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汉话说的很差,但那骄傲自诩的气势,比这千人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逍遥皱眉。

此人想来便是上杉竹鹤。一炷香时间未到,他自恃身份,不肯发动攻击,反而给自己让出一条路来。若入阵,无异于自投罗网,若不入阵,又显怯懦。

未曾交手,便在心境上占了上风,鹤翎菊刀的读心术果然不虚。

袖口一紧,竹取小枝攀着任逍遥手臂,声音发虚:“逍遥君……”

任逍遥眉尖一挑,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你见过血影刀法么?”

不知为何,看着他脸上因笑而微微扭曲的刀疤,竹取小枝心中袭来一片寒凉。“没有。”

任逍遥缓缓拔刀,却将刀鞘丢在地上:“我自被人封了膻中穴,也很久没再用过这刀法。”

竹取小枝拾起刀鞘,忽然慌张起来,拉住他衣袖道:“逍遥君,你要抛下我吗?”

任逍遥一笑,神情却深寒依旧:“长尾信宏说得对,这段路不能智取。你若受伤倒地,我无暇救你,也不会救你。”他捧起竹取小枝的脸颊,语声低缓下来,目中流出丝丝温柔,“我不愿这种事发生。”

竹取小枝脸色绯红,眼中闪着泪光,猛地抱住他道:“小枝一生,只有和逍遥君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开心的。我不和逍遥君分开,无论死活。”

看焰火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此刻听来,已是面目全非。任逍遥静默片刻,伸手将她揽在胸前,就像揽着一个大大的布偶,迈入阵中。竹取小枝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任他夹带,只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丝丝化去。

阵中静得出奇。所有武士都如木胎泥塑,鬼面后露出的双目看不出半点心绪波动。舒缓的夜风吹过上千刀锋,竟也变得凌厉刺骨起来。

穿行在这样的刀阵中,是什么感觉?心悸?恐惧?绝望?

任逍遥只有兴奋。

因为,他已经破除两枚意针,已经可以重新用最心爱的血影刀法。

更因为,他半年来对武学的所有思考,终于有了一试的机会。

风卷起白沙,又轻轻抛下。任逍遥右手拖刀,刀锋后摆,缓缓前行。他的步幅越来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的精神和感官,正在渐渐攀向巅峰。等他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多情刃就会飞出。

那根本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上杉竹鹤眼中忽地流露出一丝不安。

他的刀阵从高台上看去,就像一个布局精密的齿轮集合。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突入、无论突入后处在哪个位置,他都可以通过旗帜号令,拨动某一个或某几个齿轮,将之绞杀。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任逍遥这只猎物并不容易绞杀。甚至,有可能毁了他精心搭造的齿轮。

呼啦一声,长旗竖起。旗上,是一个乱象丛生的“龙”字。

乱龙旗,主攻。

多情刃闪电般击出。

没有人看见任逍遥出刀的动作,即便是在四面八方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也没有一个人看清。乱龙旗飞起前的一刹,他的刀忽然间就挥了出去。

多情刃刀光妖娆,如水流动,生生不息。坚实的藤甲,五尺的长刀,被它轻轻一划,便碎如齑粉。藤甲武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血和肉雨一般落下来,噗噗拍在沙地,激起一层濛濛细烟。

上杉竹鹤脸上忽然露出恐惧的表情,手腕一抖,乱龙旗向左右各挥三下,被多情刃拨乱的齿轮重新集结,向任逍遥碾去。

可是任逍遥看不见。

他的眼中彷佛有火焰在燃烧,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结,身体就像风一样,在刀阵中挥洒穿梭,旁人根本无从捕捉。千人刀阵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试刀的工具,镜沉渊也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平地。

而多情刃就像一支画笔,在黑白的底色上涂出艳丽的画。任逍遥想画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殷红。现在他要画向高台,画向高台后的皇宫,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

因为多情刃就是死,任逍遥就是死神。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妙真派冠绝天下的意针也不能!

