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恬静纯美的画面,与腥风血雨的南朝皇室、诡谲阴狠的九菊一刀流,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大道两侧屋舍齐整,鳞鳞如潮,样式大异中原,一律低檐翘角,宽廊玄关,侧拉木门。门边挂着木牌,上半部写着“安仪坊”三字,下半部却是空白。门窗落满灰尘,却是空宅。过了一条横街,木牌上的字变为“保宁坊”,接下去是开明坊、兰陵坊、靖善坊,都是空宅。大道另一侧亦如是,偌大的高天原仿佛一座空城。

任逍遥心下狐疑,再向北行,却见光福、安仁、开化、兴道四坊热闹非常,木牌下半部也都写上了户主姓氏。坊间木屐哒哒,人来人往。年轻男子梳着唐轮头,两三成群,穿着松垮垮的褂子和打袴。年纪稍长的梳着月带头,穿着整齐规矩的羽织褂。女子们穿着精致多彩的小袖吴服,婀娜地踩着铺石走来,语声柔婉,乖巧模样让人想要一把抱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净的笑容,这笑容令任逍遥想起了大雪山。

蓝天,雪峰,绿谷,清湖,与人无争,世外桃源。

他忽然心生倦意,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肮脏的人世中来。

岛津姬见他神色变化,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也难怪,高天原城是大法师仿唐都长安建造的,汉人第一次来,都会吓一跳。”

任逍遥简直有些欣赏唐薄霄了。

长安虽已不复盛唐繁华,然而它的绮丽与尊荣,早已深深烙进每一个汉人的骨血。

岛津姬又道:“高天原城有一百零八坊,虽比不上长安城,却比平安京宏大得多。大家希望离天照大御神更近,便都住在北城,南城还是空的。我们私下都说,若是南城也住满了人,陛下收复河山后,恐怕要定都在此了。”

任逍遥闻言忖道:“长安城一百一十坊,按此推算,即使只住满半座城,也有四五十万人。”一念及此,不禁心头郁郁。

这数字第一次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无论九菊一刀流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然而现在摆在任逍遥眼前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外大国,一个都城便有四五十万人的强国。

四五十万是什么概念?那几乎已是大明精锐军力的两倍。自己孤身一人,究竟能做什么?所谓的永王宝藏,真的能打动唐薄霄么?

大道尽头,是一座巍峨皇城,形制与古书所载的大唐皇城分毫不差,便连城门也题着“朱雀门”三字。岛津姬将竹篓交给海女,吩咐她们向东去,又道:“你们来,我便不去市集了。”说着向西穿过兴禄、太平两坊,便到延寿坊。坊间行人对岛津姬格外恭敬,这叫任逍遥颇觉意外。

海女的身份并不高,何以延寿坊的人视她如上宾?

岛津姬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

任逍遥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坐北朝南的和风木屋,这座大宅却砖石为构、坐东北而朝西南,院墙四周配着青石角碑和白石石础,墙身腰线一溜整齐的红色清水砖,砖上雕花。细看时,竟有梅花砖、卍字砖、龟背砖、古钱花砖、葫芦花砖五六种之多。越过这极尽美饰的外墙,隐约可见一排排凹形屋顶,两端挑着飞扬的燕尾脊,铺着火红屋瓦,映得整个延寿坊都热闹起来。大门虚掩,顶角挂着门牌,任逍遥定睛一看,见牌子上写的是“定海将军孟”五个字,不觉心中一动。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一个着吴服的老妈妈迎出来。岛津姬交代了几句,回身道:“我丈夫的家乡在泉州,大法师体恤他思乡之情,特别准许按泉州风俗修建了这宅院。”

竹取小枝听得吐了吐舌头:“这么说,孟将军的本事一定非常大了。”

岛津姬脸上漾出一片幸福光辉,笑道:“是。我丈夫在大明朝,是位了不起的将军。有一次,他随朝廷大员出海,遇上海盗,杀得天昏地暗。所有的兵士都死了,他也不逃、不降、不退,这样的勇士,让人好生佩服。他到高天原以后,打败了许多人,又精通海战兵法,大法师和天皇陛下都很欣赏他。我们成婚四年了,可是,我一想到他,心还是会怦怦跳。”

她说得忘乎所以,似乎她的丈夫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英雄、大豪杰。任逍遥却听得不对劲:“他叫什么?”

