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课后,他若推开门,就会看到竹取小枝在廊下插花。他会走过去,把她轻轻抱在怀里,说些自己也觉可笑的甜言蜜语。接着,岛津姬会请他去喝茶,因为清谈的宾客陆续到了。夜幕降临时,竹取小枝会和岛津姬一起煮饭,整个孟府的人无分贵贱,坐在一起吃过晚饭,各自休息。第二天,海女们仍是一早出门。

若是从前,任逍遥绝不相信自己能这样过上半个月。这种日子虽然宁静,却也无趣,更会叫人变得懒散。他本该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生活。但几天之后的某个午后,当他推开门,看到空空的走廊时,心中竟有一丝失落。

她为什么没有在这里?她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吗?

习惯是种可怕的力量,在于平时的不易察觉,和失去时的痛心疾首。

至少是一丝不如意。

今日的孟府也有些不一样的喧闹。不同于宾客谈笑的喧闹,而是真实的、嘈杂的喧闹。

任逍遥走出小院,四下转转,发觉几十辆车排在大门口的巷子里,两队衣着整肃的兵丁正在装卸箱笼。侍女们个个喜笑颜开,洒扫庭除,比过年还要开心。任逍遥走近正厅,便被一阵说话声凝住了神。

那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是岛津姬,柔顺安娴,男声则沉厚宽博,虽不知说的是什么,却令人感到一阵浓浓爱意。不知怎么,任逍遥脑中忽地掠过梅轻清、梁诗诗、唐娆的身影,甚至还有岑依依那未出世的孩子。

他忽然决定,此番事毕,无论江湖中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要过几年平静日子。

然而这思绪立刻被一阵语声打碎。

“多谢孟将军,多谢孟夫人,藤原……”

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从深海缓缓浮来。

“藤原兄!”任逍遥大声道。

木门唰的一声拉开,一个健壮如牛的男人冲了出来。阳光投下,将那深如大海的眼、棱角分明的唇、凶顽执着的眉照得分明,除了藤原村正,还能有谁?他几步奔到任逍遥面前,端详片刻,几乎不敢眨眼,突然大笑:“好,很好!我知道你绝对死不了。”

任逍遥只说了一句“这是自然”,目光便落在门内走出的两人身上。岛津姬涂了淡淡胭脂,五指温顺地与一个男子扣起。男子四十上下,汉人打扮,身形高大,样貌与孟箫有七分相似,双目精光四射,一望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看着藤原村正,迟疑道:“你们认识?”

藤原村正不知如何作答,任逍遥已道:“我与藤原兄在泉州相识,坐一条船出海。”

岛津姬看着那男子,满目温柔:“看来我们要好好摆一桌酒席了。”

酒席设在后园樱树下,各式屏风密匝匝摆了一圈。府中二十余人都在座中,言笑晏晏,自斟自饮。走廊檐下的晴阳娃娃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四周曲桥流水,翠竹成屏,樱树连衿。雪白花瓣轻盈飘洒,仿佛一层春雪,覆着地上铺的粒石,泛起淡淡香漪。偶有几瓣落进淡粉色的琉璃盏中,又给清酒的甘醇添上一缕甜意。

岛津姬和竹取小枝换了素纹吴服,在主位旁斟酒。案上摆着刺身、天妇罗、手握、烤鳗、鲑鱼,八丁红大酱和各式味噌,鲜绿可喜的小菜摆成花型,浓汤冒着袅袅香气。桌边的竹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精致甜点,有粉白的木槿糕,粉艳的若桜,金黄的芋名月,苔绿的隈笹和橙黄的姬菊,莫说吃,光是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藤原村正叹道:“这酒席不知花了夫人多少心思,藤原定当细细品味,才不负美意。”

岛津姬指了指竹取小枝,道:“你不必谢我,点心都是小枝妹妹做的。可是,”她掩嘴笑道,“你也不必谢她。她可不是为我们做的。”

“哦?”藤原村正望向竹取小枝,脸色一变,但见她紧挨着任逍遥,也未多问。

岛津姬没有察觉,自顾自笑道:“要我来说,小枝妹妹该学着做些汉家菜肴了罢?”

