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街上的人潮水般涌来,挤得竹取小枝站立不稳,蜷在任逍遥怀里,抬眼一看,脱口道:“花魁游街吗?”

花魁游街是艺伎街最隆重的活动,皆因九成九的人点不起花魁。是以花魁要时不时出来接一接地气,好让客人们的心总是痒痒的。

“小枝姑娘懂得真多。”李沛襄悠然道。

竹取小枝红了脸,却耐不住好奇,往街心看去。

街心已让开一条路。两个着黑白格子衣的男子在前开路,后面是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提着艳红灯笼,上面写着“玉菊屋”三字。后面仍是个着黑白格衣的男子,右肩搭着一方白丝绢手帕,手帕上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这手染了浓浓的凤仙花汁,衬得皮肤莹白如玉。手的主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白绢暗绣半襦袢、半衿和重衿女着,莒迫、怀剑、带缔、带扬一应俱全,披着暗金色大振袖色打褂,衣料上用金丝银线绣满了仙鹤祥云,流光溢彩、端庄高贵。她梳着高髻,四只长长的纯金铰链步摇垂至双肩,一手搭着侧前方男子的肩,一手应着步履摆动。她容貌明艳,神情高傲,并不看向街上任何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举着圆桌大小的金丝盖伞,最后面是两个侍女和两个仆从,同样穿着黑白格衣。

这花魁活生生就是一位出游的女王,与欢场女子沾不到半点边。

唯一能说明她花魁身份的,是露在重工刺绣色打褂下的一双脚。

这双纤秀的脚踩着一尺高的黑色木屐,走得极稳,也走得极令人心颤,恨不得将它一把攫住,好生保护起来。这已不是走路,而是一种舞蹈,一种艺术。街上的男男女女全都喝起彩来,只有任逍遥毫无反应。

他已认出,这花魁就是碧琯。

竹取小枝已深深低下头去,生怕被认出。

就听李沛襄道:“这位花魁,可是大有来历。”他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她叫碧琯,是从艺伎街出去的舞神,整条街的姑娘都以她为荣。”他眼中透着丝丝兴奋的光,“我要请两位去的玉菊屋,就是请她作陪。”

竹取小枝忍不住道:“做了舞神,也要接客吗?”

李沛襄笑道:“高天原的官爵,不过是份工,该议事时便议事,平日各人还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哪有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若有这陋习,艺伎中怎会选出舞神?”一顿,又道,“任兄住得久了就会明白,无论有什么深仇大恨,高天原也教人不得不爱。”

任逍遥忖道:“碧琯是昭信太子的人,是皇党,李沛襄却是新党无疑。两人本该水火不容,李沛襄点她陪酒,显然不知她已背叛。如此也罢,她绝不敢戳穿我的身份。”当下不再多说,跟着李沛襄,走到一座小楼前。

小楼木牌上写着“玉菊屋”三字。大厅里灯火明亮,高台上坐着一圈浓妆艳抹的艺伎,或自弹自唱,或拿着长长的烟杆吞云吐雾,或两三交谈,时不时向窗外顾盼一阵。栅栏式的窗外不断有男人经过,与艺伎们眉来眼去,好不欢乐。

李沛襄一进门,老板便迎了出来。

不是老鸨是老板,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

任逍遥只觉新鲜。

男人做妓院老板,是太能干了,还是完全不能干呢?

老板一面与李沛襄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一面打量着任逍遥。厅里的女人也都在打量任逍遥,放肆地议论不停。

带女伴逛艺伎街的男人已是少见,偏偏这男人又高大英俊得让女人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竹取小枝只觉自己快要被那些女人的目光杀死。

李沛襄与老板说完了话,便随他往后堂去。后堂是一座四方院落,院中铺着鹅卵石,摆着盆栽樱树,一条朱漆小桥弯弯划过。三面楼中彩灯酴醾,只有一面亮着清淡烛光。几人换了拖鞋,走进餐室。餐室临河而设,夜风穿过,十分凉爽。室内铺着竹席,四面挂着山水书法,壁架上是各色古瓷花瓶,屋角摆着株一人高的滴水观音,白色花朵开得正盛。众人一落座,便有侍女捧来热腾腾的清茶。任逍遥转着茶杯,笑道:“李二公子请我喝酒,怎么端来的是茶?”

