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询问,而是昭告。

茶楼里登时鸦雀无声。

冷面邪君,江湖第一剑派凌曦天境传人,宁海王的表亲,义军中的大英雄,与九大派掌门平辈论交的剑客,青城山对剑神凌鹤扬不败……在常人眼中,冷无言就是一个传说,就是戏文里的关云长、秦叔宝。若能见到他,哪怕只一眼,也足够吹半辈子牛皮。即使他整整两年杳无音讯,江湖中也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当今第一剑客的地位。

一眨眼的工夫,冷唐二人的桌子已被茶客们密密围了起来。唐娴悄悄按住短剑,手心已出了汗。

冷无言端坐如初:“你认得我?”

无剑公子目光一侧:“我认得承影剑。”

冷无言淡淡道:“好眼力。”

无剑公子亦淡淡道:“那只因阁下的朋友曾细细说过这把剑。”

“谁?”

“任逍遥。”

冷无言终于动容:“你认得他?”

无剑公子道:“我可以把他这两年的事告诉你。”

冷无言剑眉一轩:“什么条件?”

无剑公子诡谲一笑:“比武论剑。”

罗妘几步抢上前,拍手道:“精彩!”她卜咙咙摇着拨浪鼓,煞有介事地道,“第一剑客冷面邪君出山,江湖新秀无剑公子求战,果真是一件江湖大事。只不知,冷大侠应不应?”

唐娴冷哼道:“冷大哥应不应,不关你的事。”

罗妘仿佛没听见,施施然坐在冷无言身侧,斟了一碗茶,喝过才道:“我是个说书人,且只说江湖事。江湖中的事自然关我的事。若江湖中哪一日没了事,小姐你来养我么?”唐娴语塞,人群中有人打趣:“我来养你。”罗妘听了不但不恼,便是脸也不曾红半点,反倒借机冲冷无言娇声道:“啧啧,冷大侠你看,你应不应,事关小女子的终身呢。”

唐娴几乎气结。

冷无言只看着无剑公子:“你既无剑,如何论剑?”

无剑公子道:“在下的剑在唐家堡。阁下若应,在下即刻去取。”

罗妘闻言精神更足:“唐家兵械甲天下,无剑公子剑出匣。果然这成都府的江湖事,件件离不开唐家堡。”

“好!”唐娴解开紧锁双眉,“既然顺路,公子请罢。”

无剑公子一怔:“这位姑娘是?”

唐娴朗然道:“我叫唐娴。”

人群中一片惊呼“五小姐”。无剑公子一怔,旋即反反复复打量着唐娴,毫不掩饰目中的玩亵之意。唐娴心中一阵恼火,哪知更恼火是冷无言居然对罗妘说“你也去么”,而罗妘甜甜一笑,答“自然要去”。说完,这两个人居然真的并肩走了出去。唐娴一跺脚,大声道:“茶倌,结账!”

“哎哟哟,五小姐讲笑话了。”掌柜早就守在一旁,憋到这时才敢说话,“收您的钱,这不是不想做生意了么。”

唐娴冷冷道:“我叫你结他的账。”

他,指的是无剑公子。

掌柜拍马拍到底:“既然这位公子是唐家堡的客人,自然也不用结了。”

唐娴脸色更冷:“唐家的客人那么多,你每个都请么?还是你故意如此,叫人以为我们唐家仗势欺人吃白食?”

掌柜头皮一紧,暗道不好,不知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千金小姐,忙道:“五小姐又讲笑话了。小人,小人,咳!这个……”

无剑公子忽地大笑:“有意思!唐家的女人果然有意思。”

这句话就像一个火星,把唐娴心底的怒气全燃着了。青光一闪,短剑刺向无剑公子面门。无剑公子不闪不避,只将二指一并,嗡地一声轻响,夹住剑尖。

“多谢五小姐剑下留情。”

“情”字的尾音,拖得极长。

唐娴怒气更盛:“就这点本事么!”手腕一抖,短剑随之一旋,就要割破无剑公子手指。哪知无剑公子的身子竟向剑身旋转的方向,凭空横飞起来。唐娴只觉剑上涌来一股巨大旋劲,自己仿佛被漩涡卷住,也跟着横飞出去。落地时就听啪的一声,定睛一看,自己大半个身子伏在桌上,无剑公子却坐在桌子对面,掌下按着自己的青玉短剑。

“松手。”他轻轻一笑。

唐娴又羞又气,左手一扬,叱道:“该松手的是你!”