竹取小枝窘极,躲到任逍遥背后,所幸岛津姬已开始劝酒。酒过三巡,她的脸色也如醇酒一般,不时擦擦孟威额头,孟威拢起她的长发,恩爱之情溢于言表。任逍遥见了,不觉想起唐娆,想到她做的川味、缝的腰带,还有那对要人命的樱桃,一时神思恍惚,直到藤原村正说了句“藤原不愿做官”,才猛地惊醒。

“藤原不会在官场周旋。到高天原来,也不是为了做官。”藤原村正低头一礼,“请将军原谅。”

孟威愕然。

他将藤原村正救起,折服于他的武功和锻刀技艺,本想将他举荐给大法师,谁知他竟不愿为官。

岛津姬眼珠一转,娓娓道:“大法师的锻刀技艺出神入化,藤原君既然也好刀剑,难道不想见识一下?高天原的百炼洞府,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兵器锻造场。”

藤原村正目中微光一闪,却转瞬熄灭:“多谢夫人美意。”

岛津姬还要再说,孟威已摆了摆手:“罢了。高天原从不强人所难。我救你,举荐你,原也不是为了邀功。”

竹取小枝好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孟威和岛津姬对望一眼,俱都默然。良久,孟威肃然道:“为自己,也为别人,更为大华夏国。”

任逍遥和藤原村正听得一怔。

“追随大法师的人,为的都是一个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君必清明,臣必贤良,国必强盛的大华夏国。”孟威将桌子拍得啪啪山响,“这里所有人都是为了它。”

岛津姬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大法师说过,人长大了,就失去了谦逊的心,自以为什么都懂,再不愿听别人的话,再不愿花心思、想事情、下断语。我们说得越多,越惹人厌。只有让人亲眼看见大华夏国,知道它的好处,才肯与我们一道。你刚来时,不也是这样么?”

孟威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听你的。”

任逍遥忽道:“我倒想听听,究竟什么东西,能让大明将军叛国离家。”

此言一出,院中立时安静下来,连自在喝酒的几位老人也停下了杯子。藤原村正心中忐忑,竹取小枝则大气也不敢出。岛津姬看看任逍遥,又将手按在丈夫膝上。孟威虽是目色凌然,脸上却无愠色,沉了半晌,缓缓道:“也好。若无人问,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我龙岩孟家,本是中原河洛人氏。自唐时起,便为御林军将官。军风军骨是渗到骨血里的,无论迁到哪里,这性子也决不会改。岭南武林,除去泉州南宫家的相思剑、永春方家的梅花枪,就是我孟家大唐御林军刀了。几百年来,我们岭南三大家从军的男丁无数,人们称一句‘三大武库’,毫不为过。”孟威呷了口酒,语调略显凄凉,“可是,军户制、勇武堂一出,孟家便难立足。”

藤原村正忍不住道:“どうしたの?”

孟威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家拳法枪法出自少林,少林是朝廷敕封的武林正统,勇武堂当然乐得举荐。可是我们孟家,自有家学,凭什么去拜九大派的山门?可是不入九大派,勇武堂连看也不看。那九派弟子在军中经略多年,互相帮衬,容不得外人。想靠战功出头,难如登天!”

任逍遥突然想到了南宫烟雨。

南宫世家不但有傲视武林的剑法,更有三百年的卫国荣耀。南宫烟雨那样一个骄傲的人,究竟承受了多少重压?任逍遥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是那样幸运。

岛津姬柔声道:“你还没有吃东西,喝得急了可不好。”

孟威按住她的手:“我自省得。”静默片刻,声音渐见急促,“泉州卫谁不知道,我的战功比方璨多,便是比他伯父也多,可我做到崇武守御所总兵,不是靠的战功,不是!”他笑了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是靠三千两银子,托方璨的一个小妾,递上去的三千两银子。”

他英武伟岸的身子,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脊梁。

“我吃了十五年亏,才下决心送孟箫去峨眉学艺。”孟威抬眼望着徐徐飘落的樱花,扳着酒案一角,指节发白,“那小子从小便喜欢唐刀。他十四岁入川,几千里路一句话也不同我讲。我明白,他恨我逼他去峨眉学艺,却不传他唐刀。可我又何尝不恨!”