李沛襄还未答话,就听屋外一人道:“以茶清口,方能品出佳肴滋味。”随着话音,碧琯抱着一坛酒盈盈步入,“我来迟了。”

任逍遥看得怔住。

她换了一身绣满红色水纹的黑底吴服,又用红珊瑚钗代替金绞步摇,美得端庄沉凝,似曾相识,却又让人想不起在何处相识。

碧琯似乎不识得任逍遥,与李沛襄说笑几句,便吩咐上菜。四个小厮抬着长案进来,案上居然躺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少女。她们容貌姣好,身材匀称,皮肤又光润、又白皙、又嫩滑。胸、腹、腰、腿码放着各色菜肴,头发也被精心编制成花型,饰以五彩花瓣。她们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望向屋顶,就像两只白玉盘,真真应了那句话:食色性也。

伴宴乐师弹起三味线。碧琯递过一双玉箸:“请。”

任逍遥就势握住她的手:“想不到舞神大人还有这一面的美丽。”

碧琯抽回手,语气冷淡:“您见过小女其他面的美丽吗?”

任逍遥亦不介怀:“这身衣装似曾相识。”

碧琯叹息微笑:“这身衣装,小女今天第一次穿。公子若想对小女示好,不妨喝了这杯酒。”说着提起酒壶,将任逍遥面前的酒杯斟满。

李沛襄揶揄道:“艺伎街的女人可不是寻常娼妓,总要有些本事才攀得上。”说着从袖中拿出那把犀牛角梳,放在碧琯手心,“我要说,今天你那件仙鹤卷云绣衣实在太美。但若发髻上插了这个,还会更美。”

小枝脸色一紧,委委屈屈地看着任逍遥,眼眶有些发红。

但是任逍遥看不见。

因为碧琯更好看,说的话也更好听:“李大人,你该知道,虽然女人都喜欢男人送的名贵礼物,但在我这里却行不通。”她的语气很柔,却是柔中带刚,“权势、金钱、珠宝,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只要我不喜欢的客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走开,天皇陛下也奈何不得。这就是高天原让人爱的地方,也是大法师让人崇敬的地方。”

李沛襄讪讪地收起梳子,笑道:“以我们的交情,本用不着这虚礼,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一顿,接着道,“说到大法师,的确令人敬佩。若不是他废除了武士特权,慢说艺伎,就是良家女子,那些粗人也是说要便要,忒煞风景。”

任逍遥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么说,若是天皇恢复了武士特权,可是大大不妙。”

碧琯果然迟疑,敷衍道:“自然不妙。”

任逍遥正要继续刺她,李沛襄却道:“任兄对时局颇有见地。”

话中有话?

任逍遥不接招:“我本以为我对女人最有见地,谁知这宴席还是叫我大开眼界了。不知这宴席有什么讲究。”

李沛襄被他截了话,只得笑道:“女体盛么,先要从盛器谈起。”他清了清喉咙,举箸道,“今日这盛器,身材都好,若说一定要分高下,”他指了指任逍遥面前的女孩,“这位略略丰腴,好。太瘦的女人实在无趣。至于五官样貌,”他看了碧琯一眼,“当然无法与花魁大人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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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沛襄道:“最美的当然是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之下,便是见仁见智。我若不认为舞神最美,也不会次次请你作陪。”

碧琯轻笑道:“请花魁的代价很高。高天原付得起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大人们点我作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罢了。”说着将一杯酒送到李沛襄唇边,“李大人掌管南朝国库,若点个寻常艺人,岂不是大失身份?”

