彩绣嫁衣与此相比,却不过是个玩笑。

更奇的是,布偶的脸、颈、手,不知什么丝线绣成,触来竟和活人皮肤一样柔滑温润。微风吹来,纱衣轻摆,布偶的发梢亦飘飘袅袅。日光投下,光影迷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布偶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偶正对竹榻,榻前有酒,有各色彩线,有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绣花针,居然还有一部纺纱机。

唐薄霄便是坐在这里,日日对着这布偶么?

不知为何,任逍遥心中忽然对他充满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