任逍遥明白,孟威放着近便的点苍派不拜,却选了千里之外的峨眉派,是一个男人,在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尊严与骄傲。

孟威酒酣耳热,声音也高了起来:“我逼走自己的亲弟弟,我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祖宗传下的刀……”他抓起酒壶,壶却已见底,略略一怔,颓然落座,自语道,“大丈夫从军报国,何必看出身师门,难道只有九大派才教得出英雄?”他将酒碟狠狠顿在案上,“我不服!”

岛津姬握着他的手,看着任逍遥和藤原村正,温然道:“永乐十九年,郑大人第六次出海,大明水师广招兵勇。夫君认为这是个立功授勋的机会,便去应了募。”她将目光转向孟威,温柔地道,“男人就该这样。”

孟威目光一黯:“可我这一去,才知倭寇不是倭寇,官军不是官军。”他抬起头来,目光汹涌,“每到一处港口,官家子弟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若有反抗,就用佛郎机和大炮震慑。还不行,就买佣兵,杀到所有买卖都归了咱们旗下。”他摇晃着凑近,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紫檀木么?”

任逍遥当然知道。

百木之冠,首推红木,红木之冠,唯有紫檀。紫檀因其色泽紫黑,暗合“紫气东来”祥瑞之意,自古便是帝王之材。一张紫檀床具,拿一百两银子来,怕也难买到。

“紫檀木长在南洋,郑大人六次出海,已将能用的紫檀全采尽了。要知道,这东西□□百年才成材,也就是说,要等一千年后,世上才会长出能做大器物的料子。经手这笔买卖的官家子弟,你算算,能赚多少银子。”

任逍遥大笑:“如此说来,大明朝不是通商,倒是打家劫舍去了。”

“放屁!”孟威啪地一拍酒案,震得酒壶滚到地上,摔得粉碎。“老子手下敢有触犯军纪的,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

岛津姬轻咳一声,道:“有一回,夫君奉命押运给养,船队过榜葛剌时,遇上风暴,翻了十几艘,他醒来时,已在海盗船上。”

那群海盗并非九菊一刀流,只是些日本浪人,见孟威一身大明戎装,想借他向西航舰队讹些钱财。孟威一怒之下,杀得船上血流成河。海盗向九菊一刀流求援,孟威便被押到高天原,只以为必死,不料岛津姬对他悉心照料,游说他为天照大御神效力。孟威初时抗拒,但与高天原的人接触多了,发现他们都是与自己一样怀才不遇,才投到大法师麾下。岛津姬向他表露爱意后,孟威心中更加动摇。只是大明将军和孟氏族人的身份,令他无法释怀。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不辞而别,想着赶回泉州,高天原的一切,就当大梦一场。哪知待他回了泉州,才得知自己已被追封为抗倭英烈,弟弟孟箫也已接任崇武守备所总兵。孟威黯然神伤,不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岛津姬居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再也没有理由拒绝这个痴情女子。两人回到高天原后,大法师亲自为他们操办婚事。孟威感动之余,终于答应为高天原效力。

“这些年我在海上办事,渐渐发现,哪有那么多倭寇,十之八九都是内贼,是海匪假充,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些乌龟王八蛋本该水师去剿,可那些做走私生意的商家豪族,个个与海盗脱不了干系,更和军中高官坐地分红。朝廷禁海禁了什么?依我看,禁的是百姓的生意道。若真禁海,却又派西航舰队开什么埠、通什么商!自从禁了海,莫说南洋一带的商户没了活路,就是大明海商,也赚不到几两银子,银子都他妈的被官家人,还有一群依附官家人的畜生赚了。”孟威重重叹了口气,“我以前坐在井里,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朝廷要我听、要我看的。出来后,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岛津姬身上,温然道,“如今我只想报答大法师的知遇之恩,为大华夏国而战。再有多的,便是好好对你,养下一儿半女,此生无憾。”

岛津姬没有言语,只扣住他十指,眼波温柔如水。

藤原村正终于也好奇起来:“大华夏国是怎样的国家?”

