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剑公子傲然道:“由不得你。”四字说完,身子倏然前扑。

谁都没料到,他竟敢在剑堂动手!

唐苦更没料到,手中一轻,长剑已脱手。“好个龟儿!”唐苦破口大骂,双拳齐出,嗡的一声击在剑身。无剑公子借力身子一翻,剑尖甩出。唐苦不退反进,喝道:“把剑留下。”变拳为爪,勾向无剑公子双腕。

无剑公子冷声道:“找死。”剑刃一侧,迎上唐苦双腕。唐苦却突地二指一并,夹住剑身,一脚踢向无剑公子心口。无剑公子见他双手宛如铁铸,心中暗赞,身子一飘,足尖在一张条案上借力,双膝顶向唐苦后心,口中道:“松手!”唐苦听得风声,心知若不松手,后心这一击必避不开,正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

盘谷刀。

唐苦撤手、接刀、拧身、反劈,一气呵成。无剑公子眉尖一蹙,收腿扬剑,就听锵的一声,龙吟震耳,火花缤纷。两人齐齐疾退,掠过数张条案,方定下身来,劲风扫得长明灯焰火横飞。工匠们呼啦啦围上来,正要动手,唐栖川喝道:“谁碰灭长明灯,老夫就要谁的命。”

无人敢动。

无剑公子眉睫一扬,手腕一抖,横过剑身,念道:“刺邪剑!好名字啊好名字!”

唐苦捧着盘谷刀左看右看,又望了望无剑公子手中的剑,突然欣喜若狂:“我成了!我成了!五年,五年了,哈哈哈哈!”

唐缎上前道:“恭喜二哥,终可出关。”

唐苦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却见无剑公子双手捧剑,走到自己面前道:“在下枫影一。”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名字与“无剑公子”四个字一样,都不能表明他的来历。唐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听他接着道:“在下自幼爱剑,今日终于自己挑了一把心爱之剑。在下以命起誓,若得刺邪,绝不相负。请唐公子垂赐。”一顿,又望着冷无言,“且在下与冷面邪君有约在先,要以唐家堡之剑与承影剑一战。若不得此剑,万事皆休。”

话说得不卑不亢,眼神却狂傲自诩。

唐苦看看冷无言:“你们真的约战?”不等回答,又慨然一笑,“好!现在便战。刺邪剑若无损,它就是你的。”

唐家众人的眼睛立刻亮了。

刺邪剑已不输盘谷刀,若再能与承影剑相抗,对唐家来说,乃是极大的荣耀,大到几十车青云会专供兵械也抵不上。

洞外的天已黑透。

紫竹林内点起火把,林中红光葳蕤。唐娴罗妘听得消息,已然赶来。见冷无言与枫影一并行在石径上,唐娴遥遥道:“冷大哥,竹林内有不少消息机关,你要留意。”

唐缎闻言道:“五妹对冷公子真是格外关照。”

唐娴脸上发烫,好在火把一照,人人脸上都是红红的。

唐苦的脸更红。

若说刺邪剑与盘谷刀相较是秋闱,那么与承影剑比拼便是春闱。他就像送学生进贡院的先生,既紧张又兴奋,喃喃自语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

所有人都看着唐栖川,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可惜唐栖川不想回答,只道:“出剑。”

锵的一声,金石相击。

唐苦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承影剑无损,刺邪剑未断。

枫影一大赞:“好剑!”身形一摆,剑气如虹,杀气腾腾,一连十三剑攻出,剑剑火星四射,剑剑仿佛敲在唐苦心上。

唐苦跺脚道:“这龟儿子!”

哔哔啵啵响声不断,紫竹林内草叶翻飞。剑光中冷无言一声清啸,拔地而起,带来朔风一片。火把噗的灭了大半,林中顿时暗下来。众人一面重点火把,一面抬头去看,只见竹林上空两道剑影,泛着白光纵横厮杀,如游龙角抵,坎坎相击。林间火星迸射,碗口粗的竹枝噼啪撞击,几欲断裂。众人被激斗震慑住心神,一个个将火把高举过头顶,却只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在林巅交错腾跃,只感到两股剑气,将整座竹林裹挟得摇摆不定。双方的剑声听来仍激越,然而冷无言的剑气却大大削减,几不可感。唐娴急道:“冷大哥……为什么冷公子的劲力越来越弱?”

