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卷四观音泪 镜沉渊

十九镜沉渊

竹取小枝惊叫一声,只觉喉头仿佛被多情刃剖开,一股寒意直达肺腑,低头看时,却无一滴血流出,不禁怔住,一颗心突突狂跳。

一旁的岛津姬披头散发,手握双刀,杀气腾腾:“逍遥君,快杀了这小妖女!就是她害得我夫君……”喉头一哽,已说不下去。

孟威倒在她身侧,胸前洇湿大片血迹,不知生死。周遭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碎尸,皆是蟹爪菊刀武士。稍远处则站着个褐衣侏儒,手握双刃□□,刀尖鲜血滴答,神情既骇且怒,正是在玉菊屋行刺李沛襄之人。

任逍遥握刀的手不动如山,看着竹取小枝,神情似笑非笑:“你为什么不下毒,却找这残废来?”

“残废”二字,指的是那褐衣侏儒、狮蛮菊刀刀主剑持四郎。

九菊一刀流所剩五组菊刀:长尾信宏的破金、上杉竹鹤的鹤翎、一青兆的蟹爪、月琉璃的蜂铃、剑持四郎的狮蛮。长尾、上杉两家俱是关东大名,最得昭信太子信任。剩下三家,出身虽不显赫,但一青兆手握水师,对复国大业举足轻重;月琉璃虽是戴罪之身,到底对南朝有功,且两人幼年便已有婚约,若联姻,将是昭信麾下最大势力。只有狮蛮菊刀,既非出身名门望族,也无太多实权。剑持四郎急于求功,也是想在昭信太子登位之前,为自家争取有利态势。行刺李沛襄失败后,他便联络竹取小枝,策划今夜行动。谁知竹取小枝不但拒绝下毒,还请来长尾信宏从旁协助。剑持四郎虽有不满,但权衡之下,自认不是任逍遥和藤原村正两人中任何一人对手,只得答应。

竹取小枝接应下,狮蛮菊刀悄无声息除去了孟府守卫,剑持四郎也一刀刺中孟威,正要结果岛津姬,却被任逍遥所阻,功亏一篑。此刻听到“残废”二字,剑持四郎怒不可遏,满头虬髯根根竖起,双刃刀一摆,大声道:“任逍遥,放开她,狮蛮菊刀和你杀到底!”

他今夜带来的十八名精锐部下全部丧生,即便将孟威杀死,也是功过相抵。若竹取小枝再出意外,昭信太子岂能饶他。

任逍遥根本不把剑持四郎放在眼里,只对竹取小枝道:“你在昭信心中很重要?”

竹取小枝镇定下来,仰头道:“那又怎样?”

她的身子还是那么瘦弱,神情却不再是懵懂少女,竟有几分饱经沧桑的淡然,正如大和抚子,外柔内韧。

任逍遥定定看着她,目中光华如刀,明灭不定:“好。很好。”

竹取小枝心底一寒。

任逍遥的语气无喜无怒。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琢磨不透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衣袂声响,人影一闪,藤原村正冲进院子,肩上衣衫破碎,鞭痕宛然。长尾信宏紧随而至,手臂上赫然一道长长刀伤。他立身站定,望了一眼地上碎尸,便看着任逍遥,口中仍是“好刀”两字。

岛津姬冷笑道:“破金、狮蛮两位刀主都到了,也不必等到祭典,今夜便战个高下。”她死死瞪着剑持四郎,一字字道,“但是这个人,要留给我杀。”

“恐怕不行。”任逍遥悠然道,“我要放他们走。”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

“任逍遥,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站在哪一边?”岛津姬厉声道,“难道想独占杀我夫妻的功劳,向皇党请赏!”

任逍遥并不分辨,只对长尾信宏和剑持四郎道:“我要见昭信,你们去安排。”

众人又是一怔。

没人料到任逍遥会提出这种要求,而且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长尾信宏、剑持四郎几乎气结,正待发作,任逍遥又道:“若是半个时辰内见不到昭信,”他将多情刃推进半分,竹取小枝雪白的颈间立刻渗出血来,“你们就来收尸。”

竹取小枝只觉颈上流下热热的东西,骇得软软倚在任逍遥胸前,说不出一个字。长尾信宏和剑持四郎对望一眼,转身飞掠。待他二人走远,藤原村正皱眉道:“逍遥君想用她换血影卫么?”