孟威正色道:“大华夏国不问出身,不要举荐,只要你有足够本领,就有机会出头。若出不了头,那是学艺不精,输也输得心服口服,人活得不就是这一口气!有些人痛恨我们,说我们是强盗,说我们坏了规矩,说我们不尊祖宗、不敬先辈。呸!那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没本事的人才最爱讲规矩,看资历,凭出身。”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色也激动起来,“可笑有些人竟被这种鬼话骗了一辈子,还要帮他们争辩。其实官场权术,我算看透,不过是画个勇武堂、画个科举制,让别人没心思去想为何要如此,只忙着去想怎样往上爬,爬来爬去,耗干一生。”

任逍遥想到九大派,想到凌鹤扬,想到出道以来所见种种,不觉点头。

孟威看着任逍遥,诚恳地道:“任兄弟,我信岛津的话,你本事必不差。还有藤原君,这里绝不会小瞧任何一个有才学的人。若我这话不实,你们就把我满口牙打掉,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岛津姬扑哧一声笑了:“傻子!牙都掉光了,还说个什么。”

孟威只是憨笑。

任逍遥见竹取小枝低头不语,想到她说过的话,便将话锋一转:“如此说来,大华夏国倒是个好地方。只是我散漫惯了,想来藤原君也是一样。”

藤原村正点头。

任逍遥又道:“我在泉州时,曾见永春方家拳法枪法,也与南宫家颇有渊源。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观大唐御林军刀。也好知道,若投了天照大御神,能定到什么品级。”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知道高天原的军神大人,武功到底如何。

孟威明白他的心思,当下道:“说得有理。”岛津姬善解夫意,已自内室捧出一把刀来。

这把刀无论形制、大小、刀鞘均与孟箫所用一致。刀出鞘,只见寒光如雪,云纹细密,几不可见,刃口处透出一行冰裂花纹,仿佛云中霹雳。

“烧刃!”藤原村正脱口大赞,又道,“奇怪。烧刃是□□锻造之法,中华刀剑怎会烧刃?”

孟威大笑:“在高天原,什么事情是定式?”他横过刀身,喜爱之情不亚于抚着岛津姬的长发,“这是大法师亲手为我锻造的唐刀。以云纹百炼钢为材,再加日本冰裂烧刃法,刚柔并济,削铁如泥。大法师自己也十分喜欢,为它取名‘琢眉’。”

说着双手握刀,竖置胸腹一线,平趟走步,带起樱花漫卷,高歌道:“子虚之岁,乌有之乡,盛世绮华,天下太平。抚刃以追往事,狂歌但托精钢。大唐贞观三年,突厥归唐,西域大定,此皆唐刀劈坚破甲,挟三军锋锐之功。孟氏一门,军中骄子,国变南迁,历宋元,从军旅,传唐刀,泽乡邻,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刀斧不能磨,三军不能夺。”

任逍遥立刻明白唐薄霄为何如此礼遇孟威,也明白岛津姬为何对丈夫充满骄傲,更明白孟箫的的确确放弃了家学。

与孟威的大唐御林军刀法相比,孟箫的刀法简直是个玩笑。

“然军户制出,勇武堂立,贡院高垒,梧桐枝断,鲲鹏无翼,蜩鸠有位。四书程朱之外,是文皆为魑魅,武林九派以下,江湖无非魍魉。”

藤原村正凝目细观,击节赞道:“格挡削头,撩腕扫腿,好刀法!”

“方今之世,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佞诌日炽,刚克消亡,邪夫显进,直士幽藏。譬如蜀山,奇险峻巍,人迹不至,无以显名。秀婉若峨、青者,犹遗五岳之外,则天下之山,埋没者不可胜记。呜呼,山之不幸,一至于斯,况人乎?山果有灵,断须飞去,人若有节,岂泯群氓!”

琢眉刀仿佛有了生命,拨撩劈刺,干脆利落,又大异寻常。孟威双手握刀,招招先防后攻,杀气腾腾,每招收势无一例外地竖置胸前,刀尖向上,严守中路。任逍遥看得心中暗赞,想到万安桥一战,孟箫的招式虽与此相似,却看不出这般明显的烙印,可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今铸唐刀,名曰琢眉,谓以唐刀之兴废,卜武林之盛衰;以武林之盛衰,卜天下之盛衰。”

刀光一闪,孟箫鹞子翻身,琢眉刀横扫而出,迎上落英缤纷。

“大梦将寤,何以克当?且效桑苎翁之游笤溪,冷眼看他黄金垒、白玉杯,入省登台,化为尘埃。”

歌声渐熄,刀光隐去,吹落一树繁花,孟威立于树下,伟岸身形竟有凄怆孤诮之意。

啪啪啪。

任逍遥道:“好个琢眉刀!”

