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秦王之喜,城中接连燃起鞭炮烟花。五色斑斓的焰火伴着震耳欲聋的劈啪声,倒像过年一样。食客们酒酣耳热忘头白,一个个高谈阔论起来。西北民风彪悍,就连戏台上唱的演的,都是吐火吹灰、顶灯打碗的秦腔,酒后放言,更要将调门抬到云里。

“胡皇后可怜人,从古就没听说没来由休妻的。咱大明朝倒好,竟休皇后。”

“没办法!孙贵妃生了皇太子。换谁,谁不想做皇后?”

“嘘,我听说,孙贵妃那儿子来路不正……”

“你娃敢说皇太子来路不正,不想活了么?”

“就是不正!说是宫女生的,给孙贵妃弄死,抢来当自己儿子。”

“这女娃比胡皇后可怜。”

“说得就像你瞧见了!这种事骗得了皇上吗?有没有孩子,当爹的不知道?”

“皇上那么多女人,哪顾得过来。”

“是啊是啊。我听京城的朋友说,朝鲜国的朝贡,除了惯常的豹子、战马、海东青,每月还都给皇上送漂亮白马。这白马嘛,就是处女咯!”

“真咧假咧?皇上喜欢朝鲜国的女人?朝鲜女人特别漂亮不成?”

“我是没见过。只听说又白又嫩,温温软软的不行……”

有人打岔道:“朝鲜女人可会说咱们的话?要是不会说,咋个伺候皇上?”

“你娃瓜怂!伺候皇上,又不用嘴,用的是这里!”说话的人指了指裤裆,引来一阵哄笑。有人打趣:“那里也用得上嘴。”人们又是一阵荤笑。

唐娴再不敢听下去,惶惶地转回头,却和冷无言的目光碰个正着。见他神色不悦,心中大窘,额头也冒出汗来。“我可不要冷大哥以为,我是会听那种话的女孩。”想到这里,唐娴抬头道:“胡皇后真是好运气呢。”

冷无言一怔。

他原先不悦,是为废后一事。当今宣德皇帝朱瞻基,与冷无言年纪参差。是以自朱瞻基登基起,冷无言便有意留心新政。汉王之乱平息后,宣德朝可说是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皇帝虽有些不可说的癖嗜,但天下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冷无言既欣然,又难免有些私心神伤。如今朱瞻基因宠废后,他日青史书来,必为一大污点。冷无言为他惋惜,听了唐娴的话,不由道:“名位被废,怎是好运?”

唐娴本是无心之说,见他听者有意,心中不觉甜甜的,道:“没有名分,将来就不用殉葬了,不是好运气吗?”

冷无言又是一怔。

□□皇帝的确曾命三十八位妃嫔殉葬,其后成祖、仁宗皆延续此制,今上亦无废弃之意,冷无言更从未想过这一层。

唐娴又道:“若是如今这个皇上不要女人殉葬,我就佩服他。否则凭你们怎么说他贤德,我也不信。”

冷无言端起酒杯,若有所思。

忽听一人道:“唐小姐非议圣上,可是大不敬。”

话虽严酷,语调却戏谑。随着话音,两个男子并肩走来,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前面一个头戴书生冠,身穿灰白书生袍,背上是一柄松木鞘长剑,剑眉星目,清雅潇洒,正是华山派第一高手云鸿笑。后面一人面庞黝黑,平平相貌中透着股刚毅憨厚的味道,却是三晋武林世家陆家庄少主陆志杰。

唐缎虽未见过他们,却一眼认出华山派的装束,起身寒暄,落座后道:“听闻陆少主又得一女,如今已是儿女双全,真正羡煞江湖中人。”一顿,又深笑道,“云少侠剑术卓绝,又与丐帮姜帮主大破荆州倭寇,江湖中无人不服。此次青云会,云少侠正可青云直上。”

陆志杰道:“唐三少说错了一件事。”

“请教?”