一蓬银针爆射而出。

人群中一片惊呼奔走,唯恐避之不及。

唐家暗器,天下第一,这样近的距离,绝不可能失手,只可能误伤。唐娴想到这点时,心中已然后悔,却无力收回银针。就在这时,无剑公子一声清啸,袖中忽地涌出一片银光,雨一般迎上唐娴的银针,叮叮叮叮无数声响过后,地上便如结了冰花的窗户一般。

“巫山云雨神针法!巫山云雨神针法?”唐娴喃喃起身,猛然抓住无剑公子衣襟,低而厉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我唐家的功夫?”

无剑公子轻轻一笑,有意无意握住她的手,道:“五小姐若想了解在下,在下极愿奉陪。只不过,”他看了看窗外,“你我再这样纠缠下去,便赶不上冷面邪君了。”

唐娴用力抽回手,警然道:“不管你是谁,到了唐家堡,不怕你不说实话!”

第100章 卷五千秋碎 刺邪剑

二刺邪剑

罗妘边走边道:“冷公子不担心唐姑娘吗?”

冷无言牵着飞雨,信步前行:“唐家的人在成都不会吃亏。”一顿,又道,“你家人可好?”

罗妘涩涩一笑:“还能怎样?死去的人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也不能去死。”她停了停,换了一种嘲讽而自解的语气道,“王府送来的黄金白银,足够盖两三座呈坎村了。可黄金白银换得回房屋田产,换不回我半个亲人。冷公子是皇亲贵胄,想必不能体会我等小民痛失亲族之憾。”

冷无言闻言停步,眉宇间已没了那股江南春雨般的温谦,只有沁骨寒意。

天府之春也无法化解的寒意。

罗妘干咳一声,岔开话道:“冷公子想问的不是这个罢?”不等回答,又自顾自笑道,“可我还是要谢谢你先问了这个。”

冷无言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到四川来?”

罗妘秀眉一挑,讥诮道:“因为令表兄。”

冷无言不解:“他?”

罗妘婀娜走近,勾着冷无言手臂,像轻佻的花鼓妇,低低道:“他想请我为他筹谋江山。”

这句话极轻,却令冷无言心中一沉:“罗姑娘是在说笑。”

罗妘松开手,轻巧地一转身,下颌微扬:“怎么?冷公子瞧不起我?先天八卦罗氏一门,可只有我一个传人了。我的卦虽不像爹爹那样准,也强过这世上许多人。”一顿,冷笑道,“历朝历代,哪位圣主身边没有一个半个敬天法地、通晓阴阳的人?远的不说,就说本朝。□□有刘伯温,成祖有姚广孝。我爹生前,不也被人三请四请的。罗妘倒不是瞧不起宁海王府,只是怕辱没爹爹的名声,只好到处走走,长长见识。”

冷无言神色复杂:“你做得对。”他明白,定是朱灏逸软硬兼施,要罗妘投效王府,罗妘为保全族人,只能出走。是以冷无言心头愧疚,温言道:“我回宁海,一定请他收回成命。”

罗妘哂然:“权欲熏心的人,怎会收回成命?”

冷无言沉默。

这些年来,朱灏逸的所作所为,他桩桩件件看在眼里,他明白朱灏逸要做什么。只是碍于宁海宗室的恩情,冷无言不能阻止,更没有立场阻止,只能冷眼相看。在这一点上,他与罗妘的境遇何其相似。

但冷无言与罗妘的不同在于:“皇亲贵胄,也有普通人的感情。若任你流落异乡,冷某如何对得起罗前辈。”

罗妘鼻尖一酸,转身前行数步,复又折回,牵住冷无言衣襟,依稀是四年前娇憨小女儿模样,低头道:“我不认识去唐家堡的路。”

冷无言慨然一叹,任她牵着衣襟前行。

唐娴远远看着,眉头越拧越紧。

无剑公子跟在她身侧,调笑道:“你既然吃醋,为什么不追过去?”