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出,那便是“好一篇《琢眉赋》,好一个唐薄霄”。

孟威展眉而笑:“我是粗人,不懂法师的意思,只觉这文章念得痛快,不知怎地,就背了下来。”

说完落座,招呼众人喝酒,再不提大华夏国和大法师,也不提举荐之事。任逍遥和藤原村正亦不多问。待酒席散了,月过中天,任逍遥借口与藤原村正叙旧,支开了竹取小枝,留一方酒案闲谈。月色铺满整个院子,霜雪般莹亮,仿佛把四周屏风上的江河、雪原、大漠尽数移到脚下。

藤原村正的声音正如朔风,横卷百草:“我被海鳗缠住,昏了过去,醒来时便在地牢。后来,琉璃放了我。她说,她的家族世代忠于皇室,现在她知道了真相,见到了太子殿下,就要追随太子复国。她说,将来我们还是避免不了做敌人,但现在不是敌人,所以放我离开,让大海决定我的生死。”

任逍遥想到月琉璃那张绝美的脸,只觉这女人实在生错了地方。他将自己连日遭遇和盘托出,最后道:“你有什么打算?”

藤原村正轻轻叹了口气,语声充满无奈:“北朝人一直以为南朝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现在,现在我却发现他们过得比任何人都好,这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爱上琉璃,我可以骂自己,但若爱上南朝,我又该怨谁?怨生我养我的北朝么?”

任逍遥懂。

当你发现你深爱、守护并引以为豪的世界,其实是伪造出来,并且一直在欺骗你的感情时,那种失落,根本不是撕心裂肺能够形容。

藤原村正接下去道:“我不愿意与这样的地方、与这里的人为敌,也不愿意完成橘师弟的遗愿。这是我最终决定。只是,”他目光如水,映着沉沉月色,说不出的哀戚,“这场争斗与她有关。樱花若开了,我走;樱花若谢了,我葬。”

月琉璃私放藤原村正,不知昭信太子会如何处置她。

空气里静得只有虫鸣。

藤原村正忽道:“逍遥君为什么不问岳之风、不问俞傲、不问你的血影卫怎样了?”

任逍遥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声音说不出的苦涩:“我不敢问。”

“他们活着。”藤原村正道,“宋犀保了他们的命。”

任逍遥应了一声,心中松了口气。

再冷酷无情的人,也会在乎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事物,何况任逍遥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不愿意听到岳之风、俞傲或是血影卫的噩耗,那代表自己将孤立无援。至于宋犀为何要保住血影卫的命,大概是为了合欢教那个子虚乌有的宝藏。

藤原村正侧目看着他,神色诡谲:“竹取小枝,逍遥君也不问吗?”

话中有话?

任逍遥伸展四肢,故作轻松道:“她怎么?”

藤原村正沉吟半晌,似在掂量该不该说,最后道:“她那支乌木长笛的吹口处,有左边一片黑叶、右边一片红叶的饰纹,是很出名的一只龙笛。”

任逍遥一怔。他也曾注意那支笛子,却看不出有何特别。如今听藤原村正提起,便道:“藤原兄在器乐上的造诣,全不输锻刀。”

藤原村正傲然道:“我大日本帝国,只要懂音律的贵族,就认得这龙笛。”他眼中一片肃穆,缓缓道,“那是源博雅大人的双叶。”

源博雅是五百年前日本国最出色的雅乐乐师。他出身皇族,郢、筝、笛、琵琶、筚篥无一不精,更擅歌舞,为人温文敦厚,被尊为“雅乐之神”。传说中,双叶是源博雅在平安京朱雀门外,从百鬼之王酒吞童子手中所得。其声清雅魅惑,是源博雅最心爱的乐器,更是后世宫廷珍宝。