“不是云少侠,是云掌门。”陆志杰嘿嘿一笑,“月前,岳丈已将掌门之位传于云师兄了。”

众人纷纷道喜。只有冷无言沉吟道:“掌门新履,想必事务繁杂,还须勇武堂上禀听封,青云会又在眼前,两位怎有暇到西安来?”

云鸿笑道:“冷公子有所不知,□□四大护卫,都是我华山弟子。新王即位,华山派与陆家庄理应来贺。”

陆志杰道:“何止!还有崆峒、青城和谢家寨的人。”

冷无言眉峰微皱:“杜伯恒、代遴波、谢鹰白现下都在西安?”

陆志杰点头:“不错。他们现在都在芙蓉园。”

冷无言不语。

崆峒山在平凉府辖内,与华山、陆家庄同属陕西行省治下,号三大家。秦王新立,他们应该走这礼数,但青城派和谢家寨为何来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热闹?

就听陆志杰道:“崆峒派家大业大,听说杜伯恒包下了整座芙蓉园,备了烧尾宴,就等明日,秦王从骊山回来赏玩。青城派和谢家寨也送了厚礼。若不是云兄在蓝田寻了块稀罕美玉,和我陆家庄联名送上,陆某真是没脸面来西安。”

唐缎想起方才街上所见的女子,道:“用烧尾宴恭贺秦王继位,的确又新鲜、又有面子,只是这芙蓉园……呵呵,堂堂王爷,怎会去那种地方?”

陆志杰道:“三少有所不知,芙蓉园并非寻常烟花之地。”

“哦?”唐缎兴致盎然,“愿闻其详。”

陆志杰道:“从骊山回城,必要经过曲江池。三年前,有富商买下曲江池大片土地,建了酒楼、花园、赌场、客栈、马场,连成一片,因为曲江池的缘故,大家都把那里叫做芙蓉园,算不得烟花之地。只是后来,有些豪门公子养了女人,租住在芙蓉园,被家人知道了,便推说是芙蓉园的人,有的干脆撒手不管。天长日久,这些女子没了银钱度日,又耐不住寂寞,明里暗里都做起高墙生意来……”

唐娴插嘴道:“什么是高墙生意?”

陆志杰面色发窘,道:“该死,该死。忘记还有五小姐在,说这些荤话。”

“高墙生意”当然是皮肉生意。芙蓉园岂会白白养一群失宠的豪门玩物?但若让她们与寻常娼妓一般逢迎接客,又伤了熟客面子,索性把她们当做交际花来用。男人对此心照不宣,女孩子家却不能不避讳。陆志杰正在暗暗叫苦,唐娴却笑得爽朗:“这有什么!我们唐家也有个吟诗苑。何况,薛涛、李冶、鱼玄机、刘采春的生平,我们女儿家也都知道。蜀王千岁就很仰慕薛涛的才学呢。”

陆志杰不禁对唐娴刮目相看:“五小姐真乃豪爽慧人。”

唐娴还要再说,唐缎岔开话道:“小弟带了一把夜明七宝刀。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渠玛瑙,都是寻常,只有那剑首上的夜明珠,还入得了眼。如二位不嫌弃,请为小弟引个路,献与秦王千岁。”

陆志杰张了张嘴,道:“早听说唐家堡富庶,三少爷果然出手不凡。”

云鸿笑面色不变:“三少风雅,赴青云会,也带着赏玩宝刀。”

唐缎掌管唐家堡数年,与黑白官商各色人等打惯了交道,怎会听不出云鸿笑弦外之音?当下笑道:“唐家堡虽在江湖,却世代为商,家兄又在朝中为官,人情往来的东西,自然早早备下了。”

云鸿笑盯着他,身子前倾,语气戏昧:“云某怎么忘了,唐大少在京城做官,又参与督办青云会,三少自然早已心中有数。”

正在这时,楼梯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四个黑衣混混走上楼来,形容浪张,手中都提着一个红布袋子,沉甸甸不知装了什么。“诸位有礼了!”打头一人绕圈作了个揖,大声道,“今日我们芙蓉园大赌坊……”