任逍遥将刀收起,点头道:“一个男人,至少要保得住三样东西。”微微一顿,接下去道,“家,兄弟,女人。我一样都不会放手。”

竹取小枝身子一震,悄然望向任逍遥,不想正与他目光相撞,慌忙低下头去,不发一言。任逍遥亦未多说,转身查看孟威伤势。见他伤势虽重,却不致命,放下心来,道:“夫人,这里已不安全,避一避罢。”

岛津姬警色未消,瞥了竹取小枝一眼,道:“你要如何,我不过问。只提醒你一句,昭信若是布下陷阱……”

任逍遥打断道:“他必然布下陷阱。只不过,与陷阱相比,我更厌恶被人要挟。这一战既免不了,不妨早些来。”岛津姬听得糊涂。任逍遥却无意多说,只负手而立,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竹取小枝身侧,道:“她是我带来的,便该我送走。夫人不会阻拦罢?”

竹取小枝目光一黯,轻咬下唇,不知想些什么。

岛津姬冷然道:“你救了我们夫妻,我自然还你人情。这女人生死都由你。但定海将军府,却不是什么人想来便来,我倒要看看,谁敢来第二次。”她紧握双刀,指缝渗血,语声决然,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任逍遥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正在这时,院外响起数声唿哨。任逍遥精神一振,夹起竹取小枝,掠出墙外。院中只剩岛津姬与藤原村正。两人将孟威移至屋内,岛津姬忽道:“你该去帮他。我不需要你保护,五伴神若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也没资格谈什么新政了。”一顿,又深深地道,“任逍遥却需要你这朋友。”

月下的高天原城宛如熟睡的处子,街上空无一人。任逍遥跟着前方人影,出了延寿坊,一径向东。竹取小枝既不挣扎,也不喊叫,反而闭上双眼,紧紧抱住任逍遥,仿佛是随他去看花火。任逍遥感到腰间传来一阵温热,心头莫名异样。

如果竹取小枝在酒宴中下毒,今夜定海将军府将无一活口。可她却冒险引剑持四郎刺杀孟威和岛津姬,这份情意,任逍遥怎会不懂?月余相处,这女孩的温柔殷切足可打动天下任何男人,他又怎会无动于衷?

人影到得皇城下,腾身跃起,扑入城门与城墙夹角的阴影,消失不见。任逍遥看着平平整整五丈高的城墙,心念转动,飞身掠起,果见城墙三丈高的地方有一道活门。门后石阶蜿蜒向下。任逍遥进得城内,却被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白沙惊得说不出话。

这宏伟的皇城内,竟是一片如雪的沙地!

沙地横贯皇城东西,足足一千丈长、三百丈宽,无遮无挡。沙质极细,白得刺人双目,踩上去绵软陷足,有风吹过,便卷起雾一样的沙浪,盛着满满月光,仿佛天河,将宫阙隔开。

莫非这便是天之安川?

带路的人已消失在沙地中。整个皇城死一般寂静。

任逍遥放下竹取小枝,目视沙地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自语道:“好个杀人场。”

这不是陷阱,而是火坑,单等他跳进去的火坑!

竹取小枝被他长长的影子笼着,更显双眸清澈。见他望向自己,口鼻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胸膛起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两人静默片刻,任逍遥伸手理着她的鬓发,指尖滑过她脖颈伤口,温然道:“疼不疼?”竹取小枝心头一热,就要摇头,脸却被他大手托住。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从掌心传来,就听任逍遥的声音道:“别摇头,伤口会撕裂。”

这声音里带着笑,带着疼惜,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高高在上,让人听了,又嗔怪、又开心、又温暖。竹取小枝将脸贴在他掌心,眼中忽地落下泪来。

任逍遥却笑了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回去罢。”说完转身,迈开大步,踏进沙地。

竹取小枝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身子抖得愈来愈厉害,喃喃自语:“回去?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忽然握紧双拳,飞扑过去,张臂将任逍遥抱住,大声道,“你别去!”