“北朝宫廷中没有双叶。”藤原村正笃定地道,“双叶一定被南朝皇室带走了。”

任逍遥相信。藤原村正曾是源、平、藤、橘四大贵族年轻一辈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又好音律,宫中的珍品乐器,他必定一清二楚。只是,任逍遥不明白,他这番话与竹取小枝有什么关系。

就听藤原村正道:“源博雅大人是皇亲国戚,他的爱物不可能交给出身低微的舞姬。皇室自有皇室的规矩礼仪。”他冷冷一笑,“昭信太子若不懂这些,也没有资格被大名拥戴。”

任逍遥心中一动:“什么身份的人,配得上双叶?”

“皇亲国戚。”藤原村正看着任逍遥,语声略显尴尬,“南朝的皇亲国戚。”

嘭的一声,任逍遥手中的酒杯碎为齑粉。

如果那支乌木长笛是双叶,那么竹取小枝一定是南朝的皇亲国戚;如果她是皇亲国戚,那么她绝不会是昭信太子从海上救起的商人之女;如果她不是商人之女,那么她就在对自己撒谎。

与她相遇后,自己不止一次昏迷,每次醒来,都听到她在吹笛,难道全是巧合?她若真是昭信的爱姬,昭信岂会不寻她?海鳗尸体连普通的灰鲭鲨都能引来,训练有素的大和鲨怎会找不到?自己与她欢爱时,她表现得像个处子,宠姬怎会如此不谙人事?遇到岛津姬时,她不假思索便捧出合适说辞,寻常女子哪有这般应变机智。

然而她的目的是什么?

想到玉菊屋那场暗杀,任逍遥猛地打个冷战——皇党若要起事,除了要扳倒唐薄霄、水柔凤两个心腹大患,更要除去孟威、岛津姬、李沛襄、意大里亚四个新党巨擘,才算彻底夺回政权。暗杀李沛襄和意大里亚失败,皇党一时半刻找不到机会再对他二人下手,而孟威刚刚回到高天原,大约还不知同僚遇刺,此刻不杀,更待何时?

一念未绝,任逍遥捻起筷子,剖开一枚点心。

席间岛津姬曾说,所有甜点都是竹取小枝所做。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取得岛津姬信任,没有人会留意她的举动,她完全有机会下毒。

甜糯糯的糕点流出鲜艳的酱芯,滴在地上,毫无变化。

没有毒。

任逍遥眉头紧锁。

莫非自己料错了?

藤原村正见他神情有异,不由心生警惕:“逍遥君,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身子蓦地弹出,一刀斩向身后的屏风。喀喇一声,屏风被村正刀劈成两半。劲风激起地上落花,花影中一个白色影子飞掠而出。藤原村正冷哼一声,横手一刀拦住那人去路。白影猛退,轻雾般闪过另一扇屏风,消失不见。

不是消失是□□!

四周的屏风后,突然多出十余个人影,无论高矮胖瘦,还是装束举止,全部一模一样,仿佛一群提线木偶,被同一个人操控着一般。藤原村正刀尖一摆,正待出手,影子突然齐齐消失。然而不过一霎,又同时出现。只要村正刀刀尖一动,影子便会消失,再一动,又会出现,如此四五番,藤原村正额头已泌出汗来。

须知屏风围成一圈,朝向月亮的角度各个不同。月光只有一个方向,而这群神秘人却令每一面屏风都出现一模一样的影子,这等操纵光影的功底,委实骇人。

庭院深处突然传来数声怒骂,似是岛津姬的声音。骂声中一道红光破空狂啸,打着旋冲向一扇屏风。

多情刃!

屏风唰的横折两半,血光乍现,箭一般喷向地面。一条白影一闪而没,四下屏风上的影子也消失无踪。任逍遥身形一展,单手接刀,道:“我去救人,你且小心。”八字说完,人已在院外。

数面屏风上立刻又出现了影子,一个声音缓缓道:“好刀。”

这声音沙哑粗粝,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说的竟是日本话。

藤原村正收刀入鞘,在屏风中央坐下,也用日本话道:“你是关东人么?”