李沛襄喝了酒,按住她的手道:“国库虽是金神掌管,却没有一分银子可乱动。我怎样享受,用的都是月俸,没一分官银。否则,不至半分银子也没存下了。”

碧琯轻佻地扭身,戳了戳他的头,道:“罢罢罢,这样的话,大人还是留做述职时说罢。”一扭头,看了任逍遥一眼,拈指嗔道,“李大人,看你,光与我说话,把贵客冷落了。”

李沛襄呵呵一笑,歉然道:“任兄恕罪,恕罪。”一面说,一面继续点指席上的女孩,“这女孩,我倒是第一次见。啧啧,手臂和小腿生得匀称修长,好。乳如小碟,挺拔粉润,好,好极。阴门紧闭,唇无外翻,更是好极。”一顿,又不无惋惜地道,“只是,小枝姑娘在此,她们的皮肤和头发便统统不值一评了。”

竹取小枝本是安安静静坐在任逍遥身边,连多一眼也不向人看,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厉喝道:“你竟敢如此无礼!”

李沛襄怔住。

他不知道,竹取小枝到底是太子爱姬,从无人对她无礼。如今被人拿来与盛器相提并论,自然心中不悦。任逍遥和碧琯虽然明白,却都不知如何圆场。就在这尴尬无比的当口,楼外突然传来一声诵号:“耶稣人天真教主,十字架儿亲背负。满斟净血盈玉柸,为救众生迷途苦。众生迷涂何不悟,闻道有人却谤蠹。空山鸟语医盲时,叹君却不如瞽夫。”

碧琯眼珠一转,轻抚烟杆,道:“这人又来煞风景,真是讨厌。”

李沛襄顺水推舟:“他既来了,我们也不好避而不见。”说着起身开门,高声道,“力神大人,请来共饮一杯。”

任逍遥冷笑。

高天原的五伴神,自己已见得差不多了。

门外闪过一个高大身影,高大得连灯光也被遮得黯了黯。这人四十不到,面目慈祥,一头细密卷曲的淡金短发,双目是浅浅的水蓝。鼻梁高挺,皮肤比艺伎街的女人还要白皙。穿一身及地黑袍,颈间挂着银色长链,末端缀着一枚做工精致的十字架,左手拿一本厚厚典籍,竟是个传教士。

自汉以来,中华与西方便没断了交往。唐代以降,海运大兴,蒙元时不少西洋商人和传教士游历中原。到了大明朝,西航舰队威震天下,慑服万邦,沿海之地的西洋人便更多了,一些市井话本也喜记述海外见闻。是以任逍遥虽没见过传教士,也能从装束上认出。只是他想不通,唐薄霄为何委任一个西洋传教士为力神,难道不怕民众改了信仰么?这于天照大御神的统治可是大大不利。

传教士瞥了一眼席上光溜溜的盛器,将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低念道:“仁慈的主,请宽恕他们的罪孽。”

碧琯眼睛一翻,冷笑道:“力神大人,我从没说过你那位仁慈的主的不是,你也不必整天说我们犯了什么罪孽!”

传教士道:“感情和欲望上的放纵即是原罪。在你们眼中,艺伎街是个快活快乐的地方,但在主的眼中,却是充满原罪的地方。只有把心交给上帝,才能得救。”

碧琯哼了一声,揶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又是来替上帝帮助我们的,对不对?”

不等传教士答话,李沛襄便几句话打圆场,又对任逍遥道:“这位是力神意大里亚。”一顿,解释道,“意大里亚是欧罗巴诸国之一。力神取这名字,正是故土难忘。”又对意大里亚道,“任公子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他的本事可大,九菊一刀流刀主全不是他对手。更有眼光,懂得时局。大法师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我们自然绝不能错过。”

意大里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对任逍遥微笑着道:“你好。”

任逍遥在泉州湾见过不少西洋人,却没有一个有意大里亚这般文雅气质,当下学着他的样子,也道了句“你好”。

意大里亚听得一怔,继而喜道:“任公子果然懂得西洋时务。”

任逍遥不否认:“这不算什么。”

意大里亚的眼睛更亮:“一百五十年前,我有位同乡马可波罗,游历中华十七年,你可知道么?”