藤甲武士随着乱龙战旗起伏,一波波无声无息地冲上,再无声无息地倒下。除了兵刃相接,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这些人的神经仿佛是铁铸的,生死伤残这些概念根本进不到他们的脑中。他们的脑中只有主帅的乱龙战旗——攻击,攻击,不停攻击,哪怕聚血成河,积尸成山,也绝不后退、绝不动摇。

多情刃逼近高台,忽地,乱龙战旗一闪,一道白光飞出,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乱龙旗,落。

多情刃的光彩也随之消失。漫天崩飞的血花、碎甲、残肢,也在同一时刻归于静止,天地间仿佛已没有任何生机。

除了上杉竹鹤手中不停颤动的长刀。

五尺长刀。

五尺长的断刀。

二尺长的切先,已深深钉入他身后五芒星图的中心。

藤甲武士潮水般涌来,将任逍遥和上杉竹鹤团团围住。月光洒下,照出一片深红。镜沉渊中已多了一条血染的路,和五百具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竹取小枝跌在地上,不停干呕。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颤抖,要用双手插入血沙中,才能勉强定住身子。雪白吴服已变成鲜红色,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风吹过,扫出袅袅白烟。

那是未冷却的血,别人的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厮杀,从未领会过这样的血腥。她永远也想不到,别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上,竟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自己也在一遍遍死去。她几乎开始怀疑,任逍遥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有心有血有肉的人。

任逍遥的心在狂跳,血在奔流,脸上淋漓殷红,仿佛那条刀疤活了过来。他冷冷打量着上杉竹鹤,眼中杀气腾腾,威棱如电。

这副戾气发作的样子,冷无言、凌雪烟甚至岳之风、英少容、宁不弃都见过。但这一次,任逍遥的眼睛并未发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反而愈加深邃明亮,幽深高远,仿若众星,灿丽于天。

任何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都不会好受。

上杉竹鹤冷峻方正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

他的刀阵不是没有可能阻住任逍遥,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击杀任逍遥,只是那代价太大了。他不会为了与蟹爪、破金两组菊刀争胜,就赔上自家全部精锐。所以他命鹤翎菊刀退回,一人一刀挡住任逍遥。但此时此刻,望着只剩五尺的长刀,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与这样的对手一战。

一个精于读心术的人一旦对自己起了怀疑,不战也罢。

不知过了多久,任逍遥缓缓将刀锋垂下,道:“可惜。”

若鹤翎菊刀不收兵,剩下的五百武士尽数死于多情刃下,任逍遥绝对有信心将自己忖悟的刀法与血影刀法融会贯通,创出血影刀法第三重境界。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第三重境界。

上杉竹鹤当然不懂,只将手肘一横,长刀带起风声一片:“你说什么?”

任逍遥不想废话:“让开,我要见昭信。”

上杉竹鹤一怔,旋即冷笑:“殿下在哪里,你知道?”

任逍遥毫不迟疑地道:“在你身后。”目中精光一透,望向钉在五芒星图上的切先,一字字道,“这面墙后,至少五丈中空。”

一截断刃钉入实心还是空心的地方,对任逍遥这样的高手来说,实在太容易听辨了。

第94章 卷四观音泪 般若狩

二十 般若狩

机簧声响,石板移开,一片耀目白光透出,刺得任逍遥略略皱眉。

高台内不大不小,正是一个五丈大小的镜厅。

所谓镜厅,便是厅内无论地上、墙上还是厅顶,都以大块大块的玻璃镜铺饰,只要有一星半点光亮,经镜饰重重反射放大,也变得耀目无比。

但任逍遥的双眼更耀目。

他全不似常人那般因光闭目,反而直视着厅中走出的两队破金菊刀武士,三扇打开的珠箔银屏,镜厅尽头连接顶部的山形悬梯,梯上执刀而立的白衣武士,以及玉冠长袍、端坐主位的昭信太子。