他看得出,任逍遥那一刀只为开路。庭院深处那几声怒骂,说明岛津姬和孟威必已遇袭。任逍遥去救他们,也算是帮自己相助救命恩人,所以藤原村正决意稳住敌手。

就听那声音道:“藤原君离开日本数年,竟还听得出关东口音。”

藤原村正冷冷一笑:“你的金遁术虽高明,却瞒不过我。”

那声音略略意外:“噢?”

藤原村正目光如电:“血腥味。”

三个字说完,村正刀已挥出四次。

任逍遥一刀伤了敌手,虽不紧要,却令对方流血。藤原村正看不破他的金遁术,却闻得出血腥味的方向。

刀光掠处,屏风尽碎。白影连闪三次,第四次闪避时,手中噼啪声响,一条银色长鞭蛇信般甩出。藤原村正连声冷哼,正待挥刀,毁了长鞭,就听一声奇异锐啸,一道红光激射而来,不得已退身避过,刀尖一抖,迎了上去。红光倏地变向,夺的一声钉入地面,细看时,这暗器拳头大小,色如朱丹,中心一孔,周围八个小齿,刃上泛着冷光。藤原村正见了,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九曜手里剑!是长尾家哪一位?”

回答他的就是一片风声锐啸,九道红光破空而来,炽烈如火。

藤原村正一摆长刀,叮叮叮三声响,扫落三枚,身子一侧,躲过三枚,最后三枚排成一线,当胸袭来。藤原村正一指点出,啪啪啪,三枚手里剑全串在食指上,嘤嘤嗡嗡,旋转不停。

白衣人定身冷笑:“你的胆子够大,不怕中孔开刃么?”

藤原村正见四下人影消失,心知那十余人影都是他一人所化,沉声道:“长尾家的人,不会更改九曜手里剑的构造。”说着指尖一抖,三枚手里剑顺次飞出,在夜空中只一闪,便隐没。

隐没在白衣人掌心。

他三四十岁年纪,面容刚正,梳着月带头,白色斗篷下是黑色的纹付羽织褂,家徽赫然是一大八小、九个火红的太阳,与九曜手里剑的构造一模一样。

“藤原家的叛徒还认得九曜手里剑。”他缓步走来,一张脸上全是讥笑,“真是难得。”

他的白色斗篷不知是何材质,在月光下闪着斑斓的光,迷人双眼,血流其上,不成线,竟成珠。

藤原村正朗声道:“关东四大名,长尾、武田、北条、上杉,谁能忘记。”

关东指的是位于日本国中央腹地的一都六郡,自百年前镰仓幕府起,便是帝国之心。天皇崇武,幕府好战,关东便汇集了天下武家。长尾、武田、北条、上杉四家乃是其中翘楚。皇室护卫九菊一刀流中多是这四家子弟。南北朝时,九菊一刀流分为两派。长尾家大部跟随南朝后醍醐天皇流亡,余部在日本已趋没落。藤原村正盯着这人的家徽,缓缓道,“你是长尾家嫡传,你应该回去看一看你的家族。”

白衣人讽道:“源平合战中,平家的人并不全在打源家,源家的人更没有全来打平家。你是藤原家的嫡系,不也是为了一个月琉璃,便弃国叛家?”

藤原村正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勃然道:“我藤原家与你长尾家世代交好,但你若要伤害孟府的人,别怪我出手无情。”

白衣人反问:“谁说我要伤害孟府的人?”他看着一脸惊愕的藤原村正,微微一笑,“要杀孟威的,是狮蛮菊刀,我不过是探访世交。”

藤原村正信。

九菊一刀流各组菊刀之间,自古便有不合作的规矩。只因他们皆自恃出身,不屑争功。长尾家是追随南朝的元老之一,而狮蛮菊刀与蜂玲菊刀一样,都是后起之秀。狮蛮菊刀若想立功,长尾家绝对不会插手。是以任逍遥去救人,这白衣人根本不阻拦。想到此藤原村正叹道:“狮蛮菊刀是自寻死路。”

白衣人微笑依旧:“他们当然不是任逍遥的对手,但竹取小枝……”

话音未落,庭院深处又传来一声惊呼。

竟是竹取小枝的声音!

白衣人不禁变色。就在这一瞬间,藤原村正倏然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