任逍遥摇头。

意大里亚叹了口气:“许多人都是不知。汉人不喜欢蒙古皇帝,更不会在意那时的西洋人。我这位同乡写过一本《东方见闻录》,欧罗巴人人都知道。我也是从这本书里,第一次知道了美丽的东方大国。”他目中泛起一片憧憬,水蓝色的眼睛更见美丽,“那么厚的一本书,再也没有第二本书,让我那样沉醉。书里的中国太美了,美到人们不相信它的存在。我要证实这种美丽是存在的,更要把上帝的福音传播到这片土地,才来了中国……”

李沛襄打着哈哈道:“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站着说话,请入席。”一顿,又略带揶揄地对意大里亚道,“大人不介意在这罪孽的宴席上,与我们这些罪人共饮罢?”意大里亚面色一窘,没有答话。李沛襄亦不穷追猛打:“既如此,在下便不客气了。”他指着女体盛,饶有兴致地道,“女体盛讲究可多,不单盛器必须要是处女,便是寿司的摆放也极讲究。”说着箸尖点在女孩心口,“这是蛙鱼,代表着力量之源,故而放在心口。”箸尖移到女孩腹部,“旗鱼对肠胃极好,便放在腹部。”忽然邪邪一笑,箸尖虚虚滑过女孩双腿之间,“鲤鱼扇贝,都是‘□□’,宜置‘阴处’,所谓阴阳和合、天地极道,才有滋补奇效。”

碧琯轻笑道:“李大人可要小心,千万莫要和上次一样,碰了盛器,坏了规矩。女体盛艺伎难得,若把她们得罪光了,可就没人肯给李大人上菜了。”

任逍遥本觉女体盛有趣,但见竹取小枝面沉如水,眼圈发红,显然还在生李沛襄轻薄之气,便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意大里亚见了甚是欣慰,与任逍遥攀谈,伴着满口的圣父、圣子、圣灵,说了不少故事。

八年前,意大里亚从天津港入京,想要面见天子,请求朝廷支持自己传教办学。不想半途被强盗劫掠,除了一本《圣经》,再无长物。待到得京城,又因没有官牒财帛饱受冷眼,加之朝廷本就对传教办学兴趣缺缺,推诿扯皮,能拖则拖,一晃半年多过去,慢说天子,连个五品官的影子也见不到。意大里亚失望之余,打算学那位百多年前的同乡,游历中国。只是他一没银子,二没官牒公文,又长着一副奇异样貌,连生活都有困难。幸好沿海之地多商贾,时常接济。漂泊到第五个年头,有一天,一个海商酒酣之余,向他说起高天原的种种传说,他决心搏一搏,便随船而来。

最初他在高天原并不受欢迎,天照大御神的信徒几次砸了耶稣圣像,烧了他的居处,威胁他离开。这些事引起了大法师的注意,召见深谈之后,一句“求同存异、海纳百川”便结束了争端,让他可以安心居住,更可以安心传教。城中军民虽然对他的教义心存芥蒂,却慢慢接受了他的天文、术算乃至欧罗巴风俗。再到后来,他协助大法师重修历法、撰写课本,在高天原各个民坊开了教室,尤其是制定了一套选拔人才的规范程序,运行之下,广受赞誉。两年前,天照大御神钦点他为力神,便也无人不服了。

任逍遥听了道:“如此说来,你们都很崇敬大法师了?”

意大里亚居然摇头:“他即使开明,也仍是君主。君主从来都是国家最大的祸害。”

任逍遥吃了一惊,又觉他的话格外有趣:“此话怎讲?”

“把国家的一切权力,交到一个人手中,是极不安全的。”意大里亚道,“从古至今,东方和西方,皇帝、国王、大公、大名,多得数不清楚,却没有几个是被人称赞的。我曾对大法师说,你既然可以做到公正无私、奖罚分明、人人平等,为什么不可以让这种执政手段变成法则,制约后世君主?难道你那么肯定,所有的君主都可以像上帝一般睿智仁慈?”

任逍遥听得兴起:“他怎么说?”

意大里亚摇头苦笑:“他说我说得对,可是他很自私,需要利用权力享受,即便要做到我提议的,也要等他享受够了为止。”

任逍遥哑然。

唐薄霄倒也不失为敢说敢做的汉子。

就听李沛襄道:“新鲜的寿司滋味才妙,两位不要光顾着说。”他夹起一枚扇贝寿司,蘸好酱料,放在小碟中,捧给竹取小枝,笑咪咪地道,“姑娘,在下方才说错话了,向你赔罪。可否让任兄与我们畅饮?”