唐娴冲口道:“谁说我吃醋?我凭什么要吃醋?本小姐只是不想给你好脸色看。”

“如此甚好。”无剑公子悠然道,“五小姐生气的样子,更美。”

“你!”唐娴狠狠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心中暗道:“他那一手巫山云雨神针法,似比哥哥姐姐更精熟,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且稳住他,到了唐家堡,又有冷大哥在,不怕他耍花样。”想到此定下心来,有意无意望向街边,期望找出一两个通风报信之人。

成都城内鱼龙混杂,唐家堡、青城派、峨眉派,乃至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各家皆有眼线。唐娴性子开朗,不似唐娆深居闺阁,是以街面上的各色人物,几乎没一个不认识的。然而一路走来,平日该有的桩子竟全不见了。这令唐娴深感不安。在她记忆中,各门各派撤去全部暗桩明线,是从未有过的事。她侧目偷看无剑公子,暗忖道:“莫非这人知道了什么,专挑这时候来的?”

冷无言也觉察有异。他虽不认识各派的眼线,却能一眼判出任何人的武功高低。如今穿行大半个成都城,却见不到一个练家子,委实太过反常。

罗妘忽道:“冷公子是不是想知道,这里为何没一个江湖人?”

冷无言沉吟道:“想来是为了第三件江湖大事?”

罗妘点头:“冷公子睿智。天下武人,此刻怕是全在平阳府了。”

“为何?”

“天子征贤。”罗妘意味深长地道,“一出正月,皇上便下旨,五月初五端午节,兵部、锦衣卫、勇武堂在山西平阳府共举‘青云会’,从天下武人中遴选二十人,授正四品明威将军,入亲军都护府听用。”

冷无言淡淡道:“官阶不低。”

“人人都说,青云会不会只办这一次。就算不似春闱秋闱,至少也像恩科一样。”罗妘一笑,“这下子,令表兄可睡不安稳了。”

冷无言仍是淡淡的:“兵部、锦衣卫、勇武堂,亦如是。”

罗妘抚掌道:“不错。这三件江湖大事,说到底根本是一回事。”

兵部中的崆峒弟子沆瀣结党,锦衣卫权焰嚣张,勇武堂操纵九大派,任人唯亲,这些事宣德皇帝心知肚明,而他的解决手段便用青云会,提拔一批忠于皇室的新人。两年前勇武堂与锦衣卫整饬川中武林,不过是牛刀小试。对天下武人而言,这未尝不是好事。但正如罗妘所说,朱灏逸恐怕不得安寝了。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待绕过西校场,远远便见唐家堡渡口酒旗招展,人头攒动,数十辆马车停在街边,进进出出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罗妘忍不住道:“唐家堡果然名不虚传,真像镇子一般。”话音刚落,“镇”上已有人迎过来。这人四十上下,方口大耳,全身上下都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虚伪。

“小人是唐家堡总管。冷公子可还记得?”

冷无言道:“自然记得。当年我与盛兄弟造访唐家堡,碰到的第一个人也自称唐总管。”

唐总管讪讪地不说话。

罗妘四下望望,打趣道:“总管大人亲自装货么?”她看得出,那几十辆马车上装的,都是唐家堡出产的上等兵械。

唐总管并不否认,甚至有些自豪:“这批货是专为青云会锻造的,不得出岔子。”

罗妘笑道:“听说唐家大少爷在京城做官,果然唐家堡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都赚起皇上的银子来了。”

唐总管哈哈一笑:“女娃儿这张嘴要得!”说着便引冷罗二人往半山腰的唐家大宅里去。“大少爷在兵部京营杂造局做监事。说句大话,朝廷里最好的兵械器造,都是我们大少爷在管。区区一个青云会的兵械,还不是一句话。”

罗妘眨眨眼睛,道:“照小女子看,以唐家堡的财势和大少爷的身份地位,哪会在意这点银子。想来是要给唐家堡挣脸面嗦。”

唐总管一挑拇指:“女娃儿这张嘴摁是要得!”