唐缎唐苦亦不解。

唐栖川却闭目道:“好内力。”

唐娴恼道:“枫影一就算打娘胎里就练武,内力也不可能胜过冷公子。”

唐栖川看着她,微微一笑:“你站在地上,水泼在你身上,你感到‘湿’。若你沉在水里,水泼在你身上,又能感到什么?”

唐娴不懂。

枫影一懂。

滔滔洪流可以摧山裂石,冲垮一切。可到了大江大海中,便连一根水草也难毁掉。冷无言的内力已如大海般困住了他。刺邪剑唰的划开一丛竹梢,枫影一大声道:“我是和你比剑的,不是比内力!你这样赢我算什么!”

冷无言身形一定,站在紫竹林巅,更显白衣飒沓:“很好。”承影剑虚空划圆,翻起斜收,折出千万月色火光,仿佛会打旋的流霞散霰,向四面奔去。

渊渟岳峙剑法!

不是剑神凌鹤扬的渊渟岳峙剑法,而是冷面邪君冷无言的渊渟岳峙剑法。

枫影一手心已在出汗。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却令他如入漩涡,四面八方全是引而不发的剑招,天地间全是承影剑的影子。冷无言以内力压制他的剑招,他可以说对方赢得不光彩,但此刻他已无话可说。

只有出剑。

刺邪剑剑身一振,如蛟龙投海,扑向冷无言。

这一剑押上了十成内力,若刺空,枫影一败,若刺实,刺邪剑毁——就算刺邪剑不输承影剑,但枫影一的内力委实不如冷无言。

锵的一声大震,剑光闪过,竹枝断裂。两人身形同时落地。

枫影一身子打晃,以剑拄地,张口喷出血来,咬牙道:“我认输。冷面邪君果然名不虚传。从今以后,我又多了个佩服的人。”

啪、啪、啪。

唐栖川抚掌道:“恕人自保,冷公子的修为又上层楼。”

冷无言还剑入鞘,转而对唐苦道:“他宁可自伤,也不愿刺邪剑被毁,可知是爱剑之人。”

两剑相交的一刹,枫影一突生不忍,竟自撤去劲力。若非冷无言及时收剑,后果不堪设想。

唐苦奔过去,想要扶住枫影一,踌躇半晌,却只说了一句:“刺邪剑归你了。”

枫影一擦去嘴角血迹,道:“多谢。”

“但你还是要把剑先还我。”唐苦摊手笑道,“我还没给它做鞘。你也得留下来养伤。”

枫影一不置可否,挺直腰板,向唐栖川走去。

“公子临行前,曾给在下一样东西。公子说,若唐先生准我取剑,便拿出这东西。若不准,便烧毁这东西。”

唐栖川努力维持着平静脸色,却难掩目中波澜起伏:“什么东西?”

枫影一不答,只解开衣衫,露出靛青袍子下的素白里衫,接着又解开里衫搭扣。唐娴见他毫无停手之意,忙不迭捂起脸来,啐道:“你好没脸!”罗妘虽没她这般羞赧,也将目光移开。枫影一脱下里衫,双手提展,火光照过,里衫上竟有一副绣图。

用浅灰丝线绣在素白薄衫上的图,密密麻麻布满整件薄衫。图中既不是山水鸟兽,也不是人物花卉,而是奇形怪状的器物,由上至下、由右至左,渐次繁杂。唐栖川一一看去,眼中既有落寞悲慨,又有欣慰解脱。唐缎从未见父亲如此,细看了绣图几眼,心中陡然一震:“还魂针!”

众人大哗,便是冷无言也不禁动容。

二十余年前,唐家七位少爷中,三少爷唐薄霄和四少爷唐栖川最为人称道。他们一个文武双全,一个精研暗器修造。未来的掌门人,必定在他们之中产生。但是二者相较,唐薄霄无论功名、武学、锻造技艺、江湖盛名,都远远超过唐栖川。加之他是蜀王世子挚友。谁都以为,唐家下一辈掌门非他莫属。唐栖川虽敬重兄长,心底总也有一争之欲,是以他竭尽全力,想要造出一样举世无双的暗器,成就唐家堡江湖第一的地位,也成就自己的人生。