竹取小枝脸一红,轻声啐道:“他要怎样,我才不管。”

碧琯磕了磕烟灰,不咸不淡地道:“李大人对小枝姑娘真是客气。我还以为,您对所有女人,都像对艺伎一样。”

李沛襄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君子好色,享之以礼。”说着将三根手指按在面前女体盛艺伎脐下的花叶装饰上。这些花叶本为遮挡羞处,他却隔着花叶,将手指探入,道:“你看,我并未碰到……”话音未落,就见那艺伎猛地双腿一并,将李沛襄的手死死夹住,寿司和酱汁撒了一地。

碧琯又惊又怒:“你……”

女体盛艺伎上菜时绝不可动弹分毫,否则便是大不敬。可这女子不但动,更将李沛襄扑倒在地。灯烛忽然熄灭,黑暗中只听李沛襄大叫“救命”,屋内劲风迭起,刀光如雪。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四个劲装侍卫冲了进来。有人喊“快点灯”,接着嗤的一声,灯光亮起,照见屋内一片狼藉。李沛襄仰面躺倒,四肢乱蹬。那艺伎赤身裸体,伏在他身上,后颈正中钉着一把刀。

多情刃!

鲜血流了一地,艺伎已死。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沛襄从尸体下拉出,见他左颈一个模糊血口,竟被生生咬下一块肉。碧琯叫人取来刀伤药,一面包扎,一面对匆匆赶来的老板叱道:“艺伎里怎么混进刺客?”侍卫将老板死死按在地上,老板吓得大喊大叫,不知说了什么,李沛襄摆了摆手,道:“你们出去罢。”

你们的“们”,指的是另一个女体盛艺伎。屋子里乱成这样,她却仍旧一动不动。

待小厮们将她抬走,李沛襄又看着那死去的女子,叹道:“他们用这法子取我性命,倒真叫我佩服,也真叫我心寒。”

他贵为金神,身边高手如云,寻常刺客根本接近不得。然而这个幕后主使不但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还能找到一个肯以命搏命的女子充当刺客,实在不简单——须知女体盛艺伎的挑选标准极为严格,上菜前还要经十数道清洗洁身,不可能夹带任何兵器。是以要做这个杀局,必须培养一名真正的女体盛艺伎,而且是不怕死的艺伎,因她全无可能活命。

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如此?

意大里亚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对死去女子低低念诵。碧琯遣散众人,只留四个侍卫在侧。李沛襄挣扎站起,将多情刃拔出,双手递给任逍遥,道:“多谢。”

若不是任逍遥将那女子钉死,此刻他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任逍遥淡淡道:“你请我喝酒,我自然救你。”

他伸手接刀,却发觉李沛襄无意松手。

“若大法师请任兄喝酒,任兄是否愿意救他。”李沛襄定定地看着他。

任逍遥等着他说下去。

“如你所见,高天原并不太平。”李沛襄叹了口气,“而且越来越不太平。”

后龟山天皇流亡之初,依靠忠心追随的众大名和武士才得立足,待政局稳定,便按日本国例列土封疆,受封的二十大名在各自封地内享有无上权力。二十年前,唐薄霄以护国大法师身份监国,厉行新政,国运大盛,却因重用“外人”引起皇室子弟和大名们不满,尤其是委任五伴神一事,更令皇党大为光火,与新党摩擦不断。这两年来,九菊一刀流不断被大法师派往中原,全部有去无回。皇党自危,便频频制造事端,抓捕投奔新党之人,散布昭信太子未死、大法师窃夺皇权的谣言,叫嚣着要在天照大御神祭典上清君侧、立新皇。新党虽有财力人心,却军力不足。是以李沛襄在闹市一见任逍遥的武功,便刻意拉拢。岛津姬待他以礼,亦是为此。

“我看任兄的武艺,还在孟威之上,九菊一刀流中更没一个你的对手。若能助高天原平乱,李沛襄感激不尽。”说着又看了看意大里亚,“你也说说,他们要杀我,肯定也不会放过你。”意大里亚只当没听见,仍对着女尸念念有词。李沛襄也不多说,只对任逍遥道:“若任兄助大法师,倒也没什么好处给你,只不过这太平盛世有你一份。”

任逍遥望了望碧琯,神色难以捉摸:“这等机密大事,李大人居然说给我听?”