“孟威。”

任逍遥心中一震。

孟威?前任大明泉州卫崇武守御所总兵、定海神针之一,恶战倭寇,壮烈殉国的孟威?

大门内是一座下厅,接天井,两侧建着走廊和厢房,墙上嵌着精致的花鸟木雕透镂窗。院里种满樱树,樱花盛开,雪白花瓣落在地上,与红色方砖漫成一地醉人的绯红。院子正中是一座四柱三开间的主屋正厝。厅上坐着一个吴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做针线活儿。檐下石井边,一个蓝衣少女拿着长柄水舀洒地。樱树下,一个粉衣少女抱着一捧娇嫩樱花,正在插瓶。

她们都只十五六岁,正是泉水般清澈、阳光般纯洁的年纪,却没有寻常女子聚在一起时那般聒噪,院子里异常安静,仿佛害怕惊扰了飘落的樱花。人在其中,不但会忍不住将脚步放轻,连呼吸也不自觉地轻柔起来。

插花少女一转身,看到任逍遥,惊叫一声,花枝掉在地上。其余少女也停下手里活计,皱眉看着他。但过了一霎,又齐齐跪地拜迎,莺莺燕燕的声音,在飘满花雨的院中听来,简直能把任何男人的心融化。

岛津姬走近任逍遥,捂着鼻子笑道:“你的伤口再不清理,这些丫头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逍遥知道自己的伤口仍在溃烂,即使竹取小枝用口舌帮他清理过,也只能延缓,不能根治。

岛津姬将任逍遥安顿在客房,吩咐三个少女烧热水、煮汤药。任逍遥道句“多谢”,转目看着四周。

客房内陈设朴素清雅,竹屏风,木条案,织锦面榻榻米,红木刀架,角台上摆着一只浓绿色矮颈大肚瓷瓶,瓶中插着盛放的樱花,花瓣柔润,仿佛还带着晨露。阳光被重重纱帐阻隔,只投下一片柔和的白,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竹取小枝褪去任逍遥外衣,将伤口擦洗干净。众女见他脊背和腰腹已没有一块完整皮肉,有些地方甚至透出森森白骨,不禁惊叫起来。任逍遥却道:“这间屋子,倒不是泉州风物了。”

岛津姬轻轻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男主外,女主内。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屋子里的摆设自然要按我的意思。”一顿,又道,“你很厉害。当初,我丈夫伤得很重,他像你一样,也是一声不吭。只是他疼得满身汗,还打冷颤。你却还能与我说这些闲话。”说着,便叫女孩们给任逍遥上药包扎。女孩们正要动手,竹取小枝却重重哼了一声,将绷带死死抱在怀里,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只要遇到一点点侵犯她爱的领域的情况,立刻就会从一只又乖巧、又温柔、又胆小的小花猫,变成一头又果断、又霸道、又不讲理的母老虎。

岛津姬叹了口气:“当初,我也是这样子,不许别人照顾他。”她站起身,温柔一笑,“好好照顾你的大将军罢。”说完,便带着三个少女离开。

待她们走远,任逍遥立刻笑出了声。

竹取小枝恼道:“你笑什么!”

“笑小花猫。”

“谁是小花猫!”

任逍遥不答,指了指身上:“过来给我上药。”

竹取小枝乖乖遵命,一面上药,一面幽幽道:“我娘说过,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任逍遥挽起她的长发,道:“我不会。”

竹取小枝仰头看着他,眼中全是迷茫:“真的吗?”

任逍遥点头:“我喜新,但不厌旧。”

竹取小枝叹息一声,望着任逍遥的眼睛:“逍遥君是个奇怪的人。”指尖抚过他的胸口,轻轻道,“我娘说,有时候,她宁愿我爹说些甜言蜜语,哪怕一转身就去找别的女人,她也觉得开心。逍遥君却偏偏要说让人生气的话。女人一定统统恨死你了。”

任逍遥扳起她下颌,拇指在她唇尖摩挲:“甜言蜜语比对她好重要么?”