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柔白色圆领平纹绢御帛袍,左肩绣玉兔,右肩绣三足金鸦,周边以唐草、牡丹纹饰,神情整肃而冷漠。细看时,那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果真与竹取小枝有几分相像。

竹取小枝匍匐跪倒,不敢抬头。

无论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名义上总是昭信太子的宠姬。太子宠姬公然和别的男人出生入死、两情缱绻,无论如何都是不光彩的事。

厅中宾位五人,正是碧琯、宋犀、一青兆、剑持四郎和长尾信宏。就听碧琯道:“任教主,上杉刀主,请入座。”

宾位中的确空了两个位子,位前也已奉上上好的玄米茶,在这满溢血腥的镜沉渊中,清香扑鼻。

上杉竹鹤如蒙大赦,命左右收起断刀,对昭信一礼,径自坐下。

他心中清楚,自己绝不是任逍遥的对手,他从未见过那种天海般辽阔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他根本没有出刀的把握。好在鹤翎、破金、狮蛮、蟹爪四组菊刀,已将五芒星台围得铁桶一般,主动权仍旧掌握在已方手中。一念及此,上杉竹鹤心下稍安,暗中伸了伸发僵的手指,扣紧腰畔短刀,死死盯着任逍遥。

任逍遥不动。

天地间死一般寂静。

多情刃上的血一滴滴滴入白沙,露出皎白如月的刀身,依稀见字。但任逍遥没有去看,他只看着高台上,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唇边突然浮出一丝笑意,接着扶起竹取小枝,从她怀中拿回刀鞘,推入刀锋,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厅中,凯旋的将军一般。

昭信太子皱眉。

并非因为自己的宠姬在他手中,而是因为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任逍遥和竹取小枝的衣襟都被血湿透。鲜血裹着红沙,随他们的脚步,散落在地镜上,又经反射,一时满厅红光大盛,腥气可怖,煞意逼人。厅外数百武士霍然冲上,三层叠臂,挽弓搭箭,明晃晃的箭尖正对任逍遥后心。

任逍遥神色如常。

他心绪已平,眼中灿丽之色已褪,只挽着竹取小枝在客位坐下,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碗,一饮而尽,却不下咽,复又吐在碗中,语声淡淡:“好茶。”

白玉茶碗已被他手上、脸上的血染得肮脏不堪,碗中金黄清澈的茶汤也成了污浊血泡。长尾信宏面露愠色,剑持四郎更是喝道:“放肆!”他半张脸被任逍遥削掉,此刻开口说话,扯中伤口,纱布上立时渗出血来。

任逍遥根本不看他,只直视着昭信太子,毫不客气地道:“我是来和你谈交易的。在此之前,放了我的人。”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纵是宋犀,也觉得任逍遥未免太狂妄大胆了些。

昭信太子却觉有趣:“你凭什么?”他环顾四周,语调平和得过分,“我随时可以杀你。”

数百武士,数百弓箭手,厅内四位九菊一刀流刀主,昭信太子只要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任逍遥和竹取小枝变成死人。

然而任逍遥悠然道:“的确可以。只不过,我也可以。”他指尖轻敲多情刃,一字一句地道,“太子不妨考虑一下,谁的命更珍贵。”

不足三丈的距离,如果任逍遥这种人不计任何代价想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死。

昭信太子果然微微变色,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冷漠:“你有把握?”

任逍遥大笑:“不妨一试。”

笑声中,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厅顶镜碎。晶莹剔透的镜屑激射而出,一团黑影呼啸着落在山形悬梯上,刀光掠起,两个武士扑通扑通跌在地上。

藤原村正!