“你包说咧!”有酒客喊道,“老子都背下来咧。青云会头名状元是昆仑派的林枫呗!榜眼是崆峒派的杜大少,探花是泉州卫的方总兵,说是少林门人,其实在南少林也没学艺几天。往下是华山派的云掌门,和谢家寨的谢少爷。”

有人接茬道:“青城的代遴波第六,点苍的郁少侠第七,唐家堡的三少爷第八,幽谷清潭的盛少爷第九,雪衣浣花宫的慕容少侠第十……”

“哎呀,别说什么慕容少侠了。”酒客打着饱嗝道,“慕容少侠已经在芙蓉园泡了半个多月,恐怕腿都软了,还争个什么明威将军!”

话一出口,楼里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为首的混混道:“这十位爷是板上钉钉,绝不会变。慕容少侠就算拿不动剑,也是第十。我们大赌坊的消息,向来没错的。诸位按我们的榜单下注,那是好得太太!”停了停,又道,“诸位今个要不要照单下注?”有人说“老子要下注”,立刻有个混混走过去,签单、收银子,做得干脆利落。旁人见了都跟风要买,酒楼里又热闹起来。

云鸿笑命人也下了一注,换回一张榜单,又从怀中拿出一张红纸,递到冷无言面前:“除了西安,芙蓉园在太原、顺德、彰德、怀庆、开封、河南、卫辉等地都有赌场。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四省已传遍了。”

冷无言低头看去,就见两张榜单清清楚楚地写着:

第一名,昆仑派,林枫,锦衣卫荐;

第二名,崆峒派,杜伯恒,勇武堂荐;

第三名,少林派,泉州卫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兵部荐;

第四名,华山派,云鸿笑,锦衣卫荐;

第五名,峨眉派,谢鹰白,勇武堂荐;

第六名,青城派,代遴波,勇武堂荐;

第七名,点苍派,金山卫千总郁肃军户舍人郁夏,兵部荐;

第八名,唐家堡,唐缎,兵部荐;

第九名,幽谷清潭,盛千帆,锦衣卫荐;

第十名,雪衣浣花宫,慕容华予,锦衣卫荐;

十一至二十名,皆为各地卫所军官。冷无言不曾闻名,但从名单上来看,十人都不是九大派弟子,也不是勇武堂举荐。“果真广纳英才。”冷无言举重若轻地道,“不知这份名单从何而来。”

唐缎也想知道。青云会的结果,唐歌早已透露给他,否则他不会在十余车兵械之外,单独备了一车珍宝,用来应酬答谢。此刻故意道:“芙蓉园明目张胆做这买卖,怎么无人查办?”

陆志杰大笑:“谁会查办?若查办,还开个什么青云会!倒不如跟风下注,至少能赚笔银子。”

云鸿笑对冷无言道:“雪衣浣花宫位列江湖七大剑派之一,那位慕容少侠,便是香魂剑传人。云某正要去芙蓉园,冷公子可愿同去?”

冷无言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得不仅毫不客气,甚至带有挑衅味道。

但云鸿笑并不介怀。因为他们都想甩开旁人,都想切磋武学进境。西安城的烟花和夜色提供了最佳掩护。两人施展轻功,转眼出得城来,向东南飞掠。不多时,便见曲江池银光潋滟,映出北岸灯火辉煌。

曲江池自古就是皇家园林,秦、汉、隋、唐都有扩建。唐玄宗时,甚至从城北大明宫修了一道夹城,直通岸埠。如今芙蓉园便是在这皇家园林的旧址上重建,规模更见宏大。远处是灯火喧嚣的赌场、马场,近岸是酒楼和客栈,花园杂错其间,曲廊楼榭半在陆上,半在水上。春夜的风吹来飘渺乐声,数不清的画舫洲屿投射在皎皎水面,袅袅而动。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豪客走过,搭着满头珠翠的清倌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荤话。冷云二人沿着池岸前行。走了一程,云鸿笑踏上一段长桥。长桥通向一处孤零零的水榭,榭中桥上都无人,月色斜下,清静异常。

冷无言跟在他身后,话说得格外冷彻:“宁海王让你们做什么?”