“可是,若她偏偏就是喜欢听,你不说,她便离开,怎么办呢?”

任逍遥蓦地想到梁诗诗,心中顿觉不快,哂道:“那是她的事。”

竹取小枝看着他,不再说话。

自这天起,她便时刻守在任逍遥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岛津姬知道她的心思,便也不派人过来。小小别院,几乎成了任逍遥和竹取小枝的私宅。

但任逍遥并非大门不出。军神府中时常有宾客来访,且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他们并不相熟,有的甚至只是好奇,想来看一看军神大人和生神大人的居处,讨一杯茶吃,议论议论国事。

这叫任逍遥颇为意外。

换了别的地方,若一介平民说想到高官府上做客,人们一定以为他疯了;若他真的去了,人们一定要劝他的家人买些金疮药、烧些热水、准备些打点银两。

然而岛津姬不但对任何宾客一视同仁,热情招待,且有意无意邀任逍遥一起吃茶。任逍遥虽不知她是何意,但半月过去,他至少知道了高天原许多事情。

唐薄霄依《古事记》所载“高天原,山曰天之香山,河曰天之安川,城曰天之高市”,十余年来大兴土木,将岛上高山命名为天之香山,兴建行宫,指为天照大御神所居的天岩户,亦作为自己和水柔凤的居处。天之香山有泉,汇聚成河,是高天原唯一水源。唐薄霄将它命名为天之安川。又在河流上游修建皇城,下游修建高天原城,合称天之高市。天之香山四面皆为峭壁,只有皇城中一个入口。任逍遥几次欲入内打探,权衡之下,终究作罢。

高天原城中四十万人,皆是天文地理、医卜星相、阴阳术算、文史政典、军工铸造方面的一流人才。二十年来,只要是这世上有的行当,只要是这行当中的人才,南朝不问来历、不追过往,一概恭谨对待、提拔重用。即便没有一技之长,也可通过捐资建城,居住在此。南朝富甲四海,很大程度要归功于这条国策。

南朝有五位一品重臣。《南朝书纪》“官制”一章提到,金神总揽财政大权,军神总揽一切军务,生神专司人口民生,力神分管官吏升迁,舞神主持祭典礼仪,便是竹取小枝所说 “五伴神”。

五伴神任期不定,能者居之,谁来担任、担任多久,都由天照大御神钦点亲命。出身低微的琉球人碧琯可以成为舞神。身为汉人、又曾与九菊一刀流为敌的孟威也可以做到军神。而他的妻子,平和温柔的海女首领岛津姬,居然是掌管南朝百姓衣食住行的生神大人。至于金神和力神,听说一个是精于商道的汉人,一个是西洋来的传教士。

堂堂南朝一品大员,竟只有岛津姬一个日本人,且毫无尊贵血统与背景。这种事情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可想象的。正因有了五伴神的示范,南朝政风清廉,官民亲善,简直就是古书上的尧舜之世。即使任逍遥清楚,这不过是唐薄霄的权谋之术,也不得不为之叫好。南朝百姓虽被唐薄霄愚弄,但确乎过上了安定日子。

人到底是被欺骗而幸福好,还是清醒而痛苦好?

任逍遥说不清。

有一次,他问一个从中原来的人,如何看待二十年前的合欢教。那人说道:“若是从前,我定然瞧不起他们。真有一身本领,干什么不为国效力?可是现在,我会说,国是国,朝廷是朝廷,为国效力,不一定是为朝廷效力。从老祖宗黄帝算起,也不知有过多少个朝廷,好便好,若不好,教人如何效力?譬如我们高天原,九菊一刀流为天皇效力,也就是为朝廷啰。五伴神却是为高天原效力。咳咳,皇党和新党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但若要我来选,我要跟着五伴神,不跟着九菊一刀流,我又不是皇室的人,自然不跟着皇党走……”

所谓皇党,便是暗中支持昭信太子的遗老遗少,所谓新党,便是唐薄霄提拔重用的人,譬如五伴神。任逍遥了解了这些,心中不禁动摇。

现在的高天原,不就是从小到大、所有人口中心中的乐土么?自己怎么会以这样的地方、这地方的人为敌?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能放弃吗?若不放弃,这条路又该怎么走?