这暗器就是还魂针。

它的设计、试造历时数年,还未成形,便已名声在外。人人都说,有了还魂针,阎王退三分。哪知阎王未到贼先到,暗器打造图竟被一个江湖中的无名小辈盗走。更要命的是,这个人是唐薄霄带回来的朋友。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唐薄霄授意,只知道这个无名小辈躲进合欢教,唐家的追兵无奈罢手。后来,任独请天下第一巧匠花奴儿按图造出二十枚暗器,那个无名小辈便成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鬼界邪王迟仲坤。再后来,唐薄霄触怒龙颜,孑然离家,唐栖川继任掌门,却再也不提制造还魂针的事。有人说,是他不屑用与别人同样的暗器,即便那暗器本就是唐家的。也有人说,他没有花奴儿的巧手,做不出来,索性借这件事抚平。但不管哪种原因,唐薄霄和唐栖川疏远不少,确是事实。唐歌一辈不准提起三少爷,也是为此。

这段掌故,唐家堡人人皆知而皆做不知。此刻见枫影一拿出还魂针打造图来,个个都用眼神说着什么,却都不敢看唐栖川。

唐栖川缓步上前,接过里衫,淡淡道:“他可还好?”

枫影一道:“很好。”一顿,又加了一句“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唐栖川深深一叹:“果然还是那副脾气。”说完将里衫搭在小臂,哼着含混不清的小调,一步步走出竹林。

林外,月朗星稀,清辉满地。

仲春时节,唐家大宅里的银杏树叶翠花繁。树下池塘春草,园柳鸣禽,数百尾锦鲤在水中变换着幽姿,十余个及笄少女在水榭上软语清谈,飞针走线。

她们都是唐家各房的女儿,每日都来水榭学绣。唐娴也不例外。只是她针下绣着春景,满心满眼却挂念着对岸小亭里的冷无言,一个不小心,针扎了手,流出血来。

“五姐姐人在这里,心早飞走了。”一个女孩脆生生道。另一个女孩道:“四姐姐被勾走了人,五姐姐被勾走了魂。”话音未落,整个水榭已笑成一团。

唐娴丢开针线,啐道:“你们这帮小丫头越来越放肆。今年学不会‘一线牵’,看你们除夕时如何交代!”女孩们笑着吐吐舌头,又忙碌起来。

唐娆走后,唐娴便是唐家女儿中最大的。她虽好剑,也要给妹妹们做出表率。“一线牵”既是唐家最基本的针法,也是唐门暗器点、线、面、体四重功夫中的“线”。巫山云雨神针法则是“面”。至于“体”,指的却是还魂针。当年鬼界邪王迟仲坤靠它横行江湖,若它在唐家人手中,今时今日,唐家堡或许已将势力延出四川。

“也不知四叔会不会将还魂针做成。若真做成这霸道暗器,不知能不能赢了冷大哥。”唐娴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着小亭。

亭中,冷无言正与枫影一说话。听完任逍遥在高天原所为,不觉微笑:“任兄有这般心胸,倒教我意外。”

枫影一道:“我也意外,他佩服的冷面邪君,竟是宁海王的表亲。”他将声音压低,神色颇可玩味,“你们联手造反?”

冷无言的声音平静如水:“无凭无据,休要臆测。”

“无凭无据?”枫影一冷笑,“你受义军敬重,一呼百应,宁海王莫非不知人?不善用?宋犀和文素晖不就是使臣?”

“文素晖”这三个字令冷无言眼睫一跳。

枫影一接着道:“我不关心大明朝的天子是谁。我只知道,高天原是公子的心血,任何人都别想打它的主意。”一顿,重重道,“无论是谁,要打高天原的主意,我都不会坐视不管。”

冷无言道:“你多虑了。”

“但愿。”枫影一起身道,“因为你的剑法很好,人也很好,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冷无言朗然一笑:“彼此彼此。”他虽然赢了枫影一,但不得不承认,放眼江湖,这少年的剑法已没有几个对手。“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枫影一想了想,道:“公子答应赔我的天丛云剑已经赔了,我正无事,或许看看四川风物,看看公子喜欢的地方。”言毕一笑,转身走出小亭。

他一走,罗妘便进来:“冷公子,我是来辞行的。”

冷无言点头:“下次相见,听你说青云会掌故。”

罗妘却道:“我不去青云会。”

“怎么?”