李沛襄眯起双眼,道:“我们做事,光明磊落,便是站在大街上说,也不怕人议论。我与任兄一见如故,怎么说不得?”忽又语气一冷,“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才要时时保密。这世上十个机密,有九个是脏的,剩下一个,大概就是假的。”

任逍遥不知他这番话说给谁听,忽觉肩上一沉。竹取小枝倚着他手臂,美目惺忪:“逍遥君,我累了。”

窗纸发白,天已快亮了。

碧琯不失时机地道:“折腾了一晚,大家都累了。李大人的伤势也要细细医治,不如先散了。底下的话,有的是机会细说。”

任逍遥盯着她,点头道:“也好,李二公子和意大里亚先走。”

他将“先走”二字说得极重。

碧琯微笑道:“这是自然。”

凌乱的餐室里只剩下碧琯一人。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冷冷道:“剑持刀主真好计策。”

墙上的山水画忽然移开,一个褐色影子跌了出来。这人身材奇矮,若将他用块布裹起来,十个人里会有九个半把他当成坐墩。他披着褐色大麾,目光散乱,一头铁线般的虬髯令人不敢接近,手中握着一把奇特的短刀。

这把刀居然没有鞘。

双头出刃,拦腰黑钢握柄,护手形如月牙,中心雕着一朵艳粉红色的狮蛮菊花。

当的一声,刀落在地上。虬髯人半跪在地,手捂胸口,一口鲜血喷出,声音沙哑:“好厉害。”他望着碧琯,目光怨毒,“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我杀不了李沛襄,至少你可以杀了意大里亚。”

碧琯根本不看他:“我不想送死,更不希望金神、力神或是狮蛮刀主死在我的地方。”

她故意将“我的地方”说得极重。

虬髯人只哼了一声。

方才灯灭之时,任逍遥钉死那女子,虬髯人欲杀李沛襄,却被弹中一指。若不是碧琯及时将他藏进暗室,恐怕便不是胸口挨了一指这么简单。

碧琯道:“你做这种事,居然不与我打招呼,怎么,急着立功?”

虬髯人承认:“月琉璃戴罪之身,九菊一刀流只剩四家。长尾家有平叛之力,上杉家有辅政之能,一青家手握水师,我若再不做些什么,难道等着功劳都被别人占了?”一顿,又道,“刺杀新党要人,这本就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我都是殿下的人,我要做事,没必要向你报备。”

碧琯柳眉一竖:“很好。下一次我决不会救你。”

虬髯人自知理亏,停了停,换了一副温和口气道:“若是没有那个人,今日定能杀了金神力神两个。那人是什么来历?”

碧琯磕灭烟斗,不慌不忙地道:“他本来是大法师的贵客,也可能是太子殿下的贵客。”

虬髯人愕然,突又恍然:“他身边那女孩,不就是殿下的大和抚子……”

碧琯将食指按在唇心:“那女孩可不简单。我猜,孟威只要回来,他和岛津姬都活不过一个对时。”

虬髯人想了想,酸酸道:“太子殿下竟把复国大业,系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碧琯轻轻一笑:“那不是我们该管的。莫忘记你我的职责,是监视新党动向。”

第92章 卷四观音泪 琢眉赋

十八琢眉赋

晨光燃起,西市却沉沉睡去。

任逍遥挽着竹取小枝,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嗅着清晨第一层泥土和水汽的芬芳,脑中不断掠过方才的情形。

他自问有手段杀了暗中出手的刺客,但碧琯既未揭穿自己,岳之风等人是生是死还未查清,自己便也没必要与昭信翻脸,所以任逍遥没有追击,亦未揭穿碧琯,只让李沛襄和意大里亚先行离开,免遭暗算——他要让唐薄霄和昭信都知道,我任逍遥就在定海将军府,你们既然需要帮手,便亮出底牌、备好条件,让我来选。

所以任逍遥心情很好,见竹取小枝脸上愁云惨淡,便道:“怎么,还在生气?”说着捏了捏她小小的脸,“气我没让你拿犀角梳?”