你们,指的是杜伯恒、谢鹰白、代遴波和云鸿笑。或许还要算上唐缎?

云鸿笑答得直截了当:“王爷密令,芙蓉园散播榜单,搅毁青云会声誉,暗杀信使,离间江湖中人赴会。华山、崆峒借秦王册礼之喜,拉拢一切可能效命之势力。”他停了停,斟酌片刻,才道,“冷公子向来称王爷表兄,如今怎么变了?”

冷无言淡淡道:“王爷的称呼,他也未必稀罕吧?”

云鸿笑似是叹了口气:“听潮宴后,公子似对王爷颇多微词。”一顿,又道,“两年前,公子助林枫和川中四派脱离青城,虽是义举,却令王爷失去了青城派和川中势力。我与杜伯恒计议,此间第一要务,便是为王爷收拢代遴波。至于峨眉,除了谢鹰白,余人不足以成大事。”一顿,恳然道,“王爷信任公子,从未因川中之事,对公子有半句微词。公子既已出山,于情于理,都该助王爷一臂之力。云某肺腑之言,望公子斟酌。”

冷无言看着他,默然不语。

他把云鸿笑当做朋友,却不能告诉他,朱灏逸的一再容让,并不是手足情深,而是忌惮自己的身份。

他只能说:“令师急流勇退,你为何一定要蹚这浑水?”

云鸿笑望着曲江池的粼粼波光,重重一拳打在桥栏上,硬声道:“云某俗世中人,既生于浑水,何来蹚与不蹚。”

他待人向来谦和有礼,谨慎持重,就连说话,也四平八稳得堪比老江湖,全没有年轻人的冲动和好胜心,更让人无法揣摩他的心思好恶。然而这句话里,却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讥诮。

“既然没有退路,何妨走得更远?”云鸿笑转过身来,看着冷无言,“我既为掌门,就要为华山派谋算。这么多年来,华山弟子为宁海王府奔走效力,死过多少人,冷公子比我清楚。若不能为他们谋得青史正名,云某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他们,去见大师兄?”

大师兄、展世杰,这几个词扑入冷无言脑海,仿佛雷霆一击。

“青史正名。”冷无言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缓缓道,“朝廷与日本国议和,义军的确是枉死了。所谓青史正名,大概就是宁海王许给你们的。”忽地目色一沉,“可惜,你真是为了这些么?”

云鸿笑不答:“文师妹也在为此奔忙,云某七尺昂藏,怎能不全力以赴。”

冷无言猛地握紧承影剑:“文姑娘做了什么?”

“抚恤义军。”云鸿笑意味深长地道,“文师妹不喜杀戮,便替王府主持善后事宜。浙东百姓,人人都尊称她一句‘展夫人’。”

冷无言胸中一热,握剑五指渐渐放松。

展世杰在军中民间久有令名,由他的未婚妻出面抚恤义军家属,委实大感民心。然而云鸿笑那句“展夫人”,却令冷无言生出一股绝望的隐忧,却又无法启齿,只得话锋一转,道:“文姑娘与宋犀出海数月,与倭寇议和,是也不是?”

云鸿笑面色微窘。

他把冷无言当朋友,却不能告诉他,宋犀为保机密,强行带文素晖出海。归来后,朱灏逸又将文素晖软禁。文素晖自知脱身无望,又不愿让云鸿笑为难,才做些抚恤善后的事。

云鸿笑只能道:“是。”

冷无言冷冷道:“日本国希望借水师之力,扫除高天原叛党,所以高天原请求与王府议和,待各成大业,再平分山海,是也不是?”

云鸿笑坦承:“是。”

冷无言还要再说,却听一人笑道:“宁海王府好手段呀!”