罗妘故作神秘:“昨日我卜了一卦,大凶,恐有血光之灾,我不去了。”

冷无言知道她没说实话:“你说过你的卦不准。”

“卦准不准,在于信不信。我信自己的卦。”罗妘眨眨眼睛,“冷公子何时回宁海王府?”

冷无言沉吟道:“青云会在端午,端午后由平阳至南京,当在六月。”

罗妘啧啧道:“这倒奇了。昨日唐堡主那般说,冷公子也不肯去青云会。我说它大凶,却要去?”

冷无言温然道:“冷某很多朋友都会去那大凶之地,冷某岂能独善其身。”

罗妘重重试探道:“我的卦不准。”

“我信。”

罗妘浅浅一笑:“冷公子真是个好人。”一顿,又道,“既如此,我也大方些,冷公子什么时候想问卦,我都不收卦金。”说完浅施一礼,转身便走。

冷无言看着她背影,心头忽地电光石火一闪:“罗姑娘。”

罗妘回头:“什么事?”

“请为冷某卜一卦。”

罗妘怔了怔。在她印象中,这个男人与求神问卦的事根本搭不上边。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坐下:“冷公子想问什么?江湖?武功?”戏谑一笑,“姻缘?”

冷无言目中精芒一透:“国祚。”

罗妘又是一怔:“这可是犯忌讳的。”

冷无言道:“你的卦不准。”

罗妘再次怔住,旋即大笑:“不错,不准。”说着伸出手掌,细细推演来,面色渐渐沉下去,半晌才道,“枯木逢春,皇极应天,星火贯日,火烈夏亡,蝗虫过境,不生灭,生亦灭,秋溶于土,记之者少,心死。天道往复,殆矣。”她叹了口气,“这是冷公子想看到的吗?”

冷无言面色凝重:“我看不到。”

罗妘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冷无言抬起头,便看到唐娴,听到她说“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平阳府”。春风在两人间拂过,冷无言看着她,良久不语。

曲廊里传来枫影一年轻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坠入爱河,再一次伤感,飞逝犹如樱花一般。”

这优雅大胆的歌咏,拨弄得水榭里的女孩们偷笑不已。她们已经到了有心事的年纪,唐家家风又素来宽明,看着俊朗潇洒的少年,吹着柔柔的春风,任什么也不能阻止这天地间最自然的事发生。

第101章 卷五千秋碎 夜长安

三夜长安

五日后,冷无言随唐家堡运送兵器的车队启程去往平阳。唐娴求了又求,唐栖川才在唐苦和唐缎之外,加上了她这个名不符实的押运人。

出成都向北,经剑门蜀道至广元州,便可沿嘉陵江河谷直达汉中。汉中是黄陵派所在。两年前,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会盟,脱离青城辖制,冷无言和唐缎亦帮了忙。如今路过,投帖拜会自不可少。可惜黄陵派当家人葛新和少主闻人龙都不在。

“冷大侠和三少爷来得不巧。葛三爷几个月前带着兄弟伙,跟林大爷去云峰山庄了。同去的还有点易派和青牛派,怕是不回来,直接上平阳府了。”红旗管事查老三如是道。

走出黄陵派大门,唐缎将马鞭“啪”地甩了个花,哼道:“几个不入流的帮会,倒懂勾兑。”

青云会的请柬,除去避世的云顶派,黄陵、点易、青牛三派也接到了。他们既尊林枫为圣贤大爷,自然乐见昆仑派与云峰山庄结亲。这个时候赶去云峰山庄,大略也是各有心思。唐缎心中冷笑,吩咐道:“即刻启程,到了西安再打歇。”

众人离了汉中,北过秦岭,便进入关中地界。此处又八百秦川,泾渭二水,沃野千里,人烟稠密,大散关、函谷关、武关、萧关镇锁四方,故称“关中”。关中之心,便是汉唐国都长安城、如今的陕西行省省治西安府。洪武三年,□□次子朱樉受封秦王,西安府借督建秦王府之机,大肆扩修西安城垣,其恢弘壮丽,更胜前代。

唐家堡的车队到得西安城时,正是华灯初上。从城门洞望进去,就见大道纵横,画阁连天,西安城就像金泥涂饰的棋盘,被千家万户的灯火映得金碧辉煌。步入其中,更觉人如月,骑似云,娇童美妇,宝马香车,清歌氛氲,混着关中汉子铜板铁琵琶般的狰狞豪气,一股脑将人攫住。唐娴挑开车帘张望,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只觉街上最不起眼的行人,都仿佛是开元盛世中走来的长安贵胄。

马蹄声近,唐缎道:“五妹,坐回去,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唐娴秀眉一挑:“我本就没见过世面。难道三哥见过?”