早有人通报了消息。待冷无言和罗妘走进唐家堡会客大堂时,茶已摆好。唐栖川起身相迎:“一别两年,冷公子风采依旧。”

冷无言道:“唐家堡如日中天,可喜可贺。”

唐栖川眼中带笑,矜然不语。就在这时,唐娴风风火火闯进,叫了声“四叔”,低低将无剑公子的来意和武功说了。唐栖川面色微动,瞥了无剑公子一眼,见他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却也不恼,只着人上茶。

有小厮入内,捧着一张鎏金请柬,恭恭敬敬递到冷无言面前。唐栖川道:“这是青云会给冷公子的请柬。”一顿,又道,“冷公子是宁海王府皇亲,自然不在意什么明威将军。但这请柬盖着亲军都护府、锦衣卫和勇武堂三枚大印,不可不给他们几分面子。”

冷无言看了一眼,便将请柬放在桌上,道:“鎏金价贵,不知江湖中多少人得了这份殊荣。”

唐栖川拱手道:“天子圣明。青云会请柬不论家世师承,凡是江湖成名才俊,人人都有。”

冷无言微微动容。

唐娴咋舌道:“江湖成名才俊,人人都有请柬?”她低下头,掰着指头,喃喃道,“九大派便有上百人,七大剑派也不会少,还有各地的帮会……”突又抬头,“四叔有请柬吗?”

唐栖川捋须道:“你二哥、三哥去,四叔老了,离不得唐家堡。”

唐娴满眼好奇:“那,没有请柬能去吗?”

唐栖川笑道:“能。只是,要破费些银子。”

唐娴半懂不懂:“要花钱才能去?”

唐栖川摆手道:“朝廷哪有这般小气。只是平阳府按照请柬名册,备了钱粮日耗罢了。名册之外的人,便没这份好处。”一顿,又看着冷无言,“想必冷公子一路上也看得出来,峨眉、青城、黄陵、点易、青牛、云顶诸派,已先行一步。唐苦和唐缎一是赶工兵械,二是想着冷公子若能出山,将请柬送到,也算不负唐歌所托,是以延宕至今。”

冷无言淡淡一笑:“唐堡主有心了。”他明白,唐苦唐缎当然不是为了等自己,世上没人知道自己何日出山。唐栖川不过是希望自己与唐家子弟同行,帮他们在江湖中挣脸面罢了。是以冷无言接着道:“以二公子和三公子的武功,加上大公子的权势,唐家出两位明威将军,并非难事。”

唐栖川皮笑肉不笑地道:“朝廷有心汇聚七大剑派高手,冷公子醉心剑道,又是凌曦天境传人,岂能错过。”

冷无言波澜不惊:“凌曦天境与环碧小筑早已退出江湖。雪山剑侠二十余年踪迹皆无。云峰山庄、幽谷清潭的藏剑,冷某已见过。至于南宫世家,唐堡主以为,任逍遥的通缉令不撤,南宫烟雨会去么?”

唐娴急道:“不是还有雪衣浣花宫嘛。冷大哥不是答应我,要带我看天下名剑嘛!”