任逍遥并不停步,更未转身。

竹取小枝任他拖行,拖得木屐也掉了,手却还死死扣在他腰间,断断续续道:“一青刀主找到我时,逍遥君还在昏迷。他要杀逍遥君,我、我不肯。我让他去对殿下说,现在杀了逍遥君没有一点好处,但若让逍遥君与我一起,假装遇到海难,接近岛津姬,再设法杀了她和孟威,还有、还有逍遥君,对殿下的复国大业都有大大的好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助,“可我、我杀不了逍遥君,我不想杀逍遥君,我不想做浮舟,我恨不得孟威永远不回来……”

任逍遥恍如未闻。

“逍遥君要我回去?要我回到殿下身边吗?难道逍遥君不明白,殿下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从那时,从同意我留在逍遥君身边那时,就不在意了。可我、我还在做梦。殿下答应见逍遥君,根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引你,为了杀你。天之安川全是陷阱,从没人能活着过去。”

任逍遥心中冷笑。

竹取小枝哭了起来:“无论逍遥君属意皇党还是新党,只要带着小枝……若是放了我,我便恨你一生一世。”

任逍遥仍不停步。他的身子冷得像铁,心也硬得像铁。

竹取小枝气力耗尽,双手一松,跌在沙地上,满目绝望:“逍遥君不是说过,家,兄弟,女人,一样都不会放手吗?”

任逍遥突然停下脚步,攥住竹取小枝的衣领,将她拎到身前,一字字道:“要做我的女人,便不该瞒我。”

竹取小枝明白他话中所指,长长叹息一声,道:“我是太子殿下从宫中带出的……”

话音未落,沙地上陡然卷起五道旋风,细细沙粒扑入口鼻,几乎无法呼吸。旋风中扑来五条人影,哗啦啦数声响,五条铁索卷住任逍遥四肢及腰身,复又绷得笔直,没入沙下。

竹取小枝惊呼:“狮蛮菊刀!”

背后风声锐啸,寒气逼人。任逍遥反手拔刀相迎,锵的一声,震退来人,回身时,见偷袭的正是剑持四郎,当下冷笑:“来得好。”双臂较力,将两条铁索硬生生拔出,当空一抡。两个狮蛮菊刀武士不及松手,嘭的一声撞在一处,脑浆迸裂,横尸当场。

竹取小枝大声道:“逍遥君小心!”

沙地上白光一炫,五截刀尖挺出,从五个方向向任逍遥飞速滑来。双腿和腰间的铁索力道猛增。任逍遥沉肩蓄气,一跃而起,铁索发出喀喇喇的声响。然而地底三人已有准备,并未被掀出,刀尖却已到近前。

白光暴涨中,五个黑衣武士破土而出,长刀刺向任逍遥。任逍遥五指并拢,一刀斩出。

凤凰掌刀。

嗡的一声,缠住双腿的铁索节节寸断,地底传来两声闷哼,铁链坠地,两滩殷红血迹漫出白沙。

腰间铁索力道更沉,任逍遥身形下坠,迎面便是五柄长刀。盐沙漫天飞舞,空气中满布腥咸味道。任逍遥杀意狂炽,五道指风逼下,嗡嗡振声不断,长刀全部断为两截。借力跃起,抄住腰间铁链,猛力一抡。地底那人再也扛不过,随着铁链,一头撞在一个黑衣武士身上。两人俱都昏阙,不知死活。任逍遥站定身子,手腕一抖,铁链带着昏死那人卷出,锁住余下四个武士脖颈,哗啦一声绞紧,五人立时毙命。

但竹取小枝已在剑持四郎手中。

他扼住竹取小枝喉咙,狂笑道:“心疼吗?”手上略略加劲,竹取小枝立刻双目翻白,脸色发青。剑持四郎瞪着任逍遥,恶狠狠道:“你,随我去向殿下请罪,否则我……”

任逍遥截口道:“杀了她?”

他居然在笑,笑得轻松惬意,笑得剑持四郎脊背发凉。

任逍遥步步逼近:“昭信怎会在意一个舞姬的命?你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一个欺骗过我的女人?”

剑持四郎只觉一脚踩进淤泥,愕然道:“什么?”

任逍遥抱起双臂,施施然道:“她日日伺候我,定海将军府尽人皆知。堂堂太子,未来天皇,怎会再留着她?她说那些话,不过是希望我保她性命。”他扬刀一指身后,“在这天之安川,谁愿意带一个累赘?刀主替我料理了她,我倒要谢你。”

剑持四郎还未明白任逍遥话中之意,就见一道红光呼啸而至,直劈顶门。

多情刃?

不可能!

他目光不错地盯着任逍遥,他的手腕根本没有动,刀怎会飞来?