唐缎知她揶揄,也不在意,走了一程,便吩咐在一家酒楼停下。唐娴跳下车来,见酒楼整面外墙挂着上百金黄灯笼,照得街上行人都是一派流光溢彩,不禁道:“好气派。”

迎客小厮凑上前迎奉道:“这位小姐……”

唐娴打断道:“我可没钱。”伸手一指唐缎,“你要奉承他才是。”

小厮碰了个软钉子,转头打量唐缎几眼,刚要开口,唐缎已道:“我姓唐。”小厮一拍脑袋:“小的一眼就看出来,您是成都来的唐少爷。早给您留了整整一个院子,包说咧,颤活。”又冲门廊吆喝,“唐公子到了,可里麻擦招呼着。”

门廊呼啦啦涌出十多人,将唐家众人往后院送去。正在这时,街上忽然飘来一股沁人香气,一队官兵押着十余辆马车,车上载满各色牡丹,浩浩荡荡向北去。车队后跟着一顶青布小轿,窗纱挑起,露出一张温糯艳丽的脸,却是个二十出头的红衣美人。她懒懒倚着窗,一双桃花朦胧的眼睛,正望着车上的牡丹出神。唐缎见了,兴致忽起,指尖一捻,一枚铜钱倏地飞出,旋过花枝,切下一朵盛放牡丹,余力未消,将牡丹斜斜推出,不偏不倚正落入窗内。红衣女子吃了一惊,看到唐缎,眼波流转,潋滟一笑,将樱桃小嘴在花心一吻。正要放下窗纱,唐缎却将袖袍一抬,一根银针带着丝线飞出,扑入窗中,又电一般飞回。

只不过,多了一条红手帕。

那女子倒不恼,只把窗纱放下。

唐娴对唐苦道:“二哥你看,三哥的‘一线牵’愈发厉害了。”唐苦并不多言,唐家众人却是一阵笑。有人吹着口哨道:“那是因为三少爷见了美人儿。”他们都是唐缎的亲信,又多是年轻人,说话向来没遮拦。

见冷无言不解,唐苦便道:“冷公子,我们唐家的暗器功夫,讲究点翠手、一线牵、巫山云雨,循序渐进。只是那后两样总脱不开脂粉气,是以唐门暗器高手,多是女子,铸造高手,多是男子。只有……”

“只有三叔样样精通!”唐娴抢着道,“三哥为了学三叔,就算心里不喜欢,也忍不住要学。”

一线牵和巫山云雨与绣艺相通,男子不喜,也在情理之中。正因于此,唐栖川才挖空心思,在点、线、面之后,提出一个“体”的路数。唐缎虽是唐栖川之子,却对唐薄霄的文采风流向往不已,尤其中意一线牵,更中意用这功夫撩拨女子。

手帕展开,边角处绣着“脂红”二字。

迎客小厮将唐家弟子安排了九桌席位,又将唐家兄妹和冷无言领向雅座。一路上不住卖弄:“唐公子眼力好,那女子是芙蓉园头牌,脂红姑娘,全西安的男人都知道她。”

唐缎将手帕收起,不动声色:“她有官府生意?”

小厮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道:“是王府生意。”

唐缎笑了笑,不再多问。唐娴却好奇那一大车队的牡丹:“你们西安的女人做这种生意,都带这么多时鲜牡丹吗?”她说话声音略高,又不是本地音色,引得酒楼内一片注目。

“阿、阿个斯王府做摆设的。”小厮抹了把汗,心想这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怎么脸皮比小伙子还厚,竟问起红牌姑娘怎么做生意来了。“小姐不知道,□□人丁单薄,来去不知薨了几位。今年又有新王爷继位。骊山的花房当然要发财了。不过脂红姑娘就……呵呵,她可是卖艺不卖身。”

他嘿嘿地笑,故意将“卖艺不卖身”几个字说得极重。唐娴似懂非懂,正要再问,冷无言忽道:“秦怀王未娶而薨,想来继位的该是富平王罢?”