话一出口,立觉不妥。好在唐栖川已道:“冷公子是明人,小老儿不说暗话。正因唐歌有职权,才不便说话。青云会才俊上千,若想脱颖而出,除了武功和人品,恐怕还要靠人望。”

这的确已算打开天窗说亮话。冷无言不便婉拒,只有沉默。

“何况,”唐栖川将目光转向无剑公子,“江湖中人才辈出,英雄遍地。无剑公子出道仅四个月,便已名震江湖,位列三秀之一,便可知后生可畏。”

无剑公子冷然道:“唐先生怕我挡了令郎的路么?”这句话说得比唐栖川更敞亮。厅中气氛尴尬已极。“可惜,青云直上不如美人膝下。”无剑公子轻佻一笑,“唐先生若把吟诗苑赠我,便是天子呼来,在下也不上船。”

唐栖川面色不悦,却未发作。唐家堡做的是兵械生意,不会轻易和客人翻脸,何况江湖新秀佩用唐家堡锻造的兵器,向来是唐家荣耀。是以他话锋一转,道:“听娴儿说,公子是来求剑的?”说着转向唐总管,“老唐,带这位公子去兵械库挑一把好剑。”

唐总管还未迈步,无剑公子已道:“兵械库中的东西也算剑么?不过是些破铜烂铁罢了。”

唐栖川并不否认:“那就请公子去藏兵阁挑选。”

无剑公子仍不动:“那里的刀剑说得过去,只是配不上我,更配不上与承影剑一战。”

唐栖川哈哈一笑:“老唐,开宝华殿。”

他是真的笑。

江湖皆知,唐家堡的兵器有三等,每等又分三品。兵械库所存都是寻常货色,供应江湖帮派、行商镖局。藏兵阁则是江湖名士的刀剑来处,价格也比兵械库至少翻三倍。至于宝华殿,与其说是存放兵器的地方,不如说是存放珍宝的地方。这里的刀剑只供给皇亲贵胄、高官显贵,所用材饰,无一不是名贵珍罕的宝石、珊瑚、翡翠、琥珀、象牙、祖母绿甚至夜明珠,柄鞘亦镂金雕玉,极尽奢华,价钱更是常人难以想象。无剑公子既然看不上兵械库和藏兵阁的货品,唐栖川乐得他去宝华殿转转。

哪知无剑公子听了,竟露出鄙夷神色:“轻佻浮华,繁饰臃肿,戏弄外行罢了。”

进进出出的小厮全都面露怒色,只有唐栖川音色和缓:“既如此,唐家堡便没有刀剑可以卖给公子了。公子请吧。”

无剑公子冷笑:“百炼洞府的剑堂,堡主为何不提?”

唐栖川神情更冷:“剑堂为唐家宗祠,祭祀之物,岂有买卖之理。”

无剑公子却笑了:“我何时说过‘买’?”他瞥了唐娴一眼,柔声道,“在下对五小姐说的,明明是‘取’。”

这话一语双关,唐娴的火气从心底蹿到顶门,拍案道:“凭你从哪里偷学的功夫,本小姐也要教训你!”

唐栖川没有说话。以他的年纪和身份,不屑也不该对后辈动怒。但唐娴可以。只要唐栖川不阻止,她想要怎样动怒都可以——唐家的仆从已全将双手藏入袖中,只要唐娴一个眼神,立刻就会有上百样淬毒暗器打向无剑公子。

无剑公子不动,只抬了抬手。

白光一晃,一条素白绢丝帕自他袖中飘出。

虽是飘,却未落,反而像鼓涨的船帆,直奔唐栖川而去。唐家众人一惊。唐娴低呼道:“点翠手!”

唐家的暗器功夫,有点、线、面、体之分。点翠手就是“点”的功夫,也是唐门最基本的功夫。它不但要求将暗器准确发出,更要求力道估算精巧、绝不浪费。换句话说,如果点翠手要攻击十步内的人,那么距离十一步远的人便绝不会被暗器所伤。劲道之妙,正如点翠手的名字,将刚与柔、生与死点为一体。

这便是为何,其他门派的暗器见不得光,唐门暗器却是堂堂正正、誉满江湖。

所以唐栖川不动。

他一眼便看出,无剑公子的点翠手所蕴含的力道,正是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

七步。

七步后,丝帕力消,轻轻飘落。唐栖川信手一抄,只看了一眼,脸色已大变。唐家众人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唐总管亦不明所以:“堡主……”唐栖川一摆手,将帕子严严实实攥在手中,盯着无剑公子:“你只要兵器?”