电光石火间,剑持四郎一把将竹取小枝推出,哪知多情刃竟拐了个弯,唰的一声,血光喷起。剑持四郎怪叫一声,半张脸已没了知觉。伸手一摸,竟带下半块面皮来。他眼前被血遮挡,恍惚间只觉劲风刚猛,暗叫不好,身子一缩,没入沙地,狼狈遁走。

任逍遥接住旋回的多情刃,站在剑持四郎土遁的地方,将那半块脸皮狠狠踩进沙地,转过身来,冷冷瞥着竹取小枝。

竹取小枝跪在地上,心中已明白过来。任逍遥所说的不该隐瞒,并非指自己的身世,而是指自己方才的作为。那番话固然是为扰乱剑持四郎心绪,却又何尝不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抱住任逍遥双腿,哽咽道:“逍遥君说的不错,我想活命,但从来都不希望逍遥君有危险。逍遥君大概不会相信了。”说着仰起头,脖颈伤口立刻渗出血来,滴在吴服上,好似雪里红梅,“那么就请杀了我。小枝愿意死在逍遥君手里。逍遥君给过我真切的快乐。那是我一生仅有的。”

任逍遥冷笑一声:“你太小看我。”

竹取小枝愣住。

任逍遥俯下身,在她耳边一字字道:“我说过,家,兄弟,女人,我一样都不会放手。”

突然一个声音破空传来:“剑持四郎输给任教主这样的对手,不算丢人。”白影一闪,长尾信宏立在三丈之外,两手空空,既无长鞭,亦无九曜手里剑。“用言语和动作分散对手的注意,再出其不意攻击,这些再明白不过。只有一点,”他说起汉话来竟也十分流利,脸上一派谦谦之貌,“任教主何以手腕不动而出刀,还请赐教。信宏解了疑惑,动起手来,才不致分神迟疑,令胜负不公。”

任逍遥只觉有趣。

生死搏杀之时,问出这样的话,倒也不愧关东四大名之首长尾家的荣耀。

任逍遥将竹取小枝挽到身后,随口道:“寸劲。”

永春方家的寸劲,就是他突袭剑持四郎的秘密。沙地虽反射月光,到底不够明亮,又有刀柄遮挡,是以剑持四郎根本看不到多情刃飞出之前,任逍遥四指虚握、食指轻拨的动作。

长尾信宏立刻皱眉。

任逍遥这种飞刀结合拳法、又以食指使出的功夫,本就是天底下第一遭,何况寸劲一道,长尾信宏本就不知。他原想借任逍遥这狂傲性子,探出剑持四郎挫败因由,不料一问之下,心中疑团反而更大,又不好再问,否则反显得自己无知怯懦。当下轻咳一声,话锋一转:“任教主可知天之安川,又名镜沉渊?”

任逍遥看见他神情,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已达到目的,当下笑道:“不知。”

长尾信宏亦笑道:“九菊一刀流之破金菊刀,擅金遁术。金者,光也,影也,镜也。”

任逍遥不动声色:“莫非那传说中的三神器之一八咫镜,沉于此处?”

长尾信宏诡异地笑了笑:“上古时,高天原二神天津麻罗、伊斯许理度卖命,的确是从天之安川取坚石、从天之香山采金,铸做八咫镜。镜沉渊中虽然没有八咫镜,却有破金之阵。”说着斗篷一展,幻出一片炫目白光,竟没了踪影,四周只剩一片晶莹。

晶莹的镜!

一眨眼的工夫,任逍遥四周竟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镜子。

上万面镜子像花瓣、又像波浪一般铺排开来,角度各个不同,借着一点月光,反射出千万倍的亮。任逍遥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仿佛悬浮在虚空世界,又像沉入光的深海。

镜沉渊之名,原来如此。

任逍遥定一定神,才看出那不是镜子,而是数不清的人影。他们一组五人,两丈一组,成五芒星状占位铺开,披着与长尾信宏一样的白色斗篷。斗篷材质奇特,不但能映出人影,且能使光影反射加倍错乱,难辨真假。

破金菊刀,擅金遁术。

长尾信宏的声音遥遥传来:“任教主以为此阵如何?”

任逍遥平下心绪,淡淡道:“尚可玩味。”说着一搂竹取小枝,举步前行。

他已找出长尾信宏藏身所在。然而一步未完,就听风声刺耳,所有斗篷上都映出红光,仿佛千百道赤色闪电,从不同方向向任逍遥袭来。

竹取小枝大呼:“九曜手里剑。”

任逍遥明白,却辨不出哪一道是真、哪一道是斗篷反射,稍一迟疑,劲风已到身侧。闪避中嗤的一声 ,肩头血线飙出。

血花未落,风声再起。任逍遥心念转动,闭上双眼,不再受光影干扰,向风声来处点出一指。指风过处,砰的一声。睁开眼时,就见一枚九曜手里剑打碎一面“镜子”,碎镜后风声厉啸,一团银影斜刺里冲出,刀光炫目,直刺任逍遥腰际。