小厮听了,登时把眼睛瞪得鸡蛋大小:“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您真有见识,说的一点不错,可不就是富平……”猛地咽住,改口道,“现在是秦康王啦,大礼就在明天。”说着,赶紧为冷无言掸了掸下衫浮尘。

洪武三年,□□二皇子朱樉受封秦王,其后传于秦隐王、秦僖王。僖王无子,隐王庶子便继位为怀王。然而怀王在位仅两年,未及娶妻,便于宣德元年薨逝,王位空悬至今,已有三年。冷无言虽无九五之志,却熟稔内廷诸事,依太祖《皇明祖训》,继位者当为怀王之弟、富平王朱志。

小厮嬉笑着道:“为着王府大礼,咱们西安城都热闹了。小的听说,大礼过后,王爷要去华清宫,回来正好去曲江池浪哩,到时不知多少骚轻女人……”

唐缎咳了一声,又扔过一锭碎银子堵上他的嘴:“酒饭不拘菜色,只要你们这里最出色的。茶要信阳毛尖,酒要柳林西凤。”

“没麻达!”小厮揣起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唐娴啐道:“说我野丫头,三哥这不就是暴发户了?”

信阳毛尖是河南特产,这时节,产地离西安府最近的名茶便是它。至于凤翔府柳林镇的西凤酒,更是陕西第一名酒。唐缎着意点了这两样,确有几分暴发户的嫌疑。

但唐缎还是毫不在意妹妹的嘲讽,道:“冷公子何等身份,这里最好的酒菜,怕也嫌粗糙了。”

冷无言道:“冷某清修两年,已习惯粗茶淡饭。”

唐缎道:“冷公子纵然习惯,我却怕别人说我怠慢贵客。况且,五百里路走下来,兄弟伙也该吃些好的。”

说话间酒菜陆陆续续都端了上来。小厮一面斟酒,一面道:“各位爷来得正当时,椿香鱼可不是四季都有,要选当天采下的嫩椿芽,裹上面糊、鸡蛋、各色调料,细细炸。这个炸可不一般,既要外皮金黄酥松,椿芽还要嫩绿,不一般哩。我们这里的师傅,可是能做‘烧尾宴’的。”

唐娴好奇道:“烧尾宴是什么?”

小厮道:“升官发财时吃的,还有看的,还有舞女。”

唐娴听得糊涂,看向冷无言。冷无言便道:“唐时士子登科升迁,有宴请同僚亲朋的旧俗,名为烧尾宴,取鲤跃龙门、烧尾化龙之意。景龙至开元年中很是风靡,安史乱后已不存。”

小厮忙附和道:“对对对,还是这位爷见多识广。小的光是心里知道,可这嘴呀就是说不出囫囵话。”

唐娴看着满桌酒菜,道:“你们做的这些,就是烧尾宴吗?”

小厮赶紧摇头:“做不起做不起。那都是富贵人家花钱买脸面的玩意儿,可不是做来吃的席。”见唐娴颇为失望,又道,“小姐请看,贵妃鸡翅。”

唐娴听到“贵妃”二字,又见鸡翅颜色金红,别有异香,好奇道:“杨贵妃吃的吗?”

“那是!这配料的秘方,可是宫廷御厨专为杨贵妃调配的,最是滋补养颜。”说着又掀开一个蒸皿盖子,露出一个个淡月色的蒸山药。山药都掏成中空,填上豆沙馅、山楂糕、糖青梅、熟莲子、瓜子仁、白糖,甜香扑鼻。“一品山药。又粘又软,又酥又沙,又甜又香。包您喜欢。”

奉承话和甜糯可口的吃食,九成九的女人都喜欢,唐娴也不例外。小厮放下唐娴,又对众人吹嘘起葫芦鸡、驼蹄羹、羊皮花丝和豹纹三皮来,一应都是陕西名菜,倒也教人吃得快意。唐缎虽然咄咄逼人,唐苦却与冷无言很是合得来,推杯换盏间,又发觉彼此酒量都大得惊人,这顿酒饭便拖得愈发长久,不觉已是夜色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