一想到这些,任逍遥便头疼,疼得从梦中惊醒。

好在有笛声。

竹取小枝的笛声。

屋里没有点灯,她穿着淡粉的小袖吴服,跪坐窗前,迎着月光,低眉吹笛。笛声悲凉哀婉,仿佛回乐峰前,受降城外,望乡征人。霜雪般的月光从窗牖流进,仿佛在跳舞。

在竹取小枝的长发上跳舞。

漆黑长发从肩头泻下,整齐地铺在地面,承着月光浸润,闪着迷蒙光泽,好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涟漪,诱惑着每个见了它的人。

任逍遥披衣起身,坐在她身边,柔声道:“你的头发很美。”

竹取小枝抱着竹笛,指尖从他愈合的伤口处划过,轻轻道:“父亲大人最喜欢我娘的头发。我娘说,头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从小她便教我养护头发。”

任逍遥按住她的唇,道:“我该好好谢她。”他低下头,吻着她花瓣一样的唇,仿佛猛虎,轻嗅蔷薇。

竹取小枝眼中银漪闪动,小小一张脸变得绯红,身子也发起热来,不知怎么倒在地上。雪白肌肤与泛着流光的长发贴在一起,让她看来仿佛月中仙子。

“逍遥君!”她忽然指着窗外叫道,眸子里掠过丝丝兴奋,“啊,花火!是花火!”

夜空中正在盛开五颜六色的焰火,像一条长龙,逶迤闪光,夺去了月色。

竹取小枝系起吴服,赞道:“我最喜欢夏夜的花火节。这里也有,真是太好了。”

焰火极美,绚烂如夏花。

“你想去看?”

“嗯。”竹取小枝点头。

任逍遥笑了笑,突然抄起她双腿,跃入院中,提足内元,向西掠去。竹取小枝的长发飞到半空,乌云一样散开,吓得紧紧搂着任逍遥脖颈,不敢睁眼。任逍遥感到怀中这具小小的躯体颤抖得厉害,心中大快,脚下更快,屋瓦街道飞一般掠过。

出了延寿坊,过一条街,便是一处开阔市集。集上门店林立,灯火通明,无数彩灯光辉汇聚到一起,就像一块发光的琥珀,嵌在城中。一条小河将市集一分为二,河岸遍布焰火摊子,摊主兼做表演。缤纷焰火在夜空中此起彼伏,闪烁不灭,绵延二三里,仿佛一条五彩祥龙,引人伫足。河中浮着七彩莲灯,与焰火交相辉映,绘出一个绚烂的世界。

竹取小枝从任逍遥怀里跳出,快活地喊着、叫着,木屐哒哒脆响,飞云流瀑般的长发扫起一地芳尘。任逍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见街上行人服色各异。除了汉人、倭人,还有吕宋人、占城人、爪哇人、暹罗人,更少不了金发碧眼、妖娆妩媚的胡姬,一颦一笑都让任逍遥不自觉地想起曼苏拉,还有地牢里莫名其妙、又滋味无穷的一度春风。

所有人的衣着皆不依衮冕之制。不但明黄、朱紫的锦缎绫罗随处可见,就连金龙、凤凰、麒麟、龙鱼、黄狮、仙鹤的刺绣长袍,也被年轻男人穿在身上,潇潇洒洒地穿街过巷。

街上店铺汇聚万国奇珍。大明的丝绸和瓷器。日本的吴服和□□。吕宋的刺绣。占城的沉香。暹罗的银器。真腊的翡翠。爪哇的克力士剑。天竺的檀木、香料、珍珠、珊瑚。波斯、大食、木骨都束和忽鲁谟斯的蜜蜡。甚至还有万里之外欧罗巴的琥珀、毛呢、水晶、葡萄酒。更多则连名字也叫不出。买家卖家操着叽里咕噜的番子话,热闹直逼五六个泉州湾。任何人看了,都要恍惚生出遍历五洲四海的错觉来。