多情刃只一闪,那人便倒了下去。沙地上浸了血,仿佛朱红印泥,踩上去黏腻不堪。任逍遥边走边道:“长尾信宏,我劝你少要人来送死。”

没有人来送死。

镜沉渊仿佛只剩任逍遥和竹取小枝两人,和他们的无数影子。任逍遥心中不耐,一刀挥出,喀嚓一声,又一面“镜子”破碎,却无血流出。这件斗篷里竟没有人,竟只是一截木桩。任逍遥心中一沉,一连斩过五面“镜子”,都是木桩,已明白破金之阵厉害所在。

最先那两枚九曜手里剑,其旨不在伤人,而在诱人闭上双眼。对高手来说,听声辨位并非难事。但在那时,布阵武士已悄悄轮换。他们或许在远处,或许就在你身边。下一次听声辨位,才是真正的杀招发动之时。任逍遥一念至此,就见红光漫天。

无数道红光飞扑而来。

不是一枚九曜手里剑,至少是二十枚。经“镜子”一映,至少是二百枚。

任逍遥随手抄起一件斗篷,内力贯注其上,斗篷猎猎展开,哧哧声不断,停下时,斗篷已被三十枚九曜手里剑割成碎片。

“逍遥君!”竹取小枝轻呼。她小腿上被划出一道深深伤口,全赖任逍遥单臂搂住,才没跌倒。

任逍遥凝眉不语。

他的肩头后背亦有数创,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三十枚不同方向、同时发出的九曜手里剑,至少是十五人所为。换句话说,破金之阵已成,自己每一次听声辨位,代价就是让布阵之人在各面“镜子”之间轮换。自己刀锋所及,永远是木桩,而布阵的那些血肉之躯,永远都在暗处偷袭。长久下去,自己势必气力耗尽,何况还要保护一个不谙武功的竹取小枝。

但任逍遥却笑了

竹取小枝忍痛道:“逍遥君竟还笑得出。”

任逍遥柔声道:“你助我破阵,我自然笑。”

竹取小枝怔了怔,低头幽幽道:“我怎能……”话未说完,就觉耳畔传来一阵热气。任逍遥低语几句,道:“明白么?”竹取小枝喜不自禁,连连点头,忽然衣袂一翻,已随他掠起丈许。

阵中果然追出数十枚九曜手里剑。竹取小枝却已不怕,只细心瞧着地上斗篷,大声道:“左一、右三、前二……”

任逍遥闭目弹指,将暗器尽数击落,又依竹取小枝所言,身形起落,踏过“镜子”顶,转眼便向前推进十余丈。行动之快,九曜手里剑竟追击不及。随着竹取小枝一句“出阵了”,那一片光影绚烂的破金之阵已在两人身后。任逍遥定住身形,回首道:“承让。”

木桩撑起的斗篷正面看来都无区别,然而若在空中俯瞰,显然要比真人“消瘦”许多。任逍遥正是看出破金之阵的排列严格遵循五芒星分布,且“镜子”之间的距离精确得严苛,才要竹取小枝指路,自己则闭目腾身,击落九曜手里剑,一径冲出阵来。

这本是最笨的法子,却也只有“家、兄弟和女人绝不放手”的人才做得到。

阵中传来长尾信宏的声音:“任教主此法,果真让人大开眼界。”

一面“镜子”缓缓移动,长尾信宏走出阵来。他的脸依旧温和礼貌,仿佛饱读诗书的王侯公子。这样的人站在诡谲凶险的破金之阵前,就好像战火中盛开的桃花。

“只是,这里不过是镜沉渊三分之一处。前面那段路,便不能靠斗智了。”

任逍遥心念转动,道:“前面是鹤翎菊刀么?”

九菊一刀流剩下五组菊刀,月琉璃被囚,一青兆不擅陆战,剑持四郎与长尾信宏又都败在自己手下,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鹤翎菊刀。

长尾信宏笑了笑:“任教主赢了我与剑持刀主,便不要输给上杉竹鹤。”

任逍遥懂。

长尾、上杉两家系出名门,乃是九菊一刀流中地位最尊贵的两支。长尾信宏当然不希望上杉竹鹤胜过自己。所以任逍遥道:“刀主可愿助我?”

长尾信宏冷哼:“我长尾家即便与上杉家不睦,也不会做对殿下不忠的事。”

任逍遥不恼:“听闻鹤翎菊刀擅读心术,果真如此么?”