从头到尾,所有人的心思防备全在任逍遥身上,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的、怎样来的。

不知谁大喊一声,厅内众人如梦方醒,纷纷拔刀,围拢到昭信身侧。厅外武士忌惮任逍遥刺杀太子,又怕放箭误伤己方首领,一时间进退两难。谁知昭信脸色如常,摆一摆手,示意众人归位,缓缓道:“任教主很聪明。”

任逍遥微微一笑:“殿下也是一样。”

事实上他并未安排藤原村正来接应自己。他虽然猜得出藤原村正一定会来,却猜不出他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方才任逍遥站在厅外,本不打算走进。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走进被敌人重重包围且四面封闭的地方。但就在那时,他发现了两件事,一个是伏在高台上的藤原村正,另一个是镜厅正中的山形悬梯。

这镜厅除了大门,其余三面皆是墙壁,又大异常制地在中央修了一座悬梯,且派武士把守,只能说明一件事:那悬梯顶上必有出口。

于是任逍遥立刻示意藤原村正不要下来,而是去高台顶上寻找入口,然后才携竹取小枝走进厅中。至于藤原村正能不能明白自己的用意,任逍遥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一局他赢得十分勉强、十分凶险。他的脸上虽然在笑,浑身却已被冷汗浸透。好在血衣未干,无人觉察他的心思。

所以昭信赞他聪明。

若说藤原村正未出现之前,任逍遥处于绝境,那么现在,双方则是势均力敌。抵死相拼的话,谁也没有把握保住自家性命。昭信正是明白这点,才喝止九菊一刀流,言语间也用“任教主”代替了“你”。

所以任逍遥亦赞昭信聪明,亦用“殿下”代替了“你”。

称谓,是暗示彼此态度的最佳工具。

就听任逍遥道:“殿下是否愿意放人?”

昭信太子看了看身边侍从。侍从立刻传令。不多时,厅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岳之风、俞傲和十四血影卫的身影出现在任逍遥眼中。他们看上去精神郁郁,但身体尚可,想来并未吃什么亏。众人乍一见了任逍遥,几乎忍不住要欢呼,转瞬瞥到他浑身浸血,又是一惊。岳之风脱口道:“教主……”

任逍遥示意他缄口,转而对昭信道:“殿下还欠本教一些东西。”

昭信太子承认:“不错。”

说话间厅外又走来四个武士,抬着两只大木箱,箱内装着十四把银镡弯刀,十四副十连弩,以及七星射月弩、穿云蓝星箭。待血影卫将这些东西都拿在手中,昭信太子道:“现在任教主可以谈交易了?”

任逍遥开门见山:“本教有三个条件,殿下若答应,本教便助殿下登位。”他的指尖磕在多情刃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若不答应,生死由天。”

不等昭信答话,剑持四郎已喝道:“任逍遥,你太放肆了!”

任逍遥斜斜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本教与你主子说话,你却三番五次插嘴,是谁放肆?”

剑持四郎怒道:“任逍遥,不要以为殿下要靠你才……”

“本教当然知道,”任逍遥打断他的话,目光转向宋犀,揶揄道,“这一切都是宋大人游说之功。本教承情。”

宋犀仍如初见时那般气度宽宏,唯有笑意深沉难测:“放眼江湖,能令任教主承情的人有几个?宋某忝居其一,幸之何如。”一顿,又对昭信道,“王爷欲与日本国议和,也愿与任教主合作,自然乐见殿下与任教主融睦。殿下既然立下镜沉渊之誓,而任教主又连破三阵。在下官看来,此乃天意。殿下不妨听任教主一言,或许那些棘手之事,藉此可解。今夜故去的大和武士,魂魄亦可安息。”

任逍遥眼中威棱一闪,指节发出嗒的一声响。

宋犀混迹官场多年,这番话说得驾轻就熟,滴水不漏,两面讨好。既告诉任逍遥,昭信太子的确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但你也莫要狮子大开口,令自己这个中间人难做。同时也告诉昭信太子,任逍遥虽然狂傲无礼,却实实在在是难得的悍将,更是宁海王看中的人,莫要为了一个宠姬,做出有损两国交好、更令死去的五百武士白白流血的事来。厅中闻歌解意的人无不微微颔首,只等着昭信发话。不想任逍遥抢先道:“殿下有何棘手之事?”