但任逍遥的心情并不好。

与任何江湖势力对决,他都有把握。但若与一国对决,合欢教显然底气不足。莫说一个合欢教,就是加上整个中原武林,也没有太大胜算。

但并非全无希望。

至少他已看到南朝内部的倾轧,皇党不肯让这繁华盛世把持在唐薄霄手中,双方都在争取外力支持。而所谓外力,无疑便是自己的合欢教,以及宋犀背后的宁海王府,甚至可以算上日本国的藤原村正。

任逍遥握紧多情刃。

这赌博够大。

竹取小枝不知何时转回,满手都是各色奇巧焰火棒。她抵着任逍遥的肩,娇声道:“逍遥君,你陪我放花火嘛。”不由分说将任逍遥拉到一座红漆小桥上去。

任逍遥哑然。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如此自作主张。泼辣骄横如凌雪烟,这个武林中最有资本不对任何人讲道理的丫头,也对他有三分忌惮。竹取小枝却全然没有顾忌。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很多时候,“身份”的确可以扭曲人的本性。无论什么性情的人,都或多或少被身份钳制着。

任逍遥忽然也想放肆一下。就像暴雨倾盆的前一刻,往往最是宁静。他拿过焰火棒,在桥栏上划着,棒口咝咝作响,喷起火花来,好像金亮亮的星星。竹取小枝拍手欢叫。任逍遥兴起,索性将焰火棒全部点燃。竹取小枝娇声喊着“给我嘛”,伸手去夺。任逍遥一闪身,道:“过来拿。”将焰火交到左手,再交到右手。竹取小枝一个不妨,一头扑进任逍遥怀里,索性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动也不动。往来行人都只瞥了一眼,便低笑着走开,似是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

竹取小枝紧紧抱着任逍遥,低声道:“逍遥君。”她抬起头,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小枝一辈子最开心的。”

任逍遥捏捏她的脸蛋,柔声道:“我也开心。”

竹取小枝凝望着他,突然泪落:“小枝很喜欢逍遥君,可是,小枝恐怕没有太长时间,和逍遥君在一起了。”

任逍遥一怔,想到祭典将近,便搂住她道:“不要胡思乱想。无论是谁掌了权,我也有把握带走你。”

竹取小枝摇头低眉,喃喃低吟:“花は色褪せてしまったなあ。我が身を徒にこの世に置き、むなしく時を経るばかりの、物思いをしていた間。空からは春の長雨が降り続けていた、その間に。”

这似是一首绵远的歌谣,掺杂着说不清的情思。任逍遥听不懂,却很喜欢,正要细问,就觉手中一空。竹取小枝逃出数步,挥舞着抢来的焰火,大笑道:“逍遥君,我赢了!”

任逍遥只能苦笑,倚着桥栏,看她孩子一样举着焰火跑跳嬉闹,心头柔柔暖暖。

忽然,拥挤的人群中走来四个衣着怪异的武士。他们梳着唐轮头,穿着木屐,却披着整齐的黑色英雄氅,用一条白色宽带束住。任逍遥能够断定他们是武士,完全因为他们的刀。

刀长三尺,狭长略弯,刀镡镂刻一朵艳粉菊花,花型圆实,花瓣紧簇,形如狮首。

狮蛮菊花,九菊一刀流!

桥上行人似是对他们十分忌惮,纷纷躲闪。竹取小枝却没留意,与其中一人撞个满怀。她似是知道自己闯了祸,握着燃尽的焰火棒,呆呆不动。四个武士互望一眼,将她团团围住,大有调戏之意。竹取小枝尖叫一声:“逍遥君救我!”却冲不出四人组成的牢笼。

任逍遥皱了皱眉,分开人群,大步走近。一个武士转头打量着他的衣服发式,喝了句什么,锵的一声,抽刀砍来。任逍遥心中冷笑,一挥手,就听嗡的一声,长刀打着旋飞出,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片水花。那武士只觉虎口剧痛,低头看时,竟被震开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竹取小枝扑到任逍遥怀里,嘤嘤撒娇。任逍遥挽起她的手,扬眉对四武士道:“滚。”

人群哗然。另三个武士举刀劈来。任逍遥微一侧身,让过刀锋,一指“砸”向刀脊,喀地一声,钢刀一折两半。

这已不是天罡指穴手的招式,而是任逍遥的招式。

两道风声尖啸着袭向双耳。

任逍遥不动。

他可以让这两人有十八种死法、六种残法、二十二种轻伤法,该选哪一种呢?