长尾信宏想了想,道:“我们日本人说的‘读心’,意思未必与汉人一样。”

任逍遥心中不解,却不追问,只道:“昭信既答应见我,为何派你们阻拦?”

长尾信宏瞥了竹取小枝一眼:“殿下何尝不想杀你。只是那位宋大人说,任教主与宁海王私交甚笃。殿下便说,镜沉渊中,每隔一炷香,九菊一刀流轮番出战,生死由天。”

任逍遥皱眉。

宋犀为自己求情的原因,不言自明。两番交手下来,任逍遥也不得不承认,今日免不得要欠宁海王朱灏逸一个大大的人情。是以他心中不快,指着竹取小枝,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什么人?”

竹取小枝身子一震。

任逍遥如此问,便是对自己毫无信任了。那么他保护自己只是为了破阵吗?可他又怎能未卜先知、料到破阵需要自己相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竹取小枝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实在太少,对这个男人的掌控,更是笑话。

长尾信宏道:“她是七年前,随殿下从高天原逃出的侍女。”

任逍遥略感失望。

按藤原村正所说,竹取小枝应是皇亲国戚。长尾信宏身为皇家侍卫高官、关东大名后裔,不可能不知。可是观他神色,没有半点说谎的样子,他也没有必要说谎,这是为何?任逍遥猜不出,只看着竹取小枝:“你还能不能走?”

竹取小枝咬了咬牙:“能。”

任逍遥挽起她的手,向北而行。

他没有心思纠缠竹取小枝的身世,也没有心思怜香惜玉,一炷香的工夫很快就会过去。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不多时,就听对面传来一阵甲胄声,一排排藤甲武士齐头并进,缓缓逼来,竟有上千之众。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脸上戴着靛青底色的鬼面面具,闪着幽幽寒光,摄人心魄,不多时已铺满方圆百丈。每个武士背上都高挑战旗。灰白条旗上,用黑墨写着一个大大的“毘”字。

任逍遥讶然。

“毘”之一字,指的乃是北方多闻天王毘沙门。相传唐天宝元年,安西城被蕃兵围困,眼看不保,关键时刻,毘沙门天王显灵,在城头现出金身,引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蕃兵大惧,望风而逃。自此唐军便制毘字战旗,以毘沙门天王为军中之神。元代以降,此说渐衰,纵是军中也少有人知,不想鹤翎菊刀居然以此为号。

竹取小枝忽道:“鹤翎刀主上杉竹鹤,是殿下麾下第一勇士,精通兵法,擅带长刀骑兵。”

她说话时低着头,盯着脚尖,就像是自言自语。任逍遥明白她的心意,可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只说得出冷硬无情的话。

“第一勇士只会以多敌寡么?”

竹取小枝不答,敌阵却已起了变化。原本紧凑的队伍分成左右两阵,闪出一条笔直小路,露出白沙地来,仿佛黑压压的乌云中劈出一道闪电。“闪电”尽头灯火明灭,宫殿巍峨。正中一座五角高台,九尺高矮,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每面都刻着一个巨大的五芒星徽标,以金泥涂饰,在月色下熠熠生辉。高台后连着一条气势恢宏的汉白玉长阶,直穿皇城,一径爬上黑魆魆的天之香山,仿佛一把利剑,定住山与海,说不尽的宏大狂放。

天丛云剑?

一念未绝,高台上人影一闪,旗帜飞扬。两阵武士铠甲同振,齐齐转身,相向而立,整齐得仿佛一个人。旗帜再扬,就听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上千长刀,只有一声。

不单如此,每个武士擎刀的姿势、角度都是一模一样。

任逍遥瞳中寒光乍现。

果真是长刀。

这些藤甲武士所用之刀长逾五尺,刀弧奇大,可说是任逍遥平生所见最长、最弯曲的刀,确如竹取小枝所说,鹤翎菊刀果然是骑兵出身。眼下虽去了马队,但千数长刀挺立如林,刀光映着月色,依旧气势如虹。

最奇的是,他们不似一青兆、藤原村正、长尾信宏抑或任何一个日本刀客那般双手握刀,反和汉人一样单手握刀。须知这种大小重量的刀,若要单手擎起,膂力、腕力都非常人可比。任逍遥虽未将这些人的武功放在眼里,却也心存忌惮——多情刃长不过两尺五寸七分,以一短对众长,若非削金切玉的神器,绝无半分胜算。

高台上的人遥遥道:“任逍遥,未到一炷香,你可前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