这声音极轻,仿佛临花照水,弱柳扶风,竟是从桥下传出。云鸿笑脸色遽变,长剑一振,哧的一声洞穿桥面,桥下随即传来一声轻哼。云鸿笑眉尖微蹙,拔剑转身,踏前七步,又一剑刺下,桥下却仍只有一声轻哼。云鸿笑面沉如水,一径追去,桥面哧哧声不断,却剑剑刺空。

冷无言没有出手,也没有跟进。桥下之人根本无意逃走,显然是专程而来。

云鸿笑剑出如风,将华山九剑破剑式施展开来。只是与对手隔着桥板,远远望去,倒像舞剑。“两人”眨眼间逼近水榭,桥面随之贴近水面,桥下人展挪空间便越来越小。云鸿笑算准他下一个转身后再无处可躲,猛地近身一飘,一剑刺下。

锵的一声激鸣,水面溅起一串烟雾,一个人影倏然游出,手扳桥栏,身子一荡,落在水榭中央,却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身枣红衣衫虽还光鲜,却有不少污渍和破损。他的样貌平平无奇,普通得让人难以记住他的样子,然而他手中的剑——

剑长七尺,已入鞘,鞘身覆九色珍珠鱼皮,纵在夜间,也是绚丽夺目,仙子一般。这样一把剑,拿在这轻佻庸俗的男子手中,就像大家闺秀跟着市井混混私奔,教人不知该羡慕那混混的时运,还是该惋惜那小姐的终身。

“慕容少侠好身手。”云鸿笑缓步上前,“云某输了。”

慕容少侠?

冷无言微微蹙眉。

想不到江湖三位新晋剑客之首、七大剑派中香魂剑的传人,竟是这样一个男子。

男子揶揄道:“华山掌门这么容易便认输,倒叫我意外了。”

云鸿笑抬手横剑。

断剑!

他的剑竟已断了。

可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云某连香魂剑的样子都未见到,便已折剑,若不认输,岂非无赖。”

男子大笑:“云掌门果然有气度。”他施施然走上桥头,抱拳道,“在下慕容华予。有一事想请教云掌门。”

云鸿笑却道:“云某也正想请教,西安城的人都说,慕容少侠为采一株牡丹,已在芙蓉园流连半月,今夜如何有雅兴到桥下逍遥?”

慕容华予笑意温然,话却不留情面:“那就要问,云掌门为何不秉承‘锄强扶弱、助危济困’的九大派盟誓,却要做权贵鹰犬了。”

云鸿笑目中变色:“谁派你来,有何目的?”

慕容华予不慌不忙,自怀中抽出一沓鎏金请柬,摔在地上:“它们引我来的。”

冷无言立刻明白,芙蓉园刺杀朝廷信使、破坏青云会的事,必是被慕容华予撞见。他正是年轻气盛,且是香魂剑传人,管一管这样的闲事,也在情理之中。

哪知慕容华予又拿出一枚铜扣,托在掌心,戏谑道:“没想到,宁海王府居然勾结合欢教。”

铜扣巴掌大小,中心刻着一个大大的“任”字。

血影卫!

冷无言心中一紧。

血影卫在此,任逍遥呢?

慕容华予继续道:“堂堂王府,义军领袖,不但大逆谋反,还与黑道勾结,更私下结交番邦,卖国求荣。我虽没救得了那信使性命,但这样的事说出去,也可告慰他泉下冤灵罢?”

云鸿笑冷冷道:“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该管这样的闲事。”

慕容华予半开玩笑地道:“云掌门既称我‘少侠’,少侠见了滥杀无辜的血影卫,自然要管闲事。莫非令师教你做缩头乌龟吗?”云鸿笑脸色一愠,未及说话,慕容华予又叹道:“可我没想到,这些命案背后,竟有如此大的牵连。”他望望四周,抱臂道,“现在是不是有无数暗器指着在下?”

云鸿笑看着他,就像看着砧板上的肉:“二十血影卫的十连弩,一百护院的长刀,出了芙蓉园,还有崆峒、华山上百弟子,□□三千侍卫。”

慕容华予皱眉道:“只要杀了我,宁海王的大计就不会泄漏。对不对?”