原来当双方差距过大时,高高在上的一方反倒会不知所措。

任逍遥不禁轻笑。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人们不明白方才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的任逍遥,现在为什么呆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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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卷四观音泪 女体杀

十七女体杀

正在这时,就听一声断喝:“とめろ!”

两道刀锋猛然顿在任逍遥眼前。人群分开一条路,显出桥边停着的一顶青色小轿。轿帘挑起,伸出一只雪白折扇,折扇上的金丝琥珀坠子晶莹剔透,火彩绚烂,格外惹眼。

“狮蛮菊刀未免太放肆了。”随着这句汉话,一个穿靛蓝薄衫的男子徐徐行来。他二十四五的年纪,肤色偏黑,面相和善,嘴角挂着斯文客气的笑。

四个武士随意行了个礼,依依呀呀地说着什么,神态高傲已极。人群将小桥围得水泄不通,听了他们的话,渐有不满,纷纷叫喊起来。任逍遥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见蓝衣男子一摆手,止住议论,道:“你们不服,就去找狮蛮刀主说罢。”四个武士愣了愣,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离去,人群也散了。

蓝衣男子走到任逍遥近前,拱手道:“两位莫怪。高天原虽然已有了废除武士特权的法令,但有些武士还没习惯。如今天照大御神祭典临近,小可不希望为这点小事闹出人命,但望此事不会破坏两位对我主的敬诚之意。”

任逍遥瞳孔微缩。

好一口标准的汉话,好一段绵里藏针的说辞。

所谓武士特权,除去升迁、俸禄自有一套与别不同的安排之外,还包括平民见了武士必须行礼,必须服从他的一切号令,武士看中的女人,可以直接带回家中等等。天皇授予武士这些特权,是为要他们效忠自己。唐薄霄废除这些特权,无怪皇党和武士要反叛。

听蓝衣男子所言,那四个武士隶属狮蛮菊刀,地位本就比寻常武士高出许多,本就不把法令放在眼里。如今被竹取小枝撞了一下,见她年轻貌美,自然借机调戏。但更令任逍遥感兴趣的是,蓝衣男子几句话便将武士打发了,可见此人身份地位必不寻常。他说“不希望为这点小事闹出人命”,显然看出任逍遥的武功远在武士之上。

这是警告么?

任逍遥淡淡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说着拉住竹取小枝,就要离开。蓝衣男子见状忙道:“兄台请留步。”他紧走几步,沉吟道,“武士违法,却不能依法惩处,是高天原的过错。这位姑娘受了惊吓,这小玩意儿略表我心,还望收下。”说着双手递来一把黑色梳子。梳子非金非银非玉非木,在焰火下闪着淡淡的光。

“犀牛角梳!”竹取小枝惊呼道。

蓝衣男子颔首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犀牛角所制。《本草纲目》云,牛角清热解毒,滋阴凉血,祛湿通石。我观姑娘秀发如云,美不胜收,若用此梳细细打理,可保青丝一生。”

竹取小枝大喜,伸手欲接,又猛然顿住,见任逍遥并未点头,眼中顿时失了光彩,怯怯地道:“我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蓝衣男子看了看任逍遥,自嘲道:“是我疏忽,唐突佳人了。既然这位姑娘不接受小可赔罪,”他故意顿了顿,“兄台可愿赏光喝上一杯。”

任逍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我总该先知道,是谁请我喝酒。”

蓝衣男子大笑,张开双臂,耸耸肩道:“小可姓李名沛襄,大明荆州人氏。在天照大御神没有改变心意之前,是高天原的金神。”