出价前总要先知道对方的底牌。底牌不同,任逍遥的条件亦不同。

昭信太子心知肚明,却并不忌讳,道:“棘手之事很多。三日后,便是天照大御神祭典,本王却还没有得到天丛云剑,此其一。孟威、岛津姬、李沛襄、意大里亚,这些人还活着,此其二。”他忽地住口,将目光落在竹取小枝身上,哼了一声。

任逍遥偏偏拉过竹取小枝的手,轻柔摩挲。竹取小枝满脸通红,却没奈何,只得由他。旁人虽觉不雅,但见昭信太子不发话,便都装做看不见。

长尾信宏干咳一声,道:“天丛云剑、八咫镜、琼曲玉,乃是天照大御神赐予大和皇族的信物,是我大日本帝国之三神器。那镜和玉都在殿下手中,天丛云剑却与后龟山天皇一道,被困在天之香山。那座山自从七年前建成后,便是有进无出。殿下多少忠勇武士潜入,都是石沉大海。”

任逍遥明白,后龟山天皇和天丛云剑,都是唐薄霄制约昭信、抑或说皇党势力的砝码。夺天下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要坐天下,总少不得一套堂而皇之的说辞,以安民心。朱灏逸不惜与南朝议和,以交换传国玉玺,又对冷无言心存忌惮、极力拉拢,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造反有理”四个字。

长尾信宏接着道:“孟威等人是新党的领头人物,更是反对武士特权最激烈的人。由外人除去他们,既可稳定政局,又可保全殿下仁义之名,这道理任教主想必清楚得很。”

任逍遥沉吟半晌,道:“杀孟威、岛津姬、李沛襄、意大里亚四人,似是容易些。”藤原村正闻言脸色遽变。然而任逍遥接下去说的是:“可惜本教的朋友绝不会答应。既如此,便只有盗出天丛云剑一条路了。”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昭信太子眼中光华明灭:“那么,父皇他……”

任逍遥意味深长地道:“天之香山凶险,本教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昭信太子不语,良久,打开佩扇,漫声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说的是歌者的国破之憾。任逍遥的学问虽不渊博,却明白昭信歌中之意——后龟山天皇活着,昭信不但永远要做太子,祭典一战中,还要投鼠忌器;但若天皇遇害,尤其是被汉人所害,昭信不但顺理成章继位,更有理由排斥唐薄霄、孟威等汉官。

皇族争位,权力倾轧,谁能顾念得上父子亲情?对于一个冷落自己母亲十余年、七年前更下令斩杀自己及十一位兄长的父亲,谁心中能够全无一点恨意?若任逍遥夺回天丛云剑,并送天皇上路,那是再好不过。

竹取小枝忽然紧紧握住任逍遥的手,低低道:“逍遥君,不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昭信太子已道:“任教主的三个条件都是什么?”

任逍遥松开竹取小枝的手,道:“第一,本教要南朝两成税赋,连付二十年;第二,本教要藤原村正一同去天之香山;第三,”他凝目看着竹取小枝,一字字道,“本教要她。”

竹取小枝一颗心狂跳,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千万情丝涌上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信却望着宋犀。

宋犀当即笑道:“殿下若登大宝,那传国玉玺换来的,又何止这些。”

任逍遥开出的价码虽不低,但昭信一旦成为天皇,得到唐薄霄手中的传国玉玺和氏璧,便能从宁海王府那里换得更大好处。宁海王朱灏逸一旦黄袍加身,那好处更是无可计数。是以昭信只问:“任教主何时出发?”