竹取小枝摇头道:“那不过是寻常犀角梳,不是白犀角的,只有白犀角梳,才能让女子的头发不老、不断。小枝怎么会为这生气。”

寻常女子篦发梳洗,所用不过木梳、玉梳、牛角梳,若用得起滋阴养发的犀角梳,已可算王侯之家。而白犀角又比普通犀角珍稀千万倍,纵然帝王家,也难寻出一两把。

任逍遥笑了笑,故意道:“果然是侍奉过太子的人,只看得上白犀角梳。”

竹取小枝听出他弦外之意,脸上一红,垂首道:“逍遥君别取笑了。”

任逍遥停下脚步,以指作梳,抚弄她的长发,道:“你这头长发,倒真该白犀角梳来配。”

听了这话,竹取小枝忽然退了一步,眼中掠过一丝惶恐:“难道逍遥君不要小枝了?要把小枝送回给殿下吗?”

任逍遥将她身子抵住,吻着她的额头:“不会。”

竹取小枝想要推拒,却推不动他宽阔的胸膛分毫,口里道:“逍遥君,不要,不要这样。”她红着脸,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要是被人看见就、就羞死人了。”

“不会有人。”

真的不会有人。

河面浮起袅袅晨雾,街市仿佛淹没在云彩里的小船,玩乐了一夜的人们睡得正香。竹取小枝不再反抗,任他亲吻,俊俏的小脸红得像一朵杜鹃。任逍遥抱着她,就像抱了一只温软的小猫,良久才道:“我从来不把自己的女人放走。”说到这句,突然顿了顿,重重道,“除非是她自己走。”

梁诗诗,你这该死的女人!

任逍遥心中暗骂。

他实在有些厌烦了。厌烦自己忘不掉这样一个女人。但,谁又能说这不算乐趣呢?男人和女人的乐趣,不就是在进进退退、拒拒迎迎之间么?

竹取小枝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觉这个男人实在神秘莫测、喜怒无常了一些。但,偏偏不惹人讨厌,只让人在微微的恐惧中,更想挨近他一些,了解他一些。这过程着实太让人着迷。她偏着头,咬着下唇道:“小枝不会走。小枝是害怕,天宇姬大人,把小枝的下落禀告给殿下。”

“她一定会这么做。”任逍遥淡淡道,“我也一定会和昭信再见的。”

竹取小枝两手勾住任逍遥脖子,一颗心砰砰直跳:“再见做什么?”

任逍遥信口开河:“杀人放火,争权夺利,颠覆南朝,涂炭生灵,什么都可以做。”

竹取小枝吓得怔住,一转眼又撒娇似的伏在他胸口,呢喃道:“我只是个小女子,才不管你们男人家的事情,我只要陪着逍遥君过日子。”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任逍遥,柔柔地道,“小枝真的希望逍遥君好,也对小枝好。”

任逍遥笑了笑,在她粉腮重重一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什么时候,你心里完全没了太子殿下,我也送你个白犀角梳。”他将小枝的衣衫紧了紧,顺势揽住她的腰,“回去罢。”不等答话,便将她背起,扑进晨雾。

两人回去时,定海将军府还是静悄悄的。任逍遥蒙头便睡,醒来时已过正午。竹取小枝不在房内,只有一个大大的竹篮。竹篮里装了一只瓷瓮,倒上滚水,再放进数个小碟,碟子里是香喷喷的烤鱼、寿司和汤。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壶果香甜柔的梅子酒。

任逍遥不禁笑了。

唐娆的手艺很好,竹取小枝的手艺也不错。看来若要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割舍不下一个女人,厨艺好也是重要的理由之一。

吃过饭,任逍遥开始静坐调息。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是早午晚三课,绝不迟误。海浪、巨鳗、漩涡,这些经历太过奇妙,奇妙到连枯燥无味的内功修习也迸发出新的乐趣来。况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面对一场腥风血雨,他必须要足够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