无剑公子点头:“不错。”

唐栖川长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左右:“去百炼洞府。”

唐总管一怔:“堡主,您怎么……”

“冷公子也同去。”唐栖川的口气不容置疑,“娴儿不必去了,陪罗姑娘四处转转。”

唐娴看看冷无言,欲言又止。

她毕竟不是唐栖川的女儿,在外人面前,任何人都不得违拗堡主的吩咐。

众人穿过庭院,到了后山紫竹林前,唐总管和仆人都已止步。满山紫竹经过冬雪浸润,更显娇艳挺拔。林中小路苔痕宛然,远处隐隐可见百炼洞府的铜钉石门。无剑公子与冷无言并肩而行,忽然道:“这里果真与挂剑山一模一样。只可惜多了些没用的陷阱。”

冷无言有些意外。这片紫竹林中的确有很多机关消息,多到不需要唐门弟子把守。但以无剑公子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和最多四个月的江湖经验,他不该看得出。

百炼洞府的炉火终年不熄,入内便觉暖风扑面,春日里更显热意逼仄。冷无言与唐栖川内力精深,并不在意,不想无剑公子竟也神色如常。他环顾四周,自语道:“果然与兵器锻造场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做工声。”

冷无言心中疑窦丛生。这少年为何精通唐家功夫,更对紫竹林和百炼洞府了如指掌?更奇怪的是,唐栖川似乎对此早有所料?

剑堂在百炼洞府中心。

唐家不以三牲五鼎祭祀祖先,只用刀剑,是以剑堂亦是祠堂。一张张条案环绕着中央的长明灯,案上摆着黑瓷骨坛、黑檀牌位和红木剑架,架上刀剑森然,寒光沁骨。这里本是清静肃穆的地方,此刻却有两个男子用川话大吵。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眉目清秀,可惜满身绫罗都被汗水浸得狼狈。另一个脸色黝黑,五官干瘪,精赤上身,手拿一把无鞘长剑。正是三公子唐缎和二公子唐苦。四下里工匠们跪了一圈,战战兢兢,低垂着头,都不敢劝阻。见唐栖川进来,唐苦施礼道:“四伯父。”唐缎还待不依不饶,看见冷无言和无剑公子,才忿忿作罢,道声“爹”。

唐栖川阴沉着脸:“在剑堂大吵,对兄长无礼,我没有你这样不知规矩的儿子。”

唐缎忙从小厮手里拿过汗巾,抹了抹脸,拱手道:“冷公子。”目光一侧,看着无剑公子,迟疑道,“这位是?”

无剑公子悠然道:“等我选了兵器,自然会说出我的名字。”

唐缎面露怒意,但见唐栖川不语,便只哼了一声。无剑公子信步走去,细细端详每一把兵刃,不住赞道:“果然都是绝品。”突然停下,指着一柄短刀道,“这是绝品中的绝品。”

那张条案上没有牌位。

“这位兄台有眼力。”唐苦嘿嘿笑了笑,“这是三伯父留下的‘盘谷刀’。”

无剑公子也是一笑:“二公子似乎对这把刀的铸者甚为推崇。”

唐苦道:“不是我推崇,是我做不出更好的。”

无剑公子上下打量着他:“你的三伯父已经不做兵器,你却还年轻,假以时日,你定能超越他,做出惊世之剑。”

唐苦一怔,急急道:“你说什么?他认得三伯父?你是谁?”

“罢了。”唐栖川轻咳一声,似是不愿多谈唐薄霄的一切。他缓步上前,拿起盘谷刀,将绢丝帕子苫在刀架上,神色难以言述。冷无言这才看到,那帕子上用白色丝线绣了字,字迹与条案上唐薄霄留下的便笺一模一样。就听唐栖川道:“你拿了这刀,速速离开。”

哪知无剑公子道:“我不要这把刀。”忽地转身,盯住唐苦右手,确切地说是盯着他右手中的剑,一字字道,“我要你的剑。”

唐苦脸色一变,断然道:“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