“今夜。”

昭信一笑:“三日后,本王当备美酒,与小枝姑娘共待任教主持剑荣归。”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天丛云剑要带回来,天皇就不必了;第二层意思是,竹取小枝要留下做人质,三日后,任逍遥若不回来、或是不能带着天丛云剑回来,她就要死。

竹取小枝岂能听不出?她飞快瞥了昭信一眼,眼中说不出的恐惧。任逍遥只轻抚她的发丝,柔声道:“你乖乖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血影卫都有办法通知我。”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任逍遥不反对把竹取小枝留作人质。第二层意思是,血影卫有一套不为人知的传讯手段,高天原城中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有办法让任逍遥知道。所以这三日内,双方最好尊重游戏规则。

天色渐明,昭信的人马依约先行撤离,四下静得不可思议。任逍遥与血影卫在镜厅内密议一个时辰,才将他们遣散。藤原村正一人站在五芒星台上,看着那条血染的道路渐渐被白沙淹没,不知想些什么。

幸好任逍遥猜得到:“你是我的朋友,我是昭信的盟友,他不会将月琉璃怎样。”

藤原村正看了他一眼,道:“我说过,樱花若开了,我走,若谢了,我葬。无论她遭遇什么,我都不会再插手。”一顿,接着道,“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和你一道去天之香山?”他冷笑一笑,“你怕我留下来,昭信会杀我?还是怕一青兆会杀我?”

无论为了南朝还是为了月琉璃,在昭信和一青兆心中,藤原村正都是死了最好。任逍遥的确是出于这缘由,才要藤原村正同行。但他绝不会这样说。

他说的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藤原村正领了他的好意,却道:“你是个浑蛋朋友。”

任逍遥哈哈大笑,舒活下筋骨,话锋一转:“藤原兄为何那么巧出现在五芒星台,又那么容易,找到了屋顶那个入口?”

藤原村正奇道:“你真的不知道?”

任逍遥点头:“我真的不知道。”

藤原村正目中更奇:“你不知道,却敢赌?”

“我也说过,有五成把握的事,已经值得去做。”任逍遥诡谲一笑,“何况,我知道你要看樱花是开是谢,所以一定会来,岛津姬也一定会告诉你一些皇城里的秘密。譬如,如何绕过镜沉渊、五芒星台都有哪些门户。”

藤原村正怔了怔,摇头叹道:“你还是知道!我却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他环视四周巍峨宫宇,低低吟道,“祗园精舍的钟声,发出无常之响,娑罗双树的花,显出盛者必衰之理……”

这句词,乃是日本国琵琶弹唱《平家物语》的开篇词。闲暇时,竹取小枝也唱过,还给任逍遥讲过平氏一族的征战故事。故事中的平家曾经大权独揽,威慑天下,连天皇也对它礼让三分。然祸患常积于忽微,忠勇多困于所溺,平家武将养尊处优得太久,当它的宿敌源氏一族崛起后,不过二十年光景,便俱灭于坛之浦海战。任逍遥只当传说故事一般听,并未在意。如今这段词从藤原村正口中吟来,竟有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感。

“今日繁华又如何?北朝南朝又如何?终究是一场云烟。”藤原村正喟然道,“我倦了。”

任逍遥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江山易主是一定的,却未必轮得到昭信。”

藤原村正不解:“昭信已控制了皇城。”

任逍遥负手而立,望着云间的天之香山,淡淡道:“皇城也不过是九菊一刀流的演武场。让给昭信,让他以为胜券在握,岂不更好?”说到这里,忽也来了兴致,高声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六朝古都又如何?岂非也成了大明朝安置闲人的地方。”

靖难之乱后,永乐朝定都北京,南京则称南直隶。朝中失意而不便贬废之人,都被派往南直隶任职,官阶不变,却再无实权。恰如眼前的高天原皇城。

藤原村正沉默。

新党志在灭皇权、废武士,除了举行祭典,的确没有必要维持这里。这座皇城也的确空废许久,杂草丛生,更不见一个宫婢。

忽然人影一闪,岳之风掠上五芒星台,低声道:“教主,昭信将小枝姑娘带到城中安顿,属下已留了眼线。”

任逍遥眉头轻皱:“浪费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