云鸿笑懒得回答。

慕容华予转向冷无言:“如果我死在这里,冷面邪君做何想呢?”

冷无言答不出。

搭救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不顾自身安危追查命案,江湖需要这样的少年侠客,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正义热忱。没有人愿见这样的侠客死去。可是,当维护正义的代价是牺牲无数亲朋,几人能依旧大义凛然?

无边夜色,沉如铅石。

云鸿笑忽道:“你不必出言相激,也不必正气凛然。你为一人性命,便置千万人于死地,就是行侠仗义么?家师如何教导云某,轮不到你思量。云某只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公正的。云某行事,只求上对得起父母恩师,中对得起知己朋友,下对得起平生之志。就算冷公子不忍,也不会、更不能救你。”

他将“不能”二字说得极重。

啪!啪!啪!

慕容华予连击三掌,一挑拇指:“说得好!云掌门说得好!”右手一扬,将那枚铜扣远远抛出。铜扣翻出一个浪花,便永远沉入了曲江池。

云鸿笑怔住。

冷无言也怔住。

慕容华予轻抚剑鞘,道:“古人云,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不过我算了一下,卖给当今天子,只是个四品虚衔。若卖给宁海王,倒有可能封王封侯。”

云鸿笑冷静下来:“说下去。”

“乱世出英雄。”慕容华予道,“在这太平盛世,一个四品将军能成什么大事?乱世就不一样。淇国公丘福,二十多年前只是个千户,成国公朱能是副千户,河间王张玉是左护卫,金乡侯王真那就是个小小的百户。若没有一场靖难大战,他们岂能得如此高位!”慕容华予顿了顿,转向冷无言,道,“冷大侠方才问,云掌门跟着宁海王究竟为了什么,我猜,大概和我是一样的。”

冷无言不语。

云鸿笑试探道:“所以慕容兄等在芙蓉园,待价而沽?”

慕容华予道:“未必。”

云鸿笑冷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慕容华予微笑道,“如果宁海王知人不善任的话,我就到当今天子那里碰碰运气。”他环顾四周,“你该知道,凭我的本事,若真想离开这里,未必没有一点希望。”

云鸿笑反应极快:“王爷任人唯贤,只不过……”

慕容华予的反应比他更快:“无功不受禄是吗?”一顿,又道,“王爷是不是想毁掉青云会,让天下人对朝廷失望?”

“不错。”

“我若打败排名第一的人,是不是就算毁了青云会?”

“不错。”

慕容华予诡谲一笑:“若我和冷公子联手,是不是更好?”

“不错。”

慕容华予还要再说,冷无言忽道:“你的名字,出自‘岁既晏兮孰华予’一句么?”

慕容华予不明所以,只道:“正是。”

“此句源出屈平《九歌山鬼》。”冷无言缓缓道,“雪衣浣花宫隐于玉龙雪山,恰如山鬼,不染凡尘。冷某一向景仰,未敢轻慢。”他语气渐冰,目光微扬,“岂知百闻不如一见。”说完转身便走。

云鸿笑没有阻拦。

冷无言大步走出芙蓉园。

灯下的护院,和黑暗中的血影卫,没有一个敢上前。

西安城焰火依旧,照得夜空五色斑斓,却仍不及街上的热闹熙攘。闲坐小吃摊的耄耋老人,看焰火的年轻情侣,追逐玩耍的垂髫小童,高谈阔论的士子商贾,甚至酒足饭饱的街头混混,都太平美好得令人哽咽。

可冷无言却和这一切隔着一堵看不见的高墙。

他触不到旁人的快乐,只感到无力回天。

或许,自己本就是世间多余的人?

“公子喝酒吗?”

冷无言闻言低头,见一个白发老者坐在街角,身前竹筐里摆着五个酒坛。

老者笑咪咪地道:“小老儿家酿的酒。儿子们孝顺,农闲时从太白山灌回的雪水。味道虽然不如金渠镇的太白酒,可也不差。”