任逍遥心中微震。

江湖皆知,荆州首富李家为与襄阳沈家争绿松石产业,大公子李沛渝拜入丐帮,做了丐帮帮主袁池明第十二位入室弟子,李沛渝心思缜密,手腕高明,不几年便接管荆州分舵,成为丐帮数百年来最年轻的舵主。又与九菊一刀流结盟,将二公子李沛襄送来高天原做人质,为的是霸占海外商道。然而与虎谋皮,终被虎伤,蜜珀菊刀刀主冒充李沛渝身份,修建黄泉国,为祸一方百姓,又劫持袁池明和他的三个弟子,妄图控制丐帮,幸被丐帮剪除,才算终结荆州百姓五年之苦。

这便是姜小白口中的荆州真相,与文素晖所说不尽相同。或许姜小白也不愿让自己的十二师弟落一个汉奸骂名。然而谁能想到,李沛渝的弟弟、充作人质的李沛襄居然做了高天原的金神!任逍遥实在想不出,他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态为高天原效力的。

“看来李二公子在高天原过得很好。”

李沛襄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尚可、尚可,只是未能接家兄来此福地,每每忆起,心中终是愧疚。”忽地话锋一转,“兄台身手不凡,又称呼我二公子,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可到力神府上登记履历?”

所有期望来高天原一展身手的人,都要先到力神府上登记履历,再安排考核。岛津姬一早便要任逍遥去登记,但任逍遥总是以伤推脱,眼下更连推脱也省了:“未必到了这里,就为了做官。”

李沛襄哈哈笑道:“但凡新来的人,总是有些顾虑的。也难怪,世上任人唯亲的事本就太多太滥,不如此,反倒叫人怀疑。不过,”他轻摇折扇,接着道,“兄台只管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再来决定。现在我们先去喝一杯。”说着抬手向前一指。

越过小桥,一片暧昧暖红,却是数不清的红灯笼。

任逍遥眼中掠过一丝浅浅刀光。高天原的人都好客得过分,比当年任独的合欢教有过之而无不及。任逍遥疑惑之外,又倍觉受用,应道:“好。”

竹取小枝立刻嘟起了嘴。

珍贵的犀牛角梳没拿到手,心爱的逍遥君却要被别的女人抢走了。那一片红灯笼,正是男人们最喜欢逛的艺伎街。

任李二人边走边谈,老朋友一般熟络。李沛襄自言平生“好商道、好女人、好交朋友”,被家人送到高天原后,也曾放浪形骸,然而与大法师和高天原的数位高官接触后,即为之折服,心甘情愿协助商队买卖。他心思聪敏细腻,又精熟商道,几年间连续擢升,一路被提拔为金神。荆州的变故他亦知道,只说兄长固执,蜜珀菊刀反叛,加之倭寇与中原百姓积怨太深,这事怪不得任何人。

李沛襄甩甩袖子,话锋一转:“若说恨,确有一恨,那便是自做了金神,一年十二月,倒有十个月在海外奔波。”

任逍遥笑而不语。

竹取小枝却不解:“这有什么可恨?”

李沛襄道:“怎么不可恨?好好的艺伎街,相好的美人,统统都见不到了,岂不可恨?我今日回来,大法师都未见,先订了桌酒。若不是遇见两位,此刻早是三五杯下肚,软玉温香在怀了。”

竹取小枝脸一红,连忙躲在任逍遥身后。任逍遥立刻大笑。

艺伎街并不宽,街边全是三层小楼,一座挨着一座。楼间搭着彩旗挂绳,绳上缀满红灯笼,灯笼上绘着活灵活现的红莲锦鲤,将整条街映得浓红淡紫,温柔到了骨子里,就连空气中都是浓浓的女人香气。

妩媚快活的女人香气。

街上、门边、窗后、大堂,到处都是女人。她们不似寻常日本女子,将吴服穿得整整齐齐、端庄优雅,而是松松挽一个搭扣,后领开得极低,一颦一笑间,雪白肌肤欲露未露,让男人看得欲罢不能。

任逍遥也是男人,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寻欢作乐的。你若把一头狼放到羊圈里,即便它不饿,也要咬死几只过过嘴瘾。竹取小枝虽气,却恼不得,只勾着任逍